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洲*
班固《汉书·艺文志》(以下简称《汉志》)是在刘歆《七略》基础上“删其要”而成。它是我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一部古代文献史志,为后人对东汉以前中国人的知识谱系“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提供了重要而可靠的依据,故为历代学者所重视,阅读和研究《汉志》因此被视为学问的门径。正因为《汉志》如此重要,历代研究也联袂接踵。东汉以来,既有将《汉志》放在整个《汉书》中加以关注者,更有将《汉志》独立出来进行研究者。前者如唐颜师古注《汉书》,引用应劭、服虔、李奇、韦昭、如淳、苏林、晋灼、孟康、臣瓒、张晏十家之说,使包括《汉志》在内的《汉书》更便于人们阅读理解。清王先谦的《汉书补注》则广收唐以来各家之说,详细考证,择善而从,成为继颜注之后注释《汉书》的集大成之作。至于独立的《汉志》研究著作, 自宋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以来,更是不胜枚举,尤以清人和近人为多。如姚振宗的《汉书艺文志拾补》和《汉书艺文志条理》、刘光蕡的《前汉书艺文志注》、康有为的《汉书艺文志辨伪》、瞿润缗的《汉书艺文志疏证》、姚明辉的《汉书艺文志注解》、顾实的《汉书艺文志讲疏》、李笠的《汉书艺文志汇注笺释》、李赓芸的《汉书艺文志考误》、余嘉锡的《汉书艺文志索引》、许本裕的《汉书艺文志笺》、孙德谦的《汉书艺文志举例》、叶长青的《汉书艺文志问答》、陈国庆的《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等。而张舜徽的《汉书艺文志通释》作为后出转精之作,尤其值得关注。本文不拟全面评介张先生的这部著作,只就其中《诸子略》部分管窥蠡测,冀收窥一斑而知全豹之效。不当之处,敬请批评。
一
张舜徽先生的《汉书艺文志通释》(以下简称《通释》)成书于1988年10月,1990年3月由湖北教育出版社首次出版。①张先生在其《自序》中说:
《汉书·艺文志》为书短简,尤治学之纲领,群书之要删。如能反复温寻而有所得, 以之为学,则必如荀卿所云:“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余自少好读是书,常置案头,时加笺记。顾随记随失,迄无一存。一九四六年秋,讲学兰州大学,尝以是书授诸生, 因撰《汉书艺文志释例》相与讨论,而未遑疏证全书也。晚年重温是书,复有笺记,爰理董而别写成编,凡前人之说有可取者,悉甄采之,句读之有误者正之,史证之偶疏者补之,亦间附论说以评断之,名曰《汉书艺文志通释》。虽未尽达其旨,亦庶几可以守约也。(第165~166页)
从序言可以看出,张先生对《汉志》评价甚高,《通释》是其一生学习研究《汉志》的心得,绝非率尔操觚可比。然而,要真正理解《通释》,必须结合其对于先秦两汉群书的认识,尤其是此前所作《汉书艺文志释例》,才不会郢书燕说,误解先生。
在张舜徽先生看来,《汉志》并非后人所言图书目录,而实是刘向等人“校雠”文献之成果。“目录、版本、校勘,皆校雠家事也。但举校雠, 自足该之。语其大用,固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后世为流略之学者,多不识校雠,而好言目录,此大谬也。”②他特别引用章学诚和全祖望的意见以加强己说,其有云:
目录二字连称,昉于汉世, 以此名学,则实始于宋人。……特举此以当专门之业,取径窘隘,而自远于校雠流别之义, 自清儒始耳。……章学诚尝斥其失曰:“校雠之学, 自刘氏父子,渊源流别,最为推见古人大体,而校订字句,则其小焉者也。绝学不传,千载而后,郑樵始有窥见,特著《校雠》之《略》,而未尽其奥,人亦无由知之。世之论校雠者,惟争辨于行墨字句之间,不复知有渊源流别矣。近人不得其说,而于古书有篇卷参差叙例同异当考辨者,乃谓古人别有目录之学,真属诧闻。”(《遗书外编·信摭》)全祖望亦曰:“今世所谓书目之学者,记其撰人之时代,分帙之簿翻, 以资口给, 即其有得于此者,亦不过以为挦撦獭祭之用。”(《丛书楼书目序》)两家所论,至为明快。夷考世俗受病之由,盖原于名之不正耳。夫目录既由校雠而来,则称举大名, 自足统其小号。 自向、歆父子而后,惟郑樵、章学诚深通斯旨,故郑氏为书以明群书类例,章氏为书以辨学术流别,但以校雠标目,而不取目录立名,最为能见其大。李兆洛为顾广圻墓志铭,反谓郑氏之书惟言类例,无涉校雠,此则囿于世俗之见,而犹未足以测斯道之浅深也。③
