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濂的第11集团军兵强马壮,本是远征军的主力。按照常理,远征军发起滇西大反攻,应由第11集团军冲在最前面。但蒋介石谨小慎微,1942年的惨败给他留下了太多惨痛记忆。那一年,他损失了他最看重的第5军,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第11集团军,这是大西南仅存的精锐之师。
5月底,第20集团军势如破竹,连下高黎贡山多个要地。经过试探,滇西日军兵力薄弱,既不能抵御远征军的凌厉攻势,也无法调兵增援。此时,英印军已在英帕尔稳住阵脚,驻印军也高歌猛进,缅甸日军被羁绊在缅甸西部,根本无力增援滇西。
在此情况下,第11集团军终于全体渡江。渡江后全军犹如下山猛虎,迅速扑至高黎贡山西麓,两只利爪一前一后,紧紧摁住了松山、龙陵日军这两条兴妖作怪的妖龙。
与龙陵日军相比,松山日军虽然孱弱,但却极为死硬。它明知一死,也要搏个鱼死网破。
松山之战,整个滇缅战场上最为惨烈的攻坚战,即将拉开战幕。
松山位于怒江西岸,东距惠通桥约22公里,西至龙陵约39公里。松山峰峦众多,南为阴登山、竹子坡,北为黄土坡,东为平山,西为滚龙坡、长岗岭、大垭口,中央主峰为松山,松山侧后为小松山,山下平地为拉孟街,整个松山方圆25公里。滇缅公路自惠通桥过来后,就像一条腰带,围着松山群峰缠绕了一圈。松山主峰高出怒江江面约1000米,日军在此布置炮兵阵地,可直接控制滇缅公路达70余公里。
我军反攻滇西,打通滇缅交通线,松山就是第一颗要拔掉的钉子。
5月30日,远征军左翼第11集团军第71军的新28师,自惠通桥畔渡江后,迅速向松山猛插。6月4日,顺利进占拉孟街。6月6日,攻占竹子坡,逼近松山防御圈。
渡江前,远征军判断松山日军不过数百人,根本不值得大动干戈,所以只派出一个战斗力不强的新28师。
新28师原属第66军。第一次滇缅战役时,第66军不战自溃,造成整个战线的崩溃。战后,军长、师长被撤,新29师取消番号,并入新28师。新28师此番渡江反攻,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他们反攻,就是为了洗刷昔日的战败之耻。
6月7日,新28师以主力猛攻松山外围的阴登山。结果,一连数天,都遭挫败而归。直到6月15日,在连续两天的炮击之后,才将该山拿下。
苦战了半月,才拿下一个外围阵地,新28师泄气了。他们这才醒悟过来,松山的日军不是几百人,松山的日军阵地更不是不堪一击,而是一颗地地道道的难啃的铁核桃。
松山日军的主力,原为福冈步兵第113联队,总兵力3000多人。5月初,腾冲方面吃紧,其主力在联队长松井秀治大佐的指挥下,被调往高黎贡山一带。留在松山的第113联队的余部,尚有4个步兵中队,一个野炮大队,加上辎重部队、卫生队和其他兵力,总计约1270人,并配有100毫米榴弹炮5门,速射炮2门,山炮12门。松山日军以野炮兵第56联队第3大队大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为守备队长。
金光惠次郎就任守备队长后,立即分配兵力,布置阵地。等我新28师打来时,松山日军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松山日军人虽不多,但在金光惠次郎少佐精心调配下,各管一片,各负其责,倒也滴水不漏。
横股阵地,泽内秀夫中尉以下步炮兵80名;
西山阵地,毛利昌弥大尉以下步炮兵70名;
音部山阵地,金光惠次郎少佐以下步兵20名,炮兵130名;
关山阵地,辻义夫大尉以下步兵50名,炮兵20名;
里山阵地,只松茂大尉以下步兵90名,炮兵20名,辎重兵40名;
上松林阵地,高桥九洲男大尉以下步兵60名;
小股阵地,福田果夫中尉以下步兵40名;
平山阵地,大野满喜雄曹长以下步兵30名;
本道(即滚龙坡)阵地,井上要次郎中尉以下步兵100名,炮兵40名;
松山阵地,松尾良种中尉以下步兵60名;
侧方阵地,步兵30名;
崖阵地,步兵20名;
卫生队阵地,野泽高雄中尉以下约400名,必要时,伤兵做预备补充兵。
然而,真正让远征军头疼的,还不是松山的这1000多个日本兵。松山之战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日军坚固之极的防御工事。
从1942年开始,直至1944年远征军反攻之时,日军拉孟守备队(步兵第113联队)从未停止过对松山工事的修筑与加固。
作为进入中国与防御反攻的桥头堡,日军对松山极为重视。日本南方军总司令官寺内寿一元帅、缅甸方面军司令官河边正三中将都曾亲临视察。
在松山,他们走近工事,现场观看了重炮轰击与飞机轰炸实验。实验表明,数枚500磅重型炸弹直接命中工事,也不能使工事内部受到损害。
河边正三在写给南方军的报告中扬言:“松山工事的坚固程度,足以抵御任何强度的猛烈攻击,并可坚守8个月以上。”
得到最高长官如此赞许,拉孟守备队大喜过望。
他们倒满酒,摆起肉,开起了宴会。酒至酣处,日本官兵狂态毕露,端着酒杯,醉醺醺地唱起了《满洲姑娘》:
我十六岁了,是满洲姑娘春天的三月
冰雪融化的时候
一旦迎春花开放
我将嫁到邻村
小王请等着我吧!
