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的一个上午,湖南南部,无云也无风,日光炙烤着大地,丘陵下面宽阔的水田里,反射出一片片让人眩晕的粼粼波光。站在高处极目望去,那些好似网状方格的苍翠稻田里,不知何时,走进了一支行军的队伍。
他们排成两列,挣扎着脚下的每一步,徒步穿越稻田时,破旧的草绿色军服,立刻就与禾苗融为了一体;弯腰走过每一道河沟时,棕黄色的皮肤,转而就和土地有了共同的底色。
这是一支属于大地的军队,他们肩挎步枪、电话线,抬着重机枪、迫击炮,身后高大的骡马,驮着成箱的弹药与军需品。他们的头顶,都箍着一圈柳枝帽;他们的腰间,都挂着两颗手榴弹;他们的双脚,因穿草鞋而溃烂红肿。每个士兵都艰难地抬着头,因为他们的脖子上都围着一个蓝布的长袋,袋子里装满了炒米,那是他们的口粮。这支长长的队伍,不管是人是兽,一个个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汗水打湿了眼睫毛,模糊了视线,可他们还是一步步坚毅前行。
这支部队的番号,名为“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0军”。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前方不远的衡阳城。5月27日,十几万日军强渡新墙河后,军委会深知日军来者不善,唯恐在湘北无法阻滞日军,遂命有“泰山军”之称的第10军,由衡山移驻衡阳,固守这一中南第一军事要地。
关于衡阳的战略地位,毛泽东在延安于这年8月12日的《解放日报》社论里指出:“衡阳的重要超过长沙,它是粤汉、湘桂两条铁路的联结点,又是西南公路网的中心,它的失守就意味着东南与西南的隔断,和西南大后方受到直接的军事威胁。衡阳的飞机场,是我国东南空军基地和西南空军基地之间的中间联络站,它的失守就使辛苦经营的东南空军基地归于无用;从福建建瓯空袭日本的门司,航空线为1425公里,从桂林去空袭则航空线要延长到2220公里。衡阳位于湘江和水合流处,依靠这两条河可以集中湘省每年输出稻谷3000万石,还有极其丰富的矿产于此集中,这些对大后方的军食民食和军事工业是极端重要的……”
多年前,中国著名的战略家蒋方震,曾将洛阳、襄阳、衡阳三地,视作中国的国防基准点。而在1944年5月,洛阳失守,襄阳紧邻一线的情况下,作为绾毂西南、东南与中南的战略要地,衡阳就成了中国中南部,最为重要的国防基准点。
固守这样的要地,自然要用上第10军这支第九战区最善防守的部队。
第10军有着光辉的历史,它组建于1937年11月,起初只有第3、第48两个师,以后则下辖第3、第190师及预备第10师。1941年末,该军死守长沙城,为第三次长沙大捷立下首功,从此以善守著称,人称“泰山军”。
半年前常德会战,真正打到常德外围、给余程万“虎贲师”以一定援助的,只有第10军所部,但那一仗第10军伤亡颇重,目前尚未恢复建制,全军连同非战斗人员在内,仅有17600人。军委会体恤守军,又临时增派了一个新编第19师,但因故未到;再改派暂编第54师,而暂54师也只有一团兵力赶到,对于衡阳防务,自然大打折扣。
就这样,第10军虽有4个师番号,实际上仅有一个半师的兵力。自接受命令之始,军长方先觉以下各将领,无不忧心如焚,唯恐难以抗衡强敌,不能完成任务,有负国人期望,影响整个战局。因此,全军将士莫不如履薄冰,只能下定决心与强敌死战。
6月1日,第10军即赶到衡阳,马不停蹄地投入备战。
然而面对危局,国民党军高级将领之间的争权夺利,却一刻也未消停。
第10军的主力为第3师和预10师,而预10师的团、营长,多由第3师调补,因而第3师师长周庆祥在军中颇有威信,地位直逼军长方先觉。
1943年常德会战中,因第190师的使用问题,薛岳和方先觉产生矛盾。战后,薛岳将责任推给方先觉,将方撤职留任。此举既有失公允,委屈了方先觉,也多多少少地影响到方先觉在军中的威信。
周庆祥见有机可乘,便指使手下一些军官,联名状告方先觉。说方威德不及周庆祥,抗战意志也不如周庆祥。并说方嗜酒好色,结婚10年,有7年在抗日,但他因贪恋妻子美貌,竟有时间生下1子6女。
蒋介石闻之大怒,既怒方先觉为将不德,又恼周庆祥小人告状,遂免去方先觉职务,撇开周庆祥,派陈素农接任军长。但陈素农怯战,百般推诿不去赴任,蒋介石无奈,只得重新启用方先觉。长沙陷落的当晚,急于用人的蒋介石亲自将电话打到了第10军军部。
接电话的是副官,他小声对方先觉说:“军座,重庆电话。”
方先觉赌着气,说:“我马上就当老百姓了,重庆还有谁找我,你说我不在!”
