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6月,是继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二战”中最为关键的一个月份。
这月的6日,英、美联军集中42个陆军师,25766架飞机,1605艘舰艇,6000艘运输船和登陆艇,总兵力高达2876439人,在美国将军艾森豪威尔的统率下,向英吉利海峡法国一侧的诺曼底,展开了气势恢宏的登陆作战。
9天之后的6月15日,在太平洋战场,美军出动400多艘战舰,4000多架飞机,12.8万名官兵,在马里亚纳群岛的塞班岛登陆,日本的绝对国防圈已是破绽百出,濒于崩溃。
与此同时,英军在缅西,中国驻印军在缅西北,中国远征军在滇西,先后展开反攻,势如破竹,对日军展开了一个个围歼战。
日暮途穷的两个轴心国家纳粹德国与日本,此时都不得不承认战局恶化,而一步步收缩兵力。
然而,失败者如垂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总会陷入最后的疯狂。他们不会甘心失败,他们一边做着虚幻的白日梦,一边不断给自己注入强心针,幻想着终有一天会迎来翻盘的机会。
几个月前,刚刚兼任日军参谋总长的东条英机,还在他的办公室里,晃着他那有棱有角的光头,眉飞色舞地对来访的远藤三郎说道:“嘿,从现在起就是军政一家了,战争会越来越顺利的哟!”
远藤三郎时任军需省航空兵器总局长官,是兼任军需大臣东条英机的直接部下,他之所以来拜访东条,就是认为在战局恶化的背景下,东条为了承担开战的责任,才迫不得已兼任参谋总长一职。所以,他来就想安慰东条几句。
但听到东条英机对于能同时担任日本政府首相、陆相、军需相及日军参谋总长,几乎一肩挑起半个政府,不以为忧,反而自鸣得意时,远藤三郎不觉眉头一皱,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也许,在东条英机看来,局势并没有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大陆战场,“一号作战”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在菲律宾群岛,日军南方军正在积极备战,而海军实力尚存,可以一战。日本帝国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拖到国际形势出现大变化,就可以反败为胜。
乐观的东条英机,总是在鼓舞军民士气的广播演讲中,叫嚣着“在日本的天空,不是飞机在飞,而是精神在飞”。精神能够战胜物质,这就是他们“皇军将士”的根本信条。
其实能给东条英机信心的,只剩下中国战场,尤其中国军队在河南一败涂地,令日军士气大振,久违的优越感又在逐渐找回。为了证明自己指导战争的能力,同时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东条英机命令侵华日军迅速进攻湖南,完成既定目标,结束湘桂作战。
为了顺利推行湘桂作战,日军大本营的参谋们,依据东条英机的意图,将关东军第一方面军高参岛贯武治大佐调出,出任第11军高参。岛贯武治赴任途中,参谋本部又特意将他召至东京,由作战部负责人面授机宜。
作战部长真田穰一郎少将,以威严的声调,向岛贯武治交待湘桂作战的方针,并特别指出:“中国战场近似‘一战’时的巴尔干半岛,诚恐成为大东亚战争的致命处,切望湘桂作战成功。”
岛贯武治大佐长期待在关东军,一直致力于对苏联的战备,对中国战场关注较少,一时之间未能明白真田穰一郎的深意所在。
真田穰一郎见岛贯武治有些不得要领,便进一步透露说:“鉴于此次的作战目的和大陆的空军状况,在结束本次作战后,为了压制大陆的敌方空军,考虑将有必要进行西安作战。”
说罢,真田穰一郎带着捉摸不定的浅笑,拿起铅笔,在桌上的中国地图上划了一条直线。岛贯武治定睛一瞧,直线的两端,原来是汉中和成都。莫非大本营要以成都为目标,先摧毁成都的中、美空军基地,然后再大举进攻四川?真田穰一郎所谓中国近似“巴尔干半岛”,是不是意味着美国和苏联将大举攻入中国,中国将成为日本与美、苏决战的战场?
