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媪传
杨媪,金匮之荡口镇人,少鬻于嘉定胡氏,以勤敏故,主人女视之。及长,归我外祖王荆门先生为侧室,事嫡谨而无子。年二十九,外祖没,遭赭寇之乱,依先考妣而居。
先妣育子多,至予而九。予在提抱以属媪,时予呼媪曰妈。每饮食卧起,必津津为予道家庭故事,或曲诱以事父母敬长之礼,予乐听之不倦。予四龄从先妣读,九龄而就外傅,十一龄而毕诵四子五经,但通解其文义,学属词而已,陶冶品性,则维媪之力。
媪不多识字,略明书算,为先妣料量中馈事井井,又善割烹,虽常味,为所手调必适口。昂值之品,必蓄其余,屡索之必得。洎予娶妇,少少能师其术,而不如其善蓄也。往来戚党间,无少长争迎之,以得其信宿为快。婢妪经其指挥,则服役必中节。其言蔼如能感动人,在予家数十年,未见其盛怒。以例旌节孝,见者辄贺,亦视为外来荣誉,不色喜。予年二十四丧先妣,二十七又丧先考,恒茹哀相慰藉。而媪亦渐衰,偶以倾跌跛一足,光绪十八年二月二十六日骤患头风而没,年六十五。没之日,予客上海,闻讣归视其殓。
沈子曰,今吾国教育家方提倡女师范学保姆学,将使海内贤淑相与研习儿童心理学,从事小学教授及蒙养院之保育,其利溥哉。如媪曷尝学,顾先妣导予以严正,而媪以和肫,然述外祖遗训,则固有所受之。嗟予小子,童年躬受其福,而酣嬉未及知,忽忽乎壮强之期已逝。於乎,负吾媪。
绣屏先生家传民国十五年三月
先生姓施氏,讳官绂,绣屏其字也,江苏嘉定人。父锡卫,以进士历官安徽、福建,先生幼而随宦,长以盐大使指分广东,累充白沙、芦包、菉兰厘局,黄冈、桥面缉私局差,大吏深器之,补招收场大使,六年俸满,奉委解残引赴京。辛丑丁父忧,服阕改官浙江,充运署审计科员,补钱清场大使三年。其在官理灶民讼案勤,有所兴革,必餍人意,德之者众。戊申丁母忧,扶榇回籍,送者塞途。服阕补黄湾场大使,未一年光复,弃官归。而江苏设松盐局,局长访鹺务才于余。余举所知,谓久宦而犹儒行者,其先生乎。起为两浦场知事,以改制去职。庚申之夏,奉委赴严衢查缸,遇疫,殁于杭之城站旅次,年六十有七。配金夫人,余表母姨也。两家时相过从,以是知先生性行稔。其接人欿然若不足,蔼然视卑幼若朋侪,自余髫龄以达艾年,或一日一遇,或数岁一遇,未见有疾言遽色,亦未闻偶一臧否人也。子祖镛、祖轺。祖镛为兄,后祖轺早卒。孙之鼎、之骅,轺出;之驹、之鹏、之騂、之鸾、之骏、之鸿,祖镛出。
张先生焕纶传
张先生焕纶,字经甫,江苏上海县人,少有大志,肄业龙门书院,为住院生,兴化刘先生熙载高第弟子也,博极群书,以舆地学为经世之本。苏松太道冯先生焌光建设求志书院,分六科课士,延主舆地斋讲席,兼属论次有史以来兵事,专述所据地理之得失,著《历代方略纪要》。而冯先生弃官觅亲骨于伊犁,事遂中辍。
感科举之溺人,救时人才之匮乏,日思以实学培后进储为国用,光绪戊寅偕川沙沈成浩、同邑徐基德、范本礼暨弟焕符创立正蒙书院,就学者即四十余人。众诧为未经见,疑忌丛集,顾成效日著,生徒日进,其始以经费无出任教职者,均不取修脯,恃同邑姚天来资助者五年。辛巳、壬午间,道、厅、县睹其成绩,迭相提倡。洎余姚邵先生友濂任苏松太道,为筹基本金建校舍,以地枕梅溪,改名梅溪书院,即今梅溪学校是也。
尝谓育材以读书为体,治事为用,师宋儒胡安定经艺、治事分斋遗意,供像率诸生岁时礼敬。又谓儒者有五蔽:蔽于考据琐屑,则儒而贾;蔽于词章涂泽,则儒而优;蔽于理学元虚,则儒而释;蔽于象数祸福,则儒而巫;蔽于富贵利禄,直儒而贼矣。去此五蔽,乃获一通。故其立教以明义理、识时务、体用兼备为主恉。其教科为国文、舆地、经史、时务、格致、数学、歌诗等;甲申年始增英法文,旁及洒扫;应对进退与夫练身习武之术,有击球、投沙囊、投壶、习射、蹴鞠、超距、八段锦诸课,分日轮习。尤尊重德育,选古人嘉言懿行为常课,以六条目为敦品勉学之鹄,曰和厚、曰肃静、曰勤奋、曰精熟、曰敏捷、曰整洁。其于学生若父兄之爱子弟,时其饮食、衣服、起居,而一一导以规范;又如将帅之勒其士卒,自晨动迄晦休,各有定程。膳有师同席,宿有师同舍,班置班长,斋置斋长,督之以学长,游息时则以学长、斋长递相监护,而统以一教员,一以养成其服从规律习惯,一以试验其管理才也。中法之役,俾学生受军事训练,率之夜巡城厢,闻履声者皆知其为梅溪生矣。
南洋公学之肇始于丙申也,聘任为总教,一循梅溪成法而扩大之,特设师范班,为吾国有师范学之始;作《警醒歌》以朂诸生,校以外亦多传诵之。翊年设外院,资师范生之实习,方次弟设中院、上院,备大、中、小学于一校,病作而去职。或云以不获悉行其志,托疾而行也。果久于其职,所造当益宏远。既去公学,尽瘁于梅溪,终其身二十年间,被其教泽者数千人。卒年六十,门人私谥曰宏毅先生。
论曰:先生以经世才,从事教育,其动机盖怵于强邻之环伺,祸至之无日,思以兴学挽救之,时则琉球始吞于日,越南未弃于法,洞烛时变,可云先觉矣。邵先生之巡抚台湾也,以夙契而延揽之,偶一小试其吏才,未竟所长也。独此陶铸时彦、警醒后学之精神,犹令人于国体变更后,溯流风于学制灿然之日,讵非感人者深欤。
