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论金山国立国年代最关键之材料,当数P.3633背《神剑歌》,然此《神剑歌》似为一草稿,字迹潦草、涂抹甚多。《零拾》虽已有上乘之录文,但亦有可勘正之处,尤其是《神剑歌》中涂抹之文字,极有参考价值,且《神剑歌》后又有《杂诗三首》,亦与《神剑歌》有关。于是,笔者遂以《零拾》录文作底本对照杭州大学古籍所藏显微胶卷,尽可能校出涂抹之文字,重新录文于次:
神剑歌(P.3633背)
1 谨撰神剑歌一首
2 吏部尚书臣张厶乙[14]撰进
3 大宰相江东[15]
4 龙泉宝[16]剑出丰城[17],彩气冲天上接辰。不独汉朝今亦有,
5 □[18]鞍山下是长津。天符下降到龙沙,便有明君膺紫霞。
6 天子犹来是天补,横截河西作一家。堂堂美貌[19]实天颜[20],
7 □德昂藏镇玉关[21]。国号金山白衣帝,应须早筑拜天坛[22]。
8 日[23]月双旌耀虎旌[24],御楼宝砌[25]丹墀。
9 出警[26]从兹排法驾,每行[27]青道[28]要先知。我帝宽怀[29]海量
10 □,目似流星鼻笔端。相好与尧 同一体,应知天分数[30]千般。
11 一从登极未[31]逾年,德比陶唐初[32]受禅。百灵效祉加[33]鸿寿,
12 足踏坤维手握乾。明明[34]圣日
13 出当[35]时,上膺星辰下有期。神剑新磨须使用,定疆广宇
14 未为迟。东取河兰广武城,西取天山澣海军。扫定[36]燕然
15 □岭镇,南尽[37]戎羌逻莎平[38]。□□军壮甲马兴,万里横行河
16 漠清[39]。结亲只为图长国,永霸龙沙截海鲸。我帝威雄
17 人未知,叱咤风云自有时。祁连山下留名迹,破却甘州必
18 □迟。金风初动虏兵来,点龊干戈会将台。战马铁衣
19 铺[40]所翅[41],金河东岸[42]阵云开。慕[43]良将,拣人[44]材。出天入地
20 选良牧。先锋委付浑鹞子,须向将军关[45]下摧。左右冲
21 □搏瞄尘,匹马单枪阴舍人。前押[46]虏阵浑穿透,一
22 □英雄远近闻[47]。前日城东出战激[48],马步相兼一万强。
23 □□[49]亲换黄金甲,周遭尽布强沉枪[50]。着甲匈奴活捉得[51],还[52]去
24 □□初不亡[53]。千渠三[54]堡铁衣明,左绕无穷援[55]四城。
25 宜秋下尾摧凶魄[56],当锋入阵宋中丞。内臣更有张舍人,
26 人[57]小小年内则伏[58]勤。自从战伐[59]先登阵,不惧危亡
27 □□身[60]。
28 今年回鹘数侵疆,直到便桥列战场。当
29 锋直入阴仁贵[61],不使戈铤解用枪[62]。堪赏给,早[63]商量。
30 宠拜金吾超上将,急要名声徙帝乡[64]。军郡军郡更英雄[65],
31 □束南行大漠中[66]。短兵自有[67]张西豹,遮收[68]遏后有[69]罗公。
32 蕃汉精兵一万[70]强,打[71]却甘州坐五凉。东[72]取黄河第三曲,
33 南取雄威及朔方。通同一个[73]金山国,子孙分付坐敦煌。
34 □蕃[74]从此永消授,扑灭狼星壮斗牛。北庭今载和
35 □□,兼获澣海以西州[75]。改年号,挂龙衣,筑坛拜
36 却南郊后,始号沙州 作京畿[76]。
37 嗣祖考,继宗枝,七庙不封何飨拜,祖父尤切尚未册[77],
38 □□□□□尊姻,北堂永见传金尊[78]。天子犹来重二亲,咸献
39 倩歌流万[79]古。金山缭绕赴[80]秦云,今卦明明[81]罗公
40 至[82],拗起红旌红跋尘[83]1。合因收复甘州后,百寮舞
41 蹈贺 明君。
