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自古好游历，明清江南望族的文人尤其如此。据《玉华堂日记》，潘允端自万历十五年至二十七年之间，先后游历杭州、苏州嘉定、南翔、太仓、常熟、昆山、芜湖等地，所到之处，亲友皆设宴演剧，款接殷勤。据陈维崧《诗集》和《湖海楼词集》等，他一生踏遍大江南北，在苏州、昆山、扬州、如皋、无锡、泰州、商丘等地，承蒙于吉人、刘元玉、许仲修、兹泠戒、秦松龄、徐乾学、杨竹如、季振宜、侯方域等相邀，顾曲观剧，欣赏了《精忠记》《牡丹亭》《党人碑》诸剧。据《闾丘诗集》，顾嗣立曾至昆山、常州、无锡、东山、江宁、扬州、镇江、松江、杭州、秀水、衢州、淮阴、南平、福州、历下、泰安、北京、保宁等地游历，所到之处，常常参加曲宴。一言以蔽之，日复一日地款客、做客，听歌赏剧，吟诗撰文，这是顾氏父子的生活常态。清乾嘉时期，武进诗人赵翼曾多次出游无锡、扬州和京口等地。据赵翼《瓯北集》，无锡的嵇兰谷，扬州的谢未堂、秦西岩、张松坪、程吾庐、陈绳武、江春，京口的王文治等，屡屡盛设宴席，邀请他观剧。可见，文士出外游历与昆曲有着密切的关系，看戏是他们游历途中娱乐、交际的主要方式之一。

望族文人出游，往往携带家乐。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第七章第三节述及杭州包涵所、嘉兴吴正儒和屠冲旸、华亭施绍莘等建楼船、造画舫，乘兴携乐出游，所到之处，多以曲会友。拙著《戏曲班社研究：明清家班》下编《鄞县屠隆家班》也谈到屠隆曾携家乐在杭州、苏州、无锡、嘉兴和福州等地呈伎献艺。张大复《梅花草堂集》卷八“顾九扈”云：“(顾)道民湖海之性，久别无异，又携歌童自随。且欲裁其妇他年归天之费，令纵览西湖，沾沾自快。如道民，亦奇矣。”许承尧《歙事闲谭》卷一“查伊璜携家伎游黄山”条引许楚(字芳城)《青岩集》中赠给查伊璜的诗序云：“查伊璜孝廉，携家伎来游黄山。童仆车马甚都。同人簇酒西干，余浪作《醉歌行》以赠。”陈去病《五石脂》云：“(查氏)素与吴茵次有旧，吴亦豪奢人也，康熙戊申之夏，知湖州府。查挈家伎一班，诣湖州城访之，其所寓在金婆楼沈敬所家。查又尝自海宁，挈家伎数十人，溯钱塘江，历富春、桐庐，道严州，入新安江，达歙州城下，停舟练江之上，与诸文士饮酒赋诗，流连观剧，凡数十日，未知所厌。”^[52]案，戊申，康熙七年(1668)。钱塘徐旭旦有《江城子·七夕，补山园赏莲，适锦泉舍人携家乐至，即席分和》。案，俞瀫，字锦泉，号水文，以禀生膺荐候选中书，与孔尚任、冒襄等人友善，其家乐的演出场所为流香阁。从笔者过眼的材料来看，出行的望族文人多在寓所、友人私宅、风景名胜和寺庙中演出。无论是出行者，发起曲宴、曲会的热心人，曲宴、曲会的参与者，还是盛会的记录者，大多都是爱好昆曲的望族文人，甚至梵行素严的出家人也乐于此道。

