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刘鸿昇与高庆奎的高度较量,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

刘鸿昇与高庆奎的高度较量,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

时间:2023-07-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谈高庆奎必须先谈刘鸿昇,虽然这两个人并不能画等号。有人说,这张唱片是高亭公司从它的前身利喴公司所灌的钢针片复制的;那么,也可能刘在利喴录制的唱片还不止一张,可惜现已无从查考。到了最末尾,谭说:“杨六郎病成这样,气力还这么足,调门还这么高,我看他怎么死!”这足以说明高确比刘更高明。这一点到了高庆奎口里,也大大改观,把刘的这种缺陷完全扬弃了。

刘鸿昇与高庆奎的高度较量,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

高庆奎必须先谈刘鸿昇,虽然这两个人并不能画等号。照我的看法,高的成就远出于刘之上;但没有刘鸿昇,高庆奎的成就就缺乏基础和条件,影响也不会有这么大。

刘鸿昇本唱铜锤花脸,后改老生。相传他年轻时同有名的花腔花脸穆凤山住邻居,常听穆调嗓子,久而久之,耳濡目染,自己也能唱了。后来穆发现刘是个人才,劝他“下海”,刘才正式演戏。这一传说可信与否我们无须考证,但它清楚地说明问题:即刘鸿昇并非梨园世家或科班出身,他只是一个业余京剧爱好者——“票友”。他的特点就是能“唱”,天赋太好了,嗓子好得出奇,调门儿高得罕见,怎么使怎么有,爱怎么唱就怎么唱。至于其他方面如做和念,刘就显然缺乏功力;打和舞则更谈不到,根本不能同他的“唱”相比。

刘鸿昇只留下一张花脸唱片,即高亭公司录制的《探阴山》《铡美案》各一面。最早是钻针片,后复制为钢针片,比一般十英寸的唱片直径略长,现在已找不到这种规格的唱片了。有人说,这张唱片是高亭公司从它的前身利喴公司所灌的钢针片复制的(利喴唱片的规格就是比十英寸片略宽出一圈儿);那么,也可能刘在利喴录制的唱片还不止一张,可惜现已无从查考。仅就这一张而论,唱得确很不错,既有史料价值也有艺术价值。以当时流行的花脸唱腔而论,刘这两个唱段的腔调已经算是花哨的,比何桂山、刘永春一派的唱法要花得多,却不及与他同时的金秀山来得沉着浑厚,而比稍后一点的刘寿峰等却要平正规矩,有棱角而不纤巧侧媚。很可能这是受穆凤山的影响(穆本人未留下任何录音资料)。从而这使我们体会到,刘鸿昇的花脸唱腔是属于京剧净行唱法由旧变新的蜕化阶段的。更大的特点是:刘唱花脸嗓子很像老生,京音很重,《探阴山》的垛板有两句简直是“京韵大鼓”。就其嗓子像老生这一点说,早期的王泉奎颇与刘相类似(王一度蓄意要改唱老生,走刘鸿昇的路,为人劝阻而未实现)。至于刘鸿昇为什么改唱老生,说法也不一。有人认为他因下肢致残(跛足)而改,这也不一定。他改老生后经常演《探母》《乌龙院》等,身段动作并不比某些花脸戏少,更不见得比花脸容易。但他改老生确是改对了,比唱花脸的道路广阔多了,以至于达到大红大紫的地步。

当刘鸿昇红得发紫的时候,虽谭鑫培亦有退避三舍之势。于是有些传说因之而起。一是对刘进行人身攻击,从他的跛足上做文章。《黄金台》是刘鸿昇经常上演的剧目之一,第一场田单遇见世子田法章后照例要把灯笼踢灭,然后拉世子下场。由于刘是跛足,不能抬腿,只能象征性地点到而已。这就全靠演差役的丑角随机应变,到踢灯时把灯笼凌空扔掉就解决了。有一次则因持灯笼的丑角换了人,而钱又没有给足,于是这个持灯人就当场“出”了刘的“洋相”。这个故事的可靠性也无庸考证,我倒觉得同样能说明问题:一、观众是来“听”刘鸿昇的“唱”的,本不计较其跛足与否;二、以一跛足演员而竟享盛誉于一时,连谭鑫培也“怵”他一头,刘氏也足以自豪了。二是关于谭、刘对垒而对刘进行讥讽的传说就更多。其中一个故事是:刘演《洪羊洞》(此戏刘是根据孙菊仙的路子唱的),谭在台下看戏,越看越不以为然。到了最末尾,谭说:“杨六郎病成这样,气力还这么足,调门还这么高,我看他怎么死!”其实这只能说刘所演的戏有些剧目路子不对头,而不能责怪刘没有改变唱法或落低调门。正由于刘的嗓子太好,他往往不考虑戏路子对不对头。只要唱工多,其他方面活儿不重(他因有残疾,在台上的活动量不能太大),不管什么戏他都唱,因此他的戏路子并不窄。比如他很爱唱《法场换子》和《碰碑》,却不管他的嗓子唱反二黄是否合适,有时还一味地翻着唱,就更不对路了。而高庆奎就决不办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虽然高比刘戏路更宽,艺术发展也更全面。这足以说明高确比刘更高明