盛君家传
盛君讳肇保,字绳武,号佑卿,吴县人,谱名丕谟,系出春秋之郕。《公羊传》郕作盛,是为得姓之始。自汉迄明,世为望族,陆[隆]庆间君之九世祖茂仁始迁吴,七传至祖启新,多隐德,父熙麟,本生父炳麟,君兼祧之,清制也。天性仁孝,幼事祖母孔及本生父、本生母单已恪尽子职。咸丰庚申,太平军陷苏城,父面受刃伤,懵不省事,君在髫龀,能维护不去;闻祖母殉难于河,随父赴河以殉,遇拯,觅祖母尸不忍离,而寇大至,乃向河稽颡,含泪离城,转徙至用[甪]直乡高家堰。求母避寇所及亲族踪迹,未得耗,而父撄重疾,时君才十龄,以一身问医侍汤药,衣不解带者逾月,而父病痊,君母亦闻踪至。因设小肆于甪直西涨汇乡以维生计,君任事有过成人。
城复,还故居,始就学,日苦诵千百言,不数年谙经史大义,能诗文。君闻丰备义仓费绌,亟请于父,捐元和常稔田五十亩,由苏抚李文忠奏奖国子监典薄[簿]。庚午,族人以娄门外十贤祠及虎丘御史公专祠遭兵燹,议移建并建忠孝、义烈、贞节诸祠于师俭堂故址,君承父命创捐祭产,规画程工,并访各支祖墓,详考谱系,任集修谱费,搜采校订,越一年成家乘初稿。及祠工竣,君父谓吾得与族人共集此,事赖此子耳。故戚族中咸目君为千里驹。
壬申入邑庠,以襄办漕运,母殁仅及视殓,引为终身疚,乃家居理租务以奉父。七应省试未捷,以广东义赈案改直隶县丞,顾不忍离亲远宦。凡乡里公益事,若义塾,若宾兴,若清门赙会,若栖流所,若代葬社,若接婴局及保墓掩埋、恤嫠放生、赈粥贷米、施医给药诸善举,靡役不与。君外和平而内公正,诚能格人。里有纠纷,得君一言立解,领袖诸绅,每引君为助。
壬辰,鲁抚又以劝赈案奏保君知县,留原省。甲午战后,君感时局日艰,谓宜革新教育,以经史养其器识,以科学益其知能,习地理以明世界之趋势,习体操以救民族之积弱,闻者韪之。爰令子振先精研舆图测算,振先肄业中西书院。
是年冬,父病几殆,君遍求名医,夫妇焚香祷天,侍疾如十龄时,衣不解带者复经月。一夕,夫妇朦胧病榻侧,梦神告父曰,以汝子诚求,缓汝三年来。父病由是日减,越岁方春而霍然。至丙申冬,夙疾骤发,竟不起,适三年也。君哀毁尽礼,抚幼弟肇熊读,奖掖兼至,春为祭扫出入必偕。
己亥冬,江督刘文诚以君漕运劳,奏加五品衔,寻以四川案赏花翎、正三品封典,而君年五十矣。先是亲朋以君才长,累劝出仕,至是复申前请。君谓内忧外患方亟,果有济时略,诚不宜自逸,今遇英主,力行新政,而曙光仅一瞬,如不才者,何补于时邪。幸随诸父老效棉力于乡邦,冀以愚诚稍振俗,或亦于人心国本不无毫末之益乎。遂绝意仕进。
妹复秀适秀水王祖芬,早孀,仅遗幼孤,一欲身殉者屡矣,君反复导以抚孤大义,迎居于家,爱甥逾已出,俾与诸子同塾而督教之。妹没,为请旌如例。君素友爱,中年后以得幼弟为乐,以为无妹尚有弟也。辛丑冬,弟忽染喉疫,君体肥而年渐高,以爱弟故,日必登楼六七度至十余度,而中西医百方疗治无效,垂绝时,君持其手大恸,盖发于至情,不能自抑已。
子振标之入京师高等实业学校也,君谆谆训以力求实学,痛戒时习;啬于自待,勿啬于待人。君于故人子弟之志进取而力不逮者,乡党之贫乏忧患及婚丧不能举者,辄资助之,其训振标,犹此志也。子振先暑[署]镇江府学教授,君又训之曰,教职虽俗称冷官,实本古者庠序设教之义,当体斯义,为国家培根本。予十年前即谓舍教育无由图强,今幸次弟设学矣,顾实不副名者,时有所闻,汝宜力助镇江中学之负责者毓成真才,庶慰予望。振先本此旨也往,以是获时誉词,调代松江府学教授,未及任事而殁。子振庠在招商局,奖叙湖南知县,惧君之悲悼也,不赴,并辞局务归侍。及振标毕业试最优等,奖举人,分省知州,农工商部奏调留部,以对品官员外郎候补,兼任母校化学教员,其归省也,君又训之曰,汝幸获寸进,对家对国,所肩弥重,教育与实业,均救时良药也,勉为之,勿负少时大志。
君严于自督,未尝一事苟,尝患痰饮,屡治未瘳,医谓非鹦粟膏不为功。时逊清方收洋药捐,士夫吸食不为怪,或饷客以为殷勤,医既坚劝试服,果效,累发累试,遂成瘾。后禁烟令下,惟年六十以上宽其禁,君年适六十矣,独毅然自戒。家人及亲故咸虑其戒而复病也,环阻之。君谓:死生,命也,既禁矣,予敢以年老而遁法外乎。就医于沪,月余而瘾绝。遇老友嗜此者,或同卧一榻,纵谈竟日,不一染也。
辛亥光复之冬,乡愚无赖者乘国变煽众抗租,君拟恩威并济之法,陈当道施行,众皆悦服。今苏乡民风未丧淳朴之遗者,君有力焉。旋被推为吴境租粮并徵局长,虽风雨必晨至夕归,躬自督率。洎举为市公所议员暨市民公社职员,每届会期,必准时列席,发摅所见,遇有妨害公众、摧残教育者,争之必力。司宗祠出纳数十年,词[祠]产所入恒有羡余。君以建词[祠]后岁久未修,谓予老矣,今幸健在,此非予责乎,勼工度材,不数月而焕然。故茔有塌损者,亦遍修之,而常费仍裕如,且已蓄有修谱基金矣。君小试其理财之能,而其效如此。
君年六十有九终于里第,新纪元七年之三月七日,即夏历正月二十五日也,葬吴县十三都十一图难字圩木渎镇辽里村新阡。越二岁,族议建报功词[祠],以君升享。配单,男子子三:长振先,娶陈,继娶叶,皆先君卒;次振庠,娶闵,继娶沈;三振标,娶贝。妾李,女子子一珍,适武进顾润章。孙九:家瑞、家龙、家凤,振先出,瑞、龙皆先君殇,凤亦殇;家鹏、家鸿,振标出,鸿殇;家骅、家骝、家骥、家骧,振庠出。女孙七:家馨,振先出,适同邑陆鸿书;家陶、家庆、家端,振标出,陶殇;家琬、家珮,振庠出,家鑫,振标出。