42 超掖吕万盈[84],邮暑韬钤接,一兵不怕忘身首,愿当
43 微验留一名。
44 征坞粟子两堡兵,义却神佑选能精,□背西冲回鹘阵,
45 毅勇番生民俊诚。
46 匈奴[85]初行绕原泉,白马将军最出先,慕容胆壮拔山力,突出
47 至奇□□□,□□□□□□□,□□□□问情款,说由缘然佐
48 □□,三股发使西奔奔。进笺。
录文已毕,即着手推论金山国立国年月。先从考订《神剑歌》诸事起。
《神剑歌》之本文仅41行,42行以下即非《神剑歌》之有机部分,但出自一人手笔是显而易见的。
《神剑歌》之作者自题作“大宰相江东吏部尚书张厶乙”,《杂诗三首》末尾题作“进撰”,则此歌作者为张进无疑。(www.daowen.com)
然此张进又与《白雀歌》之作者“三楚渔人张永进”似为一人,请试论之。
以地域而言,《神剑歌》称“龙泉宝剑出丰城”,考《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八《江南道四》丰城县条称:
本汉南昌县地,晋武帝太康元年移于今县南四十一里,名丰城,即是雷孔章得宝剑处也。
《神剑歌》改“神剑”作“宝剑”,则“丰城”为江南道丰城县地无疑。既然丰城地属“三楚”,“三楚”又与“江东”相对,张进熟谙道家旧说,遂有此《神剑歌》颂扬瑞德,江东张进即三楚张永进无疑。
以内容而言,若以《神剑歌》与《白雀歌》作比较,就会发现此二歌多雷同之处:《神剑歌》称“龙泉宝剑出丰城”,《白雀歌》称“一剑能却百万兵”;《神剑歌》称“天符下降到龙沙”,《白雀歌》称“上禀灵符,特受玄黄之册”;《神剑歌》称“日月双旌耀虎旌”,《白雀歌》称“白虎双旌三戟枝”;《神剑歌》称“应须早筑拜天坛”“筑坛拜却南郊后”,《白雀歌》称“筑坛待拜天郊后”。如此之类,不一而足,不但思想感情无异,就连遣词造句也多相似——这不能不说两歌作者同为一人,江东张进亦即三楚张永进。
《神剑歌》的写作年代,《零拾》以为在天祐三年(906)二月间,这似乎是不对的。《神剑歌》书于《沙州百姓上回鹘天可汗状》之背面,《上回鹘状》写于辛亥年七月而存于敦煌遗书中,换言之,则此状是否送达回鹘可汗都未可知,因此,此状亦可视作一草稿。以金山国衙门而论,是不会拿一张涂抹甚多而又相隔五年之久的废纸反正再行利用的,可能的倒是《神剑歌》书于《上回鹘状》之后,时间与辛未年七月相近。
从《神剑歌》的内容来看,亦与《上回鹘状》有关联:《神剑歌》称“金风初动虏兵来”,《上回鹘状》作于七月而又有“□□廿六日,狄银又到管内”(案,□□当补“去月”);《神剑歌》称“前日城东出战激”“宜秋下尾(两回)摧凶魄”,《上回鹘状》称“两刃交锋,各有损伤”;《神剑歌》把“拜却甘州坐五凉”改作“打却甘州坐五凉”,《上回鹘状》即是乞和文书。而特别须指出,《神剑歌》称“军郡军郡更英雄,□束南行大漠中”“今卦明明罗公至,拗起红旌红跋尘”,显然与《上回鹘状》“罗通达所入南蕃,只为方便打叠吐蕃”“天子听勾南蕃,只为被人欺屈”是同一回事。
《神剑歌》描绘之战斗,分写实与写虚之两部分,写实者亦即描述此年此月具体之战争过程,如18—32行所说的点兵选将、城东激战、千渠三堡、左绕无穷、宜秋下尾(千渠、无穷、宜秋俱为沙州之地名,详见宁欣《唐代敦煌地区水利问题初探》,载《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三辑)、便桥之战,战斗的结果似是“两刃交锋,各有损伤”(《上回鹘状》),但实际上恐怕金山国力不能支,遂有罗通达入南蕃召吐蕃之行,有沙州百姓上回鹘乞和之举,有“拜却甘州”“结亲只为图长国”城下结盟之动议。《零拾》以为“我帝威雄人未知,叱咤风云自有时”以下之战争为天祐三年(906)七月或八月事,却不论此说与作者断言此歌作于天祐三年一、二月间相矛盾,单看千渠、无穷、宜秋之地名,即知此亦描写辛未年(911)七月间狄银进攻沙州之战事也。
