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礼俗互动:中国社会文化的整合

礼俗互动:中国社会文化的整合

时间:2023-07-3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本文以山西太原晋祠为例,具体阐释礼与俗的分合关系。到唐代,叔虞祠或晋祠是个官方认可的祈雨的所在,所以它一定是在礼制之内的。宋真宗时,唐叔虞祠因地震摧毁。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晋祠主神昭济圣母与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具有更直接的联系,具体来说,就是与这一地区的水利有直接联系。至此,晋祠主神遂呈二元状态。与民俗有关的祭祀超越了与礼制有关的祭祀,甚至与民俗有关的祭祀也被贴上了国家的礼仪标签。

礼俗互动:中国社会文化的整合

本文以山西太原晋祠为例,具体阐释礼与俗的分合关系。关于晋祠的历史,传说是周成王小时候开玩笑,把弟弟叔虞封在唐地(当然唐国和晋国原来都不在今天太原这个地方,而在晋南),再下一代就改名为晋,即所谓的晋国。晋国或者唐的先祖即叔虞,晋祠开始出现于文献记载,就是叔虞祠。所以在北朝的时候就有在这里祭祀唐叔虞这个地方的诸侯合不合“礼”的争论。

千百年来,晋祠从一个单独的庙逐渐扩展,现在发展成为一处面积很大的寺庙群,甚至围绕晋祠形成了一个比较大的聚落,就是晋祠镇。当然这里的聚落是很古老的,在“三家分晋”那个年代,赵简子开始营建太原的前身(晋阳城)时,在这一带建立了赵国的势力中心。所以在晋祠争水故事中很有名的金胜村,考古发现了规模很大的赵简子的墓,还有很多隋唐时期的墓葬。

当然,在先秦时代,文献中并没有关于晋祠的记录,晋祠首先出现于传世文献,始于郦道元的《水经注》。因此,对唐叔虞的祭祀有可能出现于北朝,也有可能出现在北朝以前,我们关心的是,这个唐叔虞祠当时到底是个什么庙。我基本倾向于认为,叔虞祠以前是作为晋国或者赵国的国社跨越秦汉悄然存在于此的,后来北朝时期晋阳地区进行大规模营建,叔虞祠得以被“再发现”。到唐代,叔虞祠或晋祠是个官方认可的祈雨的所在,所以它一定是在礼制之内的。当然,这并不等于说,这里不是民间祈雨的所在,当国家将民间的社纳入礼制系统之后,对国家来说它是礼制之内的社,对于民众来说它还是日常生活中的社。

晋祠旁边有个村子叫赤桥。到了晚清民国初,赤桥出了一个人物刘大鹏,他留下的《退想斋日记》已被研究者所熟悉。刘大鹏对家乡的历史很有感情,编写过《晋祠志》《晋水志》等书,让后人对晋祠这个寺庙群和周围村落的历史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通过他的记录,我们可以知道,除了主体建筑圣母祠、叔虞祠、水母楼以外,晋祠周围还有一系列比较小的寺庙。后来,晋祠周围的围墙把各种各样的寺庙圈起来,形成了一处寺庙群,它们属于一体。当然在刘大鹏的时代之前,晋祠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从北宋开始,原来单一的叔虞祠变成了一个二元的格局。

晋祠里面有两个主要的庙,分别代表了两个不同的传统:一个叫叔虞祠,一个叫圣母殿。这两个庙的背后体现了这里讨论的礼与俗的关系。宋太宗在打下太原后重修过晋祠,碑文中说,“晋祠者,唐叔虞之神也……乃眷灵祠,旧制仍陋,宜命有司,俾新大之”。这时的晋祠仍是祭祀唐叔虞的叔虞祠。真宗时,唐叔虞祠因地震摧毁。“真宗大中祥符四年四月诏,平晋县唐叔虞祠,庙宇摧圮,池沼湮塞,彼方之人,春秋常所飨祭。宜令本州完葺。”[1]

