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妮*
曾周在《张舜徽其人其学其书》中谈到:“《爱晚庐随笔》是一部文史、哲艺、学术知识方面的随笔集……内容广泛,阐述精到。”①看这样的评论,所评其书所及其人端详可见。
这本学术随笔集的作者是中国国学界的巨擘张舜徽先生,他在此书自序中谈及此书的体例和内容分类时说:
“斯编所录……皆涉学术之事,稍加理董,为十六卷,名曰《学林脞录》。至于论及艺术,所涉亦广,分为品书画、评工艺、论图书、谈武术四门,名为《艺苑丛话》。 与《学林脞录》合刊为《爱晚庐随笔》,大抵频年论学论艺之语, 多萃集于是编。”
可见此书大致分成两个部分,在内容上他自叙为“或评古人之成败得失”,如《宜知孔孟之弊短》、《李斯乃千古人杰》、《威名震主者多蒙奇祸》、《秦皇统一之业》、《汉武拓地之功》、《秦皇汉武在中国历史上之地位》、《文景黄老之治》、《帝王之愚昧无知》、《武则天自是人杰》、《韩愈对后世学术之影响》、《耶律楚材之才略》、《张居正之果毅》、《二陆异同》、《顾阎高下》、《胡雪岩骄奢淫逸之一斑》、《清康熙帝之博学多能》等等;“或论旧籍之高下良窳”,如《经世文编》、《清史稿》、《史记一书实开诸史体例》、《通鉴对旧史料剪裁熔铸之功》、《四库全书馆中对撰述总目提要之草率》、《孟子所言古制多不足据》、《清人说经之书皆可目为考史之资》、《四库全书》、《胡林翼书札多可观者》、《骈文施之书札章奏有绝佳者》、《左传》、《四书》、《唐宋八家文》等等;“或析文字”,如《研究金文甲文必以说文为基础》、《研究金文甲文宜注意之事》、《必兼通金文甲文而后可以治古文字》等等;“或谈训诂”,如《黄季刚之声韵学》、《高邮王氏之小学》、《双生之学不可不讲》、《诗诂中有通训有定名》、《汉人声训之学》、《群雅悉由后人分类纂辑传注而成》等等;“或及周秦诸子”,如《周易阐发谦德之用最为精要》、《孔子与六经》、《荀子之论教论治》、《荀卿鄙薄子思孟轲》、《管子十八篇在法家》、《诸子与群经比重》、《周秦政论》、《先秦诸子言治相尚以发》、《百家言主术同宗无为》、《诸子与王官》、《战国时文风之盛》等等;“或涉历代儒林”,如《进士与翰林》、《科举与人才》、《清史稿儒林文苑传》、《科举时代之人才》、《科举制下之失意者》、《书生喜清谈》、《宋末士大夫攻诋道学》、《在京和尚出京官》等等;“或言养生之道”,如《早起之益》、《强身重在运动》、《节食寡欲乃养生之本》、《养神》、《清心》等等;“或语为文之方”②,《万事成于摹仿》、《学文首在讲求虚字用法》、《文章所重在气》、《为文惟说理最难》、《文字当分别其高下》、《著述文字之高下与难易》等等;加上《艺苑丛话》所提及的内容,还有如对社会制度的考察和诠释,如《清代殿试规制》、《进士》、《刑之由宽而严》、《奴婢》、《农奴》、《所谓什一之制》、《周礼》、《均田》、《汉魏选士制之弊》等等;对社会或政治事件的评判,如《科场舞弊》、《文景黄老之治》、《古代君臣不甚疏远》、《帝王崇文之用意》、《魏晋人之放诞》、《重男轻女之俗》、《湘军将领之掠夺》、《少数民族君长勤学汉人文化典籍》、《新文化运动》等等;对时代学术思潮的记录和思考,如《周代以诗书礼乐造士》、《战国以后儒学分为二途》、《汉学宋学渊源》、《周秦法家对后世政治家之影响》、《秦法禁止颂古》、《先秦诸子言治相尚以法》、《道咸以下治小学者之流弊》、《宋之道学》、《宋代学术之广博成就》、《朱子之朴学》、《清世之伪理学》、《乾嘉考证学》、《清末湘学》等等;对治经学、史学的心得,如《儒家经传名数多少无关读书弘旨》、《古代传注有拘泥处不可尽从》、《博治群经而后能通一经》、《宋人经说可矫汉唐注疏之偏蔽》、《改修清史》、《改修旧史之不易》、《补史宜知原书提要》、《评史宜从大处着眼》、《伪古文尚书可降低时代去读》、《清人说经之书皆可目为考史之资》等等;对考古考物考名的源流整理,如《杨贵妃手迹》、《敦煌古写本说苑残卷》、《赵宽碑》、《西瓜》、《帝皇王名称之由来》、《革命一词起源甚早》、《妇女首饰之由来》、《语体文起源甚早》、《款识》、《铜器刻辞多不可据》、《石简》、《石刻亟待整理》等等;还有诸如对读书为学的体会,对时人、乡人的品评,对名人典籍语录文摘的收集,对目录学、器物学的所得,对文体、诗词的评语,对社会人生做出的体悟等等。