敲锣打鼓来相送
坐在花马车上
又害羞又高兴
只盼着出嫁的日子
小王请等着我吧!
雪呀冰呀,寒冷的风呀
从北边的俄罗斯吹过来就好
等着妈妈缝制嫁衣
满洲的春风吹过来了
小王等着我吧!
“二战”期间《满洲姑娘》在日军中非常有名,曾是日本当时最流行的“五大军歌”之一。歌词虽然没有什么违背伦常之处,但从日本士兵的嘴里唱出来,怎么听都别扭,都充满挑逗的意味。
松山阵地单从军事建筑的角度来说,的确堪称典范。但工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日军机械呆板、想当然的毛病时常发作,他们甚至扬言:“支那军不牺牲10万人,休想攻取松山。”
他们凭什么这么狂妄?
先看看他们把地堡筑成了怎样怪异的东西。
松山主地堡表层,先排列四五层直径近70厘米的松木,松木上覆厚土,土上又加30毫米厚的钢板数层,钢板上又堆一层汽车轮胎,轮胎上再盖一层50厘米厚土。堡垒四周安置盛满砂石的大汽油桶,排列三重,桶间加钢板数层,150毫米榴弹炮命中都不管用。
地堡之内,又分三层,最上一层作射击观测,中间一层作寝室或射击时用,最下一层作隐蔽部或粮弹仓库。作战期间,只要存储足够的粮弹、淡水,战斗人员完全可以在里面坚守几个月。
松山阵地最可怕之处还不在这里。日军工事大都依山修建,隐蔽得十分巧妙。同时,以山顶为中心,又呈龟背形,颇似中国传说中的八卦阵势。“龟背”的中心是主堡,四周顺地势向下有几个子堡或掩蔽部,相互之间以蛛网式的壕沟、坑道连接。每个堡垒的机枪火力均可指向四周,不留下任何缺口与死角。
火网编成更是严密。主堡内有重机枪,子堡及侧射堡内,有轻机枪,交通壕内有步枪、枪榴弹、掷弹筒,主堡后有轻重迫击炮。作战时,远距离用火炮,中近距离用步枪、机枪、掷弹筒、手榴弹,各种直射、曲射兵器,在阵地四周构成浓密火网,要想接近它已属难事,要想破坏堡垒更是难上加难。
然后,再扩大到整个松山地区,相邻的几个阵地、几个山头之间,火力又互为侧防协防,彻底消灭彼此的火力死角。
这样,我远征军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入,日军都可以形成交叉火力,将我军击退。而我军就只能采取最下策,依靠人海、火海战术硬拼硬攻。
为了保密,在修筑最核心的工事时,日军根本不用民夫,全部由士兵来完成。
对于松山日军工事的情况,远征军一无所知。
新28师劳师无功,卫立煌便把第71军军长钟彬调了过去,负责指挥。
钟彬,时年42岁,黄埔一期生。在国民党军中,素有“参谋长第一人”“战术第一人”的美誉。日后在解放战争时期的西北战场上,他率部穿越沙漠巧解榆林之围,令名帅彭德怀都曾吃了暗亏。当然,这是后话。
然而,面对日军坚固的工事,精巧的火网,钟彬也无计可施,仍旧沿用新28师的打法,把士兵们置于日军的火网之下,徒增无谓的伤亡。
老兵孟存美回忆当年的惨状:“攻击时双方的枪炮声响得没一点缝,只见前面冲上去的,像滚豆子一样滚下。再组织冲锋,还是像滚豆子一样滚下。死了的一动不动,伤了的,哼的哼,叫的叫。山头上双方死人到处都是,转过来踩着的是死人,转过去踏着的也是死人。当时只怕活人,不怕死人,也来不及有什么想法。后面有督战队的机枪架着,横竖也是死,倒不如冲上去死了算了。”
一个副班长,刚刚冲入敌阵,就被日本兵的刺刀扎中了肚子。他想横竖也是一死,根本没有犹豫,提起自己的刀就插进了敌人的胸口。为了致敌于死命,他忍着剧痛,将身子向前一挺,手中的刀又刺入了几分。敌人的刺刀已经透出了他的后背,他的刀也在敌人的胸膛里乱搅了一阵。两人血染青山,同时倒地。
战斗惨烈到这种程度,松山还是硬如铁石,无法攻破。
卫立煌决定撤下新28师,换上精锐的第8军。
被寄予厚望的钟彬羞惭而去,第8军军长何绍周捧檄来战。
6月24日,第8军派人前来接防。
钟彬很是沮丧,对来人说:“你们赶紧接防吧,我们有新任务,我们要撤下去。”
7月2日,第8军第103师开到松山,换下新28师,正式接手松山攻坚战。