但就是在这个时期,晋祠发生了变化,圣母殿的地位开始超过叔虞祠。北宋以前的叔虞祠本来也是人们用来祈雨的,不仅是地方民众,就是中央朝廷也是这样看和这样做的。我们不是很确定圣母殿或者它前身的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人说它的前身叫女郎庙,也有人说是叔虞祠被改造成了圣母殿,但到熙宁十年(1077),朝廷就敕封晋水源神为“昭济圣母”,说明这个水神在民间有较大的影响已经有了不短的时间,因为国家不会给一个默默无名的地方神灵封赐的。奇怪的是,目前也没有材料让我们了解圣母殿的“前史”。可以确定的是,从建筑格局来看,大约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圣母已经取代叔虞,成为晋祠的主神。

在正对着圣母殿的莲花台上,铸有四尊“金人”,三尊都是北宋时期铸造,由民间捐献的。其中一尊身上的铭文是:“大宋太原府甲午□□社赵和等特敬□□舍净财铸铁人一……昭济圣母永充供养……神侍……永古舆情。俗……于长年,咸仰昭明……佑。绍圣五年……”[2]另外,在圣母殿中圣母塑像的座椅背后书有题记:“元祐二年四月十日献上圣母,太原府人在府金龙社人吕吉等,今月赛晋祠昭济圣母殿,缴柱龙六条,今再赛给圣母坐物椅。”[3]

可见,自熙宁、元丰年间晋祠主神由唐叔虞变为昭济圣母之后,晋祠已成为太原地区民间赛社的重要场所。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晋祠主神昭济圣母与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具有更直接的联系,具体来说,就是与这一地区的水利有直接联系。以前叔虞祠也是祈雨的场所,不能说与百姓的生活无关,因此也必然相沿成俗。但到北宋时期,政府大力推行水利建设,从被动地祈雨或靠天吃饭,变成主动地利用水资源,所以圣母所代表的晋源水神就更具象征意义了。

在这里,我们很难说是否民间之俗导致晋源水神成为国家正祀,即进入礼制;因为根据宋代这里的碑刻,本来这里的老百姓对晋祠水利是不感兴趣的,从目前的文献看,晋祠水利是国家主导的,所以在我看来,圣母在北宋时期开始与唐叔虞分庭抗礼,甚至逐渐超越后者,政府是首倡者,是大力推动者。只是水利事业搞起来以后,一系列水利制度的建设与维持使民众需要圣母这个象征性资源,因此也逐渐形成各种民俗传统。从表面的意义上说,这又是由礼入俗。所以,国家和民众在圣母的塑造上,对这个资源是共享的。在此之前,唐叔虞对于民众来说也具有同样的意义,只是到了宋代以后,一方面由于水利灌溉的原因,晋水神圣母的象征意义更为凸显;另一方面,唐叔虞的身份逐渐被塑造成为儒家士大夫的圣王,与普通民众的生活世界渐行渐远。

至此,晋祠主神遂呈二元状态。

这一变化让后来的文人很奇怪,也很不满。金人元好问在《惠远庙新建外门记》中写道:“晋溪神曰昭济,祠曰惠远,自宋以来云然。然晋祠本以祠唐侯,乃今以昭济主之,名实之紊久矣!不必置论。”就是说虽然道理很清楚,但是也改变不了。此后叔虞祠就更无人问津了,元至元《重修汾东王庙记》中说:“居民利其出入之便,又当圣母殿开道而东,置三门焉,王之祠日就颓圮而弗修,祀事废坠而弗奉。”与民俗有关的祭祀超越了与礼制有关的祭祀,甚至与民俗有关的祭祀也被贴上了国家的礼仪标签。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明代。据嘉靖《重修唐叔虞祠记》:“自至元迄今二百余年,栋梁摧折,不蔽风雨,神失所栖,祀事弗虔。其旁所谓圣母祠者,香火日极崇奉,而唐叔虞之祠,顾寂寞水滨,不知为正神。”两边的对比极为强烈。虽然嘉靖年间对唐叔虞祠进行了重修,但无法扭转此消彼长的趋势,于是士大夫对此纷纷表示不满,如万历时苏惟霖质问道:“何以不祀唐叔而祀母?母且为谁?则以祠?……所负之山曰悬瓮,绵亘数十里,山下出泉,灌溉环邑,土人以为惠出于母,尸祝之耳,何知唐叔?”顾炎武也感慨:“今人但知圣母,而不知叔虞,不其然乎?”(www.daowen.com)