没容他多想,作战课长服部卓四郎大佐就凑到他的跟前,着重交待说:“鉴于目前战局的形势,来自中国大陆的美国空军,必将对帝国本土进行轰炸。因此,制止驻华美国空军的频繁活动,实为当务之急,希望坚决以摧毁敌空军基地为重点。至于打通粤汉线的作战,在实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可停止。”
岛贯武治心中一惊,打通大陆交通线不是“一号作战”的战略目标吗?怎么又变成了摧毁敌空军基地?这两者可差得太远了。
他立即想到,服部卓四郎是东条英机的亲信,美国空军轰炸日本本土,必然导致东条内阁反对派的群起围攻,进而带来内阁危机。为了防患于未然,东条英机一伙必须先发制人,摧毁美国驻华空军基地。此刻,听着服部卓四郎的分析,他仿佛看见了服部卓四郎身后站着的东条英机。
服部卓四郎最后以告诫的语气说:“桂林是摧毁敌机场最重要的目标,必须下决心一举攻下长沙、衡阳、桂林,歼灭残敌应在摧毁空军基地后进行。”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为了核心目标,其他想法都可以改变。
结合这些天听到的一些传闻,岛贯武治揣摩到一些不能言的秘密。原来中国派遣军与第11军方面,坚持以围歼中国军队主力为主,并热衷于攻城略地,不太把摧毁空军基地放在眼里。所以,大本营才撤掉原第11军高参武居清太郎大佐,换上了与关内战场素无瓜葛的岛贯武治。
秉承参谋本部的意旨,岛贯武治立即飞赴中国,就任第11军高参。他刚到武汉,立刻就推翻了前任武居清太郎大佐的作战方案,由中央突破中国军队阵地、就近围歼中国军队主力,改为一举攻占长沙、衡阳,进而围歼前来侧攻和增援的中国军队。
如此朝令夕改,令11军参谋长中山贞伍少将面露难色,他不满地对岛贯武治说:“重庆军薛岳的‘天炉战法’非常厉害,如果推进过快,恐怕会被重庆军拦腰截断,甚至被分割包围。”
初夏的武汉,天气开始闷热了起来,长期待在东北的岛贯武治,还有些不太适应,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那么,我们就将最精锐的第3、第13师团,部署在攻击正面的最外侧,摧破重庆军的侧击部队,以第116师团(欠1个联队)、第68师团从正道强渡新墙河,同时以第34、第27、第58师团为第二线兵团,随第一线兵团之后前进,形成纵深部署,一面恢复道路,一面急袭长沙。”
中山贞伍少将又问:“那第六战区军队前来增援怎么办?”
岛贯武治答道:“为了堵截第六战区军队南下增援,应以第40师团等部,越过洞庭湖,进击湘江西岸。同时,以独立混成第17旅团、独立步兵第5旅团各一部,及116师团的步兵第109联队,进占松滋河一线,牵制长江沿岸的第六战区中国军队。”
中山贞伍少将听罢,知道眼前这位钦差不是来走过场的,一定背负着大本营的什么指示,便不再追问湘北的战事,而是将目光移到了湖南的南部。他取下腰间的军刀,用刀鞘抵住地图上衡山南侧的衡阳的位置,问道:“从最北端的战线新墙河,到南面的衡阳,其间战线长达400多公里,如何才能保证速战速决呢?”
岛贯武治有些心虚,这条战场太长,太过脆弱,此时的日军,已不能掌握制空权,如何保证补给与续战能力,确实是一大难题。尽管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攻取衡阳时,须特别重视作战速度。根据需要命炮兵、坦克、铁道部队等急速前进,以配合进攻时的急袭或强袭。”
日军的作战部署就这样在11军司令部里形成。鉴于第九战区集中了不少中国的精锐部队,而第三次长沙会战也败于对手,日军第11军为了形成绝对优势,尽快解决湖南战事,竟投入了超过8个师团,100个步兵大队的空前兵力。另外,加上华北调来的30个步兵大队和华南第23军投入的20个步兵大队进行战略协同。这样,为一次进攻作战,日军一共投入了150个步兵大队,甚至超过武汉会战时140个步兵大队的规模,而这150个步兵大队,加上相应的骑兵、炮兵、工兵与辎重兵,总兵力竟达36.2万人,这还不包括第5航空军、策应作战部队,以及由国内运来的10万补充兵。此外,日军还投入战马67000匹,火炮1282门,战车103辆,汽车9450辆。
在近代史上,只有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日军才为进攻一个地区动用过如此规模的兵力。那时,自以为有亡国危险的日本,举全国之力与沙俄决死一战。如今,他们也要孤注一掷,在中国战场打开困局。