王副官近前说:“是委员长。”
方先觉悚然起身,接过话筒。
电话听筒里,从千里之外传来了蒋介石那宁波味十足的普通话:“此次会战关系国家民族存亡,衡阳得失尤为此次会战成败关键,命弟继续指挥第10军,希弟安心死战,余必督促陆、空军,助弟完成空前大业。”
方先觉这才安下心来。
第10军将士得知方先觉复职,一个个欣喜若狂,奔走相告,甚至有人认为是第三次长沙会战吉兆的重演。第三次长沙会战时,第10军固守长沙,时任军长李玉堂,因第二次长沙会战失利被撤职,而新任军长未到,李玉堂临战受命继续指挥第10军,结果激战5日,迎来了长沙大捷。此次方先觉官复原职,同上次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因此,全军上下都认为是个好兆头,预示着第10军在衡阳将再造伟绩。
复职之后,方先觉立刻带领全体高级军官,走遍衡阳四郊,确定防御阵线。
衡阳位于南岳衡山之南麓,湘江流其东,蒸水(又名“草河”)绕其北,位于蒸水与湘江交汇的三角地带。衡阳湘江东岸,有粤汉铁路衡阳站,车站之东为飞机场。衡阳城南,为湘桂铁路衡阳站。南城外有约数千米纵深的山地,再南为丘陵与水田混合地带。北门外蒸水上,筑有大桥,北岸为丘陵地区。蒸水与湘江交汇处,有一7层古塔,塔名回雁。相传北来雁群,至此塔东西之线回翔,不再南飞,故名“回雁塔”。衡阳东北面城墙,除为防堵湘江及蒸水水患而留下一部外,其余皆拆除。
美军顾问认为,城西北虽有水田和池塘,但地形开阔平坦,日军会将主攻方向选在此处。但方先觉并不迷信美国人,他认为,日军将选择城南为主攻方向。理由是:因南岳支脉延伸到衡阳,长衡公路两侧均为崇山峻岭,其中最宽的一段路幅仅有20米,不适于重装备的运动,尤其容易受我空军袭击。我飞机几番攻击下来,日军大部队就会陷入混乱。同时,日军如果自城南发起攻击,就能切断我湘桂铁路和公路,陷我军于孤立无援之地。可以断定,日军必攻城南。
方先觉一锤定音。随即,又问各师师长:“防御线已决定,阵地分配你们意见如何?”
事关自家利益,大家都沉默不语。
预10师师长葛先才,见没人答话,即起身自告奋勇道:“各位师长既无表示,我先来表明我的意见。你们先挑,各师不要之阵地交给我。”
大家都明白,不要之阵地,即日军主攻的阵地。
葛先才,湖北汉川人,黄埔四期生,从军前就读于长沙湘雅医院。北伐战争后,又入读陆军大学参谋班。历任国民革命军排、连、营、团长及师参谋长。1941年第三次长沙会战,因勇猛善战,被誉为“当代赵子龙”。1943年,在常德会战中,预10师师长孙明瑾阵亡,副师长葛先才胸部负伤,子弹距心脏仅一厘米,幸免于难。
作为公认的悍将,葛先才深得军长方先觉的信任,其所部预10师,既是第10军的主力,也是曾任该师师长的方先觉的基本部队。而第10军的另一支主力第3师,因师长周庆祥和方先觉的权力之争,失去方先觉的信任。因而,由预10师守备衡阳主阵地,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大家见葛先才主动站出来,都乐得顺水推舟,同意了他的请求。作战会议最后商定由预10师守备城南、城西南主阵地,190师守备湘江东岸市区,第3师守备城西及江防河防,暂54师仅一团,守备飞机场。军工兵营配属预10师构筑主阵地。
会议散去,各师均进入各自阵地,紧锣密鼓地构筑起各种工事。
城西北多池沼、水田,守军第3师将它们全部挖通,形成泛滥的开阔水网。各池沼间通往城郭的道路,均建地堡予以封锁。零星家屋和街市,除构成防御据点外,其余全部拆除,一来扫清射界,二来使敌无所凭借。