内容丰富绚烂如五彩锦缎,无不包涵其独特新知,无不成章成节以文,足见张先生纵横捭阖学科实力之雄,气势之壮。此书诚如著名作家孙犁的评论:“内容广泛,经史文艺,无所不包,于近代史料为详。所记充实有据,为晚清以来,笔记所少有。”③
而作者张舜徽先生也诚如此书一般,为学术界闻名的“通人”。著名学者曹聚仁、蔡尚思都出言著文为先生学术激赏盛赞,称其学术雄浑通达,不仅纵横四部之识,同时自出机杼,有心得新解,实在无愧于学术“通人”④。
而先生的治学理念和治学实力与其盛名其实能符。张先生年少时已经眼界始开,对清代治学的各种派别进行广泛阅读,“少时读书,酷嗜乾嘉诸儒之学,寝馈其中者有年”⑤。在这样的过程中,他对清代学术各个流派的特点了如指掌并兼收并取。他认为扬州学术的精神有能“创”、能“通”这样其他两派不及的特点,从而格外推崇⑦,因此他用八个字概括扬州学派的优良学风——“能见其大,能观其通”⑧。此外在《学林脞录》卷九《惠栋治学之专固》和《戴学重在求是》两文中对乾隆时期这两位吴、皖两派的代表学者都有论述,而从“其治经虽有专精之业,而沾溉不及戴氏之广,亦以其专已守残耳”⑨句便可见出先生所重。此外在卷九《钱大昕学问之博》、《嘉定九钱》、《汪中之通博》等文中都对学问学者有“博”之人备加推崇,而在卷九《袁枚之才识》中对“枚不囿于陈说,见解甚新,论其思想,实能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在乾隆时,殊不易精”⑩的怀疑创新激赏。在退而求其次的吴、皖两派中他稍为倚重于实事求是的徽学,而且提出“惟求是之学,必须根柢雄厚,大奠基础,而后能考证详密,归于的当”的观点(卷九《戴学重在求是》)。在卷二《治学贵有功力》一文中,他也谈到“一人学问之浅深,视乎功力之厚薄。凡是浅尝浮慕,终难期于有成。颜黄门云:‘钝学累功,不妨精熟’”,同时自举其幼年熟读《说文解字》,熟谙音韵成文成书,“研究小学之功力”事以证其理。而在卷十四《必有雄厚功力而后能成精深之学问》一文中又从“专精”的治学中提取“博”的方法,“乾嘉诸儒治学,极其刻苦。每欲专精一经或一艺,必先多为之方,从事综合之研究”。在卷九《专家与通人》一文中对他的治学代表理念做出了集中精辟的论述:
“余尝考论清代学术, 以为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然吴学专宗汉师遗说,摒弃其它不足数,其失也固。徽学实事求是,视夫固泥者有间矣,而但致详于名物度数,不及称学大义,其失也褊。扬州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专精汇为通学, 中正无弊,最为近之。夫为专精之学易,为通学则难。非特博约异趣,亦以识有浅深弘纤不同故也。……吾之所以欲表章扬州之学,意在斯也。”⑥
“自两汉有博士之学,有通人之学。专精一经一家之说,立于学官,此博士之学也,亦即所谓专家之学也……博通群经,不守章句,此通人之学也……博士之学, 囿于一家之言,专己守残,流于烦琐。通人之学,则所见者广,能观其全,所以启示后世途径者尤多。”
可见先生有生之涯中已经以“通人之学”作为自己治学之本。
他对自己的学术生涯自叙为:
“余之治学,始慕乾嘉诸儒之所为,潜研于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者有年。后乃进而治经,于郑氏一家之义,深入而不欲出。即以此小学、经学为基石,推而广之, 以理群书。 由是博治子、史,积二十载。 中年以后,各有所述。爰集录治小学所得者,为《说文解字约注》;集录治经学所得者,为《郑学丛著》;集录治周秦诸子所得者,为《周秦道论发微》、《周秦政论类要》;集录治文集笔记所得者,为《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而平生精力所萃,尤在治史。 匡正旧书,则于《史通》、《文史通义》皆有《平议》;创立新体,则晚年尝独撰《中华人民通史》,以诱启初学。至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平生致力于斯,所造亦广。若《广校雠略》、《中国文献学》、《汉书艺文志通释》、《汉书艺文志释例》、《四库提要叙讲疏》诸种。 固已拥彗前驱,导夫先路。此特就平生著述中较费心力者,约略言之。至于薄物小书,不暇悉数也。”
有生之年,“努力读书,遍及四部,穷老尽气”,于是先生成就遍涉文献学、文字学、经学、学术史、哲学、史学等诸多方面,实为学术“通人”。张先生不仅在学科中进行平行交叉研究,还关注学术的纵向交叉和融会贯通,在《学林脞录》卷四《知今之学最要》一文中,列举了《论衡》、《日知录》等典籍名言, 旨在说明“知古也要知今”的重要,“盖必博通古今,而后为有体有用之学。若但知古而不知今,则多流于迂阔;但知今而不知古,则恒失之空疏”。还有如卷十四《古人所称黄金非即今之黄金》,《古人所用名词含义多与今异》,《艺苑丛话·谈武术第四》中《武艺多出于古代练兵遗法》、《明清杂技及今日之成就》等篇都是从学问的时间纵向性来谈观点和说见解。
他不仅自己身体力行“通人”之学,还授人以此思路治学,“平生自励及所以教人者,期于淹贯博通,而不限于一曲”。同时在通古博今的学术生涯中,已经开创后世学术研究应走学科交通的风气。他在《自强不息 壮心未已——略谈我在长期治学过程中的几点体会》一文中谈到:“我长期治学过程中,深深感到门路太窄,是不能取得较大成就的。特别是在社会科学领域内,门类至繁,相互联系,所谓‘牵一发而全身动’,不是一开始便单科独进所能容易取得成就的……我国古代学者研究学问和著书立说,本无所谓文、史、哲的界限,他们所留下的写作,包罗宏富,多半是百科全书式的内容。高等学校实行分科分系以来,各不相谋。……当然,学术研究工作上的细密分工,是一种进步现象,无可非议。但是,如果对中国历史、文学、哲学,没有做融会贯通的工夫,没有比较全面、系统、深入的了解,没有弄清楚事物发生、发展、变化的总过程,即使进行某一段的专门研究, 自难免片面、割裂之病。”在《学林脞录》卷二《读书之广狭》一文中,他再次强调了学科交叉性研究的重要性:“在今日而言为学,则治社会科学与治自然科学,有所不同。……若夫社会科学,彼此关联,互相依倚……未可各不相谋……故治社会科学, 自必广揽兼微, 由博返约。”
成就这种“通人之学”惟勤无他。先生对自己“书山有路勤为径”的读书过往追述为:
“日月易得,时光如流,入此岁来,而吾年已八十矣。 自念由少至老,笃志好学,未尝一日之或闲。迄今虽已耄耋,而脑力未衰, 目光犹炯。 闻鸡而起, 尚拟著书;仰屋以思,仍书细字。有如《表记》所云:‘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荀子》亦曰:‘学至乎没而后止也。’ 自惟终始,庶几近之。余之一生, 自强不息,若驽马之耐劳,如贞松之后凋,虽勉从事,不敢暇逸, 即至晚暮,犹惜分阴。 因自号无逸老人,所以自概其生平也。……早在童稚, 即闻鸡而兴,嗜学不怠,一生早起之习,实始于此时。”
此外他在《学林脞录》卷十《早起之益》中也谈到自己为学早起一生不休:
“余一生自少至老,未尝一日晏起。每日凌晨三时辄醒……而后伏案观书……每值寒冬夜起,雨雪打窗,孤灯独坐,酷冷沁人肌骨, 四顾惘惘,仍疾学不已, 自忘老之将至……一生述造不少,大半成于未明之时。 自顾粗有所得,悉有赖于早起也。”
在卷十《惜阴》一文中,又举名篇中惜时名言若干,惜时好学古人若干以证“大抵学问之事, 由于渐积……故疾学之功,尤在惜阴”之理,同时也对“手不释卷”的“惜阴”行为激赏。(www.daowen.com)
张先生能为此通学还在于其胸襟博大,得师者众,且不囿于师说。他在《八十自叙》中讲到他年少时光中的“转益多师”的情况:“年十有七,遽倾严荫,于是负笈出游,求师觅友。及旅居燕蓟,博访通人,公私藏书,得观美富。”此时说的正是他寄居姑父余嘉锡先生处的时期,与当时学界通人如经学家吴承仕,语言文字学家沈兼士、钱玄同,史学家陈垣、邓之诚,金石学家马衡等人相交。同时他又承接古代周易的师法自然的精神,以天地万物为师。他在《学林脞录》卷十六《善自得师者在能以天地万物为师》一文中对《周易》六十四卦《象辞》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所代表的“古人之相尚以天地万物为师”的理念领会渗透,得出“道之弥于六合者,存乎天地万物,则吾必以天地万物为师”的感悟,并在古人理念的基础上生发出“要在法其善者而戒其不善者”的新解。在卷五《道法自然》一文中也引用典籍印证“创物之始,实取法自然,后世文明日启,人事日繁。若艺术,若文饰,皆以效法自然为多”之“以自然为师”的观点,举例如“五彩之色,取诸花朵者也;绘画之事,以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及人之形象为摹本者也”。同时他还善于冲出师说,在治学思考中,要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在卷二《治学不可囿于师说》、卷十六《以人为师者不能局限于孔子一人》、《为学不可拘守一先生之言》数文中都提出了此说,如“盖大国手名高为重,从之受业者,为其誉望所震,墨守师说,不敢立异。一步一趋,惟恐未能笃信而谨从也……门庭既褊,视听遂隘,学而不思,莫由发展,此其所以永不相及也。故善学者,不囿于师之所授,而惟是之从。博览广收, 自求多益”,“所师不专于一人,所学不专于一业。途术既阔,耳目大开,不复拘守一先生之言”,“故善以人为师者,必法其本真而去后人之所附加,又必兼师他家之长以补其不足。要不可局限于孔子一人,奉尊为无二之先师也”。这些论断都有着先生崇尚的扬州学派之“创”与“通”的精神流贯其中。有了怀疑精神,方能对高座师尊之说提出新的看法和不同见解,从而拥有“创”的精神;而在此过程中,思想已经走向“通”的方向。此外张先生还掷地有声地提出勇于怀疑、勇于走出师说的理念支撑,“夫学术乃天下公器,岂其人果有不传之秘……善学之士,贵能特立拔起”。先生将学术的开阔坦荡性作此比喻,在印证不囿于师说的同时,也将学术“通”于天下的特点强调其中。此外先生还认为学问并非都从书中得来。他认为“天下公器”的学术“范围甚广,本不限于读书,读书特为学之一端耳”,同时要求落在“为世用”的学以致用上。这样的观点也从圣贤书中出找出子路语录的论据,提出那时已有“一主学习书本;一主在实事实物中学,虽仲尼亦无以难之也”的观点。他以为“善读书者,有体有用,知古知今,多识前言往行而能行之于己,施之于国”,从而达到不管是从事“专门之业”之才还是“通达之才”皆“能为世用”的结果。最后他提到偶然离开书本做学问,可以达到对胸襟气度眼光的培养,“且于书本之外,常从实事实物中穷究事理,以补其不足,夫然后胸襟开拓,眼光高远,庶可免于迂腐无用之议矣”。《艺苑丛话·评工艺第二》中《新石器时代已有漆器》一文中提到“故考事物原始,断不可但据书本,而必有赖于地下实物之发现始能论定其时代也”。在《学林脞录》卷十五的《田野考古之重要》一文中也提到“此乃一种根据实物史料研究人类社会历史之科学,其于考证无文字记载之原始社会及少数民族之古代历史,有其重大作用”这样重实物考察,重实物学问的观点。