《神剑歌》之写虚部分,亦即14—15行、32—35行之所称,业经王重民先生指出,此不赘述。由于此歌作时,战事尚未缓解,乞和尚未得报,罗通达召吐蕃兵尚未返回,因此,“□蕃从此永消授,扑灭狼星壮斗牛”亦只能是一种理想境界而已。
如此而言,《神剑歌》之写作年月必与《上回鹘状》相近而稍后,亦即在辛未年(911)之七月。
考定了《神剑歌》之作者及写作年月之后,我们便可以推论金山国立国的确切年月了。
诚如王重民先生所指出:《神剑歌》云“一从登极未逾年,德比陶唐初受禅”之“未”字,原稿作“始”后涂改为“未”字,即此歌作于即位之次年,以时令言为始逾年,以实数言为未逾年[案:实际上是以实数言为始逾年,以时令(时节)言为未逾年]。这实在是解开金山国立国年月之关键所在。
既已知《神剑歌》作于辛未年七月间,往前推一年,亦可知金山国之立国年月为庚午年即后梁开平四年(910)七月。证之新旧《五代史·吐蕃传》“沙州,梁开平中,有节度使张奉自号金山白衣天子”[后梁,唐哀帝天祐四年(907)四月立国,改元开平;开平五年(911)五月改元乾化],证之本文第二节沙州奉唐之正朔直到天复九年(909)十一月以后,此说恐怕是能够成立的。
然而,笔者以为金山国之立国时间尚可精确到日,亦即910年七月初一日。
考陈垣《二十史朔闰表》知梁开平四年(910)七月戊子日朔,时节恰逢立秋。(此处用梁历似不妥,但因立秋日亦可有一日之差,姑且用之。)《通典》卷一〇六《礼》篇目条杜佑自注及神位条称:
立秋日祀白帝于西郊。
《白雀歌》既云“白帝化高千古后,犹传 盛德比松筠”,张承奉既将以西汉金山国圣文神武白帝自称,肯定会抓住这个良辰佳节的。七月初一日、秋天之始、立秋日、白帝、西郊,真是千载难逢之机数,于是张承奉就在这一天立金山国,称白衣天子。
考之辛未年(911)之立秋日,则在七月十二日,张永进就在初一日已过而立秋日未至的几天中,写下了《神剑歌》。遂将“一从登极始逾年”改成“一从登极未逾年”的。不难发现其中的奥妙即在于“立秋”之日。而甘州回鹘的入侵金山国,兵临沙州城下也恐怕为“立秋”而发难。况且,看《白雀歌》之阙格,竟有作“延龄沧海万千 秋”的,这似乎也暗示了金山国立国的时间与“秋”即“立秋”大有关系。
金山国已立,“十二冕旒”已披戴,白衣天子已自称,然而尚有一道手续亦即张永进一再提出的“筑坛待拜天郊后”“应须早筑拜天坛”“筑坛拜却南郊后”之“郊天”及“改年号”问题。这不仅是形式仪礼制度问题,还是有关正统的政治问题。《资治通鉴》卷二六八梁乾化元年夏四月(五月改元乾化)条称:
(刘)守光命僚属草尚父、采访使受册仪。乙卯,僚属取唐册太尉仪献之,守光视之,问何得无郊天、改元之事,对曰:“尚父虽贵,人臣也,安有郊天、改元者乎?”守光怒,投之于地,曰:“我地方千里,带甲三十万,直作河北天子,谁能禁我?尚父何足为哉?”命趣具帝位之仪。
刘守光郊天、改元才得做大燕皇帝,而像李茂贞没有履行这道手续便只能算是诸侯,《资治通鉴》卷二六六梁开平元年四月条:
(岐王)及闻唐亡,以兵羸地蹙,不敢称帝,但开岐王府,置百官,名其所居为宫殿,妻称皇后,将吏上书称笺表,鞭、扇、号令者多拟帝者。
以至于所谓真命天子,不经过这道手续也不能算是代天子民。《资治通鉴》卷二六九梁贞明元年八月(实为乾化五年八月)条称:
初,帝为均王,娶河阳节度使张归霸女为妃,即位,欲立为后;后以帝未南郊,固辞。(胡注,古人相传,以为郊见上帝,然后代天子民。)
