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我小时候没看过,后来在网上看了剧本和演出视频。但剧本和演出的剧情不一致,我只好在两者之间取取舍舍编成故事。
视频里的漆匠普胡子遇到一个姓元的秀才,剧本里却说普胡子遇到的是还没当上皇帝的朱元璋。不像话的是,普胡子告诉朱元璋他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有意招朱为婿,朱和人家姑娘还没见过面,竟然立刻就称这个偶遇的漆匠为“岳父”,这智商哪像是能做皇帝的人!不过,普胡子看中朱元璋的理由有点儿好玩儿,不妨在这里说一说。
普胡子见这年轻人在路边石上酣睡,有一条小蛇从他鼻子里爬出来,又钻进他的眼睛,再从耳朵里爬出来,又钻进嘴巴……
“哈,”普胡子想,“我常听人说,被蛇钻七窍,就是真龙天子。被蛇钻五窍,就是五霸诸侯。别管被钻几窍,反正这小伙子将来贵不可言。”
蛇跟真龙天子有什么关系?因为蛇被称为“小龙”。我们周围有些属蛇的人不愿说自己属蛇,就说“属小龙”,好听些。
于是普胡子就选朱元璋当女婿了。这蛇钻七窍有点儿荒唐,也有点儿想象力。
在演出视频里,普胡子提着漆罐子去大户人家干活儿,却被索要“门包”的看门人赶了出来。他看见有个年轻人也被赶出来,一问,那是个投亲的秀才,也没钱送门包。普胡子就把这个秀才带回家里聊天。没想到普胡子的女儿和秀才互相看上了,普胡子打算让他俩成亲,可那时候成亲需要媒人,新娘子也不能没人搀——因为新娘子红布遮头,看不见路。
普胡子便去同收生婆鲍大嫂商量。
“大兄弟呀,”鲍大嫂让普胡子坐下,“野猫进宅,无事不来。”
普胡子说:“我有点儿事托你。”
“什么事情?”
“你知道我的那个闺女吧?”
“知道呀,”鲍大嫂说,“当初不也是我接的生?怎么啦,她也要生啦?”
“不是,不是。”普胡子说,“只因我给她招了个女婿,没有人保媒,我想请大嫂子去给我帮帮忙。”
鲍大嫂说:“我可没空儿,查三老爷家等着我去收生呢。”
普胡子撇撇嘴:“收生能有几个钱?”
“别提钱,”鲍大嫂把脸沉下来了,“一提钱勾起我的陈烦。”这种说法已很少见了,指的是过去的不愉快。“你们家生闺女时,我东一把西一把抓弄完了,你可就不见人影啦。还是你老婆好,从炕席底下抓了一把,包在我的手绢里头。回到家,不能打油也不能打醋,尽是些小钱人家不要!”就好比现在拿一堆一分钱的硬币去买东西吧。
普胡子保证:“这回你放心,一个小钱也不给你。”
“我可一个小钱也不要!”
鲍大嫂就跟着普胡子出了门。
普胡子问:“你不是说查三老爷家等你收生吗?”
鲍大嫂说:“让她憋一会儿吧。”
要出生的孩子能憋得住吗?可见鲍大嫂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忙。
二人走圆场,很快来到普家。
鲍大嫂问:“什么时候拜堂呀?你有没有请人挑日子?”
那时候不是随便哪天都可以结婚的,“挑日子”这种事情得由专业人士操作。
普胡子说:“我倒忘了这事,可这深更半夜的我找谁去呀?”
鲍大嫂说:“刚才我们过来时,路过一个挂红灯的人家——”
普胡子说:“那是苟(gǒu)阴阳家,我办喜事怎么能请阴阳先生?”阴阳先生是替人看风水、找墓地的,他挑的日子是下葬的日子。
可鲍大嫂说:“一不忌百不忌。”这话的意思是不用忌讳那么多。
普胡子同意了,就去请苟阴阳。
“我说苟大哥在家吗?”普胡子叫门。
里面拖着长声应道:“哦嗬嗬,我——来——了——”
敲起雄壮的锣鼓,苟阴阳出场了。黑色的高帽加两根红飘带,白长袍的腰带系在胸口那儿,有点儿像朝鲜人的衣服。他拿一根两头粗中间细的棍子,边走边做动作。咚锵,白胡子朝左一甩;咚锵,又朝右一甩。
走到台口,苟阴阳开唱了。看来他是个戏迷,不过唱的不是京剧:“只见黄叶飘飘,山林树木尽皆凋零。时常打扫常对谈,大哥呀大嫂……”
从唱词判断,他唱的应该是《琵琶记》里《扫松下书》这一出。在说《小上坟》的故事时我提起过《琵琶记》。苟阴阳扮的是老人张广才,这是张广才在给他的老邻居蔡公、蔡婆扫墓时的一段唱。
苟阴阳继续往下唱,他飙着高音,拖着长腔:“谁给你添上三尺土,谁给你添上三——”
这长腔越拖越长,普胡子在一旁担心地提醒:“缓气呀,别拖了!”
