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勋[1]
文字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借助它,人类告别蛮荒走向文明理性的时代。它将稍瞬即逝的声音化为永恒,将历史足迹铭刻在时光的川流上。传说,汉字为仓颉所造。仓颉“双瞳四目”,“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或许只有这样的描写才能表达汉字神奇的诞生。当苏美尔人、古埃及人和古印度人选择泥板、石头、陶土来书写本民族文明的开篇,我们的祖先却选择了龟甲兽骨,在生命的遗骸上契刻对世界最初的认识与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汉字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够稳定发展并使用至今的表意文字?
一片龟的腹甲,一片牛的肩胛骨,或者一块鹿的头额骨,在筋肉腐烂之后,经过漫长岁月,连骨膜都飘洗干净了,颜色雪白,没有留一点点血肉的痕迹。
动物的骨骸的白,像是没有记忆的过去,像洪荒以来不曾改变的月光,像黎明以前曙光的白,像顽强不肯消失的存在,在亘古沉默的历史之前,努力着想要呐喊出一点打破僵局的声音。
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一位一生研究金石文字的学者王懿荣,在中药铺买来的药材里看到一些骨骸残片。他拿起来端详,仿佛那些尸骨忽然隔着三四千年的历史,努力拥挤着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王懿荣在残片上看到一些明显的符号,他拂拭去灰尘积垢,那符号更清晰了,用手指去触摸,感觉得到硬物契刻的凹凸痕迹。
古代金石文字的长时间收藏研究,使王懿荣很容易辨认出这些骨骸龟甲残片上的符号,这是比周代石鼓[2]还要早的文字,是比晚商青铜镌刻的铭文[3]还要早的文字。
王懿荣发现甲骨文字的故事像一则传奇,也使人不禁联想:长久以来,不知道中药铺贩卖出了多少“甲骨”,而有多少刻着商代历史的“甲骨”早已被熬煮成汤药,喝进病人的肚子,药渣随处弃置,化为泥土。
王懿荣的学生,写《老残游记》的刘鹗(字铁云)继续老师的发现,编录了最早的甲骨文著录《铁云藏龟》。
从清末到20世纪30年代,甲骨文的研究整理经过王国维、罗振玉、郭沫若、董作宾四位,商代卜辞[4]文字大致有了轮廓。一直到20世纪末,出土的甲骨有近15万片,可以整理出5000多个单字。
几位学者中又以董作宾对甲骨文的书写美学特别有贡献。1933年,他就做了甲骨文时代风格的断代,用“壮伟宏放”形容早期甲骨书法,用“拘谨”形容第二期和第三期的书风,以及用“简陋”“颓靡”形容末期的甲骨书法。(www.daowen.com)
甲骨文字是卜辞,商朝初民相信死去的生命都还存在,这些无所不在的“灵”或“鬼”可以预知吉凶祸福。
动物的骨骸、乌龟的腹甲也是死去生命的遗留,用毛笔沾染朱红色颜料,在上面书写祈愿或祝祷的句子,书写完毕,再用硬物照书写的笔画契刻下来。因此,虽然目前看到的甲骨多为契刻文字,却还是先有毛笔书写过程的。也有少数出土的甲骨上是书写好还没有完成契刻的例子。“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书写”与“契刻”正是甲骨文完成的两个步骤。
刻好卜辞的龟甲牛骨钻了细孔,放在火上炙烤,甲骨上出现裂纹,裂纹有长有短,用来判断吉凶,就是“卜”字的来源。我们今天在自己手掌上以掌纹端详命运,也还是一种“卜”。
我喜欢看甲骨。有一片骨骸上刻满了二十几条和“下雨”有关的卜辞——“甲申卜雨”“丙戌卜及夕雨”“丁亥雨”,看着看着仿佛看到干旱大地上等待盼望雨水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在死去的动物尸骸上契刻着祝告上天的文字。那“雨”是从天上落下的水,那“夕”是一弯新月初升,“戌”是一柄斧头,“申”像是一条飞在空中的龙蛇。
(蒋勋著:《汉字书法之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注释】
[1]蒋勋(1947— ),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代表作有《汉字书法之美》《蒋勋说红楼梦》《孤独六讲》。
[2]石鼓:石鼓文,亦称猎碣或雍邑刻石,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刻石文字。无具体年月,唐人韦应物和韩愈的《石鼓歌》都认为是周宣王时期的刻石。宋人欧阳修的《石鼓跋尾》虽设了三个疑点,但还是认为属周宣王时史籀所作。宋人郑樵《通志略》则认为《石鼓》系先秦之物,作于惠文王之后,始皇之前。近人罗振玉《石鼓文考释》和马叙伦《石鼓文疏记》都认为是秦文公时物,与韦、韩说法出入不大,只相差十七年。据郭沫若考证,《石鼓》作于秦襄公八年,距宣王更近。所不同者,出于宣王时史籀手笔或秦臣手笔罢了。
[3]铭文:亦称“金文”或“钟鼎文”,是我国古代铸造在青铜器上的一种文字。青铜器是用铜锡铅合金铸成的器具,青铜器上的铭文往往是用来记叙当时发生的重大事件,也有铸上法律条文的。它是我国古代历史的早期文字记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书籍的作用。现存最长的铭文,铸于西周晚期的毛公鼎,铭文,字数多达四百九十七个。
[4]卜辞:殷人占卜,常将占卜人姓名、占卜所问之事及占卜日期、结果等刻在所用龟甲或兽骨上,间或亦刻有少量与占卜有关的记事,这类纪录文字通称为卜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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