正南面、西南面为丘陵地带,是衡阳守军的主阵地。6月3日晨,葛先才率领全师的团、营主官,及军工兵营营长陆伯皋中校,亲赴城南丘陵地带,指导工事构筑。
葛先才命轻重机枪全部侧击,构成严密交叉火网,并加以掩盖,禁止设置正前方直射孔。凡面敌之高地,均削成6米高的峭壁、断崖,使敌不易攀登;断崖上缘,设手榴弹投掷壕,务使能远近投掷自如。两高地之间的鞍部前面,除构成交叉火网外,又在火网之前,布置坚固复杂障碍物,如地形许可,障碍物外又挖出深宽数米的外壕,壕底又有掩盖之地堡,防止日军藏匿壕内。凡断崖和外壕之前,均敷设铁丝网,并以直径10厘米以上的原木构成木栅。
各阵地之间,挖出1.5米深的交通壕;在交通壕前后,又挖出许多1.5米深的散兵坑,官兵既能坐下休息,又能起身射击、投手榴弹,坑口覆以伪装,以遮阳避雨。阵地之前,因形就势按照需要,构筑有大量地堡及反射堡,各堡都有隐蔽的交通壕通至主阵地。
葛先才的阵地构筑简直是修绝了,各种地形地物经他一布置,在战场立刻鲜活生动起来。日后,日军在此损兵折将,吃尽了苦头。战后日本史学家也对衡阳守军的阵地修筑赞赏有加。
这些由智慧构成的阵地,对于不可一世的日军来说,甚至可以称作“坟墓”。
日军说来就来,长沙刚刚沦陷,日军就大举攻到了长沙以南。
6月19日,日军第40师团占领宁乡。20日,第13师团进占醴陵。22日,继续南下的第13师团主力,重创第26军,击退第58、第72军,进占萍乡。同时,被第13师团击退的第58军,又在萍乡以北,被第3师团击溃。同日,日军第40师团进占湘乡,阻击我第24集团军南下。
此时,负责攻击衡阳的日军第68、第116师团,鉴于长沙被其他师团攻占,为了抢占攻取衡阳的头功,便不顾一切,向衡阳冲来。
早在汉口出兵之际,横山勇就按照大本营的指示,将衡阳机场看作进攻的核心目标,于是口头指示第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中将,令其秘密准备夺占机场。
在向衡阳进击途中,佐久间为人就命部队在夜间,利用类似地形,假设我方机场,进行渗透钻隙等实战训练。
就这样,日军第68、第116两个师团,一边兼程南下,一边进行攻击演练。
大战将至,紧张的空气仿佛要凝固了似的。6月21日夜,蒋介石再次将电话直接打到了衡阳第10军军部,他告诉方先觉:“你第10军常德之役,伤亡过半,装备兵员迄未补充,现又赋予守备衡阳之重任。此战,关系我抗战大局至巨,盼你第10军全军官兵,在此国难当前,人人发奋自勉,个个肩此重任,不负我对第10军期望之殷。我希望你第10军能固守衡阳两星期,但守期愈久愈好,尽量消耗敌人。若战至力不从心时,即发出‘战况甚急’四字,我48小时解你衡阳之围,你是否有此信心?”
最高统帅如此信任,方先觉受宠若惊,当即表示:“本军不惜任何牺牲,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死而后已。堪以告慰委员长者,据近日来的观察,全军官兵无一人有怯敌之色,人人喜笑颜开,努力构筑工事备战,斗志极为高昂。末将谨将来临之恶战放在心中,现在厉兵秣马,准备与敌决一死战。”
蒋介石很欣慰,连连称赞:“很好!很好!很好!你好自为之,祝你一战成功。”
两天之后,6月23日下午,日军渡过湘江东面的耒河,我湘江东岸守军立即进行射击,衡阳保卫战的序幕就此拉开。