只听“咕咚”一声,苟阴阳倒下了。
“叫你缓气你不听,瞧,憋死了。”普胡子犯着愁,“去扶你吧又不合理,门还没开呢。”
苟阴阳终于慢慢爬起,站直,唱完最后两个字:“尺土。”
他感叹着:“这个高腔真不是人唱的呀。”于是我们知道了,这个剧种叫“高腔”。
普胡子好奇:“那它是谁唱的呀?”
苟阴阳这才发觉门外有人。
开了门,二人寒暄,普胡子说:“苟大哥,今儿个我家里来了一位相公。”
“哟,”苟阴阳问,“他死在你们那儿了?”鲍大嫂开口就问人家是不是要生孩子,苟阴阳就关心有没有死了人。
普胡子说:“不是的,你知道我不是有一个闺女吗?”
“怎么,闺女不在啦?”
“不是的!”
“他们全没死,你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普胡子说了来意,苟阴阳忙推说没空:“王胖子等我下葬呢。”
普胡子说:“你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苟阴阳说:“王家给我银子,一两六。”
普胡子很干脆:“我给你一两七。”
“行,馒头拣大的抓。”苟阴阳拿出一个蓝布包袱,“咱们走。”
普胡子问:“你不是说王胖子等你下葬吗?”
“他还没死呢。”
二人走着圆场聊着天。
苟阴阳问:“你还喝酒哪?”
“还喝。”
“还那脾气?”
“可不,不是我跟您吹,回去叫门,叫一声她就得给我开。”
“叫一声就得开?不开呢?”
“不开我就是杂种。”
正说着到家了,普胡子叫门:“开门哪!”
没动静。
苟阴阳笑道:“一个杂种了。”
普胡子又叫一声,门还没开。
苟阴阳伸出两个手指:“俩杂种了。”
等鲍大嫂开了门,普胡子抡拳就打,被苟阴阳拽住了。
普胡子这才回过神儿:“差点儿打错了,我以为还是我老婆活着的时候呢。”
进了屋,苟阴阳在桌上打开包袱。
“别忙,老眼昏花的,等我戴上眼镜。”
他拿出一副手铐比画着。
普胡子惊问:“这眼镜您哪儿买的?”
“这可没地方买。哎呀,不戴眼镜别扭。”
“戴上就不别扭啦?”
“更别扭,就不戴吧。”他又拿出一本书,“这是宪书,我来找找……”
他翻了又翻,翻到一页:“这个好!”
普胡子不懂:“好?”(www.daowen.com)
“李翠莲。”
苟阴阳又从包袱里取出一面小鼓,敲着鼓唱起鼓书:“李翠莲,要吃斋,她的丈夫劝她开。吃斋也,没有那个吃荤好哇哎……咚得隆咚……李翠莲,要吃秤砣,她的丈夫怕她噎着。秤砣也,那个玩意儿本是硬头货呀,咚得隆咚……”
普胡子忍不住了:“您这不是瞎胡闹吗?”
“什么,爱听南城调?行。”
苟阴阳这回不敲鼓了,用嘴伴奏起来:“铃哐铃哐铃铃哐,铃叮叮叮哐。我闲着没事儿出城西,见一座古庙是新盖的。斜山转角琉璃瓦,四梁八柱红油漆。进来看是个尼姑庙,一个师父两个徒弟……”
唱到热闹处,他坐到桌上手舞足蹈起来。
“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这样手脚不闲的?”普胡子埋怨道。
苟阴阳又说:“怎么着,要我唱十不闲?”
他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只吊镲,敲着唱:“喜盈盈来笑盈盈,列位少言仔细听。鲍大嫂子真能干——”
鲍大嫂觉得意外:“这里边还有我哪?”