张先生反对称《汉志》为目录学著作,曾被一些学者误解,以为张先生反对建立目录学。其实,张先生已指出,宋代即有目录学之称,见于苏魏公《谭训》,非自清人始。他之所以反对目录立学,是因为时人所云目录学,大都只是图书登记,既不明群书类例,又不辨学术流别,“不过以为挦撦獭祭之用”,对学术帮助不大。《隋书·经籍志》簿录类序论曾指出:“古者史官既司典籍,盖有目录以为纲纪,体制湮灭,不可复知。孔子删《书》,别为之《序》,各陈作者所由。韩、毛二《诗》,亦皆相类。汉时刘向《别录》、刘歆《七略》,剖析条流,各有其部,推寻事迹,疑则古之制也。 自是之后,不能辨其流别,但记书名而已。”④而《汉志》所继承的正是刘向《别录》、刘歆《七略》的学术传统。《汉志》之所以不是目录学著作,而是校雠学著作,就在于它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宗旨,以此去学习和利用《汉志》,才能够真正理解《汉志》,也才能真正发挥《汉志》的学术作用。
为了说明《汉志》 目录与校雠学的关系,张先生在《汉志》“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下引阮孝绪《七录序》和《隋书·经籍志》后释云:
当日刘向每校一书既毕, 即写成一篇介绍文字,一方面“条其篇目”,一方面“撮其指意”,此之谓“目录”,亦简称“录”。即如今日犹存之《孙卿新书叙录》(即《荀子叙录》)而言,先列三十二篇篇目于前,然后叙述作者行事、书中内容、校雠经过于后,此即当日刘向所为每书叙录之体式。其初每书叙录, 皆载在本书,随书而行。后又汇集群书叙录,成为一书,俾能别行于世,故名之曰《别录》。(第174页)
在“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后释云:
盖歆当时以《别录》为底本,删繁存简,撰为《七略》。隋、唐《志》咸著录刘向《七略别录》二十卷、刘歆《七略》七卷,明二书详略不同。方之《四库全书》,《别录》为《总目提要》,《七略》乃《简明目录》也。(第175页)
在“今删其要,以备篇籍”后释云:
《七略》原本,于每书名之下,各有简要之解题,故为书至七卷之多。 由其为簿录专籍, 自可任情抒发。至于史册包罗甚广,《艺文》特其一篇,势不得不剪汰繁辞,但存书目。史志之所以不同于朝廷官簿与私家目录者,亦即在此。(第176页)
根据张舜徽先生的梳理,可以看出,尽管《汉志》在校雠的内容上与《别录》、《七略》相比已经大幅减省,但其基本精神却并无改变。用张先生的话说就是:“《七略》之为书,实分图书为六大类,而每大类中又分若干种, 自是我国图书分类目录之祖。其书虽已亡佚,而义例、内容,俱尚存于《汉书·艺文志》。凡考镜东汉以前学术流别、著述盛衰者,胥必取证于斯,此《汉志》所以可贵也。”(第175页)这样,《汉志》 目录与校雠学之关系,经张先生揭发,可谓彰明较著,毫无疑义。而“以《汉书·艺文志》溯学术之流派,明簿录之体例”(第165页),也就顺理成章,无复异议。
当然,时代在前进,学术在发展,今天的目录学已蔚为大观,反对建立目录学无济于事。然而,张先生的意见仍然值得我们深思。如果目录学只是去抄缀书籍目录,而不去“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其价值肯定是有限的。并且我们应该清醒地意识到, 目录只是校雠学的一个方面,与版本、校勘同列,它即使被称为“学”,也只能是校雠学的一部分,不能离开校雠学的指导,这样的目录学才有学术意义。如果将《汉志》当做图书目录,也只有在认识到《汉志》是汉代学者校雠东汉以前文献后的学术编目,才能更准确理解《汉志》的价值。而能够以这样的眼光去阅读《通释》,就能够对张先生的解读心领神会,得其精髓。