刘鸿昇在唱工上的特点可以概括为三句话:嗓子好,调门高,气力足。二十年代初,刘因突然脑溢血而死在后台。[1]从刘改演老生直到这最后一场戏,他始终吃乙字调。京戏里有一种翻高再翻高的唱法,叫“楼上楼”,正如《老残游记》中形容王小玉说书的那样,一层高过一层,仿佛掷游丝于天半。然而这对刘鸿昇来说却只如家常便饭,唱来丝毫不费事、不吃力。所以他唱《斩子》《斩黄袍》总是越唱越高,越唱越“冲”(去声),观众感到十分解渴。平心而论,刘唱大段慢三眼和二黄戏就不很对路。但他同样爱唱《上天台》《逍遥津》等二黄戏,那主要是凭着拼气力。比如《上天台》的大唱段号称“一百单八句”;《逍遥津》的“欺寡人”一连能唱几十个;别人对此视为畏途,刘因气力充沛,却决不嫌长。至于腔寡味淡,则在所不计。所以给刘配戏的各个行当,都必选吃高调门儿的,其他则尽可不予考虑。

刘鸿昇的老生唱片共有十张,都是百代钻针片(其他公司出品都是赝鼎,由某些女演员冒名顶替的),共分两期。[2]前期五张,是在北京录的,计:《斩子》《斩黄袍》《空城计》《御碑亭》各一张,《完璧归赵》和《探母》合为一张,全部是西皮唱段。后期五张,是在天津录制的,计:《乌龙院》《敲骨求金》《骂杨广》《苏武牧羊》《法场换子》各一张。除《乌龙院》《骂杨广》各有一段西皮外,其余都是二黄唱段,其中包括一段四平调和一大段反二黄。这些唱片,总的说来,还是相当精彩的。因为不但嗓子好和气力足,而且清刚爽脆,逢高必送到顶峰,声带几乎无纤毫尘滓,用景孤血先生从前的话说,这种嗓子简直是“玻璃翠”。这个比喻取其既高且亮,而又给人以清澈透明之感。同时刘又具备脑后音、喷口、虎音、炸音等,所以无论什么腔调板式,全难不住他。但他的唱工也有很严重的缺点和弱点,即对字音太不讲究了。这倒不是由于刘在演唱时好用京音京字(京戏本有土生土长的一种唱法,张二奎就是代表,这本无可非议),而是在于刘对京音京字的滥用,甚至根本不讲四声,形成倒字。更加上由于刘调门太高,走低腔就显得毫无方法。最严重的缺点是他唱快板时,除字音囫囵不清外,连节奏也欠分明,旋律过于单调,毫无抑扬起伏。试以谭鑫培的《战太平》和刘的《斩子》两段快板相比较,则优劣悬殊,高下立见。内行称这种毛病为“一道汤”。这一点到了高庆奎口里,也大大改观,把刘的这种缺陷完全扬弃了。

