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道论发微》中,张先生对前人旧说的批判既有总体上的辩说,又有有针对性的具体辩说。总体辩说是针对某一观点、倾向的普遍接受或者某一时代的普遍观点、倾向这两种积非成是的现象而来,评论精警,发人深思,既有利于对“道”的思想的横向考察,又有利于对“道”的理解的纵向延伸;既有宏大的学术背景的观照,又有精小的学术视点的选择。
第一种情况如批判封建学者有意将道家学说的产生推到黄帝时,张先生引用《淮南子·修务篇》的一段话进行反驳,“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此见是非之分不明”。在此基础上,张先生有感而发,由此归纳出周秦古书托古的通例,不仅说明了古人治学思维上的普遍规律,而且提醒后代读书人一定要跳出古人思维上的局限性和普遍倾向,勿为古人所骗:
传播道家理论的人,必托始于黄帝;和那讲八卦的,必托始于伏羲;言本草的,必托始于神农;写医经的必托于黄帝,用意是一致的,没有什么奇怪。后人读书,能掌握这一点,便不致为古人所骗。
这样的见解真是透彻淋漓地揭示出了中国人的普遍精神。其实,不仅是古书的成书,古书的解释又何尝不是如此。 日本京都大学东方研究所经学研究室《毛诗正义校定资料解说》中就针对《毛诗正义》的情况作结“甚多情况,《正义》歪曲原意之解释,较诸被推定为经典之原意者,更符合中国人之普遍精神”。因此,要想探究古书之本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非常困难的。学人们面对的是一种矛盾的境地:一方面要突破传统认识,另一方面学人自身恰是传统认识建构起来的。孟子认识到这一点,提出“以意逆志”的主张;张先生认识到这一点,要求学人把握古人作书的特点。
又如对《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的“天道曰圆,地道曰方”的理解,张先生通过对《管子·任法》、《管子·君臣》、《庄子·天道》、《吕览·圆道》、《荀子·君道》、《韩非子·主道》的考察,认为“古人实以喻君臣之异理”,而“后之治天文历法者,率好取近世地圆之说以傅会之,失其本旨矣”。此则材料中,批判的对象是后世治天文历法的诸多学者。他们只作表象理解,未达古人本义。
第二种情况如张先生就六朝而论,指出此时之文士引老入佛的特点。他说:
六朝文士,大抵宗奉佛理,其本无弊。必欲引老入佛,弊不可遏。学术升降之机,亦于斯可考见焉。
在此论说之后,张先生用了大量材料进行应证。地位之高者如帝王萧绎,他以虚无解道家之本,犯了以魏晋南朝人所普遍理解的“道”来解释周秦诸子所说的“道”的错误。一般学人如后周王褒,他著《幼训》以诫诸子,同样牵佛附老,且误以道教为道家。
具体辩说指对某一具体观点或者某一具体人物的总体认识进行评说。这些辩说针对具体问题、具体人物而发,在学术传承的大背景之下作深入剖析。如班固认为《论六家要指》为辨章学术之文,张先生以为不妥,并在《周秦道论发微》中如此批判:
后人不察,不知司马氏《论六家要指》为最高之政论,而徒目为辨章学术之文, 已误;不知其推崇道家,乃就主术一端而言,反病其先黄老而后六经,尤误之误者也。乌呼! 自班固以来,此义不白于世,盖二千年于兹矣(《后汉书·班彪传》,称彪斟酌前史而议正其得失,其略论有曰:“迁之所记,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可知自班彪以来, 已但视《论六家要指》为论学之文,而不知其为政论也, 固特承其父说而已。
在这则材料中,张先生不仅批判了班固对《论六家要指》认识之误,而且还从根源上探究了班固之误是承其父亲班彪之说而来。(www.daowen.com)
又如张先生评《白虎通义》不解古人君蔽明塞聪乃清虚自守之意,狭隘地作出解释:
《白虎通义》必谓“垂旒者,示不视邪;纩塞耳,示不听谗”;则所见甚隘,非所以推明先民因物寓教之意也。
对江淹《无为论》未达道家无为之旨,以致继续何晏、王弼以旷达清逸、任天率真解无为之误,张先生深以为憾:
乃以遁逸无闷,幽居永贞为“无为”。盖犹沿何、王之余波,以为旷达之依托。去道家无为之旨,不知其几千万里也。
除开对前人旧说的批判,张先生在《周秦道论发微》中还时时流露出对善体古人之意的学者与观念的赞赏。如对郑玄注说的肯定。《礼记·礼器》“礼之以多为贵者,以其外心者也;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郑玄注为:“外心,用心于外,其德在表也;内心,用心于内,其德在内也。”对此,张先生连续两次进行了肯定,一曰“郑氏惟善体古人辞言之情,故此释最为精谛”,一曰“郑氏善于体会古人辞意,所以这种注解,最为精谛”。张先生平生治学,极为推崇“许郑之学”。单就“郑学”而论,张先生对兼采今古文、遍注群经的经学大师郑玄青睐有加,撰成《郑氏校勘学发微》、《郑氏经传释例》、《郑雅》、《郑学叙录》、《郑学传述考》,又总结了郑玄声训之法,作《演释名》,合为《郑学丛著》,对郑玄整理文献、注经述义之方法特点进行了细致梳理。这样的青睐也反映了张先生的治学路径,奠定了其治学方法。
这样的例子还有张先生对清代文学家方苞关于今古文《尚书》认识的肯定:
方苞尝疑今所行《古文尚书》明畅易晓,必秦汉间儒者得古文原本,苦其奥涩,而稍以显易之辞更之,其大体则固经之本文(见《望溪文集》卷一《读古文尚书》),方氏此识甚卓,足以解经生争辩之纷。
再如明代学者焦竑于《老子翼序》中言“《老子》,明道之书也。而唐王真也者,至以为谭兵而作……余曰:《老子》非言兵也,明致柔也”。对此,张先生作如此评价“焦竑,是明代后期比较渊博的学者。他平生研究《老子》,参考了六十四家的注说。最后博采诸家精义,写成了《老子翼》。由于他深造有得,所以谈到《老子》一书的作用,独能得其要领”。不仅充分肯定了焦竑关于《老子》作用认识的精到,而且还强调了这样的认识是建立在博采诸家精义、深造博学的基础之上。
综上所论,《周秦道论发微》比较突出地反映了张舜徽先生在治学过程中强烈的批判意识。无论是总体批判还是具体批判,无论是积极肯定,还是坚决反对,都反映了张先生博学会通、畅申大义、以意逆志的学术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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