张先生不仅认为《汉志》是汉人的校雠学成果,而且认为《汉志》所录之书和校雠之义与社会政教相关联。他说:
《汉书·艺文志》,《汉书》十志之一也。其所以名为“艺文”者,“艺”谓群经诸子之书,“文”谓诗赋文辞也。《史记·滑稽列传》 引孔子曰: “六艺之于治,一也。”古人称六经为六艺,起源甚早。艺者学也,谓六种学艺也。旁逮诸子百家, 皆以立意为宗,悉可以艺统之。文谓文学也,《史记·李斯列传》 曰:“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可知古人恒举文学与诗书百家语相联并称,用以概括一切书籍, 由来久矣。徒以汉代崇儒尊经,故班固此志, 以艺居上,文居下,而名之曰《艺文志》。(第167页)
在《诸子略》释文中又说:
大抵诸子之兴, 皆起于救世之急,咸思以其术易天下, 虽各有短长,可相互为用。 自古英才杰士, 固于经艺之外,兼取诸子之长, 以为匡济之具。先秦如管仲、商鞅,后世如王安石、张居正,悉有取于道家、法家之要,得所折中,故能成股肱之材,立不朽之业。如徒拘泥于六经,羁绊于儒学,则胶柱鼓瑟,鲜有能收经世济民之效者,此读书之所以贵有通识也。(第346页)
即使是诗赋,也仍然不能脱离社会政教。他说:
《诗》教主于温柔敦厚。深于《诗》者,则可使于四方,折冲樽俎。相与言谈之顷,不直截言之,而比喻言之; 隐约其辞,情文相感。大之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小亦可以登礼让于衽席。辞令之美,关系甚大,故古人以学《诗》为亟也。(第370页)
西汉辞赋歌诗之盛,冠绝往古,而大集于武宣之世。 良又人主倡导于前,而天下靡然向风。……上好下甚, 与世响和,而篇幅充积矣。刘向父子校书之时,择取其可存者著录之。所谓“可以观风俗,知薄厚”,则固考史之明镜也。(第371页)
张先生认为“古人志在用世,不得已而后著述”⑤。他以孔子为例,指出:“儒者莫不宗师仲尼,然孔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又曰:‘吾岂匏瓜也载,焉能系而不食!’可知仲尼志在用世,初无意于著述。使得志行于世,其必不暇从事删订无疑耳。……自汉以来,述造日富,固有为著书而著书者矣,学者尤不可不辨也。”⑥又说:“盖古初有立言之书,有记事之书,立言为子,记事为史,二者体制不同,相须为用。扬榷而言,则立言之书,亦诸子百家学说思想史耳。”⑦因此,只有从社会政教的角度去“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才能对《汉志》的著录体例有透彻理解。这一认识,是符合《汉志》著录的实际的,也体现了《通释》的独特学术眼光。
二
对于《汉志》注重从社会政教的角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张舜徽先生有深入的解析。他在《汉书艺文志释例》中以《诸子略》儒家类为例分析说:
章学诚尝以儒家类有《周政》六篇、《周法》九篇,乃官礼之遗,宜附之《礼经》之下,不合入于儒家(见《校雠通义》)。而不知此正有谓也。盖刘、班校录群书时,辨章学术之精意,俱可见于此,第未易为世俗浅夫道耳。儒者之效,在能匡时济物,以有为于当世,其次则贵明教化, 以助熙平之治,荀子所谓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者是也。《汉志》儒家首列晏子, 已隐然示人以大儒之效。 自子思以下十二家,或游说列国(如孟轲、荀卿),或教授诸侯(如子思、李克),大抵宗师仲尼, 以德显于当世,虽不克开物成务,而各怀淑世之术,使得志行于时,所建立亦不在小。虽徒托之空言,顾犹儒效之所寄,非后来著述敷演空论者比也。儒效之隐,原于汉世,史迁为《儒林传》, 以纪当世经生,盖嘲之也。刘、班明于学术升降之机,故著录群书, 间寓微旨,叙次七十子弟子之撰述既竟,继录《内业》 以下至《功议》七家书,大抵皆经世布政之通论也。复续录《宁越》至《虞氏春秋》十一家之书, 以明此诸子者虽非仲尼之徒,犹足以献策诸侯,立名当世, 与汉世儒生大殊。其于汉儒之前,七十子之后,必以此十八家之书居其间,盖以明儒效, 自广而狭, 自著而微之迹耳。其旨深矣。乌呼!非深通乎道术之原者, 曷足以语乎此乎!此所以后世书目家未有能学步者也。⑧
