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和奴隶合作扼杀的是一个在五四新文学里作为常见主题的“自由恋爱”。而在九十年代的新历史主义文学(与影视)里,这个自由恋爱却被视为欲望放纵的传奇“秘史”(从《大红灯笼高高挂》到《风月》皆如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也是对于女体被物化的市场商品化下对于“新文学”的颠覆性重写。当然,与五四的“自由恋爱”有显著不同的是,这个小说里的性爱并非发生在少主人与女仆之间,而是在发生在“下等人”身上;而且并不强调精神层面,而将重点放在欲望的放纵的描写之上。这也是它让今天的市民阶层“围观”的“秘史”的商品性质之一。
或者更具体地说,作为“下层人”的情爱秘史的田小娥的故事几乎是从五四到九十年代都热衷的“恋爱自由”的翻版,不同的是这回女人不是个读书人,而是个不读书的下层妇女。这并非无关紧要的差异,因为如何看到“下等人”的情爱,是对于时代精神的测试:对于读书人,那么这是个令人怜香惜玉的题材,并对其出轨加以宽容;对于“粗蠢”的下等人,那么这个私通的事迹就成为一个香艳的“秘史”,值得整个社会去偷窥、哂笑,并为此赢得为社会规范所压抑的心理上的发泄和替代性满足。九十年代至今,莫不如此(尽管我们将说到,作者本人及其描写并不持此态度)。
其实,开篇充斥色情化描写的白嘉轩的“男性雄风”(以致作者为了得到“茅盾文学奖”,遵从评委的意见对此作了删节性处理[16])已经表明,这种性放纵并非由不知教化的低等人所引起的“伤风败俗”,而恰是作为统治阶级的上层人士做着秘而不宣的“秘戏”(且“引以为豪壮”)而斥责下层人的“自由恋爱”为下流无耻之举。并且,这股欲望之风也是由白嘉轩所带来:他明知自己所娶之妻仙草带回的鸦片是毒品,却也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种植了敲开并最终埋葬中国封建大门的鸦片。鸦片与毁灭性的欲望紧密相连,所以他的作为继承人的爱子白孝文被勾引、堕落的最后一步,也是吸吮其老子引进白鹿原的鸦片烟。它使得曾为传统的“仁义”所抑制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欲望被激活。这表明传统价值观在新的商品世界面前无法维系。
在此前后,白嘉轩曾借乡约和族长的权力把圣贤道德当成社会规范强行施加于族人的身上,并把族规的全文保存下来按贵贱等级来实施。作为传统“文化理想人格的实施者”,他千方百计想要维系是属于他这个统治阶级的利益,尽管他视之为整个宗族的利益。为此,他必须以无情手段戗杀任何违反“仁义道德”的事情。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显然是对田小娥的处理。作为白鹿原下层社会“恶”的形象在白鹿原上的再现,她的出现使“仁义白鹿村”的正统思想世界突然倒塌;她也使农村上流社会的正义君子们撕下了他们的伪装,露出了原有的面目。(www.daowen.com)
因为父亲是一个乡村里无能的秀才,田小娥被许配给七十岁的郭举人,其使命就是每月一次满足年老的郭举人的近乎干枯的欲望,并每天为他以身体浸泡据说能延年益寿的红枣(中国腐朽的吸阴补阳的养生之道)。不甘寂寞的她喜欢上身强力壮的黑娃,但尽管二人情投意合,逃脱了表面“仁义道德”、暗地却意图杀人灭口的郭举人的暗算,却同样被鹿三与白嘉轩拒绝加入白鹿原的生活体制(他们为了追求合理的生活而“伤风败俗”违反了族规);二人栖身村郊的窑洞里,备受村人的歧视。
如果说到此为止,这些情节还在五四文学精神(她和黑娃“冒天下之大不韪”表现了他们“冲破封建传统思想束缚、敢于为理想为爱情不惜一切地斗争的精神”)以及“后五四”的左翼文学(如路翎的描写底层劳动者对性爱渴求的《饥饿的郭素娥》;她被宗法权威所占有,不仅心灵上遭到了侮辱,身体上也遭到残害),那么接下去的情节则逸出了后者范围,对她的判断也复杂起来。田小娥不但跟随黑娃参加农会造反,而且在失败后代人受过;她的叔叔鹿子霖乘机霸占了她的身体,并且教唆她用身体勾引白孝文。
对于这个溢出的内容的分解将在最后一节里进行,但对待她的手段却体现了宗法礼教的端庄、令人恐惧的威严及其弥漫社会的意识形态“领导权”。仁义充溢心胸的白嘉轩试图挽救他的忠仆的子弟“这个女人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叔真的不忍眼睁睁看着你把一个灾星招进屋”。忠厚老实的鹿三在白家准族长孝文因为小娥而身败名裂,毁灭了对他恩重如山的族长的长子的情况下,而杀死了小娥。憨厚老实、善良正直、疾恶如仇、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成为对手无寸铁的女子下毒手的刽子手,杀死了被逼无路却坚持独自对抗现实、甚至忍辱偷生的弱女子。这个底层人互相倾轧甚至戕害的悲剧表明,未经自觉的阶级意识教育的底层并不能自觉形成阶级情谊。作者有意以迷信的方式描绘小娥死后变成厉鬼来为自己主动申冤,把自己被害的真相告诉黑娃、仙草并附身到鹿三身上大骂白嘉轩,并在白鹿原上引发了一场大瘟疫。但是最终还是被砖塔镇住,这使得它成为一个国人耳熟能详的“雷峰塔”的故事:女性对美好生活的一切反抗与追求终于为封建势力扼杀。[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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