很不幸,当时的国民党高层,竟未能识破日军“一号作战”的真正用意,以为日军就像他们所宣传的那样,就为了打通大陆交通线。
日军的用意,反倒被一个名叫白修德的美国记者看出了破绽。他在1946年撰文指出:“以目前所得的材料而论,可以推断出,当时的日军参谋部不可能如此之笨,竟打算把这次攻势的目标放在开发南洋上,日本缺乏车辆来利用这条路。在打通此路后一年间,日军从未利用它把一吨橡胶、汽油或锡运送回国,供应它挨饿的工业。”
对于这些,在战场上沉寂了两年半之久的第九战区,竟毫无察觉。两年多来,战区长官薛岳上将忙于湖南政务以及个人利益,战区参谋长赵子立中将忙于读书、应酬,而他们之下的大小官佐,也一个个文恬武嬉,安享战乱中难得的一段时间的太平生活,根本没有料到日军会在中国战场投入如此规模的兵力,对中国军队发动一场前所未有的世纪远征。
危机一步步逼近,战机一天天丧失,时间终于挨到了大战的前夜。
5月中旬,第20军军长杨汉域因公来到长沙,并向战区司令长官薛岳面陈敌情:“日军在蒲圻至岳阳间集结兵力,赶运作战物资,洞庭湖中运输频繁,有进犯长沙模样。第20军孤立在新墙河前沿,兵力单薄,恐难以坚持,特向薛长官请示作战要领。”
杨汉域想为自己的部队设防火墙,当然能撤回来更好,可薛岳满不在乎地应付说:“现在是雨季,湖南地形不利于敌机械化部队作战。况且日军在中国和太平洋地区兵力分散,海、空军力量薄弱,无力南侵。”
一旁的参谋长赵子立听了有些不安,他早已提醒过薛岳近期日军有可能攻长沙,可薛岳就像这次一样,根本听不进去。
趁着这个机会,赵子立决定再次劝诫薛岳:“种种迹象表明,这次日军集中的兵力,较之第三次长沙会战要大得多,可能要打通湘桂与越南的交通。长官切不可麻痹大意,误了战机。”
薛岳面露不悦,他反驳道:“参谋长过虑了。自第三次长沙会战以后,敌人就不敢再攻长沙了。退一步说,即使它敢贸然进犯,我数十万大军再次布成天炉阵,定叫他有来无回。”
薛岳对他的三次长沙大捷颇为自得,总认为三战之余,日军已被打怕了,无心也无力问津长沙。长沙两年多没有战事,就是明证。
结果,5月下旬,湘北的日军越聚越多,南侵的企图昭然若揭。薛岳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误判了敌情,紧急召集幕僚商讨作战方案。
一开始,薛岳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给会议定下了基调:“敌人宣传打通大陆交通线,不过是烟幕弹,其真正目的,还是要以进攻长沙,转移国际视听。我想以‘天炉战法’,以一部在湘北节节阻击,消耗敌人,置主力于两翼,在渌水、涟水北岸地区与敌决战。”
此时的薛岳,压根没想到日军会派出如此强大的兵力。他将他的“天炉战法”视作万能灵丹,仍想按照历次长沙会战的打法,在长沙外围与日军决战。
其实,早在第三次长沙会战时,就有人私下里议论,认为不能老用一个“死架子”打人。日本人也不是傻瓜,让你一次次用“天炉战法”打垮,他们一定会找出对策。沿用老一套,一旦被日军破阵,将满盘皆输。可薛岳不顾敌情变化,死搬硬套以往的打法,正是用一个“死架子”打人。
参谋长赵子立深感不安,他知道薛岳的脾气,自高自大,他认定的事,任何人都难以改变。
可军国大事攸关国家存亡,赵子立又不能不说。他掂量了一下话的轻重,向薛岳婉言劝道:“看敌人在江南江北到处抓夫,水陆运输繁忙,其形势与历次长沙会战显然不同,兵力肯定很大。如果仍在长沙照老样子决战,到时敌人有打内线的,有打外线的,还有预备的,我们就难以取胜。况且,敌人自第三次会战吃了亏,必定有所对策,我们不能老用一个‘死架子’打人。请长官考虑,我们放弃长沙,再让敌人深入一段,时间宽裕些,请军委会多给我们一些兵力,改在衡阳与敌决战怎样?”
薛岳有些恼火。赵子立是他的亲信,这些天却总和他意见相左,他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便耐着性子,对赵子立等一干参谋们解释道:“你们不太关注战争全局,想想看,敌人在缅甸,在太平洋,到处在收缩战线,眼下他们忙于河南战事,哪里还有力量在我们这里发动大规模攻势?此次进犯长沙,敌人最多不过东拼西凑一些兵力,向我长沙虚晃一枪,然后再拔腿后撤。你们不用过虑,我薛岳虽不敢说料事如神,可也不会误判了形势。”
赵子立见薛岳固执己见,越发着急,索性说出了自己最大的隐忧:“薛长官有没有想过,敌人眼见前途不妙,是否会狗急跳墙,以打通大陆交通线为名,孤注一掷打击我野战军,压迫我们单独求和,以改变整个态势的不利?”
