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贯中［1］

在游说孙权反曹的过程中，诸葛亮以彬彬有礼的姿态、敏锐的洞察力、扎实的事前准备、沉着冷静的应对能力、灵活的应变能力以及富有感染力、说服力和幽默感的语言与东吴的主降（投降曹操）大臣展开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舌战。最终，诸葛亮用自己的智慧，劝说周瑜和孙权抗曹，刘、孙联盟成立，这为后面的赤壁之战奠定了基础。

却说鲁肃［2］、孔明辞了玄德［3］、刘琦［4］，登舟望柴桑［5］郡来。二人在舟中共议。鲁肃谓孔明曰：“先生见孙将军，切不可实言曹操兵多将广。”孔明曰：“不须子敬叮咛，亮自有对答之语。”及船到岸，肃请孔明于馆驿中暂歇，先自往见孙权。权正聚文武于堂上议事，闻鲁肃回，急召入问曰：“子敬往江夏，体探虚实若何？”肃曰：“已知其略，尚容徐禀。”权将曹操檄文示肃曰：“操昨遣使赍［6］文至此，孤先发遣来使，现今会众商议未定。”肃接檄文观看。其略曰：

孤近承帝命，奉辞伐罪。旄麾［7］南指，刘琮束手；荆襄［8］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9］，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鲁肃看毕曰：“主公尊意若何？”权曰：“未有定论。”张昭曰：“曹操拥百万之众，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顺。且主公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既得荆州，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势不可敌。以愚之计，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众谋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孙权沉吟不语。张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则东吴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孙权低头不语。须臾，权起更衣［10］，鲁肃随于权后。权知肃意，乃执肃手而言曰：“卿欲如何？”肃曰：“恰才众人所言，深误将军。众人皆可降曹操，惟将军不可降曹操。”权曰：“何以言之？”肃曰：“如肃等降操，当［11］以肃还乡党［12］，累官［13］故［14］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15］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16］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权叹曰：“诸人议论，大失孤望。子敬开说大计，正与吾见相同。此天以子敬赐我也！但操新得袁绍之众，近又得荆州之兵，恐势大难以抵敌。”肃曰：“肃至江夏，引诸葛瑾之弟诸葛亮在此，主公可问之，便知虚实。”权曰：“卧龙先生在此乎？”肃曰：“现在馆驿中安歇。”权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见。来日聚文武于帐下，先教见我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

肃领命而去。次日至馆驿中见孔明，又嘱曰：“今见我主，切不可言曹操兵多。”孔明笑曰：“亮自见机而变，决不有误。”肃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见张昭、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17］，整衣端坐。孔明逐一相见，各问姓名。施礼已毕，坐于客位。

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道此人必来游说。张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东微末之士，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乐［18］，此语果有之乎？”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昭曰：“近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思欲席卷荆襄。今一旦以属曹操，未审［19］是何主见？”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得孙权，遂答曰：“吾观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豫州躬行仁义，不忍夺同宗之基业，故力辞之。刘琮孺子［20］，听信佞言［21］，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违也。先生自比管、乐——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济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庐之中，但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今既从事刘豫州，当为生灵兴利除害，剿灭乱贼。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时，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虽三尺童蒙，亦谓彪虎生翼，将见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矣。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以为拂高天之云翳［22］，仰日月之光辉，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23］，在此时也。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抛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管仲、乐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见怪！”

孔明听罢，哑然［24］而笑曰：“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譬如人染沉疴［25］，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气脉和缓，便投以猛药厚味，欲求安保，诚为难矣。吾主刘豫州，向日军败于汝南［26］，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此正如病势尪羸［27］已极之时也。新野山僻小县，人民稀少，粮食鲜薄，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岂真将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至于刘琮降操，豫州实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此真大仁大义也。当阳之败，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扶老携幼相随，不忍弃之，日行十里，不思进取江陵，甘与同败，此亦大仁大义也。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昔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此非韩信之良谋乎？夫信久事高皇［28］，未尝累胜。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这一篇言语，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

座上忽一人抗声问曰：“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29］，平吞江夏，公以为何如？”孔明视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数百万不足惧也。”虞翻冷笑曰：“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救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孔明曰：“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退守夏口，所以待时也。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虞翻不能对。