张先生不仅重视从实物、实际生活中做学问,还重视实以致用的实用学问和实用治学精神。他在《学林脞录》卷四《知今之学最要》一文中不仅谈到学问要打通古今,同时也对打通古今的“通儒之学”大加赞赏,“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可见先生以为对学问的把握终点仍是要落在“匡时”和“救世”的实用功能上。同时在此文中对“尤留心当世之故……经世要务,一一讲求……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的清初学者顾炎武甚是推崇。在此文中和卷六《书生喜清谈》一文中都对“雕琢辞章,缀辑故实,或高谈而不根,或勦说而无当”的“俗学”进行了批判,尤其针对先秦便开始滥觞高捧“形而上”的“道”导致的士人精神不振,国运渐没的学术分化。而后从魏晋谈到清末的空洞学风,此中士人“平日既不关心国事,事事空谈,以致地方无一可以办事之官,廊庙无一可以依赖之臣。坐使国破家亡而莫之悟”,最后谈到这正是清末中国社会无以抗衡西方积极运作“形而下”科技文明的原因,“以观清末,何独不然”。除此之外,在卷四《徒儒不足有致治》中也结合战国时期的特点,对诸子利弊进行考察。而此文开篇起声便提到“儒家之学,多尚空谈;与法家之务实事实效者绝然不同”这样的观点。在卷四《周秦法家对后世政治家之影响》中也提出“周秦诸子中,有志用世,以富强国家为己任者,莫若法家”的观点, 由此可见张先生对实用之学的推崇。这些“法家”即后世的政治家,在卷七中《王安石之气度》,卷八中《耶律楚材之才略》、《张居正之果毅》、《清初学者之坚苦卓绝讲求实用》,卷九中《张之洞有志匡济》,先生都著文对各朝各代致力于实干的杰出政治家“敢于变古,勇于任事”,“有志匡济,勤于建树”的政绩和胸襟激赏不已。这种对实学的重视也使先生将清代朴学也提高到相当的高度。在卷八《颜李实用之学》一文中,他虽然也指出颜李之学亦有不足,但对师徒二人“于就弊矫枉,实有开拓心胸,发越志趣之益”以及在末世提出改革教学理念的积极部分有赞语。
张先生在《学林脞录》卷十四《学贵有识》、《有学无识未可大成》,卷五《才学识》中谈到有大成的学者“才、学、识”三者都不可少,“余谓才赋于天,学成于己,识则赋于天者半,成于己者亦半也”,“夫惟识高,则所为书方见卓异耳”“亦惟识力高者,为能发凡起例,开示无数法门,此其所以难能可贵也”。虽然张先生以为“见识之尊卑,盖有天赋存焉,未可以人力争也”,也从未在自叙中谈过自己的天赋惊人,但从先生论著之中已可见其见识不凡。固然其勤于读书治学是其一,“生平无他事可述,讲习之外,惟读书数十年,著书数十种耳”(《八十自叙》),也诚与其治学胸襟眼光开阔高远有关。若非天分,也是从其治学严谨勤奋之中来。此书中张先生具有“创”特点的见解屡屡可见。 《学林脞录》卷三《用新观点理解远古传说》、《宜去重中轻外之论》等篇中都可见其见解独到之处。《用新观点理解远古传说》一文中对经典中远古四位圣人之说用人类进化理论理解为“四个进化阶段”,而并非杰出人物。“有巢氏代表巢居阶段,燧人氏代表用火阶段……伏羲氏……取义于猎捕野物;神农氏可释为治田,取义于耕种土地。人类由住在树上,进而开始用火,再进而以渔猎为生,再进而栽培植物,此乃自然之进化顺序”。此文中对儒墨二家推崇的远古禅让制度,也就当时社会情况分析提出了新解,“其时当选之条件,全在刻苦耐劳、有能力为群众任事而又为氏族所爱戴之人。当选者惟感任务繁重,极其劳苦,而又无优厚待遇与特殊权力可言。