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徽先生撰述《中华人民通史》的最终目的,原先并不是为了写一部浅显的通俗读物,而是有极其宏大的人生志向和学术归宿的。
对张舜徽学术影响最大的学者,除了近代的国粹学派外,古代的主要是司马迁和郑樵两位通史大家。受司马迁和郑樵“会天下之书为一书”、“极古今之变”的学术路径的影响,张舜徽也形成了相同的抱负和学术使命。在达成这一终极目的时,他采用了将司马迁、郑樵会通思想与乾嘉学派从小学入经学的治学路径相结合的道路,形成了由小学到史学,从微观到宏观,从具体到会通的学术风格。他在《八十自叙》中说:“余之治学,始慕乾嘉诸儒之所为,潜研于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者有年,后乃进而治经,于郑氏一家,深入而不欲出,即以此小学、经学为基础,推而广之,以理群书。由是博治子、史,积二十载。中年以后,各有所述。”其最终之落脚点,不像乾嘉学者那样落在经学上,而是像宋代郑樵那样落在史学上。
张舜徽做学问,起初是像乾嘉学者那样从小学开始的。他坚信“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 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还在15岁时,他就在崇文书局版《说文》上写满了眉批。30年代初,张先生读到《说文解字诂林》,认为此书仅有罗列而无论断,决心约而论之,于是奋斗50个寒暑,于70年代末终于完成了《说文解字约注》。在此前后,他还撰有《广文字蒙求》、《急就篇疏记》、《说文反训集证》、《说文解字导读》、《说文声韵谱》、《说文谐声转纽谱》、《切韵增加字略例》、《声论集要》等。然后,张舜徽由小学之门进入经学领域。曾撰《两戴礼记札疏》,序中自述“余治群经,独好籀绎《礼记》,少时既读之成诵,后复时时温寻之。以为古代政治、伦理之理论,多在其中,常诵习之,可以益人神智也,及得见《大戴礼记》,又深喜其中多精粹之篇,洽理厌心,甚至有胜于《小戴礼记》者,因合两记综治之”。张氏还对经学的阐释即经师的学术进行深入钻研。先是对毛诗极感兴趣,撰成《毛诗故训传释例》,接着又对兼采今古文以遍注群经的经学大师郑玄进行“深人而不欲出”的研究,撰成《郑氏校勘学发微》、《郑氏经传释例》、《郑雅》、《郑学叙录》、《郑学传述考》等一系列著作,又推衍郑氏声训之理,效《释名》之体,以究万物得名之原,撰成《演释名》。张舜徽的研究取向,最终达于史学。他对史学的研究用功尤深。早年便发表过有关《清史稿·艺文志》的整理文章。他还对《汉书·艺文志》着力甚深,进行了通释,考证该志的义例,从甄审、著录、叙次、标题、注记五个方面总结其特点,并对《汉书·艺文志》所载古籍一一作了辨识。是汉志学的一部少有的力作。同时,他撰写了一系列学术史、专史和通史,如《顾亭林学记》、《清代扬州学记》、《清儒学记》、《古代劳动人民创物志》、《中华人民通史》等。《中华人民通史》是作者寄望甚厚的总结性著作,某种程度上是他学术理想的最高体现。他反复指出文献学的最终目的和最大任务便是在整理文献的基础上,撰成一部包罗万象、纵贯古今的通史。
张氏的这种以通史为最终学术目的的思想,是其注重“通学”思想的显现,受到了司马迁和郑樵治学风格的深刻影响。在他的许多论著中,特别强调自己对这两位学者的无限景仰和钦慕。在《中国历史要籍介绍》中介绍“百科全书式的通史”时,对“司马迁、郑樵的伟大成就,谈的很详尽”。在七十岁时写的《自传》中指出:“由于编述通史,牵涉面很广,必具备很多方面的知识,才有下手处。司马迁除以旧的书本记载和当时的文献档案为依据外,还掌握了在亲自出游调查的过程中耳闻目见的实际材料。郑樵为着编述通史而进行的资料准备工作,达三十年之久。”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张舜徽对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言“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抱负极为钦佩,认为《史记》的第一大特点就是“善于综合过去一切旧资料,经过改造功夫,成为有系统的新东西”,立志像司马迁那样集天下书史之大成,成就一部有创见的通史之作。
在司马迁与郑樵之间,对张舜徽影响更为直接的要数郑樵。在郑樵人生经历和学术路径的示范下,张舜徽也确立了从微观到宏观,从经学到史学的治学路径。郑樵力主“会通”思想,指出:“总天下诗书礼乐而会于一手,然后能同天下之文;贯二帝三王而通为一家,然后能极古今之变。”“天下之理不可以不会,古今之道不可以不通,会通之义大矣哉。……凡典谟训诰誓命之书,散在天下,仲尼会其书而为一。”他的“会通”思想包括两个部分,一是“会”,一是“通”。“会”就是把各种史料、书籍加以搜求、汇集和整理,作些微观性的研究,以为修通史作准备;“通”便是将各种史料、书籍按时代先后加以整理编排,寻其源流,理出线索,缕述出各种事物从古到今的发展过程,撰著成通史,完成其宏观目标。郑樵毕生的目的是“欲自今天子中兴上达故秦汉之前,著为一书, 曰《通史》”。为此他会聚天下之书,“搜奇访古,遇藏书家,必借留读尽乃去”。曾自称“以一介之士,见尽天下之书”。在读书过程中随手作札记,记录研习心得,写出了一系列微观研究成果如《书辨讹》、《诗辨妄》、《尔雅注》、《六书证篇》、《群书会记》、《校雠备论》、《书目正讹》、《氏族志》、《分音类韵》等,共著57种,540卷。在此基础上他撰成了“集天下之书为一书”,“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的通史——《通志》。(www.daowen.com)
