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家乐主人畜乐的动机和意图,较早研究明清家乐且成果颇丰的刘水云教授曾予以非常细致、深入的剖析,其见解主要有以下两点:(1)“明清家乐主人耗费大量的财力和精力购置家乐、训练演员、编导剧本,其目的不外乎是为了满足个人和家庭的娱乐需要”。其中,中年罢官与晚年致仕的缙绅主要“借声伎以耗壮心”“遣岑寂”。(2)“畜养家乐有时还部分地出于交际的需要”。[3]由于畜乐者多是望族中核心家庭的主要成员,这两点也可视为望族热衷于畜乐的主要原因。不过,笔者认为还有四点是应该强调与补充的:
第一,孝亲是望族置办家乐的一个较为常见的理由。刘水云教授指出,有时候娱亲其实是家乐主人文饰其奢靡之习的幌子,目的是“借演剧娱亲以脱名教之讥”。[4]这种情况的确存在,不过,由于极为重视孝道,朝廷与官府通过各种方式进行宣传和规训,孝道观念深入人心,孝顺、赡养父母成为最基本的日常行为规范之一,因此,士大夫文人畜乐娱亲是很自然的。长洲陆粲,字子余,一字浚明,明嘉靖五年(1526)进士,官至工科给事中。“晚节稍稍具声伎,以供膳饮。人或误訾公。及太夫人捐馆舍,即日开阁散遣之”[5]。《安亭志》卷一六《人物一》云:“(张意)长子贡士之梅善治生,用纤啬起业,渐饶裕,买童子十余人,教之度曲,日具精馔以娱亲。”案,张意,字诚之,晚自号五余翁,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至山东按察副使。《吴江顾氏族谱》第二册《衡宇顾公传》云:“归而葺故所为谐赏园,奉太宜人板舆宴乐。”尤侗《年谱图诗》之八《草堂戏彩图》小序云:“先君雅好声伎,予教小伶数人,资以装饰,登场供奉,自演新剧曰《钧天乐》。”吴江徐大椿《洄溪府君自序》云:“乾隆七年,先慈目眊,无以为娱,延老优卫天衢者至家,买二童子教之唱曲,以博母欢。”诸如此类的例子较为常见,说明不少畜乐者将孝养双亲落到了实处,并非仅是借口而已。
第二,望族畜乐的心理比较复杂,并不仅仅是为了娱乐、礼宾,也出于补偿、移情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娱老是畜乐的一个理由,如明崇祯八年(1635年)十月十六日,萧士玮赴龙幼玉宴,席间龙幼玉家伶演出《绣襦记》,“座中杨邦彦,年六十余,欲挥数百金买歌伎,自叹生死无常”。[6]案,萧士玮,字伯玉,吉安府泰和人,天启元年(1621)进士,官至光禄寺卿。友人家乐的精彩演出、赏心悦目的声色之娱,让年过花甲的杨邦彦顿生及时行乐的想法,欲畜乐自奉。清康熙二年(1663),太仓王锡爵孙王时敏七十二岁,“为娱老计”,特“延苏昆生教家僮时曲”。[7]嘉庆九年(1804),赵翼年近八十,其亲友劝他畜乐,他特地写下《有劝余畜声伎娱老者,戏答》。[8]明清两代的官僚致仕后多畜声伎,主要原因即在于此。清初艾衲居士的《豆棚闲话》第十则《虎丘山贾清客联盟》中,致仕官员刘谦想置办男、女两副家乐,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娱老,表面上重在娱乐,但实有补偿之意。生命个体迈入中老年后,将逐渐失去强健的身体、感情深厚的亲友、施展才华与抱负的舞台,以及往日的权力、威严、各种乐趣和爱好等。于是,作为弥补生活中各种缺失的途径,享受声色之乐得到了较为广泛的理解和认可。
寻求寄托,聊以自慰是望族畜乐更深层次的重要原因。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官场乃是非之地。不遇于时,升迁无望;遭受排斥,或壮年罢官,或被贬蛮荒等,都是极寻常的。尤其在晚明,由于宦官专权和党争激烈,大批官僚失去了施展其才能与抱负的舞台。同时,更多的士子或科场失意,抑郁不平;或对政治丧失希望和兴趣,从而无心仕途。儒家文士都有建功立业的情结,壮志难酬、功业无成的遭遇往往使他们积郁满怀。一批出身望族的失意文士,如沈璟、顾大典、邹迪光、潘允端、屠隆、张岱、冒襄等,在文学和艺术等方面才能超群,而且家底殷实,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对于他们来说,畜乐是排遣牢骚的良好途径。袁中道《珂雪斋集》卷一〇《殷生当歌集·小序》云:
才人必有冶情,有所为而束之,则近正,否则近衰。丈夫心力强盛时,既无所短长于世,不得已逃之游冶,以消磊块不平之气。古之文人皆然。近日杨用修云:“一措大何所畏,特是壮心不堪牢落,故耗磨之耳。”亦情语也。近有一文人酷爱声妓赏适,予规之。其人大笑曰:“吾辈不得志于时,既不同缙绅先生享安富尊荣之乐,止此一缕闲适之趣,复塞其路,而欲与之同守官箴,岂不苦哉!”