沈子曰:《周官》乡三物之六行,曰孝、友、睦、姻、任、恤,君其备之矣。迹君平生立言与处事,殆仁且智者,予尤服君之六十而绝烟瘾,谓此非大勇者鲜能之。今凡百惟新是求,而令格于武人,毒痡兆民,遗殃种族,痛乎哉。其知过不能改,湛溺于此者十常八九,何其懦也。我炎黄子孙而尚欲振拔于万方多难之日邪,各鞭策其身,以师君之大勇,庶乎有豸。
孙母张太君家传
太君姓张氏,生于江阴之文村,父讳鼎年,太君其长女也。年二十三归莲初太翁,太翁讳祖荫,事迹别著家传。先是太翁母钱太君岁过文村料量田租之入,辄闻村人道张女贤,谓遍数我村,无逾女者,因为太翁委禽焉。结缡后事姑以孝闻,姑老,隆冬不能兴,躬侍卧榻,问视周且慎,岁岁习为常。姑病泄匝月,扶持上下一夕六七起,襦袴污,手浣濯之,人以为难。性和易诚谨,生子五,而太翁早逝,茹哀抚孤,刻苦支门户,有不给佐以十指。亲戚或馈遗济其贫,则婉辞之,布衣蔬食,督教其诸子,氐于成立,已昌大其家业。尝谓诸子曰:自我来汝家,汝父商于外,岁时定省无间,每入门必急趋母所,忖母所欲,必先意承志,歠食服御必丰必葡。汝祖母年高,又素严峻,时呵斥于家人宾客前,汝父则长跽任过,未敢少忤。我睹今人之事其亲者,罕或汝父若也。汝曹敬志之,能汝父若我,慰矣。以新纪元之八年没,年五十三,五子名具太翁传。三曰寿熙,乞传,传其家传如所述。
沈恩孚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易·家人》彖傅[传]诏我矣,苟易其位非正也。时论右欧美化,妄人至谓男女可无别,家庭可遗弃,妇道荒矣。讵知妇主内政,匪娴于缝纫、烹饪已称其职,将陶冶儿女品性,光荣其种族,有人群伟大之责任在。隆古遗风善俗,世有淑媛,固不越此轨。於乎,太君其庶几乎。
程烈妇传
倭寇之扰,东南涂炭,凡国军委弃之城邑,焚掠残杀,惨不忍睹。闻武进之陷邑之程烈妇死于难,其父族崔龙,烈妇侄也,巨事略乞言于予。予据所述以考其言行,稔知为贤妇人矣,以未得其死状,虑轻率为文之失其实也。谓龙年少而诚竺,所撰事略必不诬烈妇,可无赘词。既而孰思之,我苏以文物著称,涵濡古昔圣贤之教泽也久,而须眉男子,或腼颜事敌,假窃名义以毒我民,痛乎哉,得一烈妇,庶一雪此耻,则又乌可以竟无一言。烈妇年三十而寡,无子,其死难也,年五十有九。其于父族之休戚若未嫁时,爱其侄尤挚,勋之以俭且孝,喜其嗜学,时时奖进之,曰设汝祖母在,必大乐矣。盖每念不忘故母,不觉自其口出也。於乎,非至性过人,灼见肥家之本,而能然乎,况其能义死,爰撮要为之传。
沈恩孚曰:自狂夫以礼教为诟病,妇德衰矣。然乾坤正气所钟,数千年文化所被,虽弱女子能谙大义者,未绝迹也。东夷构祸,天地盲晦,暴力所摧,玉石俱碎,谓死难者仅一程烈妇,夫岂其然。顾无能文之侄纪其事,则遂湮没矣。予为烈妇悲,尤为死难而不闻者悲。
刘母沈太夫人传
吾友刘君永昌,居母沈太夫人之丧,既服阕矣,手太夫人事略,告予曰,吾母一生勤苦,督儿孙辈成立,平生行谊有为士君子所难者,子其为吾母传。
予既诺之,而以尘事纷扰,迁延者数月,乃按事略而传之曰:太夫人沈氏,江苏江阴籍,髫年即丧父母,依季父以居。时太平天国方图光复,大江南北厄于兵燹,太夫人随季父避难于乡,童年即养成艰苦卓绝之性。年二十三归太翁梅亭先生。太翁经商常熟,因家焉,顾无暇问家事,一切委之太夫人。以是事无钜细,咸躬任之,未逮事其舅,事姑委曲将顺,能养其志,姑欢愉,甚康强,逢吉绵历大年,皆太夫人孝养所致也。又恩勤鬻子,篝灯课读,恒居中坐制衣履,诸儿环坐朗诵,刀尺声与书声相应,非焚膏将烬不寝。
太夫人俭约持家,资太翁贸迁所得以度日,食无兼味,至以可口者啖儿辈,而自餍粗粝。岁己亥,太翁殂谢,生事顿蹙。时儿女泰半未婚嫁,诸儿年稚,未能治生,日在窘乡。太夫人哀痛椎心,勉支门户,不怨不尤,惟勖儿辈益劬,谓穷乏者天所以磨练志士也。吾非食贫之惧,惟儿辈不克成立是惧。儿辈果努力向上,困心衡虑,正玉汝成耳,何自馁为。
太夫人喜亲家庭琐事,终日不愿有片刻暇,尝云吾稍暇即感烦闷,故晨夕手一缕,非裁制即补缀,虽既耄犹然。家人化之,相戒以逸乐,妇女则随侍学针黹。太夫人指示不倦,并时述有益身心之故事,或追叙平生经历,娓娓乐道之,听者忘疲。一门之内融融泄泄,凡妇女俱能撙节财力,自制裘裳,其可风也已。性好整洁,虽屋角墙阴,时自拂拭,起居之室无纤尘,衣被折叠井然,储杂物有定所,一检即得。日常操作苟力能自为,不假手仆婢。且以沧桑变易,饱经忧患,鉴社会奢风日炽,因力戒子若孙曰,居家之道,惟俭可久,世事日非,大乱将至,急宜崇实黜华,珍惜物力,此则所见过人远矣。