当天,方先觉下令炸掉湘江大桥。一阵巨响过后,伴随着冲天的烟尘,大桥就像下锅的饺子一样,一节一节地落入水中。日军未及抢占大桥,仰天长叹,只得改由五马归槽突击我190师防线,强渡湘江。
6月24日,骄狂的第11军高参岛贯武治大佐,在日记中总结道:“长沙要用阵地战,益阳用防御战,萍乡用遭遇战,衡阳用追击战予以攻取。”
在岛贯武治看来,这一路太过顺利,攻取衡阳自然也是易如反掌,只要尾随中国军队追到衡阳,就可以解决战事。殊不知,一场至为惨烈的战役,一架巨大无比的绞肉机,正在等待着他和他的第11军。
25日黄昏,日军第68师团独立步兵第64大队1000多人,在松山圭助大佐的率领下,突袭衡阳机场,遭到守军暂54师的猛烈射击。日军在侦悉了守军的确实位置后,乃伪装不支向西撤退。午夜后,又全体换穿胶鞋,并分散成多支小部队,复由原路潜入,迅速将机场周围的各高地占领。拂晓,在一发信号弹引领下,日军一跃而下,冲向了机场核心。黎明时,机场陷敌。
同时,第68师团步兵第58旅团,以3个独立步兵大队,附以独立山炮兵第5联队,西渡湘江,绕到衡阳西南,向我预10师警戒阵地发起了猛攻。
机场丢失,湘江东岸市区已无固守的价值。守备此地的我190师,遭到日军的猛攻,形势危急。该师为一后调师,大部兵力已分拨第3师及预10师,全师现有官兵仅约1200人,其中1/3为特种兵和文职,连一个团的实力都没有。更糟的是,全师能参战者仅800人左右,而且装备较差。假如日军以火力封锁江面,第190师就会陷入孤立。方先觉严令该师固守湘江东岸,该师师长容有略有苦难言,这么点儿人脱离主力,岂不是羊入虎口?可军长下的是死命令,该怎样劝动方先觉呢?思前想后,他只好授意副师长潘质,向预10师师长葛先才诉苦求援。因葛先才与方先觉交情莫逆,又是第10军主力师的师长,说话颇有分量,潘质故请葛先才代为通融。
葛先才古道热肠,立即应允,答应帮忙。他打通方先觉的电话,开门见山地说:“军长!我为团体安全计,有一问题向军长请求,务恳赐准。”
“什么问题?”
“飞机场弃守,敌继续向湘江东岸190师进攻中。”
“你的意见呢?”
“有飞机场暂54师的前车之鉴,如不调整部署,岂不白白将190师断送了?此战重点在西岸衡阳城区。城区已感兵力不足难以应战,应该将190师撤回城内,集中兵力,固守衡阳。”
方先觉听出了弦外之音,立即在电话里咆哮道:“穿上了军衣,遇上了敌人,就该死战,还有什么地域之别,东岸市区守不守得住,我并未重视,我只要190师官兵每人杀两个敌人,才能算是尽到了他们的职责。否则,这种作战不力的部队,丢了也罢。”
“军长说的也是,军人都应有杀敌的勇气与应尽的职责。可是军长作为主将,在用兵方面,应集中全力而战,发挥巅峰战力,以获最高战果,像现在这样东也设防西也设防,兵力分散,处处薄弱,给敌人可乘之机,将我各个击破,有违重点用兵之道。再说,190师能在东岸杀敌,撤回西岸照样也能杀敌。不仅如此,我认为撤回西岸后,他们将更为勇敢。勇气之有无,在一念之间。他们撤回西岸,融入整体,有了依靠,心理上、斗志上、与在东岸时,必有天壤之别,勇气,乃战斗制胜的资本。”
“那你想怎么办?”
“军长既不在乎东岸市区之得失,则放弃东岸,将190师撤回,并未违背军长企图。再说,190师撤回城后,将第3师较为次要阵地,交出一部分给他们防守,有何不好?190师固然战力较弱,但也应善于诱导,多加磨练,使其成为劲旅,才是正理。请军长对事不对人,冷静思考一下。”
“先才!你能保证190师官兵,以一命换敌二命之战绩吗?”
“军无戏言,用我的人头担保。”
“你是以何种依据,对190师官兵有此信心,而且如此坚决呢?”