这位无名文士一语道出了沈璟们的心迹,文士多自视甚高,志向远大,倘若不得志于时,若不愿积郁满怀,逃于声色便是一条出路,因为借“闲适之趣”能弥补无法安享的“安富尊荣之乐”。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一《纪人物》“何良俊”条云:“晚嗜声伎丝竹,寝兴必先奏乐,非过自奉,乃所期待者不浅耳。”何氏满腹经纶,自许甚高,然怀才不遇,宏图难展,便借婉曲的音乐抚平胸中之块垒。顾宪成《泾皋藏稿》卷二一《奉寿仲兄泾白先生六十序》云:“万历丙午,仲兄适周一甲子。……仲兄生平不二色,不华服,不侈味,间尝集童子数人习梨园之戏,聊寄意耳,不时御也。”丙午,万历三十三年(1605)。顾自成,号泾白,顾宪成二兄,久困场屋,只能以白衣终老,故而寄情声色。徐懋曙《戏为家姬集唐句》小序云:“乙酉以来,杜门甘隐。因无可遣兴,聊集三四小鬟,教以按拍,后渐习氍毹之戏,加以黠慧,遂蒙顾曲者多所赏鉴。”[9]清军占领北京后,于顺治二年(1645)挥师南下,攻克扬州、江宁和苏州等地,南明弘光政权覆灭。徐懋曙以遗民自居,不仕新朝,保持了一个士大夫的节操,但山河破碎、时局动荡造成的心理创伤,失去施展才华和抱负的政治舞台而导致的空虚、寂寥却是他必须面对的。于是,聚女童习歌、搬戏就成为他自我疗治的方式。
更应该指出的是,寄情丝竹,畜乐者可以将心血和才华倾注于家乐,通过培养高水平的家乐赢得同道的肯定、赞誉,从而在艺术领域里实现其价值,达到自我实现的目的。可见,将畜乐简单地等同于寻欢作乐是比较偏颇的。
第三,即使主要出于个人享乐的目的而畜乐,也在客观上为其他家庭成员提供了娱乐和消遣的机会。据梧子《笔梦叙》称,钱岱退居林下后畜乐自奉,所畜女乐“但用之家宴”,“宴外宾,演剧多用梨园”。《午梦堂集》下册《天寥年谱·别记》载,沈璟侄自友畜女乐,“演杂剧及玉茗堂诸本”,观者除沈自友本人,还有其二三兄弟和姻亲叶绍袁与周安期。[10]上海潘允端的《玉华堂日记》、太仓王抃的《王巢松年谱》和山阴祁彪佳的《祁忠敏公日记》等文献更是记载了不少具体的事例。潘允端及其四叔潘恕、兄长潘允哲和次子潘云龙,王抃的父亲王时敏和九弟王抑,祁彪佳本人及从弟祁豸佳等都畜乐,主要用于个人娱乐,但也常常在家宴或亲人聚会时演出。父子、叔侄、兄弟欢聚一堂,欣赏家乐表演,共享天伦之乐。可见,畜乐不仅仅是个人行为,也成为家族性的文艺活动。
第四,用于喜庆大事,也是望族畜乐的主要原因之一。在大量文献中,诸如此类的记载屡见不鲜:“公故豪有园林声色之奉,至是益发舒……至其宴客,奏伎为新声,按节促拍,即丙夜弗告疲”[11];“每有四方名胜客来,集此堂。歌舞递进,觞咏间作。酒香墨彩,淋漓跌宕”。[12]据此可知,礼宾演剧是当时社交活动的重要方式,也是款待宾客的重要礼节,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获准在元宵节省亲。对贾家来说,这既是莫大的荣耀,也是出嫁的女儿归宁,因此,贾家大操大办,不仅修筑大观园,还特意置办了一副家乐,用于接待这位尊贵的客人。第十八回,元春归省,在贾府停留约四个时辰,主要做了与亲人叙阔别寒温、游幸大观园并题词、试宝玉与众姐妹诗才和观戏等四件事。小说是如此描写的: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www.daowen.com)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
据此,再结合康熙南巡时曹寅屡次接驾演戏、扬州盐商总官为了迎接乾隆南巡而成立七大内班等记载,可知演戏是迎接贵宾的重要礼节,乃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除非有特殊情况,一般是不可缺少的。再如,《红闺春梦》是以康乾盛世为背景创作的小说。小说中,陈小儒、王兰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相继辞官,醵金凑份,在南京建起了一座绘芳园。名伶柳五官脱离伶籍后依附陈、王等人,在绘芳园做了清客。第七十四回,当年和柳五官同在福庆班的脚色宝琴官、徐龄官、兰官、春官、松儿、玉儿六人遭受排挤,到南京来投奔五官。小说这样写道:
(五官对小儒他们)说:“我们这园子里空屋甚多,不如将他们留下,再团几个人,做个内班。嗣后各府里有了嘉庆事,就可不到外边叫班子去。你看使得么?”