故莫不彼此推让,而不致互相争夺,此即当时之禅让也”。这些观点放在对历史社会综合情况下,是可信服的。同时也可见张先生对既定成说的怀疑精神。《宜去重中轻外之论》一文中对“旧史言及中国与四裔,每喜重中轻外”的旧说用语言学说来推翻,“余往岁注《说文》,始订正许说。谓四裔之名,各有取义。古之造字者,莫不因其土宜习尚,随物立文。西方产羊,人以牧羊为俗,故羌字象之。南方多蛇,人擅捕蛇之术,故蛮、闽二字从虫。推之北方及东北习狩猎,故夷字从弓,狄字从犬。 自余有此解,而后重中轻外之论可去”。卷五《盘古》、《洪水》两篇中,对“盘古开天地”的说法也进行了质疑,广搜典籍,认为或可为形容状,或可为“浑敦氏”以来纠正“后世穿凿傅会、逞臆虚构之说”;对上古洪水传说以文字学来考证还原当时历史。还有如卷二《书籍名经原非尊称》、《伪古文尚书可降低时代去读》,卷三《古代传注有拘泥处不可尽从》,卷五《孟子所言古制多不足据》等文都是先生读书治学中秉承怀疑精神所成的见解,足以发人深省。
张先生在《八十自叙》中谈到“平生精力所萃,尤在治史”,此书中谈到对治史的见解颇多,散见于此书各卷。《学林脞录》卷一的《评史应从大处着眼》认为应如此评史“知其可贵者何在而精习之”,承接历代高论高屋建瓴地评判前人书写利弊。这种高处着眼的史学眼光固然也是先生胸襟气度一斑,同时也使其对学术常常有着学术史的视角,片语之间,一代学术风潮走向历历可见。比如卷五的《道咸以下治小学者之流弊》中在熟谙此时学术人物和作品的基础上直接指出“其弊有二:一曰,不穷跟株而专据工具书……二曰,不习简编而徒尊出土物”。在卷七的《宋之道学》一文中敏锐地看出“宋代言义理者,已多渗入道教之理论, 自成一种风气矣”。在卷七《宋代学术之广博成就》一文中“约略言之”各项成就,“宋人治经,首在辨明其书之时代及作者主名……宋代史学成就最大,至为巨大,为历代所不逮……地方志书,起源虽早,至宋代始有定体……搜集古器物而从事考证者”,宋代有滥觞并别开新学之功;宋人于文献学文字、声韵等各种分支名目“成就亦大”;“宋代学者之于自然科学,发明创造甚多……”,以学术史的视角排列而来。在《艺苑丛话》中对于书画、工艺都有学术史的论述。在《品书画第一》中,作《最早之文字》、《最早之绘画》、《商周时期之书法》、《战国时期之书法》、《秦汉时期之书法》、《两汉时期之书法》、《魏晋南北朝时之书画》、《隋唐五代时之书画》、《宋元明清之书画》、《书画之继承与创新》、《书画之聚散与保存》诸文,如此连缀起来,不啻为中国书画断代史。在《评工艺第二》对于石器、玉器、陶器、漆器、铜器、瓷器的工艺演化,对石刻文化的发展,对染色、刺绣的断代研究,都能找出学术史的脉络。在《论图画第三》这个部分,对图表的源起、功用、在学科交叉中的功用(如《图与表相互为用》、《表之用于治经》、《表之用于治史》)都做了分类的系统阐述。虽为散篇,却也自成体系。做到如此地步,不仅关乎学者治学范围的广度和深度,还有赖于学者治学的高远视角,足见先生以史学治学的功力。先生在卷十五的《须有魄力读大部书》一文中谈到“读书如克名城”的勇气和魄力,并提到自己通读《二十四史》的感受,“三千二百五十九卷之大书读毕,而胆识益进,其后读《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唐文》、《皇明经世文编》之属,悉轻蔑之如小书短册……”,这是何等治学气魄,与他所言的“通”学观点相通的同时,也使得其常常能为一代学术精辟总结。
张先生在《八十自叙》中言:
“少时诵陶靖节诗, 即想慕其为人。所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斯又仰止高贤,情符曩哲。加以生长洞庭之滨,处山水清胜之境,观鱼跃鸢飞,天机活泼, 以为人生当适性自乐,安能降志辱身, 与时俯仰。 由是胸怀恬淡,不慕荣利。升沉宠辱,委之自然。平生服膺老庄,有轻世之志。等穷达, 壹寿夭。惟视读书为性命,终其身寄情于卷帙。于世俗荣枯亨困,未数数然也。 当余晚岁闭门沉思,独造《通史》时,尝取范蔚宗论班叔皮语‘敷文华以纬国典, 守贱薄而无闷容’,书为楹帖,悬左右以自策励,亦可以见吾志趣矣。”
此语足见先生一生情志,此中虽有“平生服膺老庄,有轻世之志”,但实究其毕生学术,与庄子一般仍对现世有着深沉的关怀之情。而自言“胸怀恬淡,不慕荣利。升沉宠辱,委之自然”却诚然如此。在《学林脞录》卷十的《轻名》一文中,他也谈到“在当时不高自标榜,不与人争名……惟能轻名,则必务实求是,不鹜于虚浮,所立卓尔,自不同于流俗也”。这正是先生毕生治学处世之写照,务实求是,勤勉为学治学,且秉承求是怀疑精神,所立卓尔,以坦荡淡薄胸襟成就“通人之学”。读先生巨著其中之一《爱晚庐随笔》,在缤纷丰采学术慧思的通学之书中,怀想感悟先生的通人之才,成此文。
注释
①《张舜徽其人其学其书》,《中华读书报》, 2006年3月6号。
②⑨⑩见《张舜徽集·爱晚庐随笔》,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93、 201、 194、 29~30、 310、 203、 99、 44~45、 216、 222、 352、111、 33、 354、 355、 341~342、 331、 99、 124、 85、 84、 155、 210、189、 312、 102、 66~67、 69~ 70、 108~ 109、 18、 105、 149、 149~ 153、340~341、 222页。
③见《芸端梦余》,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4“书衣文录”。
④在张舜徽先生去世后,思想史家蔡尚思著文指出:国学大师“是指旧时所谓经、史、子、集等部图书都读得多,也研究得深,而且有自己见解的。这同时也可以叫做‘通人’”。认为新中国成立后能称得上国学大师的,“似乎也只有柳诒徽、钱穆和张先生等少数人”。可参看。见《通人张舜徽先生》,香港《大公报》, 1994年2月18日。曹聚仁有言:“有人问我,在新中国,研究国故学的,还有没有如钱宾四这样通博的人?我听了不觉大笑……张舜徽先生的经史研究,也在钱宾四之上。”可参看。见《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287页。
⑤见《张舜徽学术论著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510、 2、 1、 1~2、 2、 2、 2~3页。
⑥⑦见《清代扬州学记》,广陵书社,2004年,第2~3页(张舜徽先生以为“扬州学者治学的特点,首先在于能‘创’……其次在于能‘通’”,可参看)、卷首“叙论”。
⑧见《清儒学记》,齐鲁书社,1991年,第473页。
见《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二辑,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03~204页。
见《旧学辑存》,齐鲁书社,1988年,卷首“序目”。
见《自强不息 壮心未已——略谈我在长期治学过程中的几点体会》,《学人谈治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37~2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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