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明清江南望族与昆曲艺术的诗化特质

明清江南望族与昆曲艺术的诗化特质

时间:2023-07-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明清两代,江南望族的人文自觉可归纳为主体意识的觉醒与增强,体现为以下四点:其一,肯定与尊重人性,要求解放个性,歌颂男女之爱,承认对于口腹之欲的追求和声、色、货、利的爱好,大胆挑战权威。在昆曲领域,江南望族的主体意识主要体现为对形式之美的追求和对“文人之词”的崇尚。崇尚典雅是江南望族共同的审美取向,望族文士致力于昆曲艺术时往往将典雅之美作为追求的目标。

明清江南望族与昆曲艺术的诗化特质

明清两代,江南望族的人文自觉可归纳为主体意识的觉醒与增强,体现为以下四点:其一,肯定与尊重人性,要求解放个性,歌颂男女之爱,承认对于口腹之欲的追求和声、色、货、利的爱好,大胆挑战权威。出自昆山顾氏的顾炎武余姚黄氏的黄宗羲等人甚至开始了对皇权和君主专制制度的反思、怀疑与批判。他们的思想有着深厚的家族背景,而且,他们深受亲族和时人的敬重,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其二,深深理解功名富贵对于个人、家庭和家族的重要性,但又能在行为和心理上与功名、仕途保持一定的距离,其思想和人格都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其三,自我建构的意识普遍比较强烈,通过诗文、词曲、书画、学术等塑造自我形象,实现自我价值,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达到自我完善与提升。其四,有创造、传承文化的自觉意识和能力。得益于这些主体意识,昆曲拥有了不同凡俗的意蕴和品格

在昆曲领域,江南望族的主体意识主要体现为对形式之美的追求和对“文人之词”的崇尚。形式美包括声容、色技之美,以及规范性等,本章第二节已经阐述,此处不赘。笔者所说的“文人之词”,指的是中上层文士昆曲创作中特有的语言及风格,能充分体现其才华、志趣、抱负、情感与思想,兼含清曲与剧曲。

江南望族对“文人之词”的理解,主要有以下三点:其一,文辞典雅、优美。崇尚典雅是江南望族共同的审美取向,望族文士致力于昆曲艺术时往往将典雅之美作为追求的目标。李日华的《南西厢》颇受诟病,原因之一就是其文采不能与原作媲美。沈璟“僻好本色”,却将本色语简单地理解为俗言俚语,遭到了不少人批评,其中包括和沈璟私交亲厚、被视为吴江派骨干的王骥德。王骥德在《曲律》卷四云:“至庸拙俚俗之曲,如《卧冰记》【古皂罗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质古之极,可爱可爱’。《王焕传奇》【黄蔷薇】‘三十哥央你不来’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遗意,可爱’。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极口赞美。其认路头一差,所以已作诸曲,略堕此一劫,为后来之误甚矣,不得不为拈出。”沈璟将本色理解为摹勒家常语,对王骥德眼中的“打油诗”颇为欣赏,对此,王骥德颇有微词。凌濛初也批评沈璟“审于律而短于才,亦知用故实、用套词之非宜,欲作当家本色俊语,却又不能,直以浅言俚句,掤拽牵凑,自谓独得其宗,号称‘词隐’”。[49]在凌濛初看来,沈璟曲作缺少俊语,是才短的体现。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自序》云:“迩来填词家更分为二,沈宁庵耑尚谐律,而汤义仍专尚工辞,二者俱为偏见。然工辞者,不失才人之胜;而耑尚谐律者,则与伶人、教师登场演唱者何异?”孟称舜明确地区分了“文人之词”与伶人、教师登场演唱之曲,在“专尚工辞”和“耑尚谐律”之间,显然更欣赏前者。无锡邹迪光为“求工于雅”,他的家乐演戏,“一切金银假面,诨语俚语都所不用”。[50]范文若所作传奇太事雕镂,曲辞非本色畅达,而“人言香令词佳”。[51]汤显祖的《牡丹亭》文采灿然,极富抒情诗的韵味,部分曲辞太过文雅,甚至晦涩难懂,尽管遭到沈璟和李渔等人的批评,但其人其作依然备受推崇。在上层社会私家厅堂的红氍毹盛演不衰的《牡丹亭》,虽然经过了冯梦龙等人的改编,其典雅、优美的风格却依然没有改变。《南词新谱》收录的“新声”主要来自沈璟、汤显祖、范文若、袁晋、吴炳、冯梦龙等人的剧作和散曲,不少作品曲辞以文采见长,体现了修纂者沈自晋等人的审美趣味。可见,尽管何良俊和沈璟认为“声协”比“辞工”更重要,沈璟和徐大椿等时以俗语入曲,但追求典雅和优美的风格,讲究文采仍是主流。