年事既高,儿辈屡以称觞祝嘏请,力持弗允,曰此无益事,人子之所以孝其亲者,在此乎,故终其身未尝举寿筵。待人和蔼,乐与邻妪村妇谈话,无阶级思想介其胸。惟教其子若孙则严峻逾恒,谓读书所以增进智识,生活能力之大小,以智识程度之高下为差,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古人之诗岂欺人语哉。自子而孙而曾孙,皆尝亲督课,之有游学东西洋或肄业国内大学者,必使有以自立为度。
中日战起,大炮飞机轰炸之下,阖邑皇皇然,不宁厥居。太夫人撄病迁徙,没于武进罗墅湾南李塘家赁屋。以逊清道光二十九年十月初六日生,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九日卒,年八十有九。子三:长永昌,娶张;次永青,娶庄,继娶李;三永芳,娶褚。女三:长适汪,先卒;次永范,适屈;三永华,适王。孙聪强、任强、文强、敦强、锦荣、慧强,孙女德孚、新华、德行、德懿。曾孙秉正,曾孙女馨畹、畹芬。
沈恩孚曰:女教之为家国本,谅哉。若太夫人庸言庸行,初未以奇特之事震惊世俗,而以身示范,一家化之。果一邑之中,有若太夫人者若干人,则一邑化矣。一国之中,有若太夫人者若干人,则一国化矣。吾国兴女学数十年,娴于政治、法律者有之,争女权者有之,自西俗东渐,其风扇而日烈,民智进欤,妇德昌欤,顾任以寻常家事,或反苦弗胜,毋乃慎乎。若太夫人,其犹吾国先圣贤遗风所被乎。负教育之责者,其深长思之。
杨君月如行述
呜呼,吾国人之措意教育事业才十余年耳,而君之宣劳于教育也,盖亦十余年,而早死。其死也,以覆车京尘,倾跌损齿,毒侵及脑,为日医、德医所不能治。悲哉。
君讳保恒,江苏上海人,杨其姓,月如其字也,少从余友项君莲生读于龙门书院。项君固笃行士,予时与篝灯谈艺,睹君攻苦状,知非常儿。君性简默,中敏而外朴,举止整饬,偶发言必中的。早夜劬学,而不耽于举业。
前清戊戌以后,一二爱国志士痛外侮之日迫,呼号奔走,佥谓非革新政治无术以救亡。君独窥见立国根本,当以教育为先务之急,慨然游学日本,入东京弘文学院,毕业师范而归。时吾苏各县小学已次第建设,大率由举业蜕化,合教育原理者十不及二三。君与贾君季英创办二十二铺小学于刘公词[祠],教授训练,精神栩栩,一时有模范小学之目。复筹设上海师范传习所于半泾园,毕业者服务邻近各县,声誉大振。于是吾苏教育之新机动矣。未几龙门书院改道立师范学校,以刘公祠小学附属,君任监学兼小学办事员,计予抗颜龙门凡二年,所艰难与共,倚若左右手者,君其一也。
君思虑邃密,经验宏富,所计画必及久远,不苟同于侪偶。予以教育方在萌芽,四方来学者或浸淫旧社会之习惯,宜示以身范,徐纳之于轨则,颇主先感情而后意志。君以为师范者教育之母,布种不良,莠其乱苗,倾于感情则得失半,母宁趋重意志为无弊。予深韪其说。
君于教育既确有心得,信用日益著,所任职务,影响社会较钜者,一为单级教授练习所主任。单级教授练习所者,江苏教育总会所附设也,君以总会委托,赴日考察,尽彼邦之所长乃就事。大江南北及邻省之入所练习者,类能如君所指授,传播于其乡里。一为上海城市自治公所学务专员。君前此任县视学一年,悟设校多而入学儿童少,徒耗教育费,收效微薄,故所规建校地点,均相户口疏密,能容学龄儿童多数,费核于其旧,而获受义务教育者常倍蓰于他校。若万竹小学,其尤著者也。入民国,任县公署学务课长数月,其支配全邑市乡立各校,悉本此旨。一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长,自民国初元受事,迄于君之死,君恒以事与愿左,不克大展其素抱欲引去,予辄尼之。其附属小学教授法,采自动主义,大为时论所重。
窃念君与予共事也久,君之任龙门师范监学及小学办事员也,予方督校事;主任总会练习所也,予方以干事驻会;任学务专员也,予方长议席;任第一师范学校长也,予方司苏民政。凡君所主张与设施,殆无一非予所与闻,且甚心折焉,或赞助焉。知君、信君、爱君,当无如予深者。呜呼,孰谓追念畴曩,而已如梦耶。君之北行,以应教育部聘编纂教科书故,既藏[蒇]事,假旋矣,复以部员函约,将为最后之结束期,数日而南。呜呼,孰谓遂以此陨其生耶。
君倾跌之日,在民国四年十二月六日,越岁一月五日君竟死,距倾跌适一阅月,年四十有四,所著译甚夥,或已行世,或稿未竟。君娶王,继娶罗;子二,本心、本和,女三。君母老子幼,同人将代谋所以教养者,谨述其略,为国之人告。呜呼,如君早死,夫何言。君功在社会,死亦奚憾,独社会失君为可憾。予未知社会之报君何如也。
薛君仙舟行述
於乎!吾人耳熟世所谓苦乐生死,岂人生观固如是耶。彼日较量衣食住之美恶而蹙蹙若不足者,盖未有群众痛痒在其胸,而又未能自辟一径途,以集中其毕生之精神也。彼以年命之短长为寿夭,而不问其人矢力于社会之多寡者,殆未知饱食不事事之人,虽期颐耄耋而徒耗劳力者产生之资粮;苟一日有所贡献于人群,虽中道殂谢,而其志趣已足千古也。惟然,故有能乐人所苦、死而犹生者,若薛君仙舟其俦欤。
君广东中山人,讳某,以字行,生于中华民国新纪元前三十四年某月某日,卒于十六年九月十四日,年五十。君四岁丧父,依母陈居江苏之江都,甫五岁已琅琅背诵当时家塾课本及《大学》、《中庸》朱注无讹。君父岐山先生临没时,曾指君谓其长兄三镛曰,此儿有异禀,他年必有成,其善视之。九岁遭母丧,归依长兄,移居上海,天性纯笃,念江都父母故居辄泪下。(www.daowen.com)