《汉志·诸子略》儒家类书目著录的学术路径和内在逻辑经张先生解读粲然明晰,同时也纠正了前人的许多误解。如《晏子》一家,“前代著录是书,皆入儒家。独柳宗元有《辨晏子春秋》,始谓为墨氏之徒有齐人者为之。……其后晃公武《郡斋读书志》、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皆从其说,改入墨家。《四库全书总目》又改入史部传记类,悉失之”(第257页)。再如“《汉志》著录之《谰言》,实即《谏言》,乃汉以前儒生裒录古代忠臣进谏之语以成此书,所以为君臣之道,故班氏自注云:‘陈人君法度。’至于谰之‘诬言相被’一义,固不能以解《谰言》之谰也”(第265页)。他如《平原君》七篇,班固注云:“朱建也。”张先生按云:“朱建,汉初楚人,《史》、《汉》皆有传。……此书七篇,既为建作,不应厕鲁连、虞卿之间。沈涛谓后人误以为六国之平原君而移易其次第,其说是也。”(第269页)寥寥数语,将《汉志》儒家各书目的性质特点解析得清楚明白。
《通释》对《汉志·诸子略》道家书目的解读,也同样体现了张先生注重从社会政教的角度揭集《汉志》“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旨趣的努力。张先生在《周秦道论发微·叙录》中曾指出:“‘道论’二字,可说是‘道家理论’的简称。它的具体内容,便是‘人君南面之术’。”⑨在《通释》中,张先生便始终围绕“人君南面之术”来解释《汉志》对道家书目的著录。
《汉志·诸子略》道家类首部著录“《伊尹》五十一篇”,张先生释云:
君人南面之术⑩,所起甚早。然必君臣之分既立,而斯论始有所传。其不起于夏殷以前,无疑也。顾夏殷之世,君人南面之术虽已萌芽,初但口耳相传,至周末诸子,各述所闻,始著之竹帛耳。(第282页)
在《鬻子》二十二篇下释云:
周秦诸子之书,不皆出自己手,大率由其门生故吏或时人之服膺其说者、裒录其言论行事以为之。此乃古书通例,无足怪者。《文心雕龙·诸子篇》云:“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询。馀文遗事,录为《鬻子》。子之肇始,莫先于兹。”考周秦诸子之书,著录于《汉志》者。在《鬻子》之前, 尚有《伊尹》、《黄帝》、《孔甲》、《大禹》、《神农》、《力牧》诸书,是不得谓《鬻子》为子书之始也。特直名其书为某子,则以此为最早耳。观《列子》中三引《鬻子》……若此之论,实有合于“清虚自守、卑弱自持”之旨,《汉志》列之道家,是矣。(第284页)
在《筦子》八十六篇下释云:
《管子》之管,《汉志》作筦。颜师古云:“筦,读与管同。”是汉人本作筦也。此书在刘向前,乃杂乱无章之文献资料。经刘向去其重复,订其讹谬,写定为八十六篇,仍为一部包罗甚广之丛编, 固非纪录管子一人之言行也。古人记事纂言,率资简策。积之既多,每取其相近者聚而束之。大抵河平校书以前之古代遗文, 多属类此,不独《管子》然也。……今观《管子》书中多言无为之理,详于人君南面之术,班《志》列之于道家, 即以此耳。 自《隋志》改列法家之首,后世学者,咸以管子为申、商之前驱,非、斯之先导,谓为刻薄寡恩。不悟道家之旨,施诸后世,其流必为刑名法术之学,此史公所为以老、庄与申、韩合传,而谓申、韩皆原于道德之意也。(第285~286页)
在《老子邻氏经传》四篇下又释云:
老子其人其书自来考辨纷纭,莫之能一。余则以为世远年湮,宜遵多文阙疑之义。于所不知,不必深探而广索也。……世之研绎哲学思想者,恒言道家学说为老子所独创,斯又大谬不然。《庄子·天下篇》叙述诸子学说之兴起,每云“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说之”。可知每一学派之出现, 皆必前有所承。既已明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说之”。然则老聃之前, 尚有精于此道之老前辈, 阐发已多,为其学之所自出。何可一概抹杀,将创始之功归诸老聃?《汉志》道家著录《伊尹》、《太公》、《辛甲》、《鬻子》、《筦子》诸书于《老子》前,则道论之兴,实源远而流长矣。(第287~288页)