薛岳愕然。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可最终他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会议开到最后,众参谋无可奈何,只好按照长官的意志,确立了固守长沙与敌决战的作战指导方案。
对于这个结果,赵子立心有不甘,他暗中向战区副司令长官王缵绪指出作战方案的失误,并说:“这样,要误大事。”请王缵绪到重庆述职时,务必将这个口信带给蒋介石。
不久,军令部流露出让第九战区放弃长沙,诱敌深入至衡阳与敌决战的意思。
同时,鉴于河南的惨败,蒋介石对日军即将发起的攻势再不敢掉以轻心。为协调整个南方战场的作战,他把国军将领中最富韬略的白崇禧空降到了桂林,统一指导第四、第六、第七、第九战区战事。
薛岳一听白崇禧要来,心中不悦,甚至叫嚷着要辞职不干。第一次长沙会战时,薛岳力主决战,白崇禧力主撤军,最后薛岳打胜了。但由此薛岳对白崇禧心生嫌隙,死活不愿接受白崇禧的节制。
白崇禧坐镇桂林,认为日军为了打通大陆交通线,必定会孤注一掷,投入最大规模的兵力进犯湖南。而湖南南北500公里的战略纵深,显然不足以削弱日军的锐气。于是,他给薛岳打电话,建议薛岳将主力拉到湘桂边境的黄沙河一带,再与日军决战。
薛岳大怒,坚决不允,但顾及情面,向白崇禧解释道:“长沙有光荣历史,抗战7年,曾三次给敌人以重创。再说,洞庭湖一带盛产粮棉,如果放弃长沙,则洞庭湖一带粮棉产区,必将尽落敌手,我们的给养将更加困难。”
白崇禧此时并无实权,见说不动薛岳,只好挂掉了电话。
薛岳挂掉电话后,嫌白崇禧多事,怒气冲冲地骂道:“丢他妈!我就不去给广西看大门。不在湖南打,把部队都拉到广西——他家里去?可恶!”
最终,在薛岳的坚持下,军委会同意第九战区将主力集中在长沙外围,在渌水、涟水北岸地区与日军决战。
消息传到桂林,白崇禧敲着桌子大叫道:“荒谬!荒谬!薛伯陵不听我的话,非要在长沙决战,老头子也没个主意,任由薛伯陵胡来,非要误大事不可!”
然而,别说白崇禧无力改变现状,即便是他能说动蒋介石,迫使第九战区改变部署,时间也来不及了。
1944年5月23日,完成作战部署的日军第11军,将战斗指挥部由汉口南进至蒲圻。两天后,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也在总司令畑俊六元帅的带领下,在汉口设立了前进指挥所。
27日黄昏,伴随着隆隆的炮声,日军第一线兵团第68、第116、第3、第13师团,在湘东平原和万洋山脉,东西120公里的正面战场上,强渡新墙河,分作两翼贯穿突破我第一线阵地,随即开始两翼包围。当日深夜,在湘江西岸,第40师团及泷(步兵第109联队)、峰(独立混成第17旅团独立步兵第2大队)、野(独立步兵第5旅团独立步兵第3大队)支队等部一起行动。此外,针支队(第40师团步兵第218联队)在海军的配合下,由岳州向洞庭湖对岸发起奇袭。
日军之所以将发动进攻的日期选在5月27日,因为这天是日本的“海军节”。在39年前的同一天里,日本海军在东乡平八郎的统率下,在对马海峡一举歼灭了劳师远征的沙俄波罗的海舰队,此战促成了沙俄的屈服投降,并确立了日本海上强国的地位。
39年后的同一天,日军再次发起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战略进攻,他们祈求他们的天照大神,在这天的进攻发起后,能给他们衰敝的国运,带来新的转机。
这天的黄昏,细雨霏霏,阴云低垂,整个湘北大地,都被笼罩在暗淡不明的暮光里。10余万日军冲过新墙河,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扛着轻重机枪,飞奔在稻田的水网之间。明晃晃的水田里,低矮的秧苗漂浮在水面,微风轻轻掠过,软弱无力地摇摆着。远远卧着的低矮丘陵,两处三处的村庄,都在丝雨片风之中,显得分外清美。如果不是战争,这绝对是一副美妙的湖湘水墨画。
进攻仍在继续,战斗渐渐激烈。水田之间的大小道路,都已被我军民掘断、破坏,日军脚穿猪皮鞋,开始在洁净的道路上,踏出一溜几十里长的泥泞。原本清清白白的湘北水网,此刻正被一条条肮脏的泥途轻亵着。
守备新墙河的我军是第20军与第44军,20军军长杨汉域是战区副司令长官杨森之子,44军军长王泽浚是另一位副长官王缵绪之子。为了照顾他们的利益,保存他们的实力,军委会向来不敢大用他们,只是分派给他们逐次抵抗与侧击的任务。
自第一次长沙会战以来,第20军一直都是新墙河的守卫部队,在历次会战中,都是在略事抵抗后,就将部队拉到东面山区,等长沙附近的战区主力完成合围后,再侧击、截击败退的日军。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们层层阻击,节节后退,没几天就将部队撤到了平江一带。
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日军竟将最精锐的第3、第13师团部署在了攻击线的最东侧,第20军等部退到平江,日军第3师团随后追踪而至,在精锐的空军第44战队的配合下,向第20军发起猛攻。20军第133师被日军包围在平江西北的山区里,最后截成数段,几乎被全歼。这下,薛岳感到有些意外了,战斗刚刚打响数日,第20军就在外线遭到沉重打击,日军哪里来的这么多兵力?