王兰不待小儒开口,即先自叫好道:“很使得!你没有说着,我就想到这里。”
可见,每逢喜庆大事,望族往往要大宴宾客,一来是为了申庆,二来也为了显示家族在政治和经济等方面的实力,起到扩大声势的作用。而且,作为款客的方式,演剧成为惯例。如果府中置有戏班,可省去不少麻烦,畜乐就显得更加必要。
还应提及的是,部分贵族公子为了搬演自己的剧作而置办家乐。陈去病《五石脂》云:“而贵家子弟,豪华自喜,每一篇成,辄自召倡乐,即家开演。计自江以南,达于越郡,家乐之盛,甲于一时。”在作者看来,一批贵族公子参与创作推动了家乐的盛行,创作与家乐互相促进,是一个比较有趣的文化现象。据笔者掌握的材料,的确有不少家乐主人创作剧本,并搬上舞台,传之后世,陈去病所言颇有道理。对此,本章第四节将展开阐述,此处不赘。
毋庸讳言,有一部分畜乐者主要是为了满足对女色和男色的追求。尤其在晚明,纵欲主义的泛滥导致了部分文人无休止地追求肉欲,一方面,他们渔猎女色,不加控制地畜姬纳妾,《金瓶梅》等小说就较为集中、生动地描写了这一社会现实;另一方面,他们还大兴男风。从黄卬《锡金识小录》卷一〇《前鉴》等记载来看,嘉靖期间,畜养娈童已经在常州等地形成一种风气。到晚明,此风尤炽。同性恋被称为“龙阳癖”“断袖癖”,人们或沉迷其中,乐此不疲;或津津乐道,颇有艳羡之意,并不引以为耻。丁逸季宠幸侍童幼文,秘不示人,他的朋友胡应麟等人“徂伺得之,赏其丰神莹彻”[13];屠隆的娈童多是其家乐伶人,有采芳[14]、“陆瑶、汤科五六辈,而陆瑶特嬖,侍身畔,不少离,时时耳畔私语,手过酒脔食之”[15];祁豸佳“去妻子如脱躧耳,独以娈童崽子为性命”[16]。类似的例子屡见不鲜,说明好男风在当时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畜养女伎和男优不仅用以娱乐、消遣,还能满足主人的肉欲,部分家乐正是基于这种原因置办的。
由上可见,望族畜乐主要是为了追求娱乐作用,满足各种精神需求,功利的色彩相当淡薄。一般情况下,家乐无须追求经济利益,却必须对主人及其亲友的审美需求负责。不管是为了娱亲、娱己,还是娱宾,畜乐演剧都能起到活跃气氛,丰富日常生活,释放消极情绪与心理,陶冶性情等作用,有助于家族的和谐,并促进家族与社会的联系。而且,望族畜乐不少是因为真正喜好昆曲、歌舞、音乐,如潘允端、沈璟、许自昌、沈宠绥、祁彪佳兄弟、张耀芳父子、查继佐、王文治等。因为真正喜好,他们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训练、管理家乐,在充分实现家乐娱乐作用的同时,也融入了自己的艺术追求,使家乐带有比较鲜明的个人印记。总的来说,家乐以其非功利的方式实现了其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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