有大量的证据表示,张舜徽对郑樵学术和为人是颇为钦佩的。他曾指出:“郑氏志在集天下之书为一书,通贯古今,纂述通史。”称赞郑樵“治学的范围,极其广博,而所做功夫,又极深湛,对于天地间每种知识,都有专精的研究和纂述”。并认为“他的著作,虽然没有达到他自己理想中的完善,但他那种不畏艰苦、努力不懈的精神,是永远值得后人学习的”。于是,他在学术实践上便沿着郑樵的道路向前迈进。他一生埋头读书问学,积累知识,进行“会”的工作。与某些急于制作宏篇大论的学者不同,他花了毕生的精力去阅读古籍,熟悉国故。17岁以前读完重要经书如《四书五经》、《说文解字》、《尔雅义疏》、《经史百家杂钞》等以及《古文辞类纂》,19岁时“开始读《资治通鉴》, 日尽一二卷,花了七个月的时间,读完了这部大书,并写了简明的札记”, 24岁时,“取百衲本《二十四史》校读殿本《二十四史》, 日尽一卷,花了十年时间,才将这三千二百五十九卷的大书校读完毕”,“一边读一边圈点,并作札记,校勘异同,考证史实” 。 33岁时读《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及《全唐文》。1946年在兰州大学教书时,乘暑假间隙,入图书馆读完了504卷的《皇明经世文编》。还曾博览诸子百家,历代文集笔记,其中“寓目”清人笔记300余家,清人文集1100余家。像郑樵一样,张舜徽也曾出外游历访书。18岁时出游长沙,后到北京,入住著名学者余嘉锡家,得以与20世纪上半叶的国学大师陈垣、黎锦熙、杨树达、钱玄同等名流相识,获益匪浅。白天则往北海图书馆读书。张舜徽在广泛阅读典籍的同时,钻研学术,做好札记,记录心得,在学识渊博、见识远大、学问成熟时,再回过头来一部部进行整理。只要翻翻其著作前言,便可知他的每一部书基本上都是许多年前的旧稿,或是该书已经运思构想多年。多年的潜心研治, 自然使得他的每部著作都具有相当高的学术质量。他对学问的钻研,较郑樵有所改进的地方,便是形成一个个系列。
张舜徽学术研究的第一个系列是《广文字蒙求》等——《说文解字约注》系列。研究文字、音韵、训诂固然是微观研究,但其从《广文字蒙求》、《演释名》、《声论集要》、《小尔雅补释》这种零星、初步的研究到《说文解字约注》这种系统全面、卷帙浩繁的总汇,也是一个从小到大、从微观到宏观的过程。第二个系列是《广校雠略》——《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中国文献学》系列。这是其文献学理论研究系列。《广校雠略》撰于20世纪40年代,论述了中国文献古籍的许多重要的理论和通例,书以条列的形式,比较细琐,到60年代出版《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时,已将文献学的许多理论条理化了。书中广泛地探讨了中国史籍的流别、传播、版本、校勘、辨伪、读书方法等诸多方面的问题。但尚未专门探究文献学的构架问题。直到1982年出版的《中国文献学》,才真正建立了中国文献学的理论体系。第三个系列是《顾亭林学记》——《清代扬州学记》——《清儒学记》系列,是清代学术史研究系列。在读书札记体《清人文集别录》和《清人笔记条辨》二书所下功夫的基础上,撰成了《顾亭林学记》、《清代扬州学记》和《清儒学记》三部有关清代学术史的专著。就三学记而言,《顾亭林学记》和《清代扬州学记》又是《清儒学记》的基础,后者是在前二者基础上扩展而成的。这样,张氏对清代学术的研究,就有跨越式的特点:第一跨是《清人文集别录》和《清人笔记条辨》;第二跨是《顾亭林学记》和《清代扬州学记》;第三跨是《清儒学记》,该书是其清代学术史研究的最后结晶。可见他的具体研究也是集腋成裘并从微观走向宏观的。第四个系列是《劳动人民创物志》——《中华人民通史》系列。前者写作于20世纪50年代,书中专门记录了古代劳动人民在文字、文学、科学、技术、生产、生活各个方面的创造发明,特别是注重日积月累的细小发明和改进。但研究范围有限,直到1988年《中华人民通史》的问世,才全面系统地阐述了古代中国人民在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各个方面的活动与创造。这是其历史研究系列。《中华人民通史》的完成,标志着张舜徽从微观到宏观、从小学入于经学达于史学的最终目的的完成。
然而,如果仅仅把他现在的这部以通俗面貌呈现的《中华人民通史》看作是张舜徽的学术归宿的话,那么就过于看低了张氏的学术格局。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成就一部“集天下之书为一书”、“通古今之变”的高浓缩的集大成之通史来作为其一生的学术总结,而并非一部用浅显文字表达的、仅仅为普通群众阅读的通史著作。也就是说,他之撰著《中华人民通史》的目的,在于表达自己的学术追求和人生目标,是非常个性化的精英之道,而不像他后来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为了撰写一部以人民为中心、由普通人阅读的通俗读物。只是当他以 73岁高龄从事百余万字通史撰著时,发现自己已有点力不从心了,只得退而求其次,以通俗性的通史为撰著方式,至少从形式上完成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学术归宿。这对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人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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