渡江之前,第8军军长何绍周在动员大会上激情演讲:“你们打上海,打南京,打武汉,打长沙,没吃过败仗,你们是好样的,你们是国家的好军队。这次打松山,就是要你们露脸,让你们立功,别辜负了长官的好意。”
7月5日,荣1师第3团在炮火掩护下,向松山主峰发起首轮攻击。
战斗至傍晚,虽然进占子高地前沿阵地,但在日军交叉火力的压迫下,荣3团进退失据,最终不得不退出已占阵地。
当晚,何绍周在军部召开会议。
他认为,日军在松山主峰子高地上的堡垒十分坚固,炮兵无法破坏,而西南方向的滚龙坡(即日军的本道阵地),只有几个主要堡垒,攻击较为容易。
因此,他决定先由侧翼进攻,占领滚龙坡后,形成夹击态势,再行中央突破。为增强战力,他还决定把第8军所部第103师的第307、308两个团调来。
7月7日至13日,第103师成为进攻滚龙坡的主力。第246团发起首轮攻击,日军猝不及防,该团一鼓作气,午夜时分,几乎拿下了所有据点。但是第246团还未站稳脚跟,日军的逆袭就展开了。日军熟悉这里的地形,战术、训练又比我军优秀,几个冲锋过后,246团还是被赶了下来。
1000人打不过100人,246团颜面扫地。其实在这样的阵地上,日军在暗处,我军在明处,人再多也没用。
此时,第307团刚好赶到,任务就由他们来接替。不料,日军变换出了新的战术。我军成群结队向山头发起攻击,日军先用机枪将我军压迫至两山之间的鞍部。然后,手榴弹和迫击炮弹一齐打来,我军深受其害。第8军又以第308团来增援,结果伤亡数百,寸功未建。
第8军只好放弃进攻,于14日至19日间,集中火炮,对滚龙坡进行炮火轰炸。
7月14日,卫立煌和美军顾问团团长多恩准将联袂来到松山,见到了焦头烂额的何绍周。
卫立煌对何绍周大发脾气,命令他抽调精干,组成敢死队,向日军阵地发起急袭。
为了激励士气,何绍周表示,从今天开始,不拿下松山我就不理发剃须。
7月20日,雨雾紧锁的松山,进退两难的第8军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随着怒江便桥的通车(惠通桥尚在修复之中),4门115毫米榴弹炮等火炮被运到了下拉孟。同时,第8军将8门山炮置于竹子坡,2门置于阴登山,2门置于滚龙坡西北的5350高地。这样,就对滚龙坡自东南、东北、西北三个方向形成了夹击态势。而我军的榴弹炮,更是推进到距日军阵地1500~3000米的距离内。
何绍周有了些底气。一声令下,总攻击开始。
在滚龙坡只有200米宽、500米长的日军阵地上,100余名日军陷入了绝地。我炮弹不断打去,日军阵地烟雾滚滚,火光冲天,飞沙走石,弹片横飞。主阵地上的日军看到这惨烈的一幕,个个惊恐不已,以为经此强度的炮击,阵地上肯定无人还能幸存。
7月23日下午,第8军观测哨报告,滚龙坡的日军堡垒已被完全摧毁。军长何绍周遂命炮兵延伸射击,步兵全线出击。
一声令下,敢死队员们从各个隐蔽位置一齐涌出,肩背火焰喷射器,呐喊着向日军阵地冲去。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103师师长熊绶春的直接指挥下,我延伸射击的75毫米山炮部队,协同准确,射术优异。有时候炮弹就在冲锋中的步兵25~40米的前方爆炸。战斗结束后,缴获日军的日记里,有多处赞扬我军炮兵优秀的记载。
这是步炮协同的精彩战例。在如此优秀的炮兵配合下,我步兵几乎不用担心前方的日军火力,很快就接近了日军阵地。
担任主攻的第307团将敢死队编成8个战斗小组,每组火焰喷射器1具,正副射手各1人,另有担负火力掩护的轻机枪手4人,交替掩护,协同作战。
火焰喷射器威力惊人。火焰所过之处,温度瞬间升至摄氏1000度,草木自燃,弹药爆炸,大火熊熊,空气窒息。日本兵被烧着之后,跳出战壕,四处翻滚,脂肪被高温引燃,火越烧越旺。转瞬之间,身体就被烧尽,死尸蜷缩在地,浑身焦黑,五官烧毁,耳朵、口鼻都已燃尽,只有两排白牙,凸出在骷髅之上。
冲锋的士兵,由于紧张过度,一个个眼睛鼓起,高喊着向上冲去。日军惧怕火焰喷射器,便停止射击,将我官兵放进阵地,与我展开肉搏战。