通过张舜徽先生的解析,老子及以前的道论脉络已然清晰可辨,如果再结合其所著《周秦道论发微》对上古道论的梳理,以及《汉志·诸子略》中对《老子》之后道家学术发展的揭示,《汉志》道家书目著录所反映的道家学术史(含道论前史)就更粲然可观了。
不特儒家、道家,《汉志·诸子略》中的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通过张舜徽先生的通释,都呈现出其学术发展的历史脉络,而《汉志》所反映的刘、班等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理论和方法也呈现在读者面前。正因为有了正确的解释方法,《汉志》的学术价值也得以彰显。《通释》对于学术的贡献,特别是对后学者的启迪,也就超越了其他《汉志》研究著作,而显示出自己的特色。
还应该指出的是,三国以来,研究《汉书》的学者数以百计,宋代以来,研究《汉志》的专著连篇累牍,如果只将各家各说汇集以观,读者一定会颇感繁杂而无所适从。张先生定名《通释》,“凡前人之说有可取者,悉甄采之,句读之有误者正之,史证之偶疏者补之,亦间附论说以评断之”(第165~166页),所取成说经过仔细甄别,多为重要而有代表性的意见,对前人有失误处也毫不客气指出,以免以讹传讹,贻误后学,行文简洁明快,论断干脆利落,给读者以信心。例如《诸子略·小说家》,前人研究并提出意见者数以百计,而《通释》作为成说所引仅应劭、颜师古、章学诚、钱大昭、姚振宗、严可均、沈钦韩、马国翰、顾实、曹耀湘、杨树达等十余家。这并非张先生没有关注其他人意见,而是他认为其所引各说是最具代表性的意见,符合通释的要求,并不以獭祭炫博以自矜,这样的学风也是值得肯定的。
三
为了能够理解《通释》对《汉志》著录作品的具体阐释,这里不妨以《诸子略·小说家》为例做一点更深入的分析。
《汉志·诸子略》著录小说家十五家,千三百九十篇,序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亦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对于“小说家出于稗官”,前人有许多解析,意见也不一致,张舜徽先生只选了顾实的解释:(www.daowen.com)
稗者,小也。小官之称稗官,犹小贩之称稗贩也。所引孔子语,今《论语》作子夏曰,子夏亦述孔子语耳。如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说苑·建本篇》作孔子曰, 即其例也。然则稗官者, 闾胥里师之类也。(第344页)
其实,顾实之言,已吸收了前人的意见,如颜师古即释稗官为小官。《通释》取顾实之说,大体反映了前人对《汉志》小说家小序的基本看法。为了进一步解释小序,张先生又在按语中引《隋书·经籍志》:“小说者,街谈巷语之说也。《传》载舆人之诵,《诗》美询于刍荛。古者圣人在上,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而庶人谤。孟春,徇木铎以求歌谣,巡省观人诗以知风俗,过则正之,失则改之。道听途说,靡不毕纪。《周官》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道方慝以诏避忌,以知地俗。而职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而观衣物’,是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指出:即是说,通过《汉志》与《隋志》的互证,结合前人的解释,大体可以得出结论:小说是小官所职掌的反映民情风俗的“街谈巷议”、“道听途说”,在诸子学说中为无关宏旨之“小道”。
此论实本《汉志》而更发挥之,可以互证。(第344~345页)
有了对小说家之小说的准确定位,再来解释《汉志》著录的小说家书目,相对来说就比较容易了。《通释》对《汉志》著录的十五家小说作品基本上是按照这一定位来解释的。例如:
伊尹有书五十一篇,见前道家。 与此不同者,一则发摅道论,一则荟萃丛谈也。所记皆割烹要汤一类传说故事,及其他杂说异闻。书乃伪托,早亡。(释《伊尹说》,第340页)