“如果军长准许了我的请求,将190师撤回,算是军长用兵灵活的一大例证,势必会迅速传扬出去。190师官兵听到后,该如何感动!必然发奋图强,与敌以死相拼,再以工事相助,绝对能做到以一命换二命。”
葛先才留了个心眼,怕把话说死,又对方先觉说:“万一,190师所杀敌人数不符时,我预10师多杀些敌人,弥补其差额数位,总该可以交差了吧?”(www.daowen.com)
“好!唯我不能朝令夕改,下达该师西撤命令。190师交给你处理吧。”
“好!有这一句话就够了。谢主隆恩。”
方先觉也在电话里笑出了声,道:“你这一张嘴我说不过你。总之,你说的话要算数。”
“那是以后的事,将来准能兑现。”
葛先才费尽唇舌,总算达到目的。
其实,葛先才之所以用人头担保,乃是为了利用此事,来激励190师官兵的斗志。方先觉是沙场老将,又和葛先才共事10余年,情同手足,为达成目的,两人经常真戏假唱。此次葛先才如此要求,方先觉立即知晓葛用意所在,于是顺水推舟,接纳了葛的请求。
26日夜,第190师在友军的掩护下,开始西渡湘江。五六个小时之后,190师全体官兵,包括伤兵在内,均安全撤至西岸。部队上岸时,一批一批由第3师派往渡口的参谋人员带路,赶赴指定地区,分担第3师防御阵地。
西渡过程中,船上的舵手加大马力,来回不停行驶,船行快速而平稳。有一船老大,被敌弹贯穿左耳,血流如注,不仅毫不畏缩,还激发出湖南人特有的倔强性格,大叫道:“老子流这点血自以为荣,拼着这一条命,也要将东岸国军,全部运送至西岸。”西撤完毕后,容有略师长给了舵手不少奖金,负伤船老大另送医药费。为躲避战火,船又连夜向湘江下游驶去。
与此同时,远道回归的军属炮兵营,这时也冲破日军封锁,杀回了城里。
军属炮营的归建有运气的成分。战前,该营营长张作祥中校率部赴云南昆明,领取12门美式75毫米山炮,并接受了训练。归途中路经桂林时,炮兵第1旅趁火打劫,想吞并该营。该旅神通广大,居然弄到命令,将第10军炮兵营编入该旅第29炮兵团,进驻广西全县。张营长一筹莫展之际,便向蒋介石直接发电,请最高统帅定夺。
蒋介石眼下心思都在湖南战场上,当即复电命该营即刻归建,参加衡阳之战。这样,该营才携带了6门美式山炮及炮弹2000余发,匆匆上火车兼程东行。
到达衡阳,激战已经展开。炮兵营不顾危险,一致主张冒险冲进城里,并皆跪在地上发誓,人存炮存,人亡炮毁。营长当即决定编组前进,一为攻击组,一为护炮组,向衡阳急进。途中,他们击退日军数股小部队,安全冲进城里。
以后,在长达数十天的血战中,这6门炮发挥了巨大作用,给攻城日军造成了重大杀伤。
随着第190师的西撤和炮兵营的归建,衡阳的战事也渐次达到了高潮。
26日深夜,日军在遗尸200具后,攻占高岭据点,守军一排悉数殉国。尔后,日军如潮水般涌向停兵山、江西会馆、五桂岭、枫树山、141高地等我第一线阵地。此战,敌我双方近战白刃战,枪声、炮声与密集手榴弹爆炸声,喊声、杀声与惨叫哀鸣声,混成一片,声震百里,不分日夜,无休无止。夜间在高处远望,阵地犹如一条火龙翻滚窜动,战斗之惨烈,令人无法想象。
敌我激战之际,敌机以10余架为一组,向我阵地后方日夜临空投弹,以阻滞我军增援。同时,还大肆投放烧夷弹,致使城内外烈焰冲天。我第10军官兵,夜夜处于火海之中,既要拒敌又要灭火,还要抢救火中伤兵。守军之苦,难以言表,但痛歼敌军也乐在其中。
战至27日天明,各阵地前遗尸累累,不可计数。
此时,日军第116师团附以野炮兵第122联队,已到达衡阳西郊,第68师团第57旅团也进抵衡阳北侧,而针支队(第34师团步兵第218联队)沿湘江逆流而上,到达了衡山南侧。
日军援兵不断,而蒋介石和薛岳许诺的援兵却连影子都见不着。
为了抢先攻入衡阳,日军第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遂严命所部全力猛攻。
守军首当其冲的,便是最前沿的停兵山据点。停兵山位于高岭附近,与高岭互为犄角,高岭丢失后,该地就孤立敌前。该地守军为第30团第3营第7连,连长张德山上尉,又名张田涛,河北人,悍勇善战,生性嗜酒,人称“猛张飞”,有燕赵英雄气概。