同时,中路日军第116师团、第68师团相继攻占杨林街、黄沙街、关王桥,攻至汨水北岸,向第37军发起猛攻,湘江西岸的第40师团等部也由太白湖一带奇袭登陆,进占沅江一带。
6月2日,蒲圻的横山勇见攻击初见成效,遂向前线各兵团下令:“要在汨水南岸至捞刀河北岸地区歼灭敌军。”
当日,军委会看到我军态势不利,乃致电第九战区:“饬薛长官转各总司令,各军、师长,此次作战,不但关系国家存亡,亦为我革命军人建树业绩的良机。切望各位同心同德,上下一致,争取最后胜利。举凡命令坚守之阵地,不得擅自放弃撤退,违者不论何人,一律按照连坐法予以惩处。”并训令第九战区,以第99师、第92师、第77师、第162师等有力部队,固守长沙(岳麓山)、浏阳、衡阳三要地。
很明显,军委会对长沙决战缺乏信心,又不能过分勉强薛岳,于是采取折中方案,一并加强长沙与衡阳的守备。
可薛岳就是个“浑不吝”,谁的账也不买,他坚持将这4个师,分别固守沅江、湘阴、益阳、三姊桥。
直到此时,薛岳仍认为日军的兵力不大,在长沙以北就能将他们击败。于是,他找来参谋长赵子立,商量长沙守备的问题。
此时,守备长沙的是第4军。第4军有着光辉的历史,北伐时攻城略地无往不胜,时人号称“铁军”,历任军长有李济深、张发奎、薛岳、吴奇伟、欧震等,是粤军的核心部队。薛岳将它视作珍宝,害怕它有所损伤。大战在即,他想把它调出去,由别的部队来替代。
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紧皱着眉头,突然来了一句:“让哪个部队来守长沙呢?第4军这个部队长于攻,而不善于守……”
他一边说,一边在脸上现出一副因得不到答案而苦恼的表情。
赵子立当下就听出了弦外之音:第九战区能守的部队无过于第10军,该军在第三次长沙会战时就有过死守长沙的光辉历史,此次若能牺牲第10军,保全第4军,那是最好不过。(www.daowen.com)
可赵子立揣着明白装糊涂,愣是低头不语。薛岳怕他听不明白,又将同样的话重复了几遍。
赵子立想到1938年,他刚到第九战区时,时任参谋长吴逸志关照他的话:“要知道第4军与伯公的关系,什么事情,不要等伯公自己说话。”
此次,薛岳动了私心,要保全第4军,可他又不能明说。他一遍遍地诱导赵子立,希望赵子立能说出他不便明说的话。一来可以表明自己的大公无私,二来一旦出现差池,还能有别人顶缸。
赵子立是多聪明的人,薛岳的用意早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可他还是咬紧牙关,不肯松口。内中情由,并不是个人得失,而是会战指导思想的分歧。
赵子立仍不愿放弃在衡阳决战的设想,他认为只要将第4军留在长沙,等日军大举攻来时,他就可以抓住薛岳保全第4军的心理,趁机使薛岳将第4军等战区主力撤出长沙一带,在衡阳与日军决战。
等待多时的薛岳,见赵子立就是不上道,只好怒气冲冲地说:“好吧!就让第4军守长沙吧!”