鬻子有书二十二篇,见前道家。此与伊尹说一书同例, 皆后世所缀集,托之古人也。书亦不传。(释《鬻子说》,第340页)
小说家之《周考》,盖杂记丛残小语、短浅琐事以成一编,故为书至七十六篇之多。其中或及周代轶闻者,见者遽目为专考周事,非也。(释《周考》,第340页)
师旷有书八篇,在《兵书略》 阴阳家。标题虽同,所言各异也。(释《师旷》,第341页)
此书十一篇,列在小说,盖丛谈杂论之类耳。《隋志》 已不著录,书已早佚。(释《务成子》,第341页)
此与上文《周考》,下文《周说》 同例。 当以周遍、周普解之,谓杂事丛谈之纪录也。不应目为纪周时事。(释《臣寿周纪》,第343页)
张舜徽先生在对小说家的诠释中,尤可注意者,是其指出这些小说家与汉代方士道家的关联,给人以启发。如释《宋子》十八篇云:
考《庄子·天下篇》, 以宋钘与尹文并论;《荀子·非十二子》,将墨翟与宋钘同讥;是宋子在战国时, 固一大名家也。故孟子与之对语,称之为先生;而《荀子》书中,两引宋子,又两引子宋子;其为人尊重复如此。不解其十八篇之书,何以入之小说?此殆后人所撰集而托名于宋子者,其言浅薄杂乱,不主一家,故归正小说家耳。使果如班《注》所云“言黄老意”而甚专深,则必入道家矣。此书早佚,马国翰有辑本。(第341~342页)
释《黄帝说》四十篇云:
《汉志》道家著录《黄帝四经》 四篇,《黄帝铭》六篇;又《黄帝君臣》十篇,则注云“起六国时, 与老子相似”;《杂黄帝》五十八篇,注云“六国时贤者所作”。可知后世依托其名以阐发道术者,其书甚多。此四十篇《黄帝说》 中,又必有道论存焉。顾杂陈广采,语多迂诞,故班氏直斥之为依托也。 书亦早亡。(第342页)
释《封禅方说》十八篇云:
此乃汉武帝时用事鬼神之迷信纪录与论述也。方士所重,儒家所摈,故其书不传。(第343页)
释《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云:
“心术”二字,犹言主术、君道,谓人君南面之术也。《管子》有《心术》上下篇, 即为阐发君道而作,余已有《疏证》专释之矣。《管子·心术上篇》开端即曰:“心之在体,君之位也。”可知以心比君, 由来已旧。此二十五篇之书题为《心术》,意固在此。盖其书重在阐明君道,而亦杂以他说,为书不纯,故不列之道家,而竟归于小说, 与伊尹、鬻子、黄帝诸《说》并叙,非无故矣。 自来疏释《汉志》者,不解“心术”为何物,故特为发明之。(第343页)
其实,不仅以上诸家与道家和方士有关,《待诏臣安成未央术》、《虞初周说》也是武帝时方士的作品。而《伊尹说》、《鬻子说》、《黄帝说》,班固《注》或称“其语浅薄,似依托也”,或称“后世所加”,或称“迂诞依托”,它们其实都与汉初的黄老道家有关。张舜徽先生指出:“说亦汉人注述之一体。《汉书·河间献王传》云:‘献王所得,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是传、说、记三者,固与经相辅而行甚早。说之为书,盖以称说大义为归,与夫注家徒循经文立解、专详训诂名物者,固有不同。”(第199~200页)所论甚塙。
考《汉志》以“说”名书者有三类:一类为解说儒家经典“六艺”者,归入“六艺略”。如“六艺略”著录“诗”类有“《诗经》二十八卷鲁、齐、韩三家”,而解说《鲁诗》和《韩诗》的则有《鲁说》二十八卷、《韩说》四十一卷;“礼”类有《明堂阴阳》三十三篇,而解说《明堂阴阳》的则有《明堂阴阳说》五篇;“孝经”类有《孝经》一篇,而解说《孝经》的则有《长孙氏说》二篇、《江氏说》一篇、《翼氏说》一篇、《后氏说》一篇、《安昌侯说》一篇;“论语”类有《论语》古二十一篇、齐二十一篇、鲁二十篇,而解说《论语》的则有《齐说》二十九篇、《鲁夏侯说》二十一篇、《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鲁王骏说》二十篇、《燕传说》三卷。一类为解说诸子学说者,其中解说荀子者归入儒家类,解说老子者归入道家类。如辩难(辩难是别一形式之解说)《荀子》的有《虞丘说》一篇,解说《老子》的有《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其他诸子《汉志》未著录有解说者。一类为解说其他道家学说者,归入小说家。