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略》的写作时代,对内是大阪会议的召开和立宪政体的逐渐展开。1875年2月,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板垣退助在大阪举行会议,三人最后达成妥协,试图稳固以大久保为中心的萨长两藩联合政权。同年4月,日本天皇颁布建立立宪政体的诏书。而在两年前也就是1873年,日本成立了明六社,参加者除了福泽,还包括森有礼、加藤弘之、西周、西村茂树、中村正直、津田真道、箕作秋坪、箕作麟祥、杉亨二。明六社及其《明六杂志》,还有东京学士会院是启蒙思想家开展运动、宣扬文明开化的场所。对外方面,1874年,日军以牡丹社事件为借口出兵攻打台湾,台湾问题成为热议,还有琉球问题,朝鲜西岸的军舰又扬言要展开报复性攻击。日本的启蒙思想家在这种情境下宣扬向西方学习,同时也是回应国内的时势走向。
《概略》于明治八年(1875年)8月20日出版。据“绪言”,《概略》脱稿的时间是同年3月25日,据扉页版权页可知,颁发出版许可的日期是4月19日。全书共六册,十章,其中第八章是节选了“欧洲文明史”等资料。在《概略》之前,他写作了《西洋事情》(初篇三册,1866年;外篇三册,1867年;二篇四册,1870年)和《劝学篇》(1—14篇,1872年2月—1875年3月)。从这里可以看出,《文明论概略》的改定与《劝学篇》的写作时间几乎重合,因此将两者结合起来看,会更清楚地显示福泽思考的一致性。
1875年,日本政府为了压制言论自由,发布了新闻报道条例和诽谤令。《概略》在这时出现,试图呼吁人们关注趋于暗淡的文明开化论,是“舍身坚持真理”的示范。如果说《劝学篇》是以散文短篇的形式阐述近代文明社会的一些基本要素(例如个人的独立、国家的独立),那么这时《概略》论述的主要问题在于系统地引入西方的民族国家范式,以确立日本在世界体系中的政治观念和框架。换言之,西方政治理论在福泽确定日本民族国家本质中起着关键的作用。“以西方文明为目标”和确立日本国家的主体地位是福泽探讨的两大块,历史地比较是他在论述中使用的主要方法。
“以西方文明为目标”是福泽论述的重心。福泽认为,文明的发展过程大约分为三个阶段:野蛮、半开化、文明。文明国家如欧美,半开化国家如土耳其、中国、日本,野蛮国家如非洲、澳洲。这种野蛮到半开化再到文明的线性演进态势,让我们很容易联系到弗格森初版于1767年的《文明社会史论》。弗格森首次采用蒙昧、野蛮与文明三个递进阶段论述社会制度的变迁,并讨论各种不同国家的特点,例如民主政体、贵族政体、专制与共和政体的特点。弗格森还从人性区别于动物天性的角度,指出人性的“多样性”,但原始人和文明人具有共同的性格特征,例如勇敢热情、仁慈友爱。弗格森还认为天性决定了人的思想和行为。在不断的进步中,社会状况不断地改变,并不断地采取新形势。随着社会状况的变化,人的天性、本能、情欲等也在变化。这种说法与我们今天将“性情”理解为社会历史发展的结果不同。
不过,福泽强调文明仍然是相对的,因为他说西洋国家也有战争、盗窃等社会弊端,在外交上也玩弄权术。他这样说,既是在批评攘夷论,也在驳斥全盘西化论,走了一条折中的道路。从福泽提出的目标,即在于先求文明的精神,如人民的风气,而后学习外在的文明,例如服饰、饮食、居住、政令等显见的事物,以此观之,福泽的崇文意味更为明显。幕府末期,佐久间象山提出“东洋道德西洋艺”,这是一种折中,又是一种守旧,没有超出物质层面的意思。横井小楠提倡“孔子的道”、“西洋器械的术”,这种目标将道德与文明二分,也是以西洋为器,为传统辩护。福泽意在批评像佐久、横井这样以东洋为“体”,西洋为“用”的做法,但不那么彻底。