越二年,随兄北行就学天津中西书院,攻苦逾恒,所学猛进。年十六入北洋大学,文行均过人,师爱而友敬之。既毕业,得以官费游美,未及行,闵国家多难,义愤填胸,遂奔走救国事,备历艰险,几陨其生,尝效乞儿潜入内地。庚子汉口之役,事败被捕,或怜其才,竟释之。念学不足无补于国,乃赴美入加利福利省立大学,而官费以汉口事除名,困甚,日以清水、面包解饥渴,甘之如饴,谓吾国人尚有茹苦过我者,彼能是,我何不能,我以分国人之苦为乐也。留美二年,得学士归,旋赴德实习银行科,刻苦如旧,以是婴胃疾。
辛亥光复而君回国,先后营转运公司,办中华实业银行,任复旦公学教务长,多不如君意。生平以全力注合作事业,无一时不预筹为实行地。七年,君为工商银行赴海外集股,在美搜访合作制度綦详,益富于心得,逾年归,在公学创设上海国民合作储蓄银行,嗣复发行《平民周刊》,以宣传合作主义,历四载无间,其书籍及编纂材料,悉由君给之。九年,任工商银行总理,与陈果夫君等共组上海合作同志社,当选委员,以社员散之四方中辍。
君治事常夜以继日,食不求饱,衣不求暖,居不求安,出非远道不车,车必三等,所入悉周贫乏,家无余财。年四十五始娶,生女子子二,长五龄,幼未周。君病没前数月,慨前此合作运动之效微,谓宜训练饶有毅力与实学之干部人才,草合作训练院大纲上中央政府,以国库奇绌未果行。江苏建设厅任君江苏农民银行筹备主任,君以其非纯粹之合作组织也,辞不就。嗣中央政府聘君计画全国合作银行,草章略定矣;又谋恢复上海合作同志社为有系统之研究,以广传布,而均未获观其成。惜哉,君尊崇秩序,嗜清洁,砥廉隅,爱才嫉恶,任事无丝毫苟,凡力所能及必为之,视富贵功名澹如也;博学强记,通英、法、德、义、日斯巴尼亚五国文,将病,尚拟习俄、日二国文。持论动关民生祸福,以为惟大规模之民众合作,能防制资本专制,消弥阶级斗争;而其根本在陶铸人格,改革不良心习,知努力服务为天职。不朽哉,其德与言乎。
余未识薛君,余友王君志莘与薛君共事久,持其家族及友朋所录言行见告。王君,信人也,所告必不诬,为撮叙其可风世者如此。
亡室杨夫人事略
夫人杨氏,讳宝龄,字颂椒,恩孚生长地之嘉定人,先外舅月如先生次女也。幼而聪颖,随宦云南,王[主]理家事已井井,以是为先外舅姑所钟爱。先外舅既告归,夫人年及筓,而姊为先兄郇甫继配,我家因习知夫人淑慎之行,先严慈徵同意于恩孚,为纳币焉。
年十七来归,未多读书,而娴写算及缝纫、烹饪。新婚一月中,与共治六书,即通其大义。恩孚时授徒海上,岁仅省亲数次,默察夫人操持中馈,无不称堂上意者,乃壹以家政委夫人,而专攻学业于龙门书院。恩孚频年衣食于文字得,泰然无内顾忧,日与同志切磋道义,而不为当代贤达所弃者,夫人所玉成也。洎二亲先后见背,茕茕在疚之身,惟夫人能慰藉之。四十以后,恩孚既献身教育,而儿辈亦届就学年龄,始挈家迁沪。
辛亥光复,以地方义务所迫,尝一度自效于政治,革新之始,人抱为民服务之志愿,急公而忘其私,身居高级行政机关者,月俸限支五十圆以内,而夫人支拄家计益艰矣。南北统一,袁氏已蓄谋盗国,而二次革命无成,恩孚感政治澄清之不易,仍冀以教育培国本,退蛰于沪,将偕隐以终老。自筹安酿祸,政潮迭起,沪市屡为戎马之场,而家有幸未毁者,夫人临机应变之力也。
夫人更事既多,凡所处理,悉中肯綮,且从未偶一专断,必谘而后行。有为恩孚考虑未及者,时能匡正其阙失。自奉至薄,而宾至则款待殷拳,未尝苟简。尝谓,我素性先人后己,否且不安。戚党中以夫人心地坦白,遇事能和平商榷也,有所疑难,辄就访焉,或竟委托代理。自是百端丛集,辛劳日甚。计寓沪以后历二十余年,迄于骤病不起,盖未见其一日之休憩也。
夫人以中华民国纪元前四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即新历八月十一日生,十八年九月二十四日没,年六十有二;生男子子三,殇其一,女子子九,殇其五。存者男有乾、有鼎,女有瑶、有珪、有琪、有琳,有瑶适上海王万善而寡,有珪适嘉定胡保祥。方诸儿之将就学也,夫人必先授以字义及心算一年,俾稍植基础。诸儿之得循序以受中高等教育,差能自立者,亦由夫人之不忽于其始也。夫人没而恩孚如失左右手矣。窃念恩孚德薄才庸,早食社会之赐,参与政治而未能出民于水火,参与教育而未能使青年志士不为歧途所迷惑,天降之罚,其又奚辞,乃不于其身而于夫人,悲哉。夫人体素强,尝两婴笃疾而获瘳,其没也,病未及二日。
没后二旬,杖期夫沈恩孚述。
姚恭靖言行回忆杂录
余之初识子让也,在其嘉定西门内之赁屋。时余未届志学之年,子让亦年甫弱冠耳,尚未能深窥子让之所学,但觉其蔼然可亲,兄弟之间,怡怡如也。自一面后,亦不常见,闻姊丈林景周常道其所学之纯粹及治学之勤,以为此真益友也,因是爱之重之。
及余读书龙门书院,乃获时时亲炙其言行,居恒不多言,言必当于理,且极关心乡土公益事。待人接物极温和,而处事极条理精密,常述兴化刘融斋先生之训言及其著作中之精要语,以为师法。余入龙门时,已不获见融斋先生,闻子让言,乃如亲事融斋先生矣。
