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芳:虽然您的文字以优美抒情见长,但其背后似乎却是脱不出那种来自遥远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情结?您在作品中对岁月的那种勾连,似也可以从中解读出您的内心和担当。如果从生命消长的进程来说,我们早已过了“把栏杆拍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年龄了。但对一个散文家和诗人来说,童年、青春意味着什么?时代又意味着什么?
赵丽宏:我的文字有什么特征,我自己无法说清楚。我们的汉字是人类文字中最有表现力的文字,同样一种意象或者一个景象,不同的写作者可以用完全不同的词汇和文字风格来表现。多年前在新加坡和当地的文学青年谈写作,我曾告诉他们,作为一个中国作家,能用汉字写作,是我的幸运和骄傲。新加坡的年轻人听到这样的话,有些震惊。他们都是华裔,能说汉语,但书写主要是用英文。后来有一位听过我演讲的新加坡学生给我写信,说她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赞美汉语,她希望自己今后也能用自己的母语写作。她随信寄来了她用汉语写的习作,虽然有些幼稚,但可以看到她的努力。她的习作中用了很多成语,形容词也用得特别多,有些形容,其实是多余的,读起来给人臃肿累赘的感觉。我回信告诉她:文学表达的高境界,其实应该用朴素简洁的文字来表达世界的丰繁和人心的幽邃。譬如李白的《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用的是最直白简单的文字,却表达了思乡游子深沉的感情,读者能从中体会到无穷的情思。回溯我的创作,不同的年龄段,我的文字风格还是有点变化的。年轻时,我曾经追求过文字的绮丽华美,这对一个写作者其实不难。但是我后来发现,绮丽华美,绝非文学表达形式中的最高境界。写出动人的诗篇,不在于文字的华美,而在于是否有新鲜独特的意象,是否表达了真挚深刻的情感和思想。而这些,用朴素的文字完全能表达。这些年,我是尽量在这么做,读者也应能发现我的努力。陈子昂和辛弃疾的诗篇,并不是年轻人的激情宣泄,而是经历了人世沧桑之后的深沉咏叹,也许,我们这样的年龄,依然可能拍遍栏杆而四顾茫然,面对着天地的辽阔、世事的浩繁,徒生苍凉之感。童年,意味着生命中遥远而亲切的回忆,意味着曾经有过的天真和单纯,意味着逝去的岁月。对青春的解释,每个人也许都不一样。当然,青春一定是我们曾经年轻烂漫的生命,是理想和激情燃烧的日子。如果以生理的角度,那么,鬓发飘雪,肌肤衰老,青春的逝去无可奈何;但若以精神的层面,那么,只要心中还有梦想,还有爱的信念,还有追寻人生和艺术真谛的心愿,青春在我们的生命中便不会老去。
徐芳: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有着两千多年文学历史的国度,乡土文学传统源远流长,积累深厚。写作者对此也是轻车熟路,闭上眼睛,脑海里立马会浮现出生动的文学形象。可一旦涉及城市生活,写作者普遍会有一种脱节感,感觉与对象之间有一种错位,不知道城市该用哪些文学意象和符号来表现。还有人断言:上海无诗!还有人说:“在上海写诗,是个矛盾语”……您是怎么解决这个“矛盾”的?
赵丽宏:中国的文学史,远不止两千多年,《诗经》中的作品,最早诞生在三千多年前。我相信还有更早的用文字创造的文学作品。这是中国人引以为骄傲的事情。中国几千年历史,进入现代社会之前,基本是农耕社会,传世的文学作品,当然大多以山林自然为描写对象,若写到故乡,也多是乡村,是和大自然相关联的。在诗人的作品中,故乡就是一间草屋,一缕炊烟,一条河,一棵树,一弯荷塘,一片竹林,一群牛羊,一行归雁。所谓“乡关”“乡梦”“乡情”“乡愁”,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诗人对童年时代所相处的大自然和乡村的依恋、向往和怀念。羁旅途中,眼帘中所见也多是乡野山林,触景生情,引发乡愁,是很自然的事情,譬如宋人王禹偁的怀乡妙句:“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就是由此而生。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现代白话诗,也是延续了这个传统,那是因为那个时代的诗人,大多也来自乡间。但是时代发生了变化,现在的很多诗人,出生在城市,成长在城市,他们的童年和故乡,就是城市。这和古代诗人完全不同。如果还要在诗中学古人,学出自乡村的前辈,那就不合情理了。譬如我,我的故乡就是上海,所有童年的记忆,都发生在这个城市中,羁旅在外,思乡之情都是和这个城市发生关联。我想,和我同时代的或者比我小的诗人,大致也是这个情况。写城市的诗篇中,出现了很多古诗中没有的意象,楼房、街道、工厂、商店,人山人海,也许很多人认为这些意象与诗无关,其实不然。所谓诗意,未必只和特定的对象发生关系,只要心中有诗意,有对美的追求和向往,有灵动的想象之翼在心头扇动,天地间的一切皆可入诗。故乡到底是什么?其实不仅仅是具体的地域,更是感情的寄托,父母亲情,手足之情,儿时的伙伴,一段往事,一缕乡音,都可能是记忆中故乡的形象,这些无关乡村还是城市。我写过一首长诗《沧桑之城》,是写我心目中的上海,写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情,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对历史和未来的探寻和思索,都和这座城市相关。在这本诗集的扉页上,我题写了这样一句话:“谨以此诗献给我的故乡之城上海”。这是由衷之言,发自肺腑。“在上海写诗,是个矛盾语”,这是非常奇怪的话,这样的说法才是矛盾语。时代和生活的变化,必定会使文学创作的内容乃至形式发生变化。这也给诗人的创作提供了创新的条件。上海当然不是一个无诗的城市,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上海出现了很多优秀的诗人,很多诗歌的流派源自上海。当下的上海,也是诗歌创作非常活跃的城市。这是无须我多说的。其实,除了写诗,我更多的是用散文的形式抒写来自生活的感受,散文和诗不是同一文学体裁,但追求和表达诗意,却也是殊途同归的。