自6月26日开始,该据点官兵经两昼夜奋战,虽伤亡重大,阵地却稳如磐石,而日军已遗尸数百。
28日拂晓,日军又以重兵向停兵山攻击,此时该连仅存30余人。敌前仆后继,虽伤亡枕藉,仍猛攻不休。
情势危急,停兵山眼看不保,张德山要通了葛师长的电话。他报告完战况,即凄凉说道:“本连官兵决计在此据点,与敌拼个同归于尽。此后,我再也不能聆受教诲,目睹尊颜了。”
“张德山!你要听我的话,倘若敌势太强,可放弃据点,撤回主阵地,我马上打电话让你团长以火力掩护。”
“师长!不必了。我之死,一则以报国,一则以报答师长这些年来爱护栽培之恩。自认如此结束此生,公私咸宜。我母早故,老父有二胞弟赡养,我应去阴曹地府侍奉母亲。再则,敌人太多,我宁愿敌人刺刀插入胸膛,也不愿在撤回途中,敌弹由背后射入。就算能撤回主阵地,还是要与敌拼个偕亡。两种方式一个结果,那又何必舍近求远呢!师长!本连官兵之死不会无代价的,敌人必须付出数倍于我之死亡。哦!师长!敌人快冲上来了,官兵枪支已上好刺刀,正在投掷手榴弹,我要去加入战斗。师长保重!”葛先才热泪盈眶,连叫了两声张德山,没人应答,电话显然已挂断了。他又急忙要通第30团团长陈德坒的电话,要他命人掩护张德山连撤退。
孰料,20多分钟后,陈团长报称,停兵山枪声停止,敌人已在上面活动,张德山连官兵无一人退回者,想必已全连殉职。
葛先才浑身颤抖,即命陈团长:“很好!死得壮烈。陈团长,你即令团迫击炮连,以猛烈火网,截断占据停兵山敌之归路,不让他撤走。我即令炮兵营,用炮弹将该据点地皮全翻过来。张德山连阵亡官兵全部‘铁葬’,也要让占据之敌悉数‘陪葬’。”
未待葛先才通知,炮兵营张营长即命炮兵,以猛烈炮火向停兵山射击。霎时间,炮声隆隆,烟尘迷漫,军炮营用雨点般的炮弹覆盖了停兵山,也完成了张连官兵特殊的葬礼。
据说,团附项世英少校,亲眼见到张德山被日军战刀砍死,自此不能释怀。衡阳陷落后,项世英夜宿广东连县电信局,忽梦张德山带了数不清的人,来到他的跟前,全部举起双手说:“附座,我们没钱买酒喝,请给点钱与我们。”项世英霎时惊醒,后来买了许多冥币,在洁净处焚烧,遥祝张德山他们往生净土。
此战,该连以全体殉国之代价,前后共打死日军600多人。此种战绩及主动赴死之精神,在衡阳之战中,并不鲜见。只可惜,中国的师、团两级,不像日本的步兵联队那样,设置有战史军官,以至于很多感天动地的英勇事迹都湮没无闻。
连日来,日军虽有第116师团、第68师团、步兵第57旅团加入战斗,但除了攻下停兵山等铁路以南的前进据点外,并不能向我主阵地前进一步。
原定一天攻下衡阳,不料连续数日,仅攻下了几个外围据点,日军第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极为焦躁。28日10时30分,为了方便指挥明日的攻击,佐久间将司令部推进到黄茶陵西北约700米的欧家町小高地上,带着师团部一帮人,向我阵地指指点点。
此时,欧家町正北方约800米的枫树山上,一副望远镜后面,一双警觉的眼睛早已盯上了他们。我28团迫击炮连连长白天霖上尉手执望远镜,已经搜索了半天,正愁找不到打击目标。他见这帮人这么大的排场,判断必是鬼子的高级干部。于是他毫不迟疑,即命全连8门迫击炮,向欧家町集中射击,炮弹不偏不倚全部落入敌群。三波炮击过去,欧家町高地上,日军滚的滚,翻的翻,霎时间无影无踪。白天霖直到战后才知道,他那几炮竟端了整个第68师团的指挥部。
当时,炮击过后,日军第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中将,参谋长原田贞三郎大佐,参谋松浦觉少佐,全被炸成重伤。不久,在向后方转运途中,佐久间为人伤重毙命。这是我军在正面战场战斗中,击毙的又一个中将师团长。
第68师团指挥部被打掉,锐气丧失,遂由第116师团师团长岩永汪统一指挥两师团,继续展开进攻。这天,日军最精锐的飞行第44战队,也正式进驻衡阳机场,协助地面日军攻城,日军战力遂达到此次总攻的最高峰。
29日,日军第116师团步兵第109联队第1大队从衡阳西面,第120联队向张家山西北展开总攻,第68师团一部继续攻击外围阵地。