言罢,恨恨而去。自此,两人便结下了仇隙。长沙迅速失守,也与此有着莫大关系。
此时,日军第二线兵团第34、第58师团已进抵前线,开始向湘江与洞庭湖的交汇点营田一带进攻。守军第99军固守小青山、营田、大娘桥、达摩山一带,进行顽强抵抗。
战至6月6日,东路日军第3师团不顾一切,进逼捞刀河,冲入社港,企图进攻浏阳。与此同时,日军第13师团也进至浏阳以东约40公里的山岳地带,直逼浏阳。
浏阳位于长沙东侧,与长沙互为犄角,地位重要。第九战区调集第58、第72、第26、第44、第20军等部,试图围歼该股日军。但这次日军兵力众多,迅速靠拢,我军攻击无效,而日军不为我扰,仍然不顾一切,突进至浏阳城下。守军第44军为报去年常德战败之耻,并为报150师师长许国璋战死之仇,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全军上下同仇敌忾,誓死杀敌,与日军展开开战以来最为激烈的战斗。
与此同时,日军第116师团、第68师团,向浏阳以西进攻,而第34师团、第58师团及第68师团的第58旅团,则准备在16日,趁我主力与浏阳日军胶着之际,向长沙及岳麓山发起急袭。
直到此时,薛岳才如梦方醒。他根据各方面的报告,发现湘北日军竟有八九个师团旅团的番号,其兵力之大,不仅超过了中后期的历次会战,而且直逼淞沪会战与武汉会战的参战人数。
薛岳待不住了,他的夫人也不断从耒阳打来电话,要薛岳离开长沙。薛岳心中翻起了波澜,他对参谋长赵子立说:“我先去后方看看,你在这里照料一下。”
赵子立以为,薛岳只是让他留下来暂时代理指挥,此外他还想着趁机促成衡阳决战,便欣然同意。
送别薛岳时,赵子立还不忘提醒道:“我们得赶快把已发现的敌人番号呈报军委会,并说明战斗刚开始,敌人就投入了这样大的兵力,一定还有后续部队,还是要多调部队,在衡阳决战好。”
薛岳不置可否,支吾了两声就走了。
薛岳走后,赵子立见第4军将战力最强的第59师部署在城的南半部,战力最弱的第102师部署在北半部,而湘江西岸的岳麓山只有一个战力中等的第90师。赵子立认为,守长沙必守岳麓山,如此部署兵力不妥。
于是,他给第4军军长张德能打去电话,要张把第4军主力调过湘江,固守岳麓山。
电话的那端,张德能沉默不语。
赵子立接着说:“你放心!岳麓山要是守不住,长沙决守不住。换言之,只要守住岳麓山,就是守住了长沙。”
张德能吞吞吐吐地说:“长官走时有交代,部队仍归他指挥,你要想变更部署,先打电话给长官吧!”
赵子立一听,气得浑身直哆嗦,原来薛岳将他留在前线,并没给他相应的指挥权。
他即刻要通薛岳的电话,压住火气问道:“我在这里能不能指挥第4军?”
薛岳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你不要指挥它。”
赵子立:“那我在此地干啥?要不我就回去吧!”
薛岳:“不!你在那里联络。”
赵子立:“联络,为啥不派参谋?要是看房子,为啥不派副官?”
薛岳无言以对,当即摔了电话。赵子立针锋相对,同样把电话摔了。
自此,两人开始决裂。薛岳另以别人代理参谋长,甚至把留在岳麓山的亲信都撤到了耒阳。单单留下一个赵子立,让他自生自灭。
赵子立知道,薛岳已对他起了杀心,要将他弃置在长沙,要么战死,要么承担战败的责任。而起因,就是赵子立不肯帮忙保全第4军。
日军逼近长沙后,长沙守军仍无统一指挥。论职位,以战区参谋长赵子立为最高,但年纪较轻,资历较浅,仅为黄埔六期,陆大九期。论资格,以战区炮兵指挥官王若卿为最老,出身于保定军校第8期炮兵科,与陈诚同期。论实力,以第4军军长张德能为最大,张毕业于云南讲武堂第15期,资历也不算浅。结果,三人互不相属,张德能仍旧按照薛岳的吩咐,将主力部署在长沙城,而王若卿则将口径大、射程远的重炮留在岳麓山,将口径小、射程近的火炮部署在长沙城附近。
6月14日,在长达8天的激战后,浏阳失守,而湘江以西的日军第40师团,也在与守军第77师激战数日后,于13日攻占益阳,并向宁乡、湘乡分兵疾进。同一日,日军第68师团、第116师团绕过长沙,进抵株洲及其东南的石亭附近,守军暂编第7师一触即溃,日军轻取株洲。