如道家有《伊尹》五十一篇、《鬻子》二十二篇、《黄帝四经》四篇,小说家有《伊尹说》二十七篇、《鬻子说》十九篇、《黄帝说》四十篇。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经、说受到重视, 自在情理之中,故解说儒家者不入小说家,而入六艺或儒家。汉初推崇黄老之学,道家亦尊宠一时,故不独《老子》有多家解说,其他道家亦多有解说者。《老子》为可靠文献,道家尊之为《道德经》,故其解说者可自成家,《汉志》仍在道家著录;《伊尹》乃集合道家传说而成,本与儒家之说不合,亦不如《老子》之有系统条理,其解说者只能是道听途说,不本经传,故《伊尹说》列入小说家。《鬻子说》亦复如是。至于《黄帝说》,班固已在道家著录《黄帝君臣》时注云“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说明它是托名黄帝而演说道家旨趣的杂说短记,与黄老道家有关。《宋子》班固注云“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也证明了小说家与黄老道家的密切关系。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曾指出:“道家名《伊尹》,此名《伊尹说》,必非一书。礼家之《明堂阴阳》,与《明堂阴阳说》为二书,可比证。然亦可明道家小说家一本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在《汉志·诸子略》小说家书目中,《百家》最有争议。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引刘向《说苑叙录》,以为此《百家》即刘向编辑《说苑》时,“除去与《新序》重复者,其余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然而,张先生指出:《汉志》著录书目,“每类之中各依时代先后为次,不相混杂”;“班氏于说经之总义,诸子之节钞,各附载本类之末,其例至善”,并引《诸子略》儒家有《儒家言》十八篇,法家有《法家言》二篇,杂家有《杂家言》一篇为证。故《通释》于《百家》在百三十九卷下释云:
《百家》下当有“言”字,或传钞者夺之。此与道家之《道家言》,法家之《法家言》,杂家之《杂家言》 同例,俱殿各家之末,乃学者撮钞精言警句之编。小说家百家之说尤广,故所录为多,至有百数十卷,书亦早亡。(第344页)
这一解释从《汉志》编排体例出发,并有其他诸子书目编排的旁证,颇有说服力。而从《汉志》著录刘向作品情况分析,《百家》也不会是刘向所撰。同时,《汉志·诸子略》小说家书目自身的编排也提供了有力的内证。虞初为武帝时方士,按照《汉志》著录依时代先后为序的原则,《虞初周说》应该排在宣帝时的《臣寿周纪》之前,但是,《虞初周说》“乃汉代虞初所辑小说丛谈之汇编也。篇数近千,非汇编而何”(第344页),故排在本类之末。而《百家》殿后,更说明它是百家小说之节钞,即《百家言》,非刘向所撰。
当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通释》对《汉志》的解说虽说精彩纷呈,但白璧微瑕,亦或有之。一则有虑而未周,遽下论断者。如说《周考》、《虞初周说》之“周”非指周代,而应以“周遍”、“周普”解之(第340~343页)。虽然“周”确有“周遍”、“周普”义,且《汉志》中也有使用此义者,然而,《周考》班固注云“考周事也”,《虞初周说》应劭注云“其说以《周书》为本”,二书虽早已亡佚,但班固、应劭时二书尚存,他们又都是严谨的学者,其意见自然应该得到尊重,比我们今天未见原书而仅凭想象或推理无疑更为可靠。从现存《虞初周说》佚文来看,应劭的说法显然是有根据的。再则有创见已得,尚可深入者。如谓伊尹书“一则发摅道论,一则荟萃丛谈也。所记皆割烹要汤一类传说故事,及其他杂说异闻”。其实,伊尹为儒家、道家所景仰,但二家取径不同。儒家只承认伊尹“以尧舜之道要汤”,不承认其以“割烹要汤”,并传伊尹作有《女鸠》、《女房》、《咸有一德》、《伊训》、《肆命》、《徂后》、《太甲》等,今《尚书》有《咸有一德》、《伊训》、《太甲》三篇。道家则强调伊尹“强力忍垢”,“割烹要汤”。故《汉志·诸子略》儒家、道家均著录有伊尹书,而小说家《伊尹说》则只是解说道家之《伊尹》耳。