子让为文,瑞安黄漱兰先生尝评之曰清在骨间。余谓不独其为文然也,其为人亦然。甲申以后,国事日紊,外交既失败,而内政之因循如故,有以出处问子让者,子让应之曰,余母年高,将稍尽子职,无进取志矣;惟有乡里之事,则甚愿为之。其言外意,盖可味也。余尝默窥其两琐事,亦可想见其素养之一斑。一日其世兄孟篪白事,辞色稍忪遽,则训之曰,汝遇事毋稍乱。而孟篪卒如其训,临难而从容身殉。又一木工制一置天地球之器,度其寸尺至再至三,其成也,竟不如式,必斜置乃得入,则喟然曰,余以为此木工殆一精细人矣,孰知其但为减料计乎,人心如此,虽小可以见大。
龙门同学之治天文学也,盖始于天地球之购置。先是院中但议购一地球而已,以属子让,而并购天球回,且述店夥之趣语云,君购一球须二球之值,如欲仅购地球乎,则以天球奉赠;或仅购天球乎,则亦以地球奉赠,殊无以难之也。而同学中因是发生研究天文之兴味矣。余因谓治学亦有机缘。
龙门定章,每一事必二人或三人分治之。子让尝引余为助,余之得稍谙治事轨范者,亦深获子让之益。揭其要则三语耳,曰视公事如己事,曰随事留心,曰遇事不苟。
尝偕子让应礼部试于河南,时阴雨兼旬,平汉路仅通至确山,滞旅店不能进。同行者颇以不及期为虑,子让独夷然,谓此行以素未游汴,意在略观沿途之风景与风俗耳,不及期何损。此其所自得者,固别有在矣。一夕宿三里店,主人王君留晚膳甚殷,其麦粥之甘美盖无伦比。是夕谈甚欢,主人谓此地即孔子绝粮处,余家在此地,号丰足,日费约二十五文也。子让有句云:当年陈蔡厄,未遇主人贤。余与子让吟咏甚多。
子让精于算术,其治礼以丧服为本。故其任谘议局议员、国会议员也,均任财政审查事;而上海土地测量章程均为其手订。其反对贿选而回也,卒成丧礼丧服草案。
子让尝两任地方自治议长,其第一次在总工程局时期,余同在议席,未见其轻发一言,而同人翕然服之。或戏谓议长何长而不议乎,而不知议长之职固应尔也。
子让生平言行,可以朱子《论语注》中四语总括之,曰:事理通达,心气平和,品节详明,德性坚定。
余所忆子让言行仅此,非谓五十余年之交谊,所闻所见尽此也。余所能忆者仅此,其无关品学者,虽能忆而以为不必述也,且所述者已不能尽忆其年月日矣。呜呼,如余与子让五十余年之交谊,而能忆者仅此乎,夫孰谓余尚未老乎。
苏省铁路公司始末记民国十七年十二月
新纪元前六年,时议以苏杭甬铁路借款草合同入英人势力范围,危甚,顾逾限而线未定,当默废。江、浙负时望者倡议商办,同声一词,于是定两省分办计画,谓我工速竣,即外力无由内侵。众皆激于爱国思想,不数月款集,华侨投资者亦踵至。是年八月苏省铁路公司成立,议规南北二线,南线自沪达浙,北线自海达豫;举王先生清穆任总理,张先生謇、王先生同愈任协理,聘徐君文涧任工程师,萃群力,排万难,勘地动工,其相号召也曰锐。乃依公司律陈,由商部奏准商办。
翊年外务、邮传二部以草合同为英使所胁,不敢抗。由苏、浙两公司会派代表诣部力争,保持商办名义,并改苏杭甬路为沪杭甬,其斡旋之语曰,款由部借,路由商筑。
至新纪元之元年,而苏路南线工竣,计建筑及测路、购地各费已国币五百三十六万元有奇;时以赞助革命,复筹济临时政府巨款。而北线受津浦合同牵掣,镇、徐、海、清开通之议屡变而未决。
二年交通部收浙路为国有,公司以革命后国权稍振,股东会议决苏路亦让归国有,乃派代表赴部协议,定照股款原额,五年内分十五期偿股东,未偿清前由公司推二人为查察员,全路财产先交沪杭甬路局接管。公司遂告结束,设苏路股款清算处,专司还款事。而五年十五期之约,则以频年内争,国库偿款每愆期,其最后一期竟逾限十年而未偿也。余亦集股人之一,且尝董事于公司,记此以志慨。
调查众议院议员上海初选举一得记
教育十年,不敌选举一次,此我国人最痛心之谈也。而不谓民国成立以前,首先办理自治之上海,亦使恩孚发生此等之感触。今其他怪状不记,专述个人经过之事实,为负有办理选举之责者告。
本届众议院议员上海初选举,恩孚以时局纷扰,本届选举之是否各省一律办成,殊未可知,故宣示选举人名册时未注意也。二月二十二日,接上海总商会送到众议院议员上海初选区投票入场券,内开:沈恩孚,年二九岁,住法界,旁注江苏教育会字样。当以住居上海历数十年,素未闻有同姓名之人,而该券所开年岁、住址均不相符,疑有化名影射等弊,乃于冗忙之中,忽动详细调查之兴会,即以是否另有一人函询上海初选举监督沈知事。据复称:另有其人,函知上海市主任调查员陆君崧侯查照见复等语。当即同时函询上海总商会及上海市主任调查员陆君,请查明同姓名之人现住法租界何路何号门牌,操何职业,先后得复另有一人,仍未将详细住址开明。再经分别函询,均复称底册并未注明何路何号门牌等语。又见《申报》、《新闻报》等均登有上海总商会紧要通告,称上海市经董函送本届众议院议员初选举入场券,有多件因选举人门牌号数不详,致无从投递等语,方知此次办理选举之内容。