福泽比较了欧洲文明和日本的国体,认为国体的存亡,只在于这个国家的人民是否丧失政权。福泽区分出国体、政统(political legitimation)、血统,其中国体又最为重要。福泽认为,政统的变革与国体的存亡没有关联,血统与国体、政统也没有关联。这里的国体,是指民族性格(nationality),其实,用national polity来对译更合适,会泽正志斋在1825年的《新论》中谈到国体一词,更多地指国家结构。福泽是在批评天皇制,希望从绝对君主专制转到资产阶级君主制。(www.daowen.com)
子安在《精读》中没有谈第八章“西方文明的由来”,也没有交代不谈的理由。本章虽然摘录的是基佐的著作,但是我们可以看出福泽如何做减法。这里以16世纪为例来比较福泽和基佐的差异。基佐说:“到了16世纪,在宗教社会内部爆发了造反运动,反对纯粹君主制,反对精神领域内的绝对权力。这一革命在欧洲引发、推崇并树立了自由探索。”在基佐看来,现代社会的一大要素——人类心灵自由——在这时已经奠定。福泽强调的是国家内部“人民和政府的关系”(《欧洲文明史》)。陈凤川在谈到两者的差异时,认为福泽剔除了欧洲的反抗力量[2]。实际上的情形并非如此,例如福泽也提到宗教改革时期新旧教的论争,但重点在于强调信仰自由。
福泽在《概略》中运用的最核心的方法便是将西方与日本加以比较,从而确立日本应走的道路。第九章“日本文明的由来”,认为西洋文明的特点是关于人的社会关系,最后合而为一,其中又包含自由精神。日本文明的特色是权力的偏重普遍地浸透了人与人的关系,而西洋讲人与人的共存,即平等。福泽认为,因为传统的束缚,日本没有国家的历史,只有政府的历史。福泽的重要性在于他倡导从社会关系的总体中把握统治权力问题。将国家、社会、国民概念纳入历史写作,虽不是福泽首创的历史学写作范式,他在这方面的影响却是最大的。梁启超说传统史学的弊端“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实与此呼应,这方面王汎森有相关论述可供参考(见《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
第十章“论我国的独立”是福泽的落脚点所在。日本明治维新提出三个口号:“文明开化”、“殖产兴业”和“富国强兵”。要注意的是,福泽的目的不仅仅在于通过移植西洋文明以实现富国强兵,而更多是说在实现各国同等自由的基础上,恪守国际社会一员的“本分”。《劝学篇》中宣扬人人独立,国家才能独立,这一点在《概略》中得以完整地阐述。
福泽的另一个新颖之处便是采取论史而非编年体、纪传体的方式写作。例如,福泽在《概略》中评论新井白石的“九变说”时就批评政治史:“直到目前为止,日本史书大都不外乎说明王室的世系,讨论君臣有司的得失,或者像说评书者讲述战争故事那样记载战争胜负情况。”福泽转而求助于史论,将历史写作与历史的经世作用结合起来,在内容上求“通史”。子安说,史论是以人物为主、采取故事性的笔法来表述历史,“透过人物的批判品评来论断历史”(《精读》,第74页)。这里倒有必要回到清代的章学诚,他说“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章氏的说法有赞扬纪事本末的意味。福泽讨论国家的盛衰兴亡,侧重点不在个人英雄,而在于全体民众,像是借鉴纪事本末体,又不完全如此。另外一点,史论的方便之处在于与当时明六社提倡的演说风格配合,为的是便于意见的流传。福泽意在通过反对政治史、编年史,以倡导研究国家的历史、全体民众智德的发展,在写作中注重读者意识。我们觉得有些熟悉这些观点,因为它们后来被梁启超接受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