第116师团有些特别,它是日军在中国战场上为野战而使用的一个特设师团。日军的特设师团由番号在“20”之前的甲种师团的退役老兵组成,纪律败坏,战斗力低下,抗战前期,多次受到中国军队的重创。日军大本营一怒之下,裁撤了大部分的特设师团,而第116师团却是个例外。它不仅没有遭到裁撤,更没有作为“治安师团”使用,而是作为侵华日军野战军的主力,编入最精锐的第11军,先后担负起攻占常德、衡阳的重任。如果没有一定的战斗力,日军恐怕不会如此重用它。
不过,在常德会战中,该师团由于碰到中国的劲旅——第57师,而受到了重创。此次投入衡阳之战的第109、第120联队,在常德之战中,就是损伤最重的两支部队。这两个联队,刚刚投入衡阳战场,就和常德之战一样,在守军精巧的防御阵地前,虽伤亡惨重,却毫无进展。
岩永汪师团长无奈,只好调来他最精锐的步兵第133联队,在联队长黑濑平一大佐的直接指挥下,进攻我第一线的核心阵地张家山。
张家山阵地位于火车西站背后,仅是一处60多米高的丘陵,高地全被红土覆盖,为主阵地之中央突出点。该阵地由3个小高地聚合而成,东南面是227.7高地,西北面为221高地,两地相距50米,两地的中央稍后约150米处的制高点,即是张家山高地。三地呈“品”字形,互为犄角,互相掩护,形成严密的防御火网。
29日晚,葛先才鉴于该地的重要,便将伤亡较大的第29团撤下,换上预10师最精锐的第30团第2营。如果还有印象的话,第三次长沙会战时,正是时任团长葛先才,率领第30团死拼苦战,力挽狂澜,稳住了城南局势,为长沙大捷立下了头功。
此次张家山核心阵地争夺战,中、日两军的指挥官,都不约而同地用上了自己的精锐劲旅,展开了巅峰之战。
张家山高地上,筑有一处钢筋混凝土掩体,大约能容纳100人。高地前端,按照战前的安排,即是削成直角的断崖,断崖内侧,掘有深壕。高地前沿,即是深宽各数米的深壕,壕底有向壕内射击的碉堡。壕沟的外侧,埋有地雷,设有铁丝网和木栅。
30日正午,完成准备的日军第133联队,在独立野炮兵第122联队的配合下,向张家山发起新一轮猛攻。
日军万万没有想到,距张家山仅仅数百米的路途,竟比从汉口攻到衡阳的路程还遥远。他们冲到阵地前沿,先是被地雷炸;接着冒着炽烈火力,铰开铁丝网,冲入缺口,又瞬间跌入了深壕,挂在了壕底的铁丝网上,又招来一顿猛烈枪击。等到残兵好不容易冲出壕底,立刻又进入了守军的侧射火力网。好容易冲过侧射火网,跑到断崖下面,可被削平的峭壁高有六七米,怎能爬上去?呆在外面成了侧射火网的活靶子,躲到峭壁底下,转眼就招来一阵手榴弹雨。日军在此被打惨了,直骂守军招儿太损。
一座精雕细琢的防御阵地,一时间竟成了针对日本兵的绞肉机、屠宰场。
然而,后面有的是日本兵,前面的伤亡殆尽,后面的即刻跟踪而至。黄昏,大批日军竟不用梯子,踩着自己人的尸体,同时冲向227.7阵地与221阵地。守军伤亡达70%,徐营长阵亡,团附甘握接替指挥。第30团团长陈德坒,见形势危急,乃命第1营营长萧维率两个连逆袭。同时,陈德坒严令官兵沉着应战,坚持三不打:看不见不打、瞄不准不打、打不死不打,必待日军通过障碍物,进入外壕线,才以侧射火力急击而歼灭之。有少数落网冲到我绝壁下的日军,则以手榴弹炸灭之。不怕日军凶,就怕他不来。
激战至入夜,突入之敌大部被歼灭。
日军不甘失败,此时他们真被打得急了眼。夜半时分,再次大举进犯,气焰极凶,终于攻入两高地。而我残余官兵,仍固守阵地一角,死战不退。当夜,伸手不见五指,敌我混杂,视物不清,双方既不敢放枪,也不敢叫喊,唯恐暴露位置。僵持一会后,敌我便相互用手摸索,穿粗棉布军衣者为中国军人,穿光滑卡其布军衣者为日军。不是自己人,立即以刺刀捅过去,一阵阵钢铁的撞击声,“乒乒乓乓”通宵达旦,惨叫声不绝于耳。日军的后续部队,被我两翼交叉火网及密集迫击炮炮弹封阻,不能进入缺口。而我增援部队,因天黑分不出敌我,也停留在半山腰,无法加入战斗。直至拂晓时分,晨曦微露时,才冲上山头,将入侵之敌悉数歼灭。
激战数日,阵地之上,遍布日军遗尸,预10师预备队28团的3个营长,见轮不到他们上阵杀敌,就轮番在电话中向葛先才吵闹,不愿做预备队,要求分配阵地,与鬼子厮杀。他们向葛先才恳求道:“师长,你行行好!若是仗打完了,28团还没轮到上阵地,有失颜面。我28团在此役中应该死一些人,尤应杀些敌人,才能心安理得。”