近距离接触日本兵,对许多中国官兵来说,还是第一次。这些日本兵其貌不扬,个子矮小,多在1.5~1.6米之间。他们额头后缩,下巴前突,面目可憎,身上破衣烂衫,仅能蔽体。我官兵刚刚现身,他们就端起刺刀,咬牙切齿向我官兵冲来。
一场血战,仅仅几十分钟,第307团的勇士便将滚龙坡丙、丁两个高地拿下。
而此时,突降暴雨,霎时间天昏地暗,日军趁机反扑丙、丁两高地,丁高地不慎失守。
我军只好从头再来。
激战至26日,滚龙坡日军大部战死,少量残兵坚守不退,我官兵只好躲在射击死角里,向日军阵地投去手榴弹。日军反应敏捷,常常捡起再投回来。
而我炮兵阵地由于一直没有隐蔽,露天进行直接射击。结果,日军的战机很快飞来,用机枪猛烈地扫射我军的炮兵。我炮兵损失惨重,步炮协同也只能暂时停止。
铁核桃就是铁核桃,没有一副铁嘴钢牙,难以撬开。松山之战就这样僵持下来。
7月底,松山的日军拉孟守备队,接连收到各级嘉奖令。从第33军司令官本多政材、缅甸方面军司令官河边正三,一直到南方军总司令官寺内寿一、大本营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都对松山日军的顽强抵抗表示了嘉奖。
但松山日军之所以如此顽抗,并非只是出于忠勇。他们毫不质疑地相信,由于步兵第113联队的军旗尚在松山,鉴于联队旗的重要性,他们的上级不可能对他们不管不问,让他们与军旗共同覆灭。
日军中,步兵联队的军旗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日本陆军的军旗,正式名称为“陆军御国旗”,又名“旭日旗”,旗的正中为一颗血红太阳,红太阳又向四周辐射出16道血光,象征着血与火,杀戮与征服;而在旗杆的顶部,又有一个三面体的镀金大旗冠,旗冠的三面各有一个象征日本皇室的菊花图案。在日军中,军旗由日皇亲自授予,军旗在,则编制在;军旗毁,则编制裁。
松山日军对军旗顶礼膜拜,所以他们坚信,上级一定会在部队覆灭之前,将他们和军旗一块救出。
在焦虑不安中,浴血余生的日军等来了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封密电。
密电来自他们的联队长松井秀治大佐,在密电中,松井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发生。在事前,要尽快将军旗烧掉,将旗冠深深埋入地下。”(www.daowen.com)
这是开战以来,松井秀治发出的第二道类似的命令。
松山日军集体陷入了绝望。
整个“大东亚战争”的形势都不容乐观,日本数百万海、陆军都挽救不了战争的颓势,他们一个小小的松山又算得了什么!
松山日军放弃了任何期待,由代理守备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带头宣誓,并向第56师团发去电报:“拉孟守备队全体官兵,决定保持军人的本分,竭尽军人的职责,完成军部交给的任务。”
真是一群死硬到底的穷寇,他们既不逃,也不降,更不指望援救,他们打消一切生的希望,他们只想在毁灭之前,毁灭掉一切能被他们毁灭的东西。
8月2日上午,浓重的大雾刚刚散尽,第8军军长何绍周走出掩体,下令开始炮击。
我军炮火直指滚龙坡甲、乙两个高地,随后炮火延伸。当炮火还未到达两地之间的无名高地时,第246团的突击队员跃出隐蔽部,迅速突入乙高地,占领了一半阵地。两军近战,短兵相接,激烈的肉搏战再次展开。
不得不承认,日军战前训练之精强,远在我军之上。日军官兵个个精通刺杀术,而我官兵则逊色不少。敌我短兵相接刚刚几分钟,我军就处在了下风,大部分突击队员已被日军刺倒。日军越战越多,我军越来越少,背后的堡垒里,还有日本兵不断地钻出来,加入白刃战。
眼看我突击队就要被日军全歼,所有的努力又要前功尽弃。站在炮兵阵地,举着望远镜的何绍周军长,此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命令身后的炮兵向乙高地开炮。
炮兵们面面相觑,没有执行这个命令。
何绍周没有发怒,他转过身去,对炮兵们解释道:“日军拼刺刀比我们强,与其被他们一个个刺死,不如双方同归于尽吧!”