总之,刘鸿昇的戏路接近奎派,但谭鑫培、孙菊仙的安工戏他也拿过来就唱,而且能唱出他自己的特点,这也就很不容易了。比如《斩子》一剧,本是谭派戏,谭的传人如余叔岩、言菊朋、王又宸、贯大元,都有这出戏。但除余、言两人之外,虽王又宸、贯大元等著名演员,包括高庆奎、马连良这样的名家,只要一唱《斩子》,就必然带出刘鸿昇的唱腔和唱法,足见刘实力之强,影响之巨。刘还能唱一些做工老生戏,如《乌龙院》《黄金台》《苏武牧羊》等,这就不仅使高庆奎受到影响,而且在马连良身上也起了不小作用。但由于高庆奎具有一条挺拔刚劲、高亢无比的好嗓子,终于成为继承并发展刘鸿昇演唱艺术的杰出传人。除高之外,只有天津票友刘叔度学刘还有几分是处(刘叔度是兼学汪、刘两派的,嗓音高而不厚,能上不能下,显得飘浮欠扎实,学刘鸿昇似优于学汪派),《斩黄袍》《完璧归赵》等戏,能得刘之仿佛。还有一些女演员因嗓音较高,也爱学刘,一时蔚为风气。其实她们一因气单力弱,二因口劲不足,仅能模其皮毛,大都成为昙花一现的人物,这里就不一一细表了。

高庆奎是梨园世家,最初是学谭起家的。年轻时长期搭班为人配戏,在梅兰芳班中,先后与余叔岩、王凤卿、贯大元等人同台合作(当时一个戏班经常用两个老生)。由于彼时谭鑫培刚刚逝世不久,学谭的老生可以说“车载斗量”,加上当时旦角挑大梁的风气正盛,贤如余叔岩、言菊朋,尚且搭班依人作嫁,何况高庆奎!直到二十年代后期,余叔岩息影歌坛,言菊朋嗓音渐衰,高庆奎、马连良才崛起成家(马连良出科后即挑班,但嗓音未复,只靠演衰派做工戏叫座,至1929年嗓音大亮,始一鸣惊人,声誉至被“林、江反革命集团”迫害致死之前一直不衰)。就我所知,高庆奎鼎盛时期,是他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与郝寿臣合作阶段(郝早年曾为谭鑫培后期配戏,后与朱琴心合作,又与马连良合作;同高合作是在与马分手之后。后郝又与高分手,改同杨小楼合作。1938年杨老逝世,郝又再度同马连良合作,只演了一出《串龙珠》就分开了)。与郝寿臣分手后,又同小翠花合作了一个时期。1936年春夏之交,高在长期辍演后又决定同小翠花联合组班,第一天打炮是在华乐园(今大众剧场)演全部《浔阳楼》,自《坐楼杀惜》演起,中间加入小翠花的《活捉三郎》,然后接演李逵夺鱼、题反诗、劫法场。高原定第二天、第三天续演《煤山恨》等戏,卖座率极高。事先高氏并未在家调嗓,他本以铁嗓钢喉久负盛名,内心确也有恃无恐。这天《浔阳楼》我是亲自作壁上观的,却不料高出台后,竟然一字不出,根本唱不成声。如果不是小翠花把观众情绪稳住,那天的局面简直不可收拾。但高台下人缘极好,观众依然非常谅解,有些老主顾还希望这是临时性的意外事故,仍盼高不久可以恢复旧观。然而高却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能登场献艺了。后来中华戏校聘高教戏,高把《哭秦庭》《逍遥津》等久享盛名的拿手戏亲授给当时嗓音正好的李和曾。另外高的女婿李盛藻,出科后也从学马而转为学高,演出了一部分高派戏。但李嗓音时好时坏,调门虽不甚低而宽亮沉厚皆与高不能相比,学高亦非所长。高氏最终不免在穷愁潦倒中逝世,在自成一派的有影响的老生演员中,他的结局可谓不幸了。