与此同时,日军第34师团由湘江西岸直指岳麓山,第58师团由湘江东岸直趋长沙城,长沙防御战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态势。
以往日军进攻长沙,从未将岳麓山视作攻击目标,而日军也多次因吃了我岳麓山炮兵的亏,在长沙城无法立足,不得不仓皇败退。此次日军显然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他们竟然以一个师团并一个旅团两万多人的兵力,去进攻一个小小的岳麓山。所谓狮子搏兔,亦即如此。
长沙守军并未看出自己的不利态势,仍然将主力配备在长沙城。
赵子立眼见大祸临头,又不得不再次要通张德能的电话,推心置腹地说:“现在我不是指挥你,而是向你建议。这一次敌人进攻是从水面和地面同时来的,这与历次长沙会战不同。你想想,敌人要是占领了岳麓山,长沙与岳麓山只是一水之隔,敌人从岳麓山瞰制长沙,你能守住长沙吗?如以主力守岳麓山,就是日军占领了长沙,我们仍可以居高临下,隔河对战。而主力转进到岳麓山后,我们再向北向东,远远地派出部队,进行逐次抵抗,这才能争取到守长沙的时间。你可以将这个理由报告给长官。”
张德能回答:“参座说的我明白,可长官叫我以主力守长沙,我只好照办。”
赵子立长叹一声,挂了电话。
其实,连日来,张德能也是六神无主。他认为凭他第4军1万多人来守一座孤城,无异于自陷死地,坐等败亡。
绝望之余,张德能常自言自语地说:“长官部一跑几百里,友军又情况不明,叫我们等着挨打,这就是大会战吗?”
言罢,叹息不已,显得焦躁不安。为了躲避这些烦恼,他沉湎于水墨丹青,诗词歌赋,一会儿写写画画,一会儿高低吟哦,全然不顾大战将至,长沙与第4军的危亡。
军长既如此,军中的纪律便松弛了下来。大战之前,长沙民众听从军方的劝告,在疏散时并未将财物带出。第4军的官兵就趁机穿堂入户,翻箱倒柜,搜刮民财。店铺、民宅的门前,箱柜奁笼,坛坛罐罐,被人乱翻后堆放满地。
第59师第177团在全军中战斗力最强,团长杨继震眼见军纪败坏,又不能出面制止,便一边叹气,一边对前来视察的军参谋处长张汶杰说:“有什么看头?一切都好,只是等敌人来吃。他们把老百姓的东西都拿走了,忙着发洋财,哪里还有心思打仗?将来又如何向老百姓交待?”
稍后,张汶杰走到第102师的阵地,场面更是让人揪心。
第102师来自贵州,战斗力较差。敌机来袭时,士兵四散奔逃,不知隐蔽。有一士兵甚至抱着排长的腿,大喊:“排长!飞机!飞机!”
第176团团长屈化平,行伍出身,一贯骄纵,张汶杰见该团阵地有些疏漏,就向他建议:“阵地前道路要加以破坏,加强障碍。”
屈化平眉毛一立,说:“搞那些名堂做啥?敌人来了就打,打完就算。”
张汶杰说:“打仗不动脑筋怎么行?敌人又不是那么好打。”
屈化平“哼”了一声,说:“就你们秀才事多,顾虑多了还打个毬!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都是这么过来的。”
就这样,仗还没开打,第4军就垮了。
进入6月中旬,世界战局继续朝着有利于盟国的方向发展。西欧战场,盟军在诺曼底占领滩头阵地后,迅速向纵深推进。太平洋上,美军在塞班岛站稳脚跟,日军覆灭只是时间问题。缅甸西北部,驻印军已将日军第18师团围困在孟拱河谷,并奇袭了密支那机场,切断了日军的后方联络线,而中国远征军也横渡怒江,将滇西日军分割包围了起来。
与此同时,美国飞机把战火烧到了日本本土。
6月15日深夜,47架B29轰炸机从中国成都起飞,横越5000余公里,空袭了日本的北九州及八幡炼铁厂,开启了全面破坏日本工业资源、打击日本军心士气的战略性轰炸。
此次空袭,给日本列岛造成极大震动。日军大本营在严命第5航空军压制驻华美空军的同时,又严厉督促第11军迅速向南推进,摧毁驻华美国空军基地。
日军第11军感到形势严峻,于是重新作出战略设计。他们将已经攻取的湘北地带,比作“厚皮地带”,将正在进攻的长沙、湘潭、株洲、醴陵一带,比作“果肉地带”,将衡阳比作“核心地带”。
对于“果肉地带”和“核心地带”,日军决定以战略急袭手段,一面分段围歼我第九战区主力,一面分兵攻取各战略要地。
