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1］

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八月，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在退居之地颍州（今安徽省阜阳市）去世，享年66岁。王安石当时在京为相，闻讯后写下这篇祭文。欧阳修作为北宋文学革新运动的领袖人物，喜奖掖后学。王安石年轻的时候，曾得到欧阳修的嘉许，虽然欧阳修晚年曾与司马光一起反对熙宁“新法”，但王安石对欧阳修的知遇之恩未曾或忘。

文章列举欧阳修生平大事，颂扬其功业气节，结合叙述、议论、抒情，中肯实在，令人感佩欧公之气度。文章结构一气呵成，段落衔接自然流畅，且善用比喻，句式骈散错落，造语奇崛，文采斑斓。讲究排偶，一韵到底的语言艺术使得这篇祭文富有气势，充沛淋漓，极尽哀思，充分体现了王安石对欧阳修的仰慕之情。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2］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质［3］之深厚，智识［4］之高远，而辅以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5］。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灿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6］，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7］，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8］，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9］，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10］。既压复起［1］，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12］，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发谋决策［13］，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14］。

功名成就，不居而去［15］。其出处进退［16］，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17］，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颍水之湄［18］。

然天下之无贤不肖［19］，且犹为涕泣而歔欷［20］，而况朝［2］士大夫，平昔游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22］。

呜呼！盛衰兴废［23］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24］？

（选自李之亮校注：《唐宋名家文集·王安石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注释】

［1］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谥“文”，封荆国公。世人又称王荆公。北宋抚州临川人（今江西省抚州市临川区邓家巷人），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传世文集有《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等。其诗文各体兼擅，词虽不多，但亦擅长，且有名作《桂枝香》等。

欧阳文忠：即欧阳修，因其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江西省永丰县）人，因吉州原属庐陵郡，以“庐陵欧阳修”自居。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与韩愈、柳宗元、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后人又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

［2］“夫事”四句：致，做到。溟漠，幽暗寂静，这里是渺茫的意思。推，推知，琢磨。

［3］器质：才能、度量和品质。

［4］智识：见识。

［5］瑰琦：奇特，美好。形容事物、文章卓而不凡。宋玉《对楚王问》：“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

［6］幽韵：优雅的韵调。

［7］闳（hóng）辩：博大的辩论。

［8］上下往复：官位的升降、外贬召回。

［9］屯邅（zhūnzhān）：处境艰难困苦。困踬（zhì）：困厄不得升进。踬：跌倒，受挫。

［10］以其公议之是非：因为是是非非，自有公论。

［11］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既经压抑，再又被起用，就名闻全国。遂，随即，就。(www.daowen.com)

［12］后事：身后之事。这里指老皇帝死后王位继承之事。

［13］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谋划方针、决定策略，都是从容行动，当机立断。指顾，手指目盼，比喻行动迅速。

［14］千载而一时：千载难逢的大事，一下子就得以决断了。

［15］不居而去：不以有功自居，而是请求退职而去。

［16］出处进退：从出任官职，到居家隐处。

［17］异物腐散：尸体腐烂消失。异物，肉体、尸体。

［18］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颖水之湄：长留在箕山之旁与颍水之滨。箕山，山名字，在今河南登封市东南。颍水，颍河，源头在登封市境内的颍谷。湄，水边。

［19］无贤不肖：无论贤与不贤之人，这里指全国上下的人士。

［20］歔欷（xūxī）：感叹、抽泣声。

［21］朝：同朝，一同上朝，作动词用。

［22］向慕：仰慕而亲近。瞻依：瞻仰，凭吊。

［23］盛衰兴废：人之生死，言外之意即人有生必有死。

［24］其谁与归：我将归向谁？

【译文】

大凡事情有人力可以做得到的，尚且难以预料；更何况（有些事情）天意幽冥难懂，又哪里是人可以推想得出来的呢？然而先生您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享有盛名，死后又必定能够流芳后世。一个人假如能够像这个样子，那（一辈子）也就值得了，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像先生您的器量恢弘、才质深厚，智慧高超、见识远大，再加上学术的精深微妙，所以充满在文章里头，表现在议论中，是那么的豪放杰出，那么的高峻雄伟，那么的奇特巧妙，那么的不同凡俗。蓄积在胸中的，浩瀚得有如江河汇聚起来；发露在外面的，灿烂得有如太阳、星星的光辉。您清雅的风格，有着幽洁的韵味，悲凄的地方好像旋风、急雨突然降临；您雄壮的言辞、恢弘的论辩，畅快得好像轻车骏马在奔驰一样。当代的学者，不必问他认不认识您，只要拜读过您的文章，那就能够了解先生您的为人了。

唉！从先生您出来做官，长达四十年的时间，有时升迁、有时贬谪，往复不定，真会让人感叹世路实在是崎岖难行啊！您即便是困顿挫折，进退两难，屡遭贬谪，流离不定，而始终不被击倒，因为公共舆论有一定的是非。（所以）在您被压抑之后，又能够再度受到重用，于是名声在当代显著。先生您果决勇敢的气魄，刚强正直的节操，到了晚年仍丝毫不衰。当仁宗皇帝在位的晚期，他顾念自己死后的各种事情，说过像先生您这样的人，是可以交托国家安危的重责大任的人。（后来果然）您（准确地）决定国家的大方针、总决策，从容指挥，应付自如，定出安定天下的大计，真可以说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当您功成名就之后，不居功地离开了朝廷，您的居官和辞职，差不多如同英灵精气，不随草木一起腐烂消失，您将会在箕山之侧、颍水之滨和贤人长相伴左右。当今天下人，不论是贤能或者不肖之徒，都会因为先生您的过世而落泪，而哀伤叹气，更何况那些和您同朝的士大夫们，平常与您结交往来的人呢！又更何况先生您是我心目中最向往、敬慕而瞻仰依靠的人呢！

唉！盛衰兴亡的道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然而临风充满着怀念，我心怅惘而不能忘情的是，一想到今后再也看不到先生您了，那么我能去追随谁呢？

【思考与练习】

1.联系欧阳修与王安石交谊，分析本文所表现的作者对欧阳修的情感。

2.关于欧阳修，你还知道哪些？你喜欢欧阳修的文还是他的词，抑或是他的史学著作？带一首欧阳修的作品到课堂上来评析、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