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有今文、古文之别,是为常识。但将今文、古文分为两大派,则似乎并非很久远的事情。李学勤先生曾经指出:“晚清以前的历代学者,虽常论及今文、古文,却没有以今文为一大派,古文为另一大派的。用这样分派的观点来看汉代经学的,实始于四川学者廖平先生的名著《今古学考》。这部书的初版,是成都尊经书局在光绪十二年(公元一八八六年)刊刻的,迄今已逾百年,但从整个经学史的演变而言,这仍是一种晚近的学说。”[1]近读与廖平同时代的经学大家刘师培的相关论著,发现一些经学分派之说早于廖平的线索。出于完善经学史的考虑,将此读书一得写出,以就教于方家。
在1905年发表的《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考证学不同论》中,刘师培指出:“武进刘逢禄、长州(洲)宋翔凤,咸传庄氏(庄存与)之学。……宋氏之学与何氏(何休)略同,作《拟汉博士答刘歆书》,又作《汉学今文古文考》,谓《毛诗》《周官》《左氏传》咸非西汉博士所传,而杜、贾、马、郑、许、服诸儒,皆治古文,与博士师承迥别,而今文、古文之派别,至此大明。”[2]此言已点明,“今文、古文之派别”,在宋翔凤那里,已然“大明”。宋氏若果有此一说,时间上自然是早于廖平的。
宋翔凤,字于庭,曾号瘦客,江苏长洲人。他卒于清咸丰十年(1860年),生年则有数说,《清史稿》说他享年“八十二”,[3]即为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生,持此说者较多。嘉庆五年(1800年),宋翔凤举于乡,官湖南新宁县知县。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大挑授泰州州学,后任安徽旌德县训导等,终以州牧致仕。一生著述颇丰,主要有《论语说义》《论语郑注》《五经要义》《过庭录》《朴学斋文录》等。在《汉学今文古文考》中,宋翔凤说:“至孝武始绌百家立五经博士,又置弟子员以转相教授,于是有博士所传之学,如《易》之施、孟、梁、邱,《书》大小夏侯、欧阳,《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公羊、穀梁,并行于世。其后《易》有费直,《书》有孔安国,《诗》有大小毛氏,《春秋》左氏,《礼》有古周礼,无博士,但行民间,称古文家。遂以博士所传为今文家。西京之世,自朝廷以至乡党,文章议论,罔不为今文家说。……至哀、平间,刘歆始言古文,其为《七略》,尊古文独(疑为“独尊古文”)。至王莽柄政,遂用其说,古文诸经俱藏中秘,博士多未见,绝无师传,歆既典校,因任意改易。……建武中兴,立明堂、大学之仪,集诸儒于白虎观,当时仍依用今文,而又以六纬为内学。纬书虽多窜入,然其大旨,亦不离于今文。当时学者,惟杜林、郑众、贾逵、服虔、许慎、马融、郑元[4]诸家好言古文,其书之传者,惟许、郑两家。许慎《说文解字》引古文经以证六书,郑元辄以古文读正今文之字。知古文家专明训故,其谈先王之制、为政之体,非博士所传,不可依也。”[5]从这一段文字来看,宋翔凤将今文家和古文家之传承系统、区别所在分辨得清清楚楚,家派意识十分鲜明,已然是在整体上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为两派。当然,出于今文家的固有立场,宋翔凤认为古文诸经“博士多未见,绝无师传,(刘)歆既典校,因任意改易”,显示出对古文经的不信任态度。而且说“古文家专明训故,其谈先王之制、为政之体,非博士所传,不可依也”,即谈“先王之制、为政之体”必须依今文经。这类见解,固然也有其他今文学者如刘逢禄等谈过,但从今文、古文分派的角度谈对古文经的看法,则应属宋翔凤的创造。就此而论,刘师培所言不虚。
宋翔凤在整体上论说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为两派的同时,专以古文经典《周官》为例展开其主张,说:“今文家传《春秋》、《论语》,为得圣人之意。今文家者,博士之所传,自七十子之徒,递相授受,至汉时而不绝,如《王制》、《孟子》之书所言制度,罔不合一。自古文家得《周官》经于屋壁,西汉之末,录之中秘,谓是周公所作,凡他经之不合者,咸断之曰夏、殷。其实《春秋》为孔子所定,本尧、舜、文王之意,述三代之制,斟酌至当,百世不易。孟子得《春秋》之传,故称周公封鲁,太公封齐,为方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有王者作,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则大国百里不可逾也。《周礼》之传,无所师承,或者战国诸人刓周公之制作,去其籍而易其文,以合其毁坏并兼之术,故何君讥为战国阴谋之书。马、郑两君笃信古文,辄就《周礼》转诂他经,几使孔、孟之所传分为两家之异学,积疑未明,大义斯蔽,后之儒者不可不辨也。”[6]在这里,宋翔凤所言《周官》“无所师承”“为战国阴谋之书”之类见解,皆为何休、刘逢禄已有之说,但宋氏在论述《周官》不同于今文经学时,特别强调今文经学的《春秋》《论语》《王制》《孟子》等经典和七十子、汉博士等对之的传承,“所言制度,罔不合一”,实则具有从今古文两个派别对立的高度来总结的意味;而且他强调古文经学是“就《周礼》转诂他经,几使孔、孟之所传分为两家之异学”,表露出以《周官》为古文经学之宗的观念。进而言之,宋翔凤明确从制度上肯定今文经学的无不合一,更带有在制度层面区分今古文经学之意,而其所谓“制度”,也就是礼制,“这些都是后来廖平以礼制平分今古文经学的基本观念”。[7]
