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知中國古代文學的人都知道“推敲”這個美談。“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用推字好還是用敲字好,認真的作者不肯馬虎,甚至“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鬚”,這就是一字之争。作者既然如此,讀者何獨不然?了解、解釋、欣賞、評論古代文學作品,如果不和讀者心心相印,豈不是在隔靴搔癢嗎?
類似“推敲”的例子是很多的,好多已爲人們所熟知,這裏姑舉兩個冷僻一些的例子來討論:
一、唐人席豫《奉和聖制答張説南出雀鼠谷》詩:“鳴鑾初幸代,簇蓋欲横汾。山盡千旗出,郊平五校分。前村已暄景,後谷尚寒氛。……”《全唐詩》有一句校語,説:出一作直。席豫寫的本來是一首應制詩,没有什麽文學價值;但“出”、“直”之争,却可以用來考校文心,值得辨析一下。走完了山路,旌旗自然出現了,用出字不是很自然嗎?這真是鹵莽的理會!要曉得:這裏寫的是皇帝的軍隊和仗儀,總該有“千乘萬騎”吧?校,是軍隊的一個部分。“山盡”和“郊平”的意義是相承的,山盡了,郊也平了。郊既平了,軍隊才能按常規按前後中左右分成五校排列開來,未盡之時當然要改變陣形的。山之未盡,隨着山路的高低曲屈,成千的旌旗儀仗自然是高低曲屈的;山之已盡,郊也平了,隊伍可以舒展開來了,旌旗自然可以整理成爲無高低曲屈的直行了;而軍隊儀仗之浩浩蕩蕩不是更可以顯示出來嗎?既有不同的兩個本子,讀者也就應該和作者一起“推敲”一下,得出應有的結論。
二、唐人杜牧《咏歌聖德,遠懷天寶,因題關亭長句四韻》詩:“君王若悟治安論,安史何人敢弄兵?”清人馮集梧注本説:“各本俱作治皮論,今從《全唐詩》。《漢書·賈誼傳》:‘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馮氏以爲引出賈誼的《治安策》來,就可以肯定“治皮論”是“治安論”了。這也是未經探索杜牧的思路得出來的誤斷。杜牧這首詩,上半是咏歌宣宗的“聖德”,下半是遠懷天寶,評論玄宗不能防微杜漸,以致引起安史之亂。《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説:扁鵲見齊桓侯,對他説:“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深。”桓侯不睬他。過了幾天又見到桓侯,説:“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桓侯仍然不睬。過了幾天又見到,説:“君有疾在腸胃間,不治將深。”桓侯照老規矩相應不理。直到真正發病,已經是“今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就此嗚呼哀哉了。病在腠理的時候,只要用湯熨就可以治好,是不費什麽力的,愈病愈深,就是因爲玩忽,不早醫治之故。腠理,張守節《史記正義》説:“腠音凑,謂皮膚。”治皮論就是指病要剛在皮膚的時候就治的理論。馮本所以捨棄各本而獨從《全唐詩》,不過是因爲“治安”常見,不加思考而已。(www.daowen.com)
此外還可以舉一個宋詞的例:周邦彦《漁家傲》詞,上闋的下半是“醉踏陽春懷故國,歸未得,黄鸝久住如相識”,下闋的開頭是“賴有蛾眉能煖客,長歌屢勸金杯側”。晚清詞家鄭文焯的《大鶴山人校本〈清真集〉》改“煖”爲“緩”,校記説:“緩,諸本並作煖,疑譌。今從《詞萃》作緩。”(《詞萃》就是《西泠詞萃》)“煖”是“暖”的異體字,周詞的煖,就是“暖女”、“暖屋”、“暖房”的“暖”,是用酒食餉人的意思,“暖”的本字是餪,也借用軟字,如“軟脚宴”:這些都可在《辭海》一類辭書中查到。唯其下面講“屢勸金杯側”,所以上面説“煖客”,就是説妓女爲作者設宴解悶。鄭氏改作“緩客”,是説叫作者緩作歸計呢,還是説寬緩他的歸思呢?這都不免是增文解義,迂曲難通。這一條不是練字命意的高下之争,而是讀者理解作品的一字之争的問題。
有些研究文學的人贊成不求甚解,反對咬文嚼字。鑽牛角尖固然不妙,咬咬嚼嚼,對文學作品的理解或者也不無小補吧。“争價一字之奇”,在六朝時已經有人這樣説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