高庆奎生前,曾被称为“高杂拌儿”,这实在是含有贬义的。这个绰号不仅流行于外行观众之间,连内行同业在背后也以此呼之。无非认为高的戏路太杂,不专宗一派。比如他演《华容道》《战长沙》的关羽(据贯大元先生谈,他同高合演《战长沙》,贯扮黄忠,两人铢两悉称,极为内外行称赏;贯的黄忠在马失前蹄时提大刀摔抢背,连余叔岩也曾向贯领教问艺),《鼎盛春秋》的伍子胥,基本上属汪派;演《七星灯》《五雷阵》,基本上属孙派;演《单刀会》的关羽,则是京昆路子,受三麻子(王鸿寿)影响;演《斩子》《斩黄袍》《逍遥津》《敲骨求金》,基本上属刘(鸿昇)派,而《逍遥津》本是孙菊仙的戏,《敲骨求金》本是汪派戏;他演《搜孤救孤》程婴,乃兼谭、孙两派之长;演《群英会》鲁肃,又是以谭派为基础,兼学王凤卿(汪派);演《失·空·斩》,基本上宗刘,斩谡一场的唱法更与谭派异趣(见王平时不唱快板而唱流水转摇板,见马谡时唱词比谭派多出若干句),但有一句唱词“老夫险些也被擒”乃谭派旧词。至于高氏演的《探母》,显然继承刘鸿昇,且得其法乳,入于三昧(刘此戏是奎派名票李六先生所授,前已述及);但他在《坐宫》出场时念的引子却是谭派的“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而非奎派的“被困幽州,思老母常挂心头”(我1933至1934年,曾数次亲聆高演此戏,所念确是如此)。但向公主倾诉身世时所唱的原板又照刘鸿昇的唱法多出“家住在山后磁州县,火塘寨上有我的家园”两句(谭派是不唱的)。他早年在物克多公司所录制的《御碑亭》《武家坡》《探母见娘》《击鼓骂曹》等唱段,基本上是谭派唱法;《御碑亭》和《探母》本为刘鸿昇常演的戏,高唱来并无刘派气息,《骂曹》的第一段二六(“丞相委用恩非小”一段)除唱词宗老路多出两句外也未袭汪派故辙。但《御碑亭》写休书快板收尾转摇板一句,高唱“叫出你嫂嫂即刻行”,“嫂嫂”二字接近靠把老生腔,拖腔使转较多且长,介于汪与刘之间,而“即刻行”三字用的乃是奎派收腔,简直有点杨小楼的味道了。而《探母见娘》中“常把儿的老娘挂在儿的心怀”一句,已出现高氏后期经常使用的他所独有的“疙瘩腔”,末句“永无灾”的“无”字尺寸也拖得很长,体现了高派自己唱法的特点。我从1932年自哈尔滨随家长寓居北京(中间有一段时间在天津读书,那是1934年春末至秋初),至1936年暑假始迁到天津(1936年冬至1937年春,我又返北京度假,从而看到杨小楼的《骆马湖》《金钱豹》等精彩演出),这期间我看了大量京戏,特别是每逢星期六、星期日的白天,在高庆奎、郝寿臣合作期间,我总跑到华乐戏院去看戏。亲友中戏迷很多,有些自命为正宗的听戏“行家里手”是不听高庆奎的,因此认为我目光尘下,水平不高,甚至对我表示齿冷。但我却从而对高庆奎之“杂”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我以为高氏之“杂”,不仅在于剧目的宽泛和所宗法的流派不一,而在于他演某一派专擅的剧目时,虽以此一派为基础,同时也兼采别派的唱腔和唱法。上述《御碑亭》即是一例。又如《斩子》的第一个导板末四字“来到帐外”,刘鸿昇是翻着唱高腔,“外”字结束处以“呀啊”收住。高却运足了气唱平腔,收音时不衬字,实受孙派唱法影响。下面的原板“问老娘驾到此所为何来”,刘唱“为”字使两个重复翻起的高腔(这是刘独有的唱法,他唱《探母》“所生我弟兄七男”的“兄”字也同样使这个腔),而高庆奎唱“为”字只使平腔,下接“何来”也走低音,全是谭派劲头,反比刘唱得委婉有情致。再如高演《斩黄袍》,其宗刘可谓亦步亦趋。但唱到“寡人酒醉将你斩”一句的“你”字,高用脑后音翻高唱成立腔,难度极大,基本上属汪派劲头;而刘则在“斩”字上使腔,先高后宽,音量愈放愈大,有一泻千里之势,用的是孙派劲头。可见高庆奎作为刘派传人,决非全无改动,而是在百分之九十予以继承的基础上加以调整变化。但他并不以此标榜,说自己“发展”了刘派;却宁可承受“杂拌儿”的恶名,走自己适宜的道路。同时,由于高会得多见得广,学得扎实钻得深刻,加上几十年舞台实践经验,即使羼用他种唱腔唱法,也仍有规矩和轨迹可寻,决非无中生有,妄加杜撰。这就使观众看着顺眼,听着顺耳,而无牵强生硬、离奇怪诞之弊。这就是为什么前辈艺术家(生如高、马,旦如梅、程,以及叶盛章、盛兰昆仲的武丑和小生等)有所发展创新容易被顾曲家所接受,而今天的某些演员虽频频“创”新却不为舆论所许可的关键所在。(www.daowen.com)