其二,将诗学引入昆曲理论和批评。“境”是望族文士品评剧作时使用频率较高的词语之一,常常与情、欢、苦、趣等词语联系在一起。吕天成《曲品》卷上评高明《琵琶记》云:“意在笔先,片语宛然代舌;情同境转,一段真堪断肠。”作者意气饱满,早已成竹在胸,摹勒人物肖其形,传其神;又驱使情随境动,二者水乳交融,故而能产生强大的艺术力量,动人魂魄。《远山堂曲品》逸品类评汪廷讷《狮吼记》云:“初止一剧,继乃杂引妒妇诸传,证以内典,而且曲肖以儿女子絮语口角,遂无境不入趣矣。”作者旁征博引,曲词酷肖人物声口,妒妇形象宛然,如立目前;且涉笔成趣,令人莞尔。艳品类评吕天成《三星》云:“此记以自写其壮怀,备极嬿婉欢笑之境。”曲词备极欢境,是因为壮怀激烈,神采尽扬,所写皆胸臆语。能品类评《寻亲》云:“词之能动人者,惟在真切,故古本必直写苦境,偏于琐屑中传出苦情。”其以真切之情意直写苦境,因此打动人。借用“境”这一诗学概念评曲,从文学的角度指的是曲词的意境,从舞台的角度指的却是动作性、戏剧情境和艺术境界。运用优美、典雅,动作性强,情感充沛的语词刻画戏剧情境,再加上伶人精彩的表演,昆曲的艺术境界便栩栩如生地立于舞台之上,美不胜收。

其三,以学问为曲的创作倾向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肯定和赞赏。昆山王世贞将有无学问当作品评剧作的重要标准,其指责《拜月亭》“无大学问”。[52]宣城梅鼎祚的《玉合记》“逞其博洽,使闻者不解为何语”,连著名文士、剧作家徐复祚读之,亦“不解也”,而此作却受人赞赏,“士林争购之,纸为之贵”。[53]屠隆的《昙花记》“学问堆垛,当作一部类书观”,祁彪佳的《远山堂曲品》却将此作归入“艳品”,认为“不必以音律节奏较也”。[54]博学多才是中上层文士的共同特征,也是他们获得称赞、艳羡和尊重的重要因素。逞才炫学,并以此自得、自乐,是他们的一种通病,反映了知识阶层的优越感。失意文士尤其如此,因为他们更需要社会的认可和赞许。所谓惺惺相惜,基于这一文化心理,中上层文士对饾饤习气和掉书袋作风比较理解,甚至认可、欣赏。

必须指出的是,江南望族对“文人之词”的理解包含了雅俗之辨,与“本色”“当行”论有一定的联系。和雅俗之辨一样,“本色”“当行”也是曲论的焦点话题,何良俊、沈璟、王骥德、吕天成、凌濛初、臧懋循、冯梦龙和徐复祚等望族文士都发表过较有影响的见解。其内容主要包含以下两点:(1)曲辞、宾白明白晓畅,但不粗鄙;典雅、蕴藉,有文采,但不晦涩。同时,敷演人情物理惟妙惟肖,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而且,情真意切,动人心弦。(2)曲词合于音律以及场次的安排、舞台的调度、脚色的身份与个性等,适合演出和欣赏。很明显,他们主张尊重舞台,遵循艺术规律的要求,又不能抛弃文士以典雅为美的好尚,文律双美、雅俗兼备成为理想境界。

两相比较,雅俗之辨和“本色”“当行”论既相互关联,又有着显著的区别。雅俗之辨具有非常鲜明的文士色彩,更强调作家的才气,作品的文采和典雅之美,倾向于文学性;而“本色”“当行”论很重视舞台性。(www.daowen.com)