综上所述,《通释》是一部解析《汉志》的后出转精之作,对于学习和研读《汉志》,考察东汉以前文献和学术发展,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当然,我们在阅读《通释》时,也不能盲从,应该综合各家注释和解读,作出自己独立的判断。这正是张先生《通释》对我们的启示,也只有这样,才是对张先生的真正尊重。
注释
①此书后收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张舜徽集》第一辑,于2004年3月出版,本文引文以此版为准。以下引此书随文括注页码。
②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一,《张舜徽集》第一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页。
③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一,《张舜徽集》第一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9页。
④长孙无忌等:《隋书》卷33, 《二十五史》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第3371页。
⑤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一,《张舜徽集》第一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0页。
⑥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一,《张舜徽集》第一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10页。
⑦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一,《张舜徽集》第一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0页。
⑧张舜徽:《广校雠略》附《汉书艺文志释例》,《张舜徽集》第一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22~123页。
⑨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张舜徽集》第二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页。
⑩“君人南面之术”为《汉志》语,清人王念孙以为“君人”乃“人君”之讹,张舜徽在《周秦道论发微》中用王念孙说,此仍用《汉志》原话。
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1页。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三篇,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8页。
张舜徽:《广校雠略》附《汉书艺文志释例》,第120页。
张舜徽:《广校雠略》附《汉书艺文志释例》,第122页。
参见拙作《〈中国小说史略〉“汉书艺文志所载小说”辨正》,《黑龙江社会科学》, 2008年,第2期。
参见拙作《〈汉书·艺文志〉著录之〈虞初周说〉探佚》,《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5年,第3期。
参见拙作《〈汉志〉著录之小说家〈伊尹说〉〈鬻子说〉考辨》,《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2006年,第5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