怎样处置这样的困境呢?士大夫们无力改变民众对于崇祀水神的热衷,而且从明朝洪武年间国家也一再以水神的身份封赐圣母,于是士大夫们只好另谋出路。清初著名学者阎若璩想出个办法,证明圣母实际上是唐叔虞的母亲邑姜,之所以圣母殿为正殿,叔虞祠为偏殿,是“子为母屈者也”。他还找出一块宋代的残碑,中有“惟圣母之发祥兮,肇晋室而开基;王有文之在手兮,其神灵之可知”一句,以此来作为他的佐证。清人沈巍皆进一步论证,宋代宣和年间的这块碑文上来就说“致祭于显灵昭济圣母汾东王之祠”,是“已合二庙为一,以圣母领叔虞矣”。刘大鹏也接受了这个说法,认为人们多以为圣母为晋源水神,“误矣”。[4]

阎若璩把他的考证结果报告给了地方官,希望上报到朝廷,改变洪武年间礼制的错误,但没有人理睬。这说明清代士大夫把圣母改变为邑姜的努力基本上是失败的。据《晋祠志》记载,直至清末光绪年间礼部仍称:“据原奏内阳曲县冽石口窦侯庙、太原县晋祠镇圣母庙,历朝祷雨辄应,又水母庙建自前明,祷雨灵应,均为士民所崇信。”圣母是与另两位水神相提并论的。其实无论圣母最初是水神还是邑姜,在北宋以来的百姓看来,她就是水神,而且因此受到比唐叔虞更为热烈的崇祀。

晋祠最初以唐叔虞为主神的时候,曾有人质疑说,祭祀一个地方的诸侯是否合适。实际上,北魏北齐修叔虞祠(或晋王祠),正是表明他们建立的地方政权恰恰像西周时期的唐或晋国一样,属于正统的苗裔。唐代李世民写《晋祠碑铭》,也表明他们从这个地方出发夺取天下,同样是源于正统。到宋代以后变了,太原成为一个边塞重镇,这里的农业开发非常重要,所以无论是从水利的角度还是从“神道设教”的角度,水神的地位都需要获得极大的抬升。我们不知道作为水神的圣母是不是以前就存在于“女郎祠”,但她应该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应该是以前就存在的、为百姓崇奉的俗神,只不过被国家重视的叔虞祠遮盖住了。

当然,从宋到明,国家也对圣母这个出自民间的女性水神进行了封赐,尽管一些士大夫仍不认可,但毕竟“俗”也进入了“礼”,就是华生(James Watson)讲的“正统化”。不过,尽管圣母与唐叔虞都在朝廷的祀典之中,他们还是非常不同的。前者的生命力仍是通过民俗来延续的,因为其信众大多是普通民众,特别是本社区的普通民众;而后者的生命力存续只依赖于少数士大夫,所以很难不日益式微。相反,前者在得到了国家的封赐之后,等于民众的“淫祀”或者“野祀”得到了认可,原来已然旺盛的生命力变得更加旺盛。来自“俗”的“礼”仍可体现为“俗”,即一种可以共享、亦可分享的文化

最后需要补充的是,我们将晋祠的信仰简化为“二元”,只是就其主流而言,历代文人的讨论也主要针对叔虞与圣母这两大表征。其实在社区居民那里,晋祠既是多元的,也是统一的。晋祠自明代以后,除了水母楼,还兴建了苗裔堂、台骀庙、东岳祠、三清祠、关帝庙、三圣祠、鲁班庙、文昌宫等,其背后或是不同的村落,或是不同的家族,或是其他势力,所以晋祠也是一个充满竞争的场所,体现了周围几十个村落不同人群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他们又处于同一个空间,都属于晋祠镇或者晋祠堡,都属于一个水利社区,因此也具有一定的认同。社区的居民未必像士大夫或者外来的游人那样看待晋祠内部的差异,而是把它们都看成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赵世瑜,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本文原载《民俗研究》2015年第4期,收入本书时有修改)

[1]〔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第1册,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175页。

[2]文见晋祠中铁像身上的铭文。

[3]文见晋祠圣母殿圣母塑像座椅背后。

[4]以上引文均可参见刘大鹏的《晋祠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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