炮兵们含泪拉开了炮栓。
几排炮弹打去,乙高地上再无活动之物。
何绍周挥一下手:“第二梯队上。”
炮击还在继续。直到第二梯队距离敌阵50米时,炮击才停止。
我军终于占领阵地的2/3。
8月3日,第308团赶到,我军重新组织进攻,狠狠打击了日军的掷弹手,终于占领了滚龙坡最高点。在那里,我军发现了几辆日军的小坦克,这些小坦克被放进战壕里,当作了地堡。难怪日军阵地坚固。
此时的滚龙坡,由于承受了一个多月的炮弹轰击,已经草木不生,山地如翻耕过的土地一样松软。
松山,恰如其名,变成了一座松软之山。
占领滚龙坡,我军取得了侧翼的安全,遂转向中央阵地,兵锋直指大垭口。
此时,远征军主力在腾冲、龙陵激战正酣,由于松山迟迟未能攻克,军需品及后勤补给无法经滇缅公路运至两地,对整个滇西反攻的大局影响甚大。
蒋介石对部下深感失望,他给远征军下达了一道严命:第8军应于9月上旬克复松山,如违限不克,军、师、团长将以贻误戎机罪论处。
卫立煌感到了压力,又把压力传递给了何绍周。
他在电话中对何绍周言明:“敌人已是山穷水尽,精疲力竭,可选用适当战术,出奇兵攻之,松山不日可下。”
何绍周这几天吃够了苦头,一肚皮的鸟气,当下直愣愣地表示,攻不下来。
卫立煌好言相劝。
何绍周是何应钦的侄子,何应钦无子,待何绍周犹如己出。何绍周自恃有叔叔撑腰,便发了少爷脾气,赌气说:“长官先把我枪毙,另找旁人来松山吧!”
卫立煌哪吃他这一套,在电话里冷笑几声,说:“不用急躁,不服从命令,当然枪毙。”
事后,参谋长萧毅肃要通何绍周的电话,继续劝解他:“绍周,限期攻下松山是委员长的死命令,卫长官也毫无办法。在战场上,尤其眼下这关乎全局之战,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再仰仗家庭势力是要吃亏的,卫长官敢作敢为,连委员长都让他三分。我们做下属的,怎能视他的命令如儿戏。”
何绍周冷静下来,想想有些后怕,立即找来得力的部下商量对策。
第82师副师长王景渊献计,使用“坑道颠覆法”,挖地道,埋炸药,将子高地日军主堡从地下整个掀掉。
王景渊是何绍周的爱将。武汉会战时,王景渊任第103师第613团团长,何绍周原本打算把他撤掉,换上自己的亲信。谁知,广济之战中,王景渊身先士卒,亲率613团突入敌阵,与友军一起全歼日军一个大队。何绍周大为惊异,开始对王景渊刮目相看,撤将之举也不了了之。不久,又把他提升为副师长。
昏暗的掩体里,听到王景渊如此一说,何绍周眼前一亮。与其像现在这样啃得满嘴是血,倒不如连根掀上天,说不定这就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他摔掉手中的烟蒂,狠狠踩上一脚,对王景渊说道:“景渊,好样的!这事由你负责,好好干吧!把小鬼子送上天,我给你请功。”
当天,何绍周召集副军长李弥、军参谋长梁筱斋、荣1师师长汪波、第82师师长王伯勋及副师长王景渊、第103师师长熊绶春及副师长郭惠苍等将领开紧急会议,商讨总攻计划。会议最后决定,以熊绶春为左地区攻击指挥官,指挥所部及荣1师第3团,攻取大垭口、长岗岭敌阵地;以王景渊为右地区指挥官,指挥所部及第246团和军工兵营攻取松山主峰子高地。
8月11日,王景渊命第246团派出小股部队,昼夜不停地在子高地周围袭扰敌阵。同时,命令工兵营在子高地敌阵垂直下约30米处,掘进两条地道,进行对壕作业。
一开始,美军参谋人员窃笑不已,居然能想到挖山,这看上去太疯狂了。不过,当他们看到中国人认真起来,并切切实实向前推进时,美国人相信了。他们放下分歧,加入了这份让他们倍感新奇的工作。
按照计划,我工兵先从四个方向同时开挖战壕,壕顶以树枝、杂草遮蔽。待挖出150米接近子高地后,再合并为两条,改为坑道掘进。两条坑道在距子高地爆破点30米左右时转向爆破点。最终会合于子高地主堡垒的下方,并扩大出安放TNT炸药的药室。