高庆奎之“杂”还在于他爱反串花脸和老旦。其实这也并非什么新事物。刘鸿昇是由花脸改老生的,有时也兼演老旦(刘的老旦戏宗谢宝云,因谢也是调门高、气力足、腔调直的路数,故与龚云甫的以曲折柔婉取胜者不同道);汪桂芬、王凤卿师徒二人偶尔也唱老旦戏。但高庆奎唱花脸戏并不成功,除嗓高气足外,音域不宽,虎音炸音不足,都是缺陷。他最爱唱的花脸戏是《铡判官》(即全本《探阴山》,曾录有唱片),因为这也是刘鸿昇的戏。我却只见过他反串《刺王僚》的姬僚。高的老旦戏代表作为《掘地见母》(唱段采用了大量青衣腔,比龚云甫更青衣化,亦录有唱片)。但其功绩却是把老旦方面的造诣用到老生戏中来。他的代表作之一《逍遥津》,末场二黄导板“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一句的唱法,非孙(菊仙)非刘(鸿昇),却是把龚云甫《游六殿》中导板“刘清提站都城兢兢战抖”一句的长腔连搬带“化”,整个移了过来。又如现在流行的马派《借东风》唱段,其中“兵多将广”句“广”字的长腔,人们都以为由马连良首创,其实这个腔渊源于高庆奎。马在二十年代初刚演此戏时,这一句与《雍凉关》的头一句原板唱法全同,“广”字是根本不使腔的(有马的百代钻针唱片为证)。而高庆奎这句所用之腔,又是从龚云甫的《行路训子》的原板“走了些荒村镇将人来盘问”的“问”字改头换面(或说“加以发展”)而成,不过高以连拖数板博得彩声,马则唱得更加精巧妩媚,委婉动听,可称后来居上了。

谈到高庆奎唱法上的特点,除调门高,气力足,嗓音宽亮刚劲之外,快板比刘鸿昇节奏鲜明,吐字比刘鸿昇有顿挫,不像刘只能放不能收,只能高翻而不能低转。然而高的禀赋毕竟不同于刘,没有刘的那种高爽美脆,清澈无尘滓的感觉,而代之以铿锵有力,疾徐有节,轻重有层次。另外,高还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亦为刘之所无。一是高派独有的“疙瘩腔”。这与谭派的“疙瘩腔”名同而实异。谭派的疙瘩腔是软腔,每个音符之间的衔接处比较含混,起伏吞吐的变化不明显,声带微颤而气往内收、往下沉,弄得不好有类于砸夯;高派的疙瘩腔则锋芒毕露,每个音符之间的转换曲折十分清晰,起伏变化异常明显,声带发音不用“擞儿”和颤音,而是把一个个音符有棱角地唱了出来,弄得不好失之矫揉造作。现在李和曾还能掌握这个特点。二是高在收音和走低腔时都比刘有讲究。比如《斩子》“躬身下拜”一句,刘唱到“拜”字的结束处只是一气到底,从开口音的ai最后归于齐齿音的i而已;高则唱到快结束时,下唇上敛,仿佛把音兜入口腔后部,使气下沉,最后才归到齐齿音。这就显得浑厚有深度,较刘有余味可寻(高唱《逍遥津》导板“在宫院”的“在”字,劲头与此相类)。高的反调也比刘动听,不像刘一味高喊,而是高处如“鹰击长空”,低处如“鱼翔浅底”,得鸢飞鱼跃之妙。刘吐字固然有喷口和虎音炸音,却嫌回味不足;高喷口虽不及刘(如《空城计》三眼唱段中“鼎足三分”的“分”字,刘以后只有余叔岩唱得磅礴有力,体现出古无轻唇音,故轻唇重唱,把声母“f”唱成“pf”。这一点,言菊朋、高庆奎、马连良、周信芳以及杨宝森等,都未能到此地步),虎音炸音也比刘少,但高口劲较足,收放得力,抑扬顿挫处比刘传神入戏,因此格外扣人心弦。如《哭秦庭》中念“我不免搬兵要紧”叫起二黄原板,“要”字垫一“哇”字,向低处迂回延伸,感情确极真挚。至于高之与刘相同之处,除唱腔沿袭刘的规模外,还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特点,即有意识地少用气口,以显示演唱者的底气足。当然,这样的唱法自会形成拖腔长、尺寸慢的特色,如高的《逍遥津》的二黄导板即为典型例证。即使孙菊仙、刘鸿昇、双处、时慧宝等人唱这句导板,也没有高庆奎拖腔的尺寸那么长。又如有的地方当断不断,也是高效法刘氏成功之处。如《斩黄袍》的“内侍臣摆驾上九重,高御亲发怒你为哪宗”两句,以及《完璧归赵》“学一个奇男子万古留名”一句,其中的“驾”“怒”“子”等字唱完之后,照例应有间歇,即所谓气口。可是刘和高唱到这种地方竟不加休止符,毫无停顿地把下面的台词和唱腔一气呵成。这充分体现了刘、高唱法的特点。其实一个人的肺活量本没有那么大(当然他们的底气也确比其他演员充沛持久),无论刘和高,演唱时都要偷气换气,只是听众不易觉察罢了。

