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要说说，我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第一，这个故事有点儿好玩儿。第二，它跟别的好玩儿的故事有点儿不一样。这“不一样”就算创意了，我喜欢有创意的东西。

还要来解释一下剧名。“发”是发掘的意思。“闯”是一个自封“闯王”名叫李自成的人。“发闯墓”就是挖李自成家的坟墓，我还从没看过挖墓的戏呢。

故事发生在明朝末年，陕西米脂县的农民李自成起兵造反。农民造反是因为被官府压迫得活不下去了，所以有很多活不下去的农民参加了李自成的造反，官府因此很头疼。

这一天，米脂县的县令边大绶收到一封公文，上面命令他去挖李自成的祖坟。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命令啊，说明朝廷的军队已经没法对付李自成了，只好用别的办法。挖掉闯王的祖坟就能使他倒霉吗？不管怎么样，上边的命令必须执行。但边大绶不能不谨慎，他的前任就是被闯王干掉的。

边大绶打听到闯王的祖坟在十里岗，就吩咐手下：“今夜三更以后，带上锹镢刀斧去十里岗。”

三更时分，边大绶带人登上十里岗，唱：“来至十里岗下马观看，望见了贼坟墓就在面前。向东西和南北细看一遍，观来龙与去脉山水相连……”

你们听说过“来龙去脉”这个成语吧？我也早就听说过，并知道怎么使用它，可是我直到今天才从这句唱词里了解到，原来这成语跟风水先生看地形有关。

接下来，一老一少两个衙役奉命挖坟。

“伙计，”老头儿对年轻人说，“我当了一辈子差，还是头一回干这个，咱就一齐动手吧。”

“喂喂，”年轻人拦住老头儿，“你知道怎样下手？难道一个外行也能挖坟掘墓吗？”

“敢情你是内行？”

“不瞒你说，我家好几辈子干这个，到我这辈儿才改行。不过隔三岔五的，还可以找点儿零钱花花。”意思是说有时候还可以靠盗墓捞点儿外快。

老头儿说：“那你就快快传习传习我，咱们好动手啊。”

年轻人就传授口诀：“不怕鬼，要防水。闭着嘴，叉着腿。拖出人来背对背，再把衣服往下褪。衣服剥完人送回，再把洞口用土培，这才叫作文明的土匪！”

他们动手挖掘，不一会儿像挖到什么了。

年轻人说：“我看见金光闪闪，一定有金子。你我快把人抬出来，拾些金子好发财。”

老头儿就照着口诀，背对背地背起墓主。

年轻人一看，原来是墓主的身上金光闪闪：“待我一片一片把它剥下来。”

刚要动手，墓主张开了嘴，把年轻人吓倒在地：“快请老爷，闯王的老太爷成了精啦，我们可办不了！”

边大绶来到现场也挺吃惊，只见墓主的上半身已成了龙形，龙嘴一开一合，金光闪闪的全是龙鳞呢。

边大绶想：“幸好他还有目无睛。”

还记得成语“画龙点睛”吗？点了睛的龙可就一飞冲天，不好对付啦。还有一层意思是，古代都把皇帝说成真龙天子，那李自成差点儿火候就当上皇帝啦——这可真有想象力，那些神话就是这样想象出来的。

边大绶吩咐点火，把墓主焚化了。

如今火葬很普及，可是边大绶怕闯王不接受，会来找他麻烦。

他就对心腹边升说：“你速速回衙，将本县印信送与右堂执掌。本县有事去省里，不久便回。”

所谓“右堂”，就是典史，而县令是“正堂”。在《赤桑镇》那出戏里，被包公严办的萧山知县包勉也是正堂。在正堂因故离开时，右堂可以临时顶替一下。

接下来上场的叫李老八，是李自成手下将领。

“今早有人来报，我家大王祖坟被谁挖了，这还了得！”

李老八的弟兄说：“大王祖坟，百姓谁敢损坏？唯有那县令边大绶，时常与我们作对，想必就是这狗官干的！”

李老八便带领弟兄前往衙门，要跟边大绶算账。

再说那个米脂县的典史，出场念道：“戴上乌纱帽，坟前去祭扫，吓了祖宗一大跳。祖宗问我做的什么官，我说我也不知道。”