从11日开始,工兵挥动十字镐与圆锹,在我炮火掩护下,不停地挖掘坑道,向日军步步紧逼。而美军的工程技术人员,以及工程机械都倾巢而出,帮助中国工兵创造奇迹。
松山的土层已被连续的炮轰震松,工兵们进展得很快。经过不断地挖掘,不断地校正方位,很快就挖到了子高地内部。
此时,日军已有所察觉。他们紧急构筑坑道,以掘进对掘进,欲连通我军坑道,破坏我军计划。但他们计算稍有偏差,加之人手不够,进展不快,因而落在我军的后面。
18日晚,经一个星期昼夜不停地挖掘,我军终于把坑道挖到了子高地日军主堡下方。当晚及次日,我工兵用了一个昼夜,在右室装置TNT炸药70箱,总重3500磅;左室50箱,总重2500磅。同时,为了保证爆炸的冲力向上,我工兵又向坑道回填土方,要在引爆后确保冲力向上,把鬼子送上天。
20日拂晓,一切准备就绪。我炮兵集中火力射击,步兵亦做佯攻姿态,以逼迫附近之敌进入堡垒,扫清四周的一切障碍。
子高地地堡内的40多名日军,虽然隐约感到情况不妙,但面对外面猛烈的枪炮火焰,也只好龟缩在地堡里,静待命运的最后时刻。
太阳从东方升起,驱散了连续多日的阴霾,将松山子高地照得一片通红。
子高地下,隐蔽待发的荣3团官兵,异常激动的工兵营将士,踌躇满志的何绍周军长,紧张不安的王景渊副师长,满面带笑的美军联络官卡洛斯上校,以及跃跃欲试的年轻记者,都一言不发,紧盯着眼前的松山。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分明地感受到,怒江激越的浪涛声,正隐隐和着胸中热血激荡。
9时15分,何绍周举着的手猛然挥下,地下突然传来连续不断的“隆隆”声。这沉闷的巨响,犹如暴风雨之前的闷雷,又像地震之时岩层在地下爆裂的声音。
子高地上方,黑烟突起,直入云霄,断头残肢,土石原木,一时布满天空。
爆炸声刚落,第8军集中所有炮火,立即实施弹幕遮断与诱导射击,掩护荣3团官兵全面突击。一时间,炮火连绵十几里,声响震动各山谷。时间不大一会儿,我步兵登上子高地顶峰,将反斜面残余日军悉数歼灭。
我军打扫战场,只见子高地顶峰东北部与东南部,各有一个漏斗状的炸坑,前者直径60多米,后者直径30多米。山上日军,堡垒之外有9具遗尸,堡垒之内,除浅埋5人昏迷不醒外,其余悉数埋于地下。
我军大功告成。
垂死挣扎的日军还是不肯认输。
音部山深达4米的地下洞穴里,金光惠次郎少佐瞪着血红的眼珠,急命只茂松大尉率领拼凑出来的60名士兵,逆袭子高地。
子高地还没被我军暖热乎,就被突袭的日军夺了回去。
而此时,夺取松山主峰的捷报已到了重庆的军委会,各地的报纸都在连夜赶印,刊登此重要消息。如果夺不回阵地,闹出乌龙,那就不光是丢何绍周军长的脸了,何应钦这个叔叔也将颜面扫地。
何绍周火急火燎地立即组织敢死队,每人赏法币1万元,出发之前,每人先发5000元。就这样,敢死队员腰捆法币,冲上了峰顶。
子高地上,早已是杀声一片。原来,我守军并未被日军完全消灭,残余官兵仍坚守阵地,与日军厮杀。我敢死队迅即加入战斗,两下里应外合,将日军悉数消灭,不要活的。
美国大兵扛着高射机枪非要跟着冲锋,而当他们和后续部队赶到阵地时,战斗已经结束。但初历战阵的他们,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得目瞪口呆。
小小的阵地上,密密麻麻地堆放着敌我官兵的尸体。有的互相扭打成一团,你夹着我的头,我摁着你的脖子,你抱住我的大腿,我又捏着你的裆部,死去的早已冰凉僵硬,有口气的还在蠕动呻吟。被鲜血浸透的土壤,散发出阵阵腥臭,微凉的空气中,飘动着刺鼻的硝烟味。
尽管战斗惨烈到这种程度,日军还未死心。
22日拂晓,金光惠次郎少佐将阵地的守备交给伤员,集中所有还能动弹的各类官兵共80余人,在木下昌巳中尉的统一指挥下,向子高地发起了最后一搏。