张承奉究竟郊天改元了没有,不得而知。以意揣之,由于甘州回鹘的干预以及金山国内部的矛盾(这点另文论述),恐怕是不得实行了吧?但可肯定的是,在张永进写《神剑歌》以前,即辛未年七月十二日以前,郊天、改元尚未进行过,这就说到这里为止。
但还有一个问题有待解决,这问题似乎也涉及郊天、改元事。
《神剑歌》称白衣天子“上膺星辰下有期”,“上膺星辰”事撇开不论,单看“下有期”是怎么回事。
《上回鹘状》作者明明知道从安禄山叛乱(755)到昭宗天复四年(五年?)(904或905年)为150年,以此推算,就很容易明白从张议潮大中二年(848)起事到辛未年(911)为60余年,然而为什么偏偏写成“再有收复尔来七十余年”呢?无独有偶,S.4276《安怀恩等上表》中亦称“尔后子孙相继七十余年”。笔者以为这《安怀恩等上表》很可能是作于910年七月初一日以前的劝进表,遂录下:
1 管内三军百姓奏请表
2 归义军节度左都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
3 史大夫安怀恩并州县僧俗官吏兼二州六镇耆
4 老及通颊退浑十部落三军蕃汉百姓一万
5 人 上表
6 臣某乙等言,臣闻五凉旧地,昔自汉家
7 之疆,一道黎积受 唐风之化,地
8 怜(邻)戎虏,倾心向 国输忠,境接临蕃,
9 誓报 皇恩之德。臣某乙等至欢
10 至喜,顿首顿首,臣。本归义军节度使张
11 某乙,自 大中之载伏静河湟,遥?
12 逐戎蕃归于逻。伏陈 愿朝鸿
13 泽,陇右再晏 尧年,玄德流晖,
14 姑臧重同 舜日。遂乃束身归 阙,
15 就祑统军。不在臣言,事标 唐史。
16 尔后子孙相继,七十余年,秉 节龙沙,
(下缺)
此表上题归义军,中避唐讳、阙张议潮之格,下称“子孙相继,七十余年”,显然为劝进“表”无疑。以此而言,这“七十余年”并非偶然之误,乃有其微妙之处,其目的恐怕在于制造以金(白)代土(黄)以应“下有期”之神话。观《资治通鉴》卷二六六后梁开平元年四月条:
帝复与宗戚饮博于宫中,酒酣,朱全昱忽以投琼击盆中迸散,睨帝曰:“朱三,汝本砀山一民也,从黄巢为盗,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富贵极矣,奈何一旦灭唐家三百年社稷(胡注,唐武德元年受禅,岁在雍摄提甲,禅位于梁,岁在强圉单阏,享国二百九十年)云云。
梁取代“享国二百九十年”之唐而称“灭唐家三百年社稷”,关键即在“三百之数”。非但梁,即以割据番禺的刘岩,就在917年立国,《资治通鉴》称“刘岩即皇帝位于番禺,国号大越(因为王建前蜀此时称汉),大赦,改元乾亨”。而曾与金山国关系密切的王建前蜀,据《新五代史·王建世家》载:
(通正元年)十月,大赦,改明年元曰天汉,国号汉。
国号为“汉”,年号为“天汉”,此前一年号为“通正”,凡此种种,其着眼点全在“三百”,岂有他哉!比较之下,从910年七月初一日立金山国起至911年六七月之交甘州回鹘侵疆时止,张承奉尚未郊天、改元的原因恐怕在等待这“三百”的机数,而张永进屡屡进谏“筑坛”“郊天”“改年号”者,以为大可不必拘泥而“应知天分数千般”(《神剑歌》)。这就是“子孙相继,尔来七十余年”之来历。
然而,三百气数未尽,张承奉之政权便被曹氏家族政权所取代。这已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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