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是白居易政治鬬争失敗,被貶官爲江州司馬時的作品。他在潯陽江上送客,遇到一個由京師來的淪落的琵琶妓,在聽了她的琵琶和自白之後,有感於她和自己的生活歷史雖然不同,但是現在的境地——生命中最引人留戀的時期已經過去,而生活是那樣飄零寂寞——却是相同的。詩人對自己的政治抱負不得展佈,孤獨地謫居在潯陽江頭的悲哀,借這一次的遇合宣泄出來了。
《琵琶行》是許多讀者所喜愛的,因爲人們同情詩人的身世,也因爲作品有高度的藝術成就,而在藝術上最突出的就是對音樂的描寫。
從來中國文學裏對音樂的描寫是比較簡單的。一般的寫法是着重寫演奏的效果,如“聲動梁塵”、“響振林木”、“三月不知肉味”、“座上美人心盡死,尊前旅客淚難收”(李羣玉詩)等等。進一步是運用譬喻,如“纍纍乎如貫珠”、“崑山玉碎鳳皇叫”(李賀詩)、“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韓愈詩)等等。又有一部分描寫演奏時的環境氣氛,如李賀的“露脚斜飛濕寒兔”。但這些作者或者祇用一種方法,或者雖然也兼用幾種方法而仍然寫得相當單調。像《琵琶行》這樣豐富多彩而又生動細緻地摹寫音樂,在中國詩歌裏幾乎可以説是空前的;大家如李白杜甫,也没有給我們留下這樣的詩篇。
《琵琶行》摹寫音樂之所以成功,是由於它所用藝術方法的複雜性及其巧妙的安排。這首詩的寫琵琶,是糅合着詩中人的感情,當時的環境,彈琵琶者的動作,琵琶的音調變化這許多素材而使之融會成爲一個完整的藝術表達的。它繼承了前人的手法而加以創造性的發展,使我們看到了最真切生動的琵琶演奏的場面。
和其他描寫音樂的作品一樣,詩人没有放鬆演奏的效果,“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不是和“座上美人心盡死,尊前旅客淚難收”一樣嗎?然而後者祇是簡單孤立地摹寫效果,前者則不但寫效果,而且把環境和人的情感——而且是不同的人的情感壓縮在這四句中了。是“醉不成歡慘將别”的鏡頭,是“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時分,本來已够秋士、離人多感了,現在聽到了凄切的琵琶,聽到了淪落人的傾訴,而又是“重聞”那比第一回更急促的弦聲,怎樣不叫滿座掩泣呢?别人也還罷了,獨有謫官二年的江州司馬,淪落江州,離開長安已經很久,現在遇到了身世凄凉與自己相彷彿的人,又是從京都來的,真是他鄉遇故知一樣。詩人回憶起兩年來寂寞消沉的生活,没有一個人能安慰他,没有一個人可以給他解去一絲寂寞,今天碰到這樣一個手藝很高的從曾經是詩人政治藝術活動地點來的琵琶勝手向他細訴飄零,青衫濕遍就是必然的結果了。琵琶的感人是和彈者聽到的感情互相作用着的,詩人給我們複雜而細緻地刻劃出了這一感受。
有聽曲的感情,也有彈奏者的感情。一個淪落的女子,偶然又有機遇在荒凉的秋江上向人獻藝,這和“一曲紅綃不知數”的得意場面真是天懸地隔,無怪乎要“弦弦掩抑”,無怪乎是“似訴平生不得志”了。在白居易向她述説了自己“謫居卧病潯陽城”的情況以後,顯然她心緒的悲涼更深刻了;朝廷達官還要遭遇到這樣的不幸,何況一個妓女呢?這回她更有意地要彈出兩個人共同的,也是許多人共同的哀愁,於是用急促的弦聲把這種哀愁傾瀉出來,打動了在座者的心弦。詩人没有告訴我們,這一回有没有彈到曲終,但是顯然地,不等曲終已經叫大家掩泣了。第一回彈奏是細寫,第二回彈奏祇用了兩句:“却坐促弦弦轉急,凄凄不似向前聲”,正是由於凄風急雨似的彈奏,正是由於彈者聽者情感的强烈震動,這裏不容許有什麽委婉曲折的描寫了。
把情感和音樂聯繫起來,把彈者聽者的過去現在的盛衰和他們的情感聯繫起來,把情感和曲調的轉變聯繫起來,詩人寫出了琵琶演奏的效果,也收到創作上的效果。
和其他描寫音樂的作品一樣,詩人也運用了比喻。單從演奏的效果上寫,給人的感覺還不免是模糊空洞的,所以不得不從正面來寫音樂。聲音不能直接用文字來描寫,最有效的方法是借用人們聽到過的聲音來唤起讀者的聽覺經驗和想象。“崑山玉碎鳳皇叫”就是這樣,《琵琶行》也是這樣。但《琵琶行》不同於其他的作品,它使用比喻複雜而多變。急雨的繁密,私語的幽静,大珠小珠的清脆錯雜……有許多聲音,使人聽得應接不暇;但仔細聽來,這一聲和那一聲又有明顯的音色、音調上的分别,複雜中又有不可混同的地方。而且,在彈奏的過程中,首先是衆音繁會,後來是聲音漸漸地幽細以至聽不見,最後以剛勁有力的“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四弦一聲如裂帛”終曲,有步驟地完成了一個完整的樂曲的節次。寫各種聲音的錯雜是横的寫法,寫節次的轉變是縱的寫法;一縱一横,詩人引導我們感覺到琵琶曲調的複雜優美。(www.daowen.com)
寫彈奏者的動作、態度,又是引導讀者去領會彈奏者的技巧、情感的一種方法,動作又點清了彈奏中的層次。這種方法,在其他寫音樂的作品中就很少見到的了。“轉軸撥弦”是彈奏前的動作,“低眉信手續續彈”是彈奏時的情態,“攏、撚、抹、挑”和“收撥、畫”是彈奏中和將了時的動作和手法,“沈吟放撥插弦中”又是彈奏後的神情、動作。從攏、撚、抹、挑這些手法看,可見彈琵琶技巧之複雜,也可見詩人對此道確是内行,所以能賞鑒這“錚錚然有京都聲”的樂曲,而下面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各種