梁朝钟嵘的《诗品序》：“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兴也”的“兴”用英文表述就是“symbol”，象征之意；“因物喻志，比也”，“比”就是比较、对比，是“comparison，contrast”，都可以说是“比”；“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即直接讲出来，就好像英文说的“direct statement”。

赋体，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就是直接表述有什么景物，没有什么内涵或者比兴的意义，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但其实赋是可以兼比兴的，这就是赋体里面复杂又有趣的地方。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小令虽然仍是直陈其事的赋体，却像以电影特写的蒙太奇的手法，呈现出一片草木寥落、西风残照、无比萧索，无比悲凉的兴象，最后点出“断肠人在天涯”，以景入情，令人无限低回，真的是绝唱。

所以赋体做得好，可以带出比兴的含义，在电影里面常常有这种情况。举一个例子，《黄土地》里面讲到20世纪30年代的封建婚姻。一个村女迫于封建婚姻，嫁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大叔。开始一连串的喜庆镜头就好像枯藤老树昏鸦，虽然是铺排喜庆的气氛，但是其实里边带有一种凄凉的对比，运用的手法是从赋加上比兴的手法。嫁娶的过程中，村女很悲哀，她出嫁以前常坐在一个门外的小麦墩上做女红。她的爸爸把女儿嫁出以后，便默默把那小麦墩收回去，因为嫁出的女儿以后也用不到了，比兴出一种不舍的哀愁。前面开始是一连串的喜庆嫁妆，但是后来就变了，好像断肠人不是在天涯，而是被迫在洞房里了。

另外很重要的是《黄土地》中比兴的意义，讲的就是中国的农民，中国农民在过去数千年中，一方面受到各种局限，有很落后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那些农民也生龙活虎、有很大的力量，所以那是一种对比，也是《易经》阴阳生克的两方面。这就是《黄土地》有趣的地方。我觉得用西方的理论未必分析得出来，西方人也不一定看得懂。

我们来看《黄土地》的开头，这是一种赋比兴，描写黄土高原的天高地厚。懂得中国文化的人都了解，中国文化的发源地本来是很有影响力的，但是近代已经变得干枯，没有生命力，这个发展的过程令人深思，如果用西方的理论其实无法解释。而那个解放军，一个人踯躅而行，披星戴月去采风，有很强的历史感。远处山上有一棵树，懂中国文化的人就会发觉那棵树肯定不是一棵真正的树，因为在一座山头上不可能只有一棵树。当时应该还没有电脑合成技术，陈凯歌可能叫工作人员找一棵树安放在山顶上，拍摄了那个镜头，所以大家可以看到这棵树的重要性。（画面可能受到了塔可夫斯基1966年的《安德烈·卢布廖夫》的启发，但意义却有所不同）

图3　《黄土地》的开头(www.daowen.com)

树在中国文化中也是很重要的比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在东方文化里面是很重要的，孔子在杏坛上面教书，就有一棵大杏树。《黄土地》中有棵树是重复出现的，出现过好几次，在这里出现就有一种天人感应的感觉，从军人注视远处树的神情，我们好像看到他对树木灵性的尊重和感应，是一种呼应存在的和谐。

《黄土地》开篇的构图也是采用中国山水画的构图，就是大远景，人物很细小，环境很大，山水很大。人在宇宙面前真的很渺小，绝不应过分自我膨胀来摧残大自然。西方征服自然当然是有贡献的，但过分不知节制征服大自然引起的地球变暖大灾难真有令人类陷入自我毁灭的危机。中国传统文化尊重大自然的态度在今天是非常重要的。

以上树木的赋体就可以带出深刻的意义。

所以，优秀的电影好像优美的诗；每个影像都会超越纯赋体，“白日依山尽”的镜头会告诉你，那是什么时候的太阳，天空是什么颜色的，那是什么样的山，什么样的气候和环境等，这就是影像和文字的基本区别。所以在电影中，尤其是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往往只要赋体做得好，就兼具比兴之美；如果还刻意强加比兴，就很容易过火。

以上是赋体在电影里面表现的特质，也是电影艺术的要点，需要电影理论批评者跟电影工作创作者特别留意，就是不要过火，赋体做到精妙可以带出很深厚的或者意想不到的境界，我觉得这是赋比兴电影理论中一个很重要也很精彩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