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學誠以爲校讎學(即目録學)的任務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學術流派錯綜複雜,隨社會與時代而異,這在目録書中就不能無所反映,好的目録學著作也就有學術史的作用。先秦諸子如《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及《天論》的末章、《韓非子·顯學》,到漢代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指》,都是評論學術流派的著作,不待劉向、劉歆才做這個工作,但以目録書而言,學術流派的變異也可以從其中看出來。如梁人阮孝緒的《七録》有佛、道兩録,這就是佛法東來和古代的道家演變成迷信的道教的反映,爲以前的目録書如《漢書·藝文志》所没有。《漢書·藝文志》裏的道家爲哲學家,而以後的目録書中的道家則有實指神仙家和道士者。大概像晉代著《抱朴子》的葛洪與梁代著《真誥》、《名醫别録》和注《本草》的陶弘景可以作神仙家的代表,講究導引、服食煉丹乃至符籙等尋求長生成仙的方法。其中的導引,在《莊子·刻意》中曾經提到:“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伸,爲壽而已矣;此道(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服食則有藥餌和單方兩方面,戰國時的燕齊方士曾經侈談過海外丹藥之類的話,秦始皇、漢武帝都曾經想服藥長生做神仙。漢朝張道陵、張衡、張魯的五斗米道,黄巾起義的張角都用迷信來取得群衆的信從,到北魏的寇謙之,則純粹是道士了。寇謙之之流講什麽鬼神、齋醮和符籙等等,是受佛教的影響,而以佛教裏的那些天堂地獄等等説法改頭换面來武裝自己,這就是受時代和社會的影響而形成的。
把某一人物及其著作歸到哪一個流派之中,有時候免不了要有分歧。例如王充的《論衡》,《隋書·經籍志》列入子部雜家,原因是《論衡》一書接觸到的方面很多,有“錯雜漫羡而無所指歸”的趨向,而“四人幫”横行時期搞“評法批儒”,却把王充尊奉爲法家,其根據則爲《論衡》中提出了若干與儒家不同或看來與儒家不同的見解。《論衡》中的“三增”(《語增》、《藝增》、《儒增》)、“九虚”(《書虚》、《雷虚》、《龍虚》、《感虚》等)和《問孔》等篇被拿來作爲王充反對儒家而成爲法家的根據。這種邏輯是立不住脚的。因爲一個人的學術思想要統觀其主要方面,而不能摭拾其片言隻語來論定。王充寫了《問孔》,只是對孔子的言行提出若干疑問,不能説他全部否定孔子,例如《本性》篇説:
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夫中人之性,在所習焉。習善而爲善,習惡而爲惡也。至於極善極惡,非復在習。故孔子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性有善有不善。聖化賢教(案:化、教祇指不善説),不能復移易也。孔子,道德之祖,諸子中之最卓者也,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實也。
把孔子説爲“道德之祖,諸子中之最卓者”,而用他的話作根據,來否定告子的“性無善無不善”的論點,何曾有菲薄孔子的意思?另外,王充寫了《問孔》,又寫了《刺孟》、《非韓》,這裏的“韓”就是法家的韓非子,説王充是反對法家的,不是更適當一些嗎?至於“九虚”之篇,是辨正許多迷信傳説的文章;以儒家和墨家來比,儒家學説的主要方面也是反對迷信的。“三增”以《藝增》爲例,“藝”是“六藝”,即儒家的經典,“增”則指誇張,牽涉到藝術表現手法的問題。《藝增》裏有一節説:(www.daowen.com)
《詩》云:“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言鶴鳴九折之澤,聲猶聞於天,以喻君子修德窮僻,聲達朝廷也。〔言〕其聞高遠,可矣;言其聞於天,增之也。
這是説“聞於天”是一種誇張的説法。這種修辭方法,王充叫做“增”,劉勰的《文心雕龍》叫做“誇飾”,宋人叫做“激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引《詩眼》:“激昂之語,蓋出於詩人之興,‘周餘黎民,靡有孑遺’是也。……‘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一千尺。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語,不如此則不見柏之大也。”早年唐鉞《修辭格》一書,就稱誇張爲“激昂格”。)清人汪中《釋三九》叫做“形容”,都是一個東西。《文心雕龍·誇飾》的贊説:“誇飾在用,文豈循檢?”説的是這種修辭方法不能按尋常的尺度來衡量,是説得很對的。要説“聲聞於天”是不對的,那麽“怒氣衝天”豈非也是不對的嗎?可見王充在這裏説的只是解釋“藝”的一種表現方法,而非反對“藝”。就整部《論衡》來説,可以用“疾虚妄”三個字來概括,書中對於許多時俗的虚妄之説一一加以批評,即“九虚”、《訂鬼》等篇可知。這是一種“綜核名實”的工作,假如按章學誠的説法,則王充及其《論衡》應列入名家。法家也講綜核名實,但法家的綜核名實是一種手段,是用來決定刑賞的。
照上面所説,目録學的一個重要任務是辨别學術流派,好的目録學著作也能起學術史的作用,目録書的任務不僅是羅列篇卷和介紹書的内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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