数日来,阵地上遍布日军尸体,日军伤亡虽远远超过守军,但守军的伤亡也不轻,阵地兵力已感薄弱,急待充实调整。葛先才见28团求战心切,决计调整部署,不再留置预备队,将29、30两团的正面缩小,左翼阵地由28团接替。
7月1日,攻击受挫的日军,再次发起全线猛攻。激战至深夜,日军因累攻不克,便按照惯例,发射毒气弹,掩护其步兵强攻。
我军缺乏防毒设备,现有防毒面具不足分配。在此种情况下,无防毒面具者,只好迅速将毛巾重叠,在水中浸湿捆在面部。为了不影响战斗,还在湿毛巾上剪出两个小孔,不致妨碍视线。此次激战,日军发射的毒气弹,竟有1000多发,幸好防范及时,才未造成重大伤亡。
六七百米外的五显神师指挥所,葛先才见情况危急,便亲自率领师工兵连与搜索连,赶到张家山,指挥他们逆袭。我官兵听说师长亲自参战,一时士气大振,不顾一切,奋力冲杀。
战至2日凌晨2时半,我军一战士,冲到两名日军背后,扔出了手中的手榴弹。这两人正是日军第133联队第1大队大队长大须贺大尉,第2大队大队长足立初男大尉。足立初男比较警觉,刚喊出一句“这是敌人”,手榴弹即轰然炸响。大须贺当场毙命,足立初男则被炸断了一条腿。一颗手榴弹竟伤亡日军两个大队长,真是太值了。
逆袭中,我军也伤亡惨重,第2营伤亡殆尽,第2营营长萧维及副营长赵毓松均负伤,第2连连长刘铎铮、第3连连长应志成阵亡,该营排长仅剩一员。增援的工兵连连长黄仁化,负伤不退,躺在地上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惊天动地的大战后,日军133联队第1大队悉数被歼。前来增援的第2大队,闯过我密集的炮火,抢下他们身负重伤的大队长,仓皇溃退。
此战,葛先才获颁青天白日勋章,工兵连全连官兵,每人得到一枚忠勇勋章。
激战5天,张家山几座小小的高地,敌我上万官兵,在此竟有20多次的拉锯战,敌我伤亡高达约7000人。其中,日军的伤亡数倍于我。数天来,仅容数百人的高地上,尸积如丘,连山高都为之增加了数尺。天气闷热,尸体迅速腐化,腐尸臭气熏天,我官兵置身其间,几无容身之地。
与我军相比,日军更惨。他们败退时,总要将伤者、死者,用绳子捆住,或者拴住脚踝,有时绳子不足,就一绳捆两人。之后,将这些死伤者拖到张家山东南方的悬崖边,头朝下,脚朝上,或俯或仰,顺坡滑下。崖下因相对安全,这些天成了日军理想的露天厕所。7月天热,日军患腹泻者甚众,崖下被这些腹泻者,弄得一片狼藉,臭气熏天。日军的死尸、伤员,刚刚滚落土崖,就有大如牛虻的红头苍蝇,如黑烟般腾空而起。
激战至7月2日,日军除在张家山外,还对29团虎形巢阵地展开猛攻。结果,和张家山一样,日军除遗尸1000多具外,并没有占得半点便宜。
此时,城西第3师第7团阵地,日军突破第3营瓦子坪阵地。师长周庆祥一怒之下,将第3营营长李桂禄就地正法,团长方人杰撤职查办。全军官兵听说后,无不肃然叹息。而第3师官兵更是深受震动,无不奋力死战,使敌不能再前进一步。
从6月26日开始,连续7天的总攻,日军除阵亡一位师团长外,步兵第58旅团死、伤大队长各1人,步兵第120联队战死大队长1人,步兵第133联队最惨,3个大队长,战死2个,仅剩的1名大队长,也是带伤指挥。而第68、第116师团,总计伤亡竟达16000多人,其第一线近200人的步兵中队,平均只剩下官兵20人。数万日军以如此重大的伤亡,仅占据我城南停兵山、高岭,及瓦子坪、辖神渡、望城坳、来雁塔等前进据点。
精疲力竭的日军,不得不停止总攻,等待援兵与补给的到来。
日军的进攻狂潮,终于被我军坚固的拦河坝撞得粉身碎骨,双方陷入僵持。
第一阶段初战大捷,方先觉以一支残缺不齐的第10军,在衡阳创造了一个战争神话。一时间,全国甚至全世界的目光都盯住了这个原先并不知名的小城。
衡阳一夜成名,它成了中国战场大溃败中难得一见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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