携乐出行的望族文人常常将歌姬、优童当作礼物赠给友人。范允临就曾接受过多位友人的馈赠，《输寥馆集》卷一《叶台翁相公过访山斋，辱赠歌儿，以新诗赋此酬谢》云：“清喉檀板按梁州，绕屋行云咽不流。谁是周郎能顾曲，新诗绝胜锦缠头。”同卷又有《曹麈客许以歌姬六一相赠，喜而代其作留别诸姊妹诗六首》；《檇李诗系》卷一九陆澄原《范长倩年伯纳姬索赠二首》云：“君家三妇艳如何，偷画新障薄罗。一线月痕齐拂起，争将少许胜多多。”原注：“多多，曹氏姬名。”知曹麈客将六一和多多都赠予范允临。潘之恒《鸾啸小品》卷二《吴剧》载，汪犹龙甚至将整部家乐都送给了范允临，范允临又将它转赠给朱国华。^[53]据《玉华堂日记》的记载，潘允端曾先后将“串戏小厮”呈瑞、呈环、呈音、呈辅送与亲友。南明永历时期，刘承胤当权，“锦衣郭承昊以女乐一部贿承胤”。^[54]案，刘承胤，字定一，应天府人，崇祯年间以军功升副总兵，弘光时升总兵，顺治三年(1646)辅佐永历帝朱由榔，相继进封武冈侯、安国公，后降清。很显然，赠送家伶成了表达感情、拉拢关系的手段，比较常见。(www.daowen.com)

望族文人在私家园林举行的雅集规模往往不大，多在数人至十数人之间。他们出行时参加的聚会规模也大多比较小，但多达数十人，有时甚至数百人的聚会也时时有之。明万历十四年(1586)秋八月既望后，西泠社在杭州聚会。新都汪道昆自镇江，屠隆自鄞县，“四方贤豪邬汝翼、汪仲淹、汪仲嘉、汪象先、潘景升、茅平仲、余叔懋、杨伯翼、汪长文诸文学不期而集，武林人卓光禄征甫、徐司理茂吴者，盖其境内之贤豪也，念司马诸公不假征聘而一朝偶集于此，此数百年来所未有，乃治酒征歌，大会诸公于湖上之净慈寺”。与会者多有吟咏，而不与会者王世贞、冯梦祯、董伯念、王季孺、彭钦之、王穉登等人亦有唱和之作，卓征甫将这些作品编成诗集刊行，屠隆题曰：“西泠社集，而伯玉、茂吴及隆皆有叙。”^[55]明万历三十年(1602)八月十五，“屠长卿、曹能始作主唱西湖大会，饭于湖舟，席设金沙滩陈氏别业，长卿苍头演《昙花记》”。“十六日，诸君子再举西湖之会，以答长卿、始能，作伎于舟中”。^[56]次年，阮大铖叔祖阮自华、屠隆、曹学佺等人“尝大会词客于凌宵台，推屠长卿为祭酒，丝竹殷地，列炬熏天，宴集之盛，传播海内”。“名士宴集者七十余人……梨园数部，观者如堵”。屠、曹等人的家乐参加了演出，六十一岁的屠隆还亲自上阵，演出了《四声猿》中的《渔阳三挝》(《狂鼓史》)，扮演祢衡。^[57]《石仓诗稿》卷一四《邀屠纬真、阮坚之诸子集乌石山亭》叙及这次大会。明万历某年中秋，吴门徐溶、无锡顾又玄和邹迪光三家歌妓接连数夜同台角胜，轰动一时，传为佳话。沈德符《清权堂集》卷一四《仲秋中旬吴下诸胜合家姬连夕大集》和《中秋夜听伎》记录了这次盛会。崇祯年间，在金陵，牛女渡河之夕，桐城孙武公“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58]李明睿本居南昌，清初遭金声桓之乱后，携家乐寓居扬州，曾邀查继佐前来相会。李氏家乐中姿技独绝的生角与查继佐的家乐中年方十五的旦脚柔些“登场与共，声容不可以上下，观者数万”。^[59]“观者数万”，可能有些夸张，但人数众多，则是可以肯定的。在复社之后，清初苏州同声和慎交二社声势浩大，活动频繁。清顺治十年(1653)三月，二社于虎丘集会，“先一日，慎交为主，以大舰十余，横亘中流，舟可容数十席，中列娼优，明烛如星。数部伶人，声歌竞发，直达旦而后已。九郡中搢绅冠带之士，无不毕与。次日，同声为主，设席于虎阜之颠，列星开筵，伶人迭奏。将散时，如奔雷泻泉，远望山上，如天际明星，晶莹围绕”。^[60]吴伟业曾在诗中吟咏这一盛会，程穆衡、杨学沆《吴梅村诗集笺注》卷五《癸巳春日禊饮社集虎丘即事四首》笺注：“以大船廿余，横亘中流，每舟置数十席，中列优唱，明烛如繁星。伶人数部，歌声竞发，达旦而止。”案，癸巳，清顺治十年(16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