苟阴阳接着唱:“哪一天不挣几吊铜。”
普胡子说:“敢情!”意思是“当然如此”。
苟阴阳突然指向普胡子:“我一看普胡子有了气——”
“我哪儿对不起你啦?”
“你的长相太难为情。你这小子千不怨万不怨——”
“怨谁呢?”
“怨你那老师傅缺点儿手工!”仿佛普胡子是雕刻出来的一件废品。
普胡子不耐烦了:“我让你查好日子,你来这儿过戏瘾来啦?”
“查好日子,你怎么不说明白了?”苟阴阳立刻念念有词,“一支桃剑转悠悠——”据说桃木能避邪,“插在江心水倒流。神见怕,鬼见愁,阎王一见低下头。吹灯下葬!”
普胡子说:“什么下葬,我这是喜事。”
“我知道是死事。”
“什么呀,我聘闺女哪。”
“聘闺女?在这一篇——”苟阴阳重新翻书念道,“丁对丁,卯对卯,今天这日子最最好。”
鲍大嫂说:“今儿个好就今儿个办吧。”
“不行,”普胡子为难道,“今天办我有些凑手不及,妞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鲍大嫂说:“去当铺借几件吧。”
“现在这时候,当铺早关门了。”
“那去小押借。”
“对,小押一宿(xiǔ)不关门。不过我借怕借不来。”
鲍大嫂说:“提我!”
普胡子就对幕后喊:“小押掌柜的,我聘闺女借几件衣裳。”
“谁借?”
“我借。”
“你借没有。”
“那,不是我借,鲍大嫂子借。”
“鲍大嫂子借,连箱子都搭去得了。”
这就是信誉,普胡子做人实在太失败了。
借到衣服和红盖头,鲍大嫂去搀新娘子。
普胡子再跟苟阴阳商量:“一事不求二主,您给念个喜歌吧。”
苟阴阳就胡诌几句:“墙头一棵葱,刀切两头空。好的配好的,苍蝇配臭虫。”
于是新人拜堂,送入洞房。
苟阴阳要走了,他对普胡子说:“我给兄弟道个喜吧。”
普胡子说:“自己兄弟客气什么。”
“他跟我装糊涂哇?”苟阴阳问普胡子,“兄弟,你不是说还有点儿意思吗?”
普胡子拍脑袋:“对不住,你瞧我倒忘啦,你带着家伙没有?”
苟阴阳摸不着头脑:“我带什么家伙?”
普胡子说:“我说送你一两漆,要生漆要熟漆全有,你不带家伙怎么拿呀?”
苟阴阳立刻呆掉:“你说的是油漆呀?我说的是一两七钱银子。”
普胡子说:“我连钱还没有一个,哪来的银子?”
苟阴阳差点儿像唱“三尺土”时那样倒下去:“好,我算上了你这小子的当了。”
苟阴阳走后,鲍大嫂从洞房出来:“事情也办完了,我说兄弟,我要回去啦。”
普胡子说:“叫你受累,谢谢你,我不送啦。”
鲍大嫂直来直去:“你别装傻,我的辛苦钱呢?”
“什么钱?”普胡子说,“不是说好的你不要钱吗?”
鲍大嫂急了:“我多咱(zan)说不要钱来着?”
“你说你一个小钱也不要,我说我一个小钱也不给。”
“我说不要小钱,是要大钱呀。”
“我连小钱都没有,哪来的大钱?”