在此作战思想的指导下,日军各部分头并进,迅速完成了对长沙的合围。
日军第34、第58师团及第58旅团,于16日由长沙东、西向长沙发起了夹攻。
6月16日,日军野战重炮兵第14联队(150毫米榴弹炮)由陆路,独立野战重炮兵第15联队(100毫米和150毫米加农炮)由水路,进抵衡阳,日军第58师团从长沙东南,第34师团向岳麓山发起全线总攻。
担任主攻的日军第58师团,编成于日本九州岛南部,与赫赫有名的第6、第18、第56师团,同属于九州部队。九州兵凶残嗜杀,颇具战斗力。而为了进攻长沙,第58师团还反复进行过城市攻坚训练。
另一支主攻部队第34师团,虽曾在上高会战中受过重创,但在日军精锐师团纷纷抽调南下的情况下,也算是第11军的主力师团。战前,该师团还特意在步、炮、空协同方面,与炮兵、空军达成战术协同。
日军有备而来,而长沙守军除了军纪败坏,疏于战备外,也在长沙的野战工事上吃了大亏。两年多来,第九战区曾花巨款加固长沙工事,不料工程处却贪污公款,偷工减料,很多工事仅仅涂了一层薄薄的水泥。
日军的重炮推进到长沙后,一面压制岳麓山我炮兵火力,一面对城内工事进行狂轰滥炸。长沙城的豆腐渣工事经不起一两炮轰击,转眼就成了一堆废墟。
在此情况下,日军第58师团突破守军第59师修械所阵地,第34师团进占岳麓山东、西两侧的虎形山和牛形山。守军受到两面夹击,阵形顿时陷入混乱。
6月17日,日军第116师团步兵第133联队,进抵湘潭,守军三个师不战而退,日军兵不血刃攻陷湘潭。而浏阳以东的侧击部队,也在日军第3、第13师团的联合打击下,离长沙城越来越远。
至此,长沙外围再无有力援军,重围之中的第4军,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17日上午,张德能再次接到赵子立的电话,赵子立说:“岳麓山守军只能坚持到本日黄昏,如果晚上没有部队支援,岳麓山就守不住了。”
此时的张德能早已六神无主,挨到下午4时,实在无计可施的他,即召集各师长、副师长讲话:“决定在长沙城里抽出一个师的兵力,过江去加强岳麓山防务,结果如何以后再说。赵子立是司令长官部参谋长,他叫增强岳麓山防务,我们就听他的指挥。”
说罢,即命第102师西渡湘江,加强岳麓山的守备。
不料,移防却变成了溃退。第102师的一些官兵以为部队要撤退,不待接防的部队到达,就纷纷撤离了阵地。
蜂拥至湘江东岸的有数千官兵,而江中只有两艘小火轮、几十只木船。原来江中之船远比现在多,但为了抢运夺来的民财,许多船只被各级官佐利用关系挪用,至今未见返回。这样一来,人多船少,互相争渡,有的在船上失足落水,有的因超载而翻船。没船的官兵,有的找来门板或木料扎成木筏,有的则纵身跃入江中武装泅渡。由于携带弹药过重,许多木筏在江中倾覆,而许多泅渡者也由于力竭,游至江心溺水而死。天明之后,占据红头山的日军,又用机枪向渡河部队扫射。此时秩序大乱,未渡的争先抢渡,已渡的由于无人指挥,则一拨拨夺路南逃。
18日上午,张德能发现自己成了光杆司令。他匆忙跑到湖南大学门前的公路上,对着溃兵大喝道:“统统回来,不回来,我枪毙你们。”
可溃兵们听而不闻,仍向南狂奔。
张德能无德无能,见止不住溃兵,索性加入了溃退的潮流,向安全的南方逃去。战区参谋长赵子立、炮兵指挥官王若卿,见大势已去,也丢下部队相继逃去。城内的守军,抵抗至下午,纷纷向浏阳方向突围而出。
一座光荣的抗日名城,就这样耻辱地落入敌手。
一个月后,张德能被判处死刑,验明正身,执行枪决。
老实说,张德能罪不至死,但张德能不是汤恩伯,蒋介石为了激励士气,只好拿他来杀鸡儆猴。可是,这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日军的战车滚滚南下,很快就将攻到衡阳。
此时,人们不禁要问:湖南,还能坚持多久?
失望的人们,只好祈求奇迹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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