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对人的悲剧性有着犀利的洞察和揭露。《瓦尔登》是一本关于人性的书，是梭罗为警示人的堕落而敲响的暮鼓晨钟。他曾经写道，人是什么，不就是一团解冻的泥土吗？如果用褐色来描绘这团泥土，它是《瓦尔登》中最令人震撼的色彩。

在梭罗的眼中，人性不能用简单的善恶来区分，但绝对是悲剧性的。梭罗看出了，“生活这场戏，可能是悲剧”，一出无奈的悲剧。《瓦尔登》是一部渗透着人类悲剧性的作品。梭罗在《瓦尔登》中对这种悲剧性的剖析，对人性丑陋的揭露，以及对人的愚昧无知的嘲讽，使这本书变成了一部人类的哀歌。

“人为什么总是会退化？”^[79]这是梭罗在《瓦尔登》写下的最为无奈与悲哀的感叹。在本质上，梭罗不相信那种简单的人类进化论和廉价的所谓的人类社会的“进步观”。正是由于他对人的悲剧性的把握，使他对许多问题和现象有很强的透视力。

在梭罗看来，造成人性悲剧的原因之一是人们缺少生活目标，庸俗盲目，随波逐流。“我们仍然生活得很平庸，像蚂蚁一样……我们的生命消磨在琐碎之中。”^[80]“为什么我们要生活的这么匆忙，如此浪费生命？”^[81]以至于人“一出生就开始挖掘自己的坟墓”。^[82]

梭罗认为，人之所以处在这样一个状态，是愚昧造成的。人“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巨大的深不可测的黑洞里”。^[83]“我们新英格兰的居民过着我们现在如此平庸的生活，是因为我们的目光穿不透事物的表面。我们把表面现象视为本质了。”^[84]“我们之所以处在黑暗中是因为我们的眼睛看不到光。只有我们醒来的时刻，黎明才会出现。还有无尽的光明。”^[85]在梭罗看来，一个社会的悲剧，往往是因为“欺骗和荒谬被捧为可靠的真理，而现实却成了虚构”。^[86]为了改变这些，美国需要一种启蒙，这样民众才可以摆脱愚昧，才能走出悲剧性的泥潭。“因为光明有时能为大家照亮白日里的黑暗，能揭示出比坚石更牢固更持久的东西，其实这才是世界的基石。”^[87]

愚昧和无知导致了人缺少独立自主性。在梭罗看来，其实这也是人性悲剧的一个特征，“我们为什么要屈服，要随波逐流？”^[88]“我们多么容易地毫不察觉地就习惯了某一种途径，为自己创造出一套常规。”“人类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成为工具的工具。”^[89]“大部分人过着沉默绝望的生活。”^[90]人随波逐流是勇气的缺乏和不进取的结果。“真正可怕的是我们的胆怯和懒惰。”^[91]对此，梭罗呼吁，“我希望世界上的人，越不相同越好，但是我愿意每个人都能谨慎地找出并坚持适合他自己的方式，而不是采用他父母和别人的生活方式”。^[92]“一个人对自己怎么看决定或者明示自己的命运。”^[93]一个人要善于和勇于把握自己的命运。(www.daowen.com)

人之所以生活在一个愚昧状态，是因为缺乏知识。为此梭罗呼吁，“如果必要的话，在河上少修一座桥，稍稍绕一点路，但是至少在包围我们的黑暗的无知的深渊上建构一座拱桥吧”。^[94]“我们吹嘘我们属于19世纪，我们的进步比任何别的国家都要迅速。但仔细看看，这个村子为自身的文化做出的贡献少得可怜。……除了冬天那不景气的讲演厅的活动，以及近来州政府提出的要建立的简陋的图书馆之外，没有适合于我们自己的学校。我们花费在任何一种身体的营养品和治疗肉体的疾病上的钱，比花在精神上的营养品的钱要多。是应该建立与众不同的学校的时候了。”^[95]

梭罗指出，人类的一个愚蠢性表现在盲目追求所谓物质的进步时，忽视精神的建构。“我们的发明往往会是些漂亮的玩具，将我们的注意力从严肃的事情上吸引开去。”美国社会花费了巨大的物力财力铺设了从北方的缅因州到南方的德克萨斯州的电报线，可人们之间却没什么重要的思想需要交流。美国与欧洲之间修建了大西洋的海底电缆，却用来传递一些无聊的八卦新闻。^[96]

梭罗认为，如果人被生活中的物质所诱惑，沉浸在物欲之中，那么就是堕落的开始。他要提倡简单的生活原则，是一种救赎。个人是这样，国家和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作为一个历史的学生，梭罗深知，希腊和罗马的衰亡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当时的人们沉湎于物质的享乐，物欲横流。对于19世纪生气勃勃的大英帝国和后起的美国，如对此不加警觉，恐怕也难逃如此的命运。^[97]在梭罗看来，美国人的一个悲剧就是他们沦为了有财产的奴隶，而浑然不知，甚至乐得其中。

梭罗坚信，价值的迷失是人生的悲剧的核心。他问道，“如此用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挣钱，为了在生命中最没有价值的部分去享受靠不住的自由”，这值得吗？^[98]相比而言，富人的悲剧是用黄金和白银给自己铸造了桎梏而浑然不觉。他们看似富有，其实却是最为贫穷的人。^[99]他所要做的一个事情就是要颠覆世人的价值观。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创建自己价值经济学的深层原因。一个人的价值观还与其政治上的自由密切相关。梭罗认为，尽管美国革命使民众获得了政治上的自由（对一部分人来说是如此），但在残酷的资本主义社会，他们不免仍沦为经济和道德暴君的奴隶。这是美国19世纪的悲剧。美国必须从这个悲剧中解脱出来。一个民主共和国生存的前提是，“我们首先必须得做人，其次才是做公民”。^[100]

梭罗不但揭露个人的悲剧性，他还对一个民族国家出现的类似的悲剧深为忧虑。他看到，当时美国投入巨大的精力搞物质建设，而忽略人的心灵和文化建设，整体社会滑进悲剧的深渊，“国家为什么不通过他们抽象思维的力量，而要以他们的建筑来纪念自己呢？……许多国家被疯狂的、通过留下大量凿好的石头使自己永垂不朽的野心所支配。如果在改进自己的举止风度上也花费同样的心血，将会怎样？……一个国家凿的石头大多只用来修建了坟墓。它活活埋葬了自己”。^[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