于是鲍大嫂又被普胡子骗了一回。
周锐趣说京剧
这出戏很有生活气息,可是最后的结果让人不满意,贪便宜的人得逞了,老实人吃亏了。
我想加上一段:普胡子关起门来偷着乐,不小心碰翻了油灯,烧起来了。由于普胡子平时待人刁钻刻薄,邻居们都不肯来帮助他,他的油漆又是易燃物,很快把房子烧光了。
但有心太软的朋友说:“贪个小便宜就遭灭顶之灾,这惩罚太重了,把普胡子的胡子烧掉也就行了吧。”
又有朋友说:“可以把他的账本烧掉,使他没法儿收回给人刷油漆的钱,也让他体会一下干了活儿拿不到报酬的苦恼。”
还有朋友说:“鲍大嫂领着小押掌柜的来收回普胡子借的衣服,因为这些衣服是以鲍大嫂的名义借来的。”
或许还可以这样:鲍大嫂和苟阴阳虽然对普胡子有怨,可是出于大义还是来帮忙救火了。最后普胡子要加倍补偿给他们的报酬,可他们只要了应得的一份。
还可以有很多种结局,这本书有多少个读者就可以有多少个结局,欢迎你把你的结局告诉我。
《一两漆》是出玩笑戏,似乎近于胡闹,其实它保存了不少快要找不到的文化信息。
苟阴阳出场时唱的高腔出自河北廊坊,这个已有近三百年历史的剧种目前已很少见,只在一个叫炊庄的地方还剩下二十多名演员。如同我们在《一两漆》里看到的,这种戏只用锣鼓伴奏,古朴又热闹。
鼓书里的李翠莲的故事,我小时候先是在话本小说里读到过,篇名叫《快嘴李翠莲》。李翠莲是个心直口快又不愿被陈规束缚的年轻女子,不论在娘家还是婆家,她都会用顺口溜直抒胸臆。所有人都被她得罪了,看不惯她,最后她选择了出家当尼姑。她丈夫有点儿舍不得她,所以才劝她“吃斋(吃素)不如吃荤好”。后来我在大世界也看过苏州来的昆剧团演出的《快嘴李翠莲》。前几年我去苏州,新华书店的朋友指着司机介绍说:“他原来是在昆剧团唱小生的。”我告诉司机,我曾看过他们团演的《快嘴李翠莲》。
南城调则出自山东西部的茌(chí)平县。我们可以在网上搜到郭德纲和于谦演唱的南城调,那是一段武松和潘金莲的故事,好听,有味。由于相声的说学逗唱中包括了学唱各种民间曲艺,也就顺带把太平歌词、南城调等保留了下来。
什么是“十不闲”呢?由于艺人在演唱时要手拉脚踩地操纵架子上的锣、鼓、镲、铙等,忙得很,故有此名。它从莲花落发展而来,所以又叫“十不闲莲花落”。莲花落曲牌原是唐五代时僧侣们用来咏经的,他们出寺募化时也唱此调,于是传入民间,被乞丐们学会了。我们在影视中能看到乞丐敲打着牛板骨说着数来宝,这也是莲花落的一种,它的特点是“现挂”,也就是当场编词。苟阴阳临时把普胡子和鲍大嫂编进唱词里,这就是现挂。清末时有个姓赵的艺人喜欢在头上梳个抓髻(jì),大家叫他“赵抓髻”,他唱的十不闲莲花落受到慈禧的喜爱,于是他也像谭鑫培他们一样成了内廷供奉。慈禧就把十不闲莲花落改了个文雅些的名字,叫“太平歌词”。对,我们现在还能常听到郭德纲他们唱太平歌词。
其实苟阴阳还唱了京韵大鼓和秧歌,我为了不太累赘把它们省去了。大家都知道京韵大鼓在北京,秧歌则在全国各地广泛流传。瞧,小小一出《一两漆》,竟成了中国民间曲艺的博物馆。
最后我们要说说剧中出现的“小押”。
它是典当业的一种。南北朝时中国就出现了典当业,当时的佛寺想使财富增值,又不能做买卖,就开设了“质库”,便是原始的当铺。有个叫褚渊的清官,家无余资,就把皇帝赐给他的白貂座褥等物品包括一头牛都送到招提寺质押。在唐朝诗人李白笔下,典当成了风流雅事:“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小押则是清朝才出现的。据说有个姓王的囚犯,被判终身监禁,就成了牢里的老大。他组织犯人赌博,输者以物折钱,他从中渔利。后来他遇赦出狱,就成了小押的创始人。招牌上写着:“指物借钱,无论何物均可抵押。”看来也有租借的业务。如戏里所说,二十四小时营业,方便普胡子这样的客户。不过这囚犯开创的行业更多的是方便盗贼销赃和不肖子弟变卖祖产,所以一直没得到政府的认可,是一门地下生意。
小押为了赚取暴利,什么都可以质押,小如茶壶、茶碗、贴身衣裤,大如床架、立柜、房产、地契,以至人口。据资料,军阀混战之际,天津三不管地界的小押,曾公然质押灾民儿女、懒汉、妇人,转手倒卖获利。
我感兴趣的是对懒汉的倒卖。是谁卖了他们?又是谁要买他们?只好发挥我们的想象力了。我想,有可能是懒汉自己卖自己吧,不愿干活儿,就这样赚钱。
我在童话《天吃星下凡》里写过一个赌徒,他安慰被卖到财主家的女儿:“孩子别哭,什么时候爸爸又赌输了,把自己也卖进来,我们父女就可以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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