座间又一人问曰：“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步骘默然无语。

忽一人问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汉贼也，又何必问？”综曰：“公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孔明厉声曰：“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对答。

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30］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31］，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32］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曰：“公非袁术座间怀橘［33］之陆郎乎？请安坐，听吾一言：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刘豫州堂堂帝胄［34］，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陆绩语塞。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孔明视之，乃严畯也。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35］，钓渭子牙［36］，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37］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38］，舞文弄墨而已乎？”严畯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孔明视其人，乃汝南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39］，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程德枢不能对。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尽皆失色。

（罗贯中著：《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注释】

［1］罗贯中（约1330—约1400），元末明初文学家。名本，号湖海散人，山西太原人。著有长篇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隋唐两朝志传》《三遂平妖传》《残唐五代史演义》等。

［2］鲁肃：字子敬，孙权的重要谋士。

［3］玄德：刘备的字。

［4］刘琦：刘表的儿子，与下文的刘琮是兄弟。

［5］柴桑：古地名。在现在江西省九江县境内。

［6］赉：怀抱着。

［7］旄麾：军旗。

［8］荆襄：古地名。荆，荆州，现在湖北省荆州市。襄，襄阳，现在湖北省襄阳市。

［9］江夏：古代郡名，现在湖北省黄冈市一带。

［10］更衣：上厕所的委婉说法。

［11］当：如果。

［12］还乡党：送回乡里。乡党，乡里。

［13］累官：逐步升官。累，积累。

［14］故：仍然。(www.daowen.com)

［15］欲安所归：想回到哪里去呢？

［16］南面称孤：称帝称王。古代帝王面南而坐，故有此说。

［17］峨冠博带：这里指戴高帽子，束着阔衣带。

［18］管、乐：指管仲、乐毅。管仲，名夷吾，曾相齐桓公。乐毅，战国燕将。

［19］审：知道。

［20］孺子：犹言小子，年幼者的通称。

［21］佞言：花言巧语。

［22］云翳：阴暗的云。

［23］衽（rèn）席之上：比喻安全舒适的地方。衽、席同义，都是坐卧的铺垫物。

［24］哑然：形容笑声。

［25］沉疴：重病。

［26］汝南：古代郡名，现在河南省上蔡县附近。

［27］尪（wāng）羸：瘦瘠，衰弱。

［28］高皇：指汉高祖刘邦。

［29］龙骧（xiāng）虎视：像龙马高昂着头，像老虎注视着猎物。形容人的气概威武，亦比作雄才大略。

［30］曹参：汉高祖刘邦的重臣。

［31］中山靖王苗裔：中山靖王的后代。中山靖王，汉孝景帝第七子刘胜的封号。苗裔，后代。

［32］织席贩屦（jù）：《三国演义》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玄德幼孤，事母至孝；家贫，贩屦织席为业。”陆绩以此嘲讽刘备出身低微。

［33］座间怀橘：陆绩六岁时，曾在袁术座间藏起三个待客的橘子放在怀中，临走时不小心掉了出来。袁术问他时，他答说是要带回去孝敬母亲。这事被传为美谈。这里诸葛亮以此事来称问陆绩，暗含调侃揶揄他的意思。

［34］帝胄：古代称帝王或贵族的子孙。

［35］耕莘伊尹：在有莘地方（今河南省开封县东，一说今山东省曹县北）耕田的伊尹，伊尹，名挚，商汤臣。曾佐商汤伐夏桀。

［36］钓渭子牙：在渭水边上垂钓的姜子牙。子牙，又称姜牙、吕尚、太公望、姜太公，辅助周文王伐纣灭商。

［37］张良、陈平：两人都是汉高祖刘邦的功臣。邓禹、耿弇：两人都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功臣。

［38］数黑论黄：背后乱加议论，肆意诽谤别人。数，数落。

［39］皓首穷经：年老发白还在苦苦地钻研经典。皓首，年老白头。穷经，深入研究经籍。

【思考与练习】

1.诸葛亮在舌战群儒中用了哪些辩论技巧？分析其辩论特点及辩论方法。

2.观看《三国演义》电视剧中的“舌战”视频，模拟小说中辩论场景，分小组到课堂排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