因念选举人名册经宣示确定已久,非查阅选举人名册无从得其真相,即亲至第二投票区,索阅选举人名册。该区附设上海公共体育场,据该场管理员王君鹏答称,此处并无选举人名册。当即告以依法各投票区应有选举人名册,乃由王君知照监察员刘君荣照,向选举事务所取到石印未经盖印、但开姓名、年岁、资格并无籍贯、住址、住居年限之省议会议员选举人名册一本。一经查阅,则发现年岁相同之沈信卿二人、黄炎培二人,沈宏鼎、沈丹丞年岁相同,名号分作二人,王鹏、王壮飞亦名号分作二人,而年岁一作三〇,一作二八,又儿子有乾现在北京清华学校肄业,而亦列名册内,但未接到投票入场券。当询以众议院议员初选举人名册何在,则答称仅此一种;询以正式之名册何在,则云须明日取来。
不得已,至三月一日投票时间前,再往查阅,则由管理员钱君允中取出投票簿见示,亦未盖印。查阅该簿,则沈信卿仍二列,黄炎培仍二列,均年岁相同,而黄炎培籍贯一列上海一列川沙,实则人人皆知黄本川沙籍而住居上海者也。惟该簿亦无详细住址,无从决定其为另一年岁相同之沈信卿是否另有其人。此时距投票开始之时已近,其他未及细查,乃告监察员以如有持沈信卿、沈有乾投票入场券前来投票者,须询明其详细住址,如涉含胡,即请扣留等语。并念如此办理选举,虽未能证明其舞弊,而违背法令已为不可掩之事实,依法当然无效,未经投票而出。及六时以后往询,则据称竟有冒名沈信卿、沈有乾者二人曾往投票,均经盘查后退出,票已扣留。
三日午前至开票所,拟检阅选举人名册内现住法租界之沈恩孚究竟曾否注明何路何号门牌,则亦未存有选举人名册,乃面请初选举监督沈知事,向事务所调取底册检阅,则两沈信卿均住永庆里,确系重出,而所谓现住法租界之沈恩孚,则确未注明何路何号门牌,且底册未注详细住址者甚多。因面请沈知事查明法租界之同姓名者,究竟有无其人,其在第二投票区冒名投票之二人,此二券究系何人所发,经沈知事面允而退。退后再具函声请,未得复也。
查众议院议员选举法第八十二条,凡左列各款情事为选举无效:一、选举人名册因舞弊牵涉全数人员经审判确定者,二、办理选举违背法令经审判确定者。又查第二十四条:选举人名册应载选举人姓名、年岁、籍贯、住址、住居年限及左列第一款或第二款事项。本届办理初选举宣示之选举人名册,但载姓名、年岁及一二等字样,未将籍贯、住址、住居年限宣示,此违背法令者一。又第二十九条:选举人名册确定后,应分存各投票所及开票所。恩孚于二月二十八日、三月一日两次往上海第二投票区索阅选举人名册,均未有正式之众议院议员初选举人名册分存该投票所;二月二十八日仅以省议会议员选举人名册出示,三月一日仅以投票簿出示;三月三日至开票所,亦未存有选举人名册,仅以底册出示,此违背法令者二。又修正众议院议员选举法施行细则第十五条,同一选举人不得编入数选举区之选举人名册,而一投票区之投票簿内竟有同姓名、同年岁之沈信卿、黄炎培各二人,此违背法令者三。
本届办理选举是否有心舞弊,恩孚万不敢以小人之心度人,然一有重名,即系牵涉全数人员,且违背法令之证据已得其三,依法当选举无效。惟是选举无效四字,决非办理选举人员所愿闻,依法又须经诉讼判定之手续,此次所得证据,关于选举人名册者为多,而所见之名册均系未经盖印不正式之名册,如系有心舞弊,反可消灭证据,另造合法之名册,而诉讼无效。且查此事理应负责之调查员,实系恩孚素所敬佩之姚君文楠,固可深信其决非舞弊者,特不敢信其所委托之人,有无不正行为而已。
思孚住居上海,但愿地方公民之程度日高,非欲与现服公务之人构衅。而前此未注意于选举人名册宣示之时,亦当以放弃公民责任躬自引咎。万一以诉讼之故,致有人陷入刑事范围,亦大非良心之所许。用将调查一得披露,以冀全国公民之觉悟,并愿办理选举人员咸知此非,全由法令之不善,而执行法令涉于苟且之不善,亦非但为执行法令者之过,而大多数公民不注意于选政之过。但使各县之各投票所各有持正不阿之公民若干人,于选举人名册宣示时详加审查;于选举人名册确定后即赴投票所查明其有无分存之名册,复详加审查;于投票完毕时详查投票簿画到之总数,于开票日核对其总数之是否符合,并将当选人所得之票详查其有无笔迹相同之票,则虽有工于舞弊之人,当亦未易措手矣。
至于根本要图,则各县当先有详密之户口册,而后办理选举时可得确实之选举人名册。又必各地方各有自治机关,佐以良好之警察,而后能造成详密之户口册。不此之图,则号称民国而户口之确数尚不可得,致办理选举人员竞增户口数,冀本地方多得议员名额,竞增选举人数,冀本地方多得初选当选人名额,遂使全国人心相率为伪,而道德之隳落将无已时。民既为无道德之民,国即为无根本之国。慨念前途,隐忧何极。窃谓此当由官厅、社会共负其责,不惮繁琐,切实调查,务使各地方均制成详密之户口册,视为民政入手之第一办法,庶几拔政治虚伪之根,而使全国人心共趋光明之域。是则恩孚披露此调查一得之意也。
黄君膺白纪念词民国二十六年
余识君在上海光复之年,其前此之热心革命,盖未及闻。君时任军职,英姿飒爽而恂恂若儒者,余固默窥其有非常之抱负,而决非卤莽从事之寻常武人矣。清帝逊位,南北统一,君首先辞军职,示人以民国军人之模范,其志趣颇与徐君固卿同。顾君方壮年,而能以退让讽世之夺攘名利者,此尤非有大过人之素养未易臻此也。
