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所写的九章有关京剧老生流派的论述,主要只谈了十四家。即:张二奎、程长庚、余三胜、王九龄、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汪笑侬、刘鸿昇、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马连良和周信芳。根据我个人的体会,这十四位艺术大师作为他那一家艺术流派的创始人,都是当之无愧的。但事实上,这十四家在京剧史上虽有极辉煌的业绩和无与伦比的代表性,可是从数量上说,在整个老生演员领域中却只占极小比重。在他们之外的著名老生演员可以说多得不胜枚举,虽十倍其数不止,而且各具精神面貌和艺术风格的风云一时的人物也大有人在。因此在我动笔时就大费踌躇。是有一位算一位,凡够得上独当一面的就把他拉来算成一派呢,还是只举其荦荦大者而不惜沧海遗珠?最后决定,我只能用《综说之综说》这样一个宽泛不着边际的题目来名篇,并以《录鬼簿》的方式来进行罗列。好在这本小册子既非京剧史又非人物志,挂一漏万,明知不免,也在所不计了。因此在这一章的开始,我倒想先从非流派或不入流派的演员谈起。
在从前,成一个戏班或建一个剧团,在班主进行延揽成员时,不仅各个行当的主要演员必须齐备,而且一般地说,在每一行当之中还必须具备至少一个以上的主要演员。这种现象直到三十年代还一直在保持着。比如1932年在荀慧生班中,老生就有贯大元、时慧宝两位。三十年代末毛世来挑班,二牌老生除贾少棠外,刚由二路老生改演主角的贯盛习也唱正戏。这种风气一直维持到张君秋成立谦和社,老生始终由贯盛习(一度改用陈少霖)和时慧宝两人同时演出,遇到《三娘教子》这类戏,就由时慧宝陪张唱大轴。这个局面一直到时老病逝为止。这样,一个戏班里每一行当的演员人数就大大可观了。因此不仅老生一行人才济济,其他任何行当的人选也至少是“双份儿”,而其中又各有分工。把数以百计的各行演员都勉强划归某一艺术流派,不仅着手划分的人要劳而无功地大费周章,就是对每个具体演员也未免有点强人所难。可见大部分演员不属于任何流派原是正常现象,一定要说某人必属某派,事实上并不科学。今人只要一谈某种戏曲,便立即联想到这个剧种里面每个行当各有多少流派,并随即把某个演员划入某一流派中去,这样是否必要似乎还可商榷。究其实际,形成若干艺术流派固然是一个剧种兴旺的标帜,但从事物的辩证法来看,过于强调艺术流派的作用也未尝不是对艺术实践的一种局限。比如剧目数量的相应减少,表演风格的趋于单一,我看同过于强调流派都不无关系。这其中的得与失,恐怕只有当年真正从科班出身的老辈演员才会有切实的体会。
我说这话是有事实根据的。即以老生一行而论,从程长庚到谭鑫培,与他们同时的演员,先后就有卢台子、张胜奎、周长山、贾丽川、吴连奎等人。到二十、三十年代,与余、言、高、马同时演出的也有不少挂头牌、二牌的老生演员,他们都很难被指实某人必属某派。早年北方有位教老生的名教师红眼王四(王福寿),稍后南方也有位专教老生的名手产保福,他们不仅技艺精湛,戏路纯正,而且会戏极多,见闻极广。他们教出来的学生,无论举止唱念,皆有规矩可寻。可是他们所传授下来的戏,却很难说是什么派。于是有的演员就不想跟他们学了,甚至有人明明从他们那儿学会了本领,却讳疾忌医似的不愿公开承认是某人的徒弟,仿佛只有四大名旦或几大须生的学生才足以使自己立下脚跟,面增光彩。其实只要打好基础,有了真正基本功,想归入某派是并不太难的。相反,基本功打不结实,一上来就专学一派,我看即使学得再像,也还是有形无神,徒具躯壳。刘曾复教授一生从王凤卿、王荣山两位老辈演员问业,会戏约一二百出。但他从凤二爷受业,学的并非都是汪派戏;跟王荣山学的也并非纯属谭派或余派戏。曾复平生屡言,他所学会的戏绝对不仅局限于谭派或余派戏,而是学一个唱老生的应该会唱的戏。他所唱诸戏,每一戏皆“通大路”,决无逞奇弄怪、走火入魔之处,但又决非草草成章的“大路活儿”,一戏有一戏之本色与特色。盖学戏自不求专攻某一派开始,然后逐渐趋归于一派,夫然后乃可以言真正的艺术流派。章晓珊虽是票友出身,却深得王瑶卿先生亲传。晚年执教于中国戏校,经常教女学员唱青衣开蒙戏。但他本人在上课时从不以王门本派自我标榜,只是横平竖直地教他的老腔古调。五十年代,我曾遇到好几位当时还是孩子的女演员(现在其中有的人已被冠以表演艺术家的头衔,当年我询问她们的话恐怕也早忘在脑后了),问她们是否向章老师学过戏。她们异口同声回答:“学过。”但同时都表示不爱跟他学,认为他教出来的戏,路子太老,“不入派”或“不够派”。虽经我反复取譬,她们大约也没有把话听进去,显然并未产生什么成效。我也只好感慨系之。后来几次遇见章老,也未敢把实情奉告,恐他伤心。今日追思,她们之中有的虽已成名,并动辄以某派标榜(当然是四大名旦中的某一派了),而其艺术却终于不算真正出人头地,我想,或许正是当初没有认识到“不入派”唱法的重要性,因而未打好根基的缘故吧。(www.daowen.com)
不过这本小册子毕竟还是专谈京剧老生流派的。即使《综说之综说》,也还以不离题的为好。所以我准备按原定计划铺开来写三个部分,即《说谭派传人》《说余派传人》和《说“末”》。个人见闻有限,疏失诚所不免;入派者尚难力求备载,况不入派之卓尔名家乎?尚祈读者有以谅之。倘予以补充正,以匡其不逮,则尤幸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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