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如离离原上草,历经枯荣,近代以来离根本已远,归根寻根乃大势所趋。以茶文化论,中国人自不必亦步亦趋紧随日本人的步调,匍匐茶盏下寓佛于茶。而应当追本溯源,重塑民族精神,从中国人的文化初心遍照常物。文化的作用在于内化人心,完善人格,转化气质,而非过度陷入商业的机巧以使标签盖住了文化本体。
在中国诸多茶业产地中,具有人文气息并且由茶反过来衍生出诸多文化气象的是武夷山。我与马头岩研究所茶人登武夷诸峰,谈起大红袍的由来,茶人仰观岩壁丹霞水迹,一片朱砂色,阳光下犹如披锦,因此我们说这或许是大红袍真正的由来。以一生致力于研究武夷山文化的丘理真先生的观点,武夷山的大红袍源于象形取义的中国文化心法。中国人对于名相一般有两种立论理念,最直接的是象形取义,一种是典故。象形取义朴素,典故则更合于俗人心理。大红袍的故事附会穿凿颇多粗陋,传说清朝时期一位文士进京赶考因病昏倒佛寺门前,僧人以茶为药将其治愈,后来文士高中状元为报佛恩以朝廷所赐官袍回赠,因此茶名大红袍。实际上,这位文士到底有没有及第状元,有没有回赠官袍,这些都是没有史料佐证的。不过与僧人往来却是有据可考的,并且也种茶树。但同时,在明末清初那段历史中,他是双手沾满汉人义士鲜血的刽子手,他的功绩并非归功于文采,而是镇压汉人起义而成。以这样看似高大上实则昏鄙的故事为大红袍代言有失典雅,使大红袍的典故变得俗不可耐。
武夷本乃八闽灵岳,古来皆有圣迹,文化天成,岂必假僧寺而增色?况三教并立,齐开道化,方为大美。而今一家独大,儒道式微,君子思之,岂不怅憾!儒道本一元道统,武夷之茶也并非清代肇始,宋人白玉蟾早有茶圃,如白鸡冠等,朱熹、王阳明等贤人君子借武夷的明山秀水筑馆讲学,广为阐扬武夷也使武夷茶的清芬为世人知晓。山林人文在于抱道怀真,持守古节。君子立于世,非仅汲汲于名利一途,而在于修身治学,明澈心性,体认天命,养成浩然正气,进有济世之功,退有茅屋田亩,一盏清茗。
时人论茶常援佛禅神话,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茶之高妙,动辄般若,过度的标签遮蔽了茶本有的清新。
要懂得岩茶首先要了解武夷山,要品味岩茶,得先寻岩韵。岩茶得益于隐逸之士的采撷,那碧霭霞绡一般生长于隐士的岩穴旁的不正是灵木仙葩吗?岩茶从隐士手中被采集下来,也甘甜了山林外市井里的人,以至于儒家的君子们也寄身于林泉。他们一方面俯仰天地,一方面筑馆传道,儒学和道学本来就同出于天地自然之道。宋儒朱熹曾结庐武夷四十余载,他与著名高道白玉蟾是邻居,他常驾一叶扁舟从隐屏峰下溯流而上,像道士们那样披发跣足,甩着长长的袖子去找白玉蟾喝茶。隐藏在九曲溪源头边的止止庵里白玉蟾袒腹午睡,不用回头看便知道那位名声大噪的夫子又不请自来讨茶喝了。朱熹看看道士没起身相迎,便随口吟诗一首。道童一看不速之客吟诗立即唱起师父曾做的一首诗:
白云黄鹤道人家,
一琴一剑一杯茶。
羽衣常带烟霞色,
不染人间桃李花。(www.daowen.com)
……
谁在吟我的诗?如晦先生白玉蟾伸个懒腰坐起来,童子一看师父有意待客便说,朱夫子和我家仙师字都有晦字,因此有缘。二人一晤即晴天转阴,因此害得我们庵里不能制茶,可惜了这些天生灵物了。朱熹听了一面赔笑一面也替这些青茶抱憾,有时候几天不见晦庵先生来喝茶,如晦先生白玉蟾也会让弟子带一包新制的茶去给晦庵先生解馋。
喝了白玉蟾的茶,朱夫子竟然戒酒改饮茶,以养德。他常常聚友斗茶,以茶论道,晚年他不管旁边的白玉蟾是否有意见,抢先给自己取了个牛哄哄的号——“茶仙”,一想到白玉蟾不服气的表情他就乐了。为了名副其实地做个茶仙,朱夫子竟然也爬到岩壁上去移植野茶并乐此不疲。
白玉蟾和朱熹是武夷山的双璧,假如说是他们代表了武夷山的风骨,不如说他们原本就是武夷山。岩骨花香是他们与山川之精神合一之后散发出来的气息,他们就是山,山亦是他们。
以时空之无限,对应生命更替之浩邈无垠,以茶味之淡雅投映造化之无穷,以白玉蟾道家之柔弱对应朱晦公之疏朗,山河无限,茶在武夷是九曲溪那水之柔,石之坚,岩之骨,花之香,在时光中撞击,迸发,融合。
或许白玉蟾和晦庵先生从来没有相遇过,在九曲溪边他们彼此住得不算远,白玉蟾在一曲,晦翁住五曲,一曲为源,五曲最深,山自北而南至此而尽。晦翁于大隐屏下两山环抱中筑堂,西南为仁智堂,又名隐求、止宿。又筑屋为寒栖之馆,列柴扉、筑石坞,大隐屏西为钓矶、茶灶石,茶灶石在溪流中央,其上可环坐数人,围炉瀹茗,谈古论今。
庄子持天籁以观造化,“天籁”是风吹万物发出的声音,其发生和停息都是因于自然。倘或天籁赋形,会凝聚成庄子手中的一盏茶,透过茶汤中袅袅升起的茶烟望去,是皓月千里,丘壑分明。茶之味,刚柔兼具,动静并存,若雷鸣大泽,似雪岫生云。若能观天地于一盏,则知万化攸同,亦能于一味而知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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