廖平,字季平,四川井研人,生于清咸丰二年(1852年),卒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一生著述极丰,经学凡六变,其中以今文、古文之分为主旨的,是初变和二变;初变的特色是平分今古,二变的特色是尊今抑古;时间在光绪九年(1883年)到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之间,代表作是《今古学考》《辟刘篇》(后改订为《古学考》)和《知圣篇》。在《今古学考》中,廖平认为:“今古二派,各自为家,如水火、阴阳,相妨相济。原当听其别行,不必强为混合。”[8]即今文、古文两派,犹如水与火、阴与阳,是全然对立的。这是《今古学考》一书的根本宗旨。以此为基础,廖平提出一系列主张,如“经在先秦前已有二派,一主孔子,一主周公”[9]“西汉今学盛,东汉古学盛。后盛者昌”。[10]而且特别强调区分今文、古文两派的标准主要在礼制而不在文字,说:“今古之分,本以礼制为主。”“予治经以分今、古为大纲,然雅不喜近人专就文字异同言之。二陈(陈奂、陈立)虽无主宰,犹承旧说,以礼制为主。”[11]廖平自承其所创今古文分派说多源于许慎《五经异义》,对此,李学勤先生已做精辟阐发,[12]兹不赘。
宋翔凤和廖平虽同属今文系统,但笔者所见文献却很难证明两人之间的学术联系,尽管在以礼制区分今古文方面两人有共识。作为清季今文学的大师,或许廖平参考过宋翔凤这样的前辈的相关论述,但因其仅言今古文分派之说源于许慎《五经异义》,而未言其他,故对宋翔凤是否曾影响于他,只能存疑。有一点当然必须承认,廖平的今古文分派说较之宋翔凤要系统、明确、全面得多,而且对后世的影响也更大。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刘师培本为古文经学的传承人,一向尊崇惠(栋)、戴(震)之学,反感今文经学。不过在贬低今文经学的大前提下,他并非对清代今文学者的建树一概抹杀,在肯定宋翔凤判明今古文派别的贡献的同时,还说宋“以《公羊》义说群经,以古籀证群籍,以为微言之存非一事可该,大义所著非一端足竟,会通众家,自辟蹊径,且崇信谶纬,兼治子书,发为绵渺之文,以虚声相煽,东南文士多便之”。[13]这样的论断,褒贬相宜,分寸得当,显示出超越经学门户的卓识。
【注释】
[1]李学勤:《〈今古学考〉与〈五经异义〉》,张岱年等:《国学今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25页。
[2]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考证学不同论》,《刘申叔先生遗书》,第558页。
[3]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二《宋翔凤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268页。(www.daowen.com)
[4]按:郑元即郑玄。清代避康熙(玄烨)讳,改“玄”作“元”。
[5]宋翔凤:《汉学今文古文考》,《朴学斋文录》卷三,《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版。
[6]宋翔凤:《论语说义一》,《清经解续编》卷七十一,《清经解 清经解续编》第10册,第1895页。
[7]参见黄开国:《清代今文经学的兴起》,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264—265页。
[8]廖平:《今古学考》卷下,李耀仙主编:《廖平选集》(上),巴蜀书社1998年版,第67页。
[9]廖平:《今古学考》卷上,《廖平选集》(上),第37页。
[10]廖平:《今古学考》卷下,《廖平选集》(上),第86页。
[11]廖平:《今古学考》卷下,《廖平选集》(上),第79、89页。
[12]李学勤:《〈今古学考〉与〈五经异义〉》,《国学今论》,第125—135页。
[13]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考证学不同论》,《刘申叔先生遗书》,第5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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