这真是最后的疯狂。日军如螳臂挡车,以区区80多人,就想挡我上万将士,实在是不自量力。一番激战,我步炮同时反击,日军兵力急剧下降至十几人。为保留一点种子,金光惠次郎才把这残余的十几人撤下。此战之后,日军再无反击之力,子高地被我完全占领。
至此,松山之战已近尾声。
实际上,自从8月18日,怒江上的新桥架设完成之后,日本人的败局就已注定。
日军固守松山的最大战略目标,就是封锁惠通桥与滇缅公路。惠通桥一旦通车,中国远征军就可以抛开严重受限的空中运输,依靠汽车将军用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松山前线。
而子高地的失守,就意味着松山失控,这更加速了日军覆灭的速度。
8月23日,在连续两轮对子高地的逆袭失败后,金光惠次郎手中的战斗人员已不足100人。眼下,他比谁都明白他们将会面临什么。
傍晚,他向第56师团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发去诀别电:
“面对19日以来敌人的猛攻,守备队虽奋战死守,但大部守兵已成残废……如今大部守兵虽已仅剩一只手,一只脚,仍以全力死守仅有阵地……因已面临最坏时刻,谨派炮兵(小)队长木下昌巳中尉逃出报告。”
金光惠次郎决心依托残存的阵地,与我军周旋到底。
此时,日军被我围困2月有余,粮弹早已断绝。躺在战壕里的日军,只能没日没夜地咀嚼沾满泥土的青草,带着援兵总会到来的幻想,继续顽抗。
8月下旬,我第8军集中兵力,向日军残余阵地黄家水井、大寨、黄土坡、马鹿塘以及丑、寅、卯高地,发起最后阶段的进攻。
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松山的最高点寅高地(即日军所谓的音部山)。
战至29日,我军终于攻入寅高地。当夜,日军的反扑竟达7次之多。第309团第3营营长黄人伟少校腿部、耳部两处重伤,仍吼叫着督战,不肯退下火线。我官兵士气大振,终于在拂晓前击退日军。
子、寅两高地被占,基本上宣告了松山日军的覆灭。
9月6日,寅高地下的西山阵地被我攻占。
当日下午,日军拉孟守备队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被一颗迫击炮弹打中,腹部被炸得粉碎,身子断为两截,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就当场毙命。
日军的末日已经来临。
松山火线上的慰安妇们,在得知日军战败的消息后,态度也戏剧性地发生了逆转。
早先,在日军补给断绝时,慰安妇们慑于日军的淫威,主动为日军生火做饭。当时米和面都已吃光,她们就把鱼罐头煮烂后,和着野菜做成饭团。由于做饭需要生火,而生火势必冒烟,烟气升空立即就会遭到我军的炮击,所以她们就用好几床毯子遮住战壕的入口,在烟火的熏呛下为士兵做鱼罐头饭团。等到半夜后,再把做好的饭团分送到各个战壕。接到饭团后,那些日本兵还天良发现,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们还钻进战壕,和日军并肩作战。进攻阴登山时,我官兵亲眼见到一名赤身裸体的女人,跳出战壕,向我军投掷手榴弹。
然而,一旦听到日军即将覆灭的消息,她们立刻就对那些日本兵冷淡了起来。
她们惧怕死亡,她们渴望新生,她们不愿与日军一起覆灭。
但她们除了绝望,还能如何呢?
我军的炮弹不断落到阵地上,日军士兵一个一个倒地身亡,慰安妇只要一听见飞机的声音,就马上逃进战壕里,点着蜡烛,在战壕里一动不动地一直等到爆炸声停止。战壕里,恐惧一阵阵袭来,慰安妇们浑身战栗,不知哭了多少次。大家一边哭,一边叫:“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吗?”