新国多故,踪迹久疏,洎君赠余以所著《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一书,乃益叹服,屡为介绍于世之关心国事者,谓此真我国前途之指针也。嗣又有《战后之世界》出版,其所以警告国人者尤深切著明。而频年困于内争,自耗国力,此宁非君所隐痛者欤。
国民政府成立,君首任上海市长,凡所规画及罗致之人才,至今利赖之。辽东变起,四省沦陷,长城以内,大势岌岌,君独挺然忍天下之诟,以解一时之危急,其能人所难如此。君又洞察世变方殷,建设新中国非可以浮躁肤浅之人任乃事,于是有新中国建设学会之筹设,其目光之远大,将贻国家以无疆之休。惜乎未享大年,而竟以痼疾不起也。然其落落大者,固为海内明达所周知。余虽不问世事久,敢不举所知以告当世乎。信我国之渴望复兴者,尽人能以君之志为志,而各努力于其分内之事,则复兴之期岂远哉。
思美图记民国三十年
此予七十六稔时,儿子有乾应美国哈佛大学聘,挈眷西行前留景。今行者远矣,予年七十八矣,倩觐光乔梓图之,命名曰思美。所思者三:一思我杨夫人臂助四十六年,偕老竟成虚愿也;一思我乾儿数万里讲学,雏孙一上随渡重洋也;一思我西邻公道照人,古国重光获助良多也。缭以松竹梅者,岁寒久矣,维兹三友,寄我遐心也。
西山游记
太行之山有支脉焉,其强形钜势,蜿蜒卧于都城西者,统名之西山。西山诸胜,都人士嗜游者无不至,至则或五六日或八九日始略遍,而亦罕有遍者。己丑秋八月二十三日,与从兄乐庭暨同郡顾子康民、支子伯云,自五老胡同寓所驱车出平准门。时日未加午,埃塕略静,微见山色迄逦。经西直门,过高梁桥,树木丛杂,佳气蓊郁,清风冷冷,挟舟而行。行须臾,小憩海淀,旋过圆明园,下抚铜狮,徘徊扇子河侧数百步,始复登车。又数里,玉泉山苍翠渐迫,水潺湲其麓。仰视白日栖于林巅,疾驰径投宿荷叶山之普觉寺。普觉寺者,唐兜率寺故址也,有巨佛卧于寺,元时范铜五十万斤铸,俗呼寺曰卧佛寺以此。殿前娑罗树大数围,七叶连茎,相传贞观中来自西域,本二株,今存其一。
二十四日天未晓,雨大至,雷转万壑间,声隆隆。乐庭语枕上曰,山中雷亦不恶。雨止,号余起,钟鼓声出殿中已久。绕寺右行宫,循墙入度曲廊,上观音阁,下步石桥,入洞天,出琉璃坊下,石浴雨滑如凝旨。伯云指谓康民曰,此去三里许,有四王府,村市也。余习野处,心怀之,盖往观乎。众曰可。向午回方丈坐饭罢,出寺门行数武,前路已迷。呼樵夫导焉,比至,以径多碎石,足尽疲,休于茅店,试茶石床上。一村童来,倚柱而谈,天趣横溢。俄顷浓云出岫,天深黑,复作骤雨势,趣归寺,则雨随至。是夕瀹茗僧房,漏三下始寐。
二十五日巳、午间,访聚宝山碧云寺,距里许,马不能前,缓步循石道达寺。寺前一石坊矗立,额曰绀翠凌虚。既入,双狮蹲门,中横石梁。逾梁历阶,数重殿阁面起。陆续升石梯凡二百四十余级,至最高处,七塔峙于石台,盖毁前明魏监衣冠墓为之,去泰去甚,睹者色犹骇。席地列坐其上,慨然念明社之屋,祸胎于魏监,而士大夫有捐弃兼[廉]耻,仰阉人鼻息,摧残正人君子以斫丧国家元气者,厥辜讵可逭乎。寻环观五百罗汉,摩挲辽经藏出。康民尚从倚门际还顾,曰巨观哉。且语且徐行,觅停车所,命仆驾翠微山灵光寺。冈陵稠叠,暝色四凑,指白塔而驰就宿焉。
二十六日伯云黎明已登白塔,而余三人未起。起则并登之,所眺乃不及远,遂下俯莲塘,残叶未尽,旁出一渠,泉汨汨有声。乐庭偕康民蹲其侧掬水,乐甚。而头陀报早斋具,卒食,肩舆登秘魔崖。崖斗出盈丈,中容数十人,下临枯涧,深不测。隔岭衰蝉抱秋阳噪,时时两三声,岩谷并答,聒耳稍烦,趋方亭围坐,略与老僧谈。下由念佛桥过一片石,历双泉桥,达天泰山,观俗所谓魔王肉身于慈善寺,盖去秘魔崖十里矣。方未至于天泰山也,道出云树间,奇峰怪石,朋兴辈作,舆夫若鸟迅飞,险绝处肩崖臂林,磊砢承其趾,口呿不合,间一旁视,目且眩,身恍惚霞举,危极而心夷。既至,一僧应门,导观寺中,讫无他异。舍去,登山之绝顶,宝珠洞石累累如珠绀宫,背洞外向,平台拱其前,俯瞰群山,但隐约隆起,其空旷处则平畴绣壤,错如犬牙,左浑河,右昆明,了然在目。其下为香界寺,藏经所在也。就观之,寺亦有娑罗树二,而游人鲜齿及者。复下造龙王堂,有亭,有池,有洞壑,其邃宫幽室,则尚为西人辟暑者所踞,皆怃然。先后至大悲庵、三山寺,仅老树一二株,无可观。回息灵光寺,雷雨又作,雨已,晚霞烂于庭树。乐庭上寺后天游阁。余振衣从小坐环行石榭,凉意逼襟袖,疾趋下。而康民、伯云已往长安寺,回时夕阳犹在山也。
二十七日晨登寺侧玩月亭小眺,下翠微山,长驱入栗园庄,问途奉福寺,将穷探潭柘诸异境。而山中素以仲秋集香会礼佛,适遭之,士女云萃,车声雷动,尘滚滚蔽日,寺以内几无置足所。康民意欲退,伯云意欲进,乐庭则意在进退间,靡不可。余曰,夫游览之乐,以奥、以雄奇、以寥廓无屏障而往复有逸气,以所值必离俗而远嚣,否且败兴,不如归,矧留其余以供他日瞻瞩,亦快事也,又奚恋恋为。于是忻然回车,绕道卢沟而返。
是役也,所过寺小大十余所,宿寺二,历日五,窥西山名胜仅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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