典史太太也出来了：“可怜真可怜，做官遇着荒乱年。缺饭吃，少衣穿。早知做官来受罪，不如在家种庄田。”

典史叹道：“说起来我这典史官，连个九品都不够，到任以来少职无权，弄得吃穿不上。我说太太，你能不能再找点儿首饰当点儿钱，买点儿肉吃解解馋？”

太太说：“你得了吧，大些的东西都给你当了，剩几件首饰，我还留着出门赴席用呢！”

“谁会请你赴席呀？”典史给太太泼冷水，“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你怎么总忘不了虚荣。”

正说着，边升来了，典史忙让太太回避。(www.daowen.com)

“右堂老爷，正堂有事进省，印信交付与你，且要小心料理民事。”边升递过县令的大印。

边升走了，典史大喜：“哎呀，昨晚我梦见头上长角，今天果然升官了。”

他捧着大印赶紧去衙门“料理民事”。

正好有个李二拉着张三来打官司。

李二说：“张三扒了我家的老坟，请老爷做主。”

典史一拍惊堂木：“好个张三，你为什么要扒李二家的坟？”

“老爷千万不可听他一面之词。”张三说，“他家坟上有棵树卖给我了，我才砍了树，并没有扒他家的坟。”

但李二说：“他说没扒坟，可是坟里扒了个大坑。”

典史问张三：“怎么回事？”

张三说：“那是我砍倒树，掘树根挖下的。”

“胡说！”典史训斥道，“那树有用，你要树根干什么，分明是个盗墓贼。”

张三声辩：“老爷，树根的用处很大，小人前天交差的那个墩子就是树根做的。明天小的将那树根做个坐墩，孝敬老爷。”

典史的判断又倒向张三了：“不错，你这个木匠说得有理。”

李二急了：“老爷不可听他，他假作砍树挖根，挖了我家的老坟，盗去墓中的金银财宝。”

“小人并未挖他家的坟，只挖过树根，老爷可以派人去察看。”张三说，“棺材也没见，哪就挖到坟里了？”

李二说：“小人家的坟是老坟，年代久了，棺材朽坏了，可是财宝被他盗去了。”

“胡说！”典史这次斥责李二了，“棺材也没有，一定是个穷汉，哪来的财宝。”

“大老爷，小人穷，小人的祖先不穷，小人的祖先是个京监。”

“更胡说，本县前日牙痛，在药铺买了二两荆芥（jiè），不过一个铜板，哪儿还值得一说，分明是讹（é）人。”“京监”是京城监察御史的简称，典史把官名听作药名了。

李二说：“不是那个荆芥，是北京的京监。”

“哈哈，那更不值钱了。你就没看药铺的招牌，用广、云、贵的药材才值钱，北京药材不值钱……”

正在这时，又一群人冲上公堂。

典史摆手：“急什么，总得讲个先来后到，等前一拨断完了，后一拨再上。”

但“后一拨”不听他的，李老八手一指：“这就是狗官边大绶，与我拿了！”

典史愣住了，琢磨一下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连忙解释：“错错错！我是个典史。”

李老八不听他的解释：“不管他是谁，给我拿下了！”

“等等，”典史有点儿想不通，“昨天梦见头上长角，明明是个好梦呀！”

李老八就给点儿时间，等他想通。

这典史看见指着他的刀，终于想通了：“对了，‘角’就是用刀呀。”

上面一个“刀”，下面一个“用”，这是“角”的异体字。一个人遇见“用刀”，那还好得了吗？

周锐趣说京剧

这出戏跟别的戏是不是有点儿不同？

一般的戏都有主角，可你们说说这出戏的主角是谁？是边大绶吗？他确实有大段的唱和念（被我删减了不少），可他确实又不怎么像主角。是那个典史吗？他还把他太太都带出来了呢。也不怎么像。反过来说，那两个挖坟的衙役也不怎么像配角。但这出不用常见章法的戏，却能吸引我们津津有味地看到底。

我想到汪曾祺先生的小说，也是不用传统结构，只是用精彩的、信息量丰富的细节抓住读者。

是的，这很重要，细节和信息量。从这出《发闯墓》里，我们能了解风水和成语的关系、盗墓行业的注意事项、龙的象征意义和龙眼睛的作用、右堂对正堂的替补和中药荆芥的止痛功效，哦对了，还有那个异体字的“角”。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看戏，就是这样读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