高庆奎不仅在唱工上跨越了刘的水平,而且念、做、打、舞全面发展,比刘的只靠唱工来叫座是大不相同的。高的念白前已举了一例,这里不想多说。就高氏所演出的大量剧目来看,几乎有半数以上都有繁重的念白,而且铿锵刚劲,情致声色,应有尽有。像《浔阳楼》《汾河湾》等戏,念白都占很大比重。高的做工表情更是十分认真,层次分明而不虚夸浮躁,深刻老练而不狠戾过火。他和郝寿臣合演的《赠绨袍》《逍遥津》《华容道》,和小翠花合演的《坐楼杀惜》《翠屏山》,无论念做,功力悉敌。至于打和舞,就更非刘氏所能望其项背。《卖马》的耍锏,《翠屏山》的耍刀,《定军山》《珠帘寨》《战长沙》的大刀花,《哭秦庭》的吊毛,《煤山恨》的甩发,《单刀会》的工架,《浔阳楼》的身段,无不脍炙人口。所以我认为,只从嗓音和唱功来肯定高庆奎,反而是缩小了他的成就,带有相当的片面性。

高庆奎在京剧史上的贡献还在于他重排、改编和创作了一系列历史剧本。就我记忆所及,列国戏有《掘地见母》、全本《八义图》(包括《搜孤救孤》)、《海潮珠》(一名《碧尘帕》,又名《崔子弑君》,与小翠花合演)、《鼎盛春秋》、《哭秦庭》、《豫让桥》、《赠绨袍》(与郝寿臣合演)、《马陵道》(即《孙庞斗智》)、《苏秦张仪》、《完璧归赵》、《窃符救赵》以及全本《蝴蝶梦》(从善宝庄敲骨求金演起,包括度白俭、扇坟、劈棺,与小翠花合演)等。三国戏有全本《捉放曹》(自捉曹起,至斩华雄止)、《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单刀会·战合肥·逍遥津》、《失·空·斩》、《造白袍》、《胭粉计》等。明代历史剧有《杨椒山》《八搜邹应龙》《煤山恨》《史可法》等。有的戏不免带有封建糟粕,但也有不少剧本思想、艺术都很好的。今天的高派传人如李盛藻、李和曾、李宗义、宋宝罗、沈金波等,对高的这些大型剧本注意得似乎不够。可能有的戏连本子都已失传了。

当然,由于高庆奎戏路太杂,也有些戏不很严肃,如《戏迷传》和南派的《七擒孟获》等。他也演武生戏,如《连环套》《宏碧缘》,其性质同《翠屏山》差不多。后来李盛藻曾演过全本《庆顶珠》,据说也是高庆奎的本子。人存戏举,人亡戏废,这也是值得我们密切关注的一个方面呢!

【注释】

[1]光按,刘鸿昇于1921年3月9日在上海病故。彼时他正应大舞台之邀,在沪演剧,不意突发急症而亡。关于刘氏生平,《顺天时报》1921年3月曾连载退庵居士之《刘鸿昇小传》,较详确。

[2]光按,刘鸿昇老生唱片的灌制时期,有不同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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