9月7日,松山日军只剩下最后一块横股阵地,残余的几十名日军都被逼到了这里。
最后的时刻到了。
天上“噼噼啪啪”下着雨,重伤员和慰安妇们躲进了宽大的“□”字形战壕里。卫生兵吉武伊三郎军曹拿出一些升汞片剂(即盐化水银),分发到重伤员和慰安妇手中,勒令他们服毒自杀。日军的重伤员几乎都不愿意喝,两个身体还能活动的伤员爬到外面,用嘴扯断手榴弹的引线,“轰隆”一声,血肉横飞。慰安妇们掩面大哭,不敢睁眼去看。
昔日的传令兵,此时的重机枪手早见正则上等兵,则俯下身去,逐个喂伤员喝下加了升汞片的水。重伤员没怎么挣扎,就一命呜呼了。
慰安妇们吓得魂飞魄散,她们哀求士兵带着她们逃跑,但是卫生兵吉武伊三郎说:“你们还是和士兵死在一起吧。”
吉武伊三郎军曹和士兵们一起,威逼着数名慰安妇喝下毒药,亲眼看着她们渐渐地停止了呼吸,直到最后死去。
有一个慰安妇拒不从命,吉武伊三郎冲上前去,随手捡起一根拐杖,硬是把药片往她嘴里捅了下去……
最后的疯狂又令日军恢复了魔鬼本性。他们甚至嫌以上手段麻烦,便命令慰安妇钻进战壕里,然后扔进手榴弹,将她们集体炸死。在此生死存亡的瞬间,三四名慰安妇不顾一切,跳出战壕,向着龙川江方向逃去……
此时,前来领受命令的木下昌巳中尉赶到横股阵地,看到了这悲惨的一幕。
仅仅数十平方米的阵地上,竟然横躺竖卧着一二百具尸体。积尸成山,血流成渠,缺胳膊少腿的,肠子流了一地的,其恐怖凄惨,犹如牲畜屠宰场,又是人间活地狱。
木下昌巳,九州岛久留米人,1940年作为久留米西部的第51部队的士官候补生参军入伍。进入缅甸战场后,渐次做到野炮兵第56联队第7中队的小队长。松山战斗进入尾声之际,他的中队长泽内中尉身负重伤,已经无可救药。他便在泽内的要求下,对着泽内的太阳穴开了一枪,帮他脱离了苦海。然后,踩着如橡皮一样发胀的尸体来到横股阵地,准备接受代理守备队长要他“脱出”的命令。
1944年9月7日凌晨3时,木下昌巳怀揣“战功簿”,带着两个士兵奉命逃往龙陵第56师团司令部。但是,刚一离开阵地,马上就遭到我官兵的猛烈狙击。他们一行躲避起来,直到当天晚上,横股阵地激烈的枪炮声沉寂了下来,才仓皇逃去。在躲避之处,他看到真锅邦人大尉烧毁了军旗,高举战刀,大叫着冲向中国军队阵地,最终被击倒在地。
凄厉的雷雨之中,日军拉孟守备队全军覆灭。
逃出松山的日军,只有木下昌巳中尉、高村武人少尉、龟田肇上等兵等4人,另有9名日军、数名慰安妇被俘,其余日军全部葬身于松山之上。
逃出的4人中,高村武人在战后出任日本福祉财团的理事长,而木下昌巳则作为高村武人的下属,与高村武人共事超过50余年。
晚年的木下昌巳,再次来到松山,重游各处战场,忏悔当年的罪恶,悼念阵亡的官兵。山风飒爽,残阳如血。山上的木下昌巳,早已泪流满面。
松山日军全体战死一周后,腾冲日军也全军覆灭,缅甸日军大为震动。
第33军司令官本多政材哀叹道:“活到现在,还没有尝到过如此悲痛的滋味。”
而此时,日军为解救松山、腾冲日军而发动的龙陵会战,也在我军的顽强抵抗下,陷于进退两难之地。受到松山、腾冲日军全军覆灭的震撼,日军第33军遂中止第一期“断作战”。
松山之战,历时96天,第8军苦战68天,先后发动9次攻击,大小战斗无数,终于攻破了日军苦心经营达两年之久的松山阵地,打通了滇缅公路的第一道要隘。
此战,第8军投入的总兵力近16000人,伤亡6074人,其中阵亡3145人,仅一个第103师阵亡者就高达1509人,最后转移到龙陵作战时仅剩下两个兵力残缺的团。而连同新28师的伤亡在内,整个远征军在松山的伤亡数字是7675人(其中阵亡士兵3775人,军官123人)。
松山之战,像极了美军在太平洋上的诸多岛屿争夺战。中、美两军都如掏地洞似的,以数倍于日军的伤亡,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是为惨胜。唯一不同的,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海上。
如今,在松山战殁者所在的地方,庄稼葱茏,房舍俨然,鸡鸭成群,牛羊弥山,昔日的阿修罗场,今天已是逍遥乐土。
世事沧桑,正如落日的余晖、山间的瀑流,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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