从创作实践来看,江南望族并没有完全落实文律双美、雅俗兼备的主张,像李日华《南西厢》、梁辰鱼《浣纱记》、高濂《玉簪记》、阮大铖燕子笺》和吴炳《绿牡丹》一类兼顾文学性和舞台性的作品并不多见。在舞台表演与抒写自我之间,昆曲创作更偏重于后者,刻意抒写自我怀抱,逞才使气之作触目皆是,非常典型地体现了中上层文士的才华、性情、志趣和抱负。首先,追求意境和文采的创作倾向相当明显。梁辰鱼《浣纱记》第四十五出【南忒忒令】里扮西施唱道:“你流落他乡未回,我寂寞深山无倚。莺儿燕子,眼望亲成对。谁知道命飘蓬!君恰归,妾又行,做浮花浪蕊。”西施以飘蓬、浮花、浪蕊自喻,感叹身世的飘零,抒发不能主宰命运的痛苦;又以成双的莺燕反衬自己的孤独无依,表达了对恋人的思念和对爱情的渴望。这段曲词语言生动、晓畅而不直露、粗俗,但徐复祚的评价却是“其词亦出口便俗,一过后便不耐再咀”。[55]相比之下,望族文士更追求意境的含蓄蕴藉和词采的优美隽永。袁于令《西楼记》第二十出《错梦》于鹃上场时唱了一支【二郎神慢】:“心惊颤,见冷浸碧湖一片,是泪影莹莹摇梦眼。披衣起,忙寻笔砚,只怕遗忘肠断句,辜负了满庭秋怨。精神倦,挥毫无力,素纸乍开还卷。”描写了刻骨相思,以至于身染沉疴的主人公见月伤心,愁肠寸断。通过描写主人公的心绪和动作,这段曲词刻画了一个陷在苦恋之中无法自拔的书生形象,画面感和动作性都比较强烈,颇具诗情画意。《燕子笺》第十一出《题笺》郦飞云和婢女合诵了一支【减字木兰花】:“春光渐老,流莺不管人烦恼。细雨窗纱,深巷清晨卖杏花。眉峰双蹙,画中有个人如玉。小立檐前,待燕归来始下帘。”作者熔铸唐宋诗词中的意境和语词,借细雨、深巷、莺声和杏花绘声绘色地描摹出幽静雅致的暮春情景,又暗暗透露了主人公惜春、伤春的情怀,清丽、蕴藉,情韵兼胜。在江南望族的昆曲创作中,此类情境宛然,字字珠玑的曲词随手拈来,不胜枚举,体现了望族文士共同的趣味和追求。

其次,最受江南望族关注的题材主要有以下四种:(1)才子佳人的爱情和婚姻。明中叶以来,尤其是晚明,形成了“十部传奇九相思”的格局。徐霖《绣襦记》、高濂《玉簪记》、汤显祖《牡丹亭》、徐复祚《红梨记》、周朝俊《红梅记》、孟称舜《娇红记》、袁于令《西楼记》等都是经典名作。必须指出的是,这些作品并非都以歌颂自由美好的爱情为主旨,阮大铖《燕子笺》、吴炳《绿牡丹》《西园记》、沈自晋《望湖亭》等喜剧借男女爱情和婚姻展露文士的才华、抱负和魅力,在虚构的世界里实现他们的梦想,旨在为失意文士张目、吐气,体现了一种补偿的心理。而梁辰鱼《浣纱记》和洪昇《长生殿》等作品则是借男女离合之情寄寓兴亡之感,表达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承载着文士特有的忧患意识。(2)家庭生活及伦理。如张凤翼《祝发记》、高濂《节孝记》、顾大典《风教篇》和沈璟《十孝记》等,着重刻画祖孙、父(母)子(女)、兄弟等各种伦理关系,宣扬孝悌观念。(3)忠臣义士的事迹。如沈璟《义侠记》、许自昌《水浒记》、沈自晋《翠屏山》、孔尚任与顾彩合作的《小忽雷传奇》、瞿颉《鹤归来》等表现忠义之士的生命历程,歌颂他们忠君爱国,无私献身的精神。(4)神佛故事。如屠隆《昙花记》、汤显祖《邯郸记》《南柯记》等,意在借神仙道化表达对现实人生的感悟和把握。这些作品虽然题材不一,但都反映了中上层文士的情感和思想。

最后,案头化倾向一直存在,清乾隆以后日趋严重。汤显祖《牡丹亭》这样的名作,也存在不合音律,语言过于华美、典雅等问题,必须经过改动才能搬上舞台;而《娇红记》等不少作品更是尚未发现搬演的记录。

总的来说,江南望族的昆曲创作文学性普遍很强,作家的个人印记比较鲜明,诗意浓郁,讲究意境文采,具有强烈的抒情性,审美风格以典雅优美为主导。

可知,诗化的语言、浓郁的抒情意味、多样化的戏剧情境等因素共同作用,形成了优美而典雅的美学风格,创造出独特的诗性叙事,昆曲艺术被赋予了鲜明的诗剧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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