徐芳:茅盾《子夜》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城市生活的描写,与哈代有点类似,他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待城市,对城市生活给予批判。这种批判,体现出作家本人的生活经验和成长记忆。您又是怎么看待上海的生活?最近你出版的长篇小说《童年河》,引发很多好评,这是你对此作出的相应的文学表达吗?(www.daowen.com)
赵丽宏:很多作家在他们的小说中对城市生活表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城市把各种不同地域的人集中在一起,凸显贫富的差别,在泛滥的欲望中,也泛滥着人性中的贪欲和丑恶。拥挤,压迫,浑浊的空气,被排挤和放逐的自然和天籁。文学家的目光绝不会放过这一切,表现这些,也不能说是对城市生活的批判。城市生活中也有美好的人性闪光,也有诗意的温情。生活在城市底层的人群中,有艰辛的拼斗和挣扎,也有憧憬和追寻,形形色色的人群,酸甜苦辣的生涯,融合成城市生活的五光十色。谁也无法对上海的生活一言以蔽之,上海是一个海,是一个人生的染缸,是一个可以包容人间所有情绪和期冀的杂色汪洋。我一直记得童年时在夏日的夜晚,躺在屋脊上仰望星空,看月亮,看银河,等待流星划破夜幕,这时,黑色屋脊下面有喧嚷的市井人声飘出,空中响起黄浦江轮船的汽笛,还有海关的钟声。《童年河》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因为是些童年生活,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孩子,所以被归入儿童文学。小说写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城市生活,我没有想过要批判城市生活,只是写我曾经在那个时代感受到的人间真情。城市在变化,生活也在变化,但人心中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我写的是那些不会改变的东西,所以和我同辈的读者也许会产生共鸣,而这个时代的孩子,也不会感觉遥远和陌生。正如我在小说后记中所说:“不管我们所处的社会和生活状态发生多大的变化,有些情感和憧憬是不会变的,譬如亲情,譬如友谊,譬如对幸福人生的向往。童心的天真单纯和透明澄澈,也是不会改变的。
徐芳:年前您得了塞尔维亚的国际诗歌金钥匙奖,此前莫言更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中国人的情感与精神面貌,是否通过过去和当下的文学创作,已源源不断地向世界传递?您如何评价21世纪以来的文学发展?是否有目标,有期许?
赵丽宏: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视程度,是前所未有的。这很正常,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前进步伐势不可当,西方世界关注并重视中国发生的所有一切,当然也包括文学。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使世界文坛对中国当代文学刮目相看。最近几次去欧洲访问,在荷兰和丹麦,在法国,我都在那里的书店中看到不少被翻译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莫言的小说,以显赫的地位陈列在书店的最显眼处。说中国人的情感和精神面貌正在通过文学被世界了解,当然没有错。最近几十年中国的文学创作成果是丰硕的,改革开放带来的生活多样性,为中国作家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可以说,中国文学在当今世界文学之林是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树,花果满枝。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和中国对西方文学的翻译推荐的规模和深度相比,西方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介绍是极不对称的。西方对中国文学的了解,还非常粗疏浅薄,还局限在一些所谓“汉学家”的书斋里。对中国文学的这棵大树,很多人并不认识,甚至视之为草芥。我想,我们也不必为之焦灼烦躁,只要中国的文学家都能沉下心来,脚踏实地,大胆创作,用我们引以为骄傲的文字,写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抒发真挚的感情,表达我们对世界的思考和憧憬,中国文学这棵大树会越来越繁茂挺拔,这种不对称,一定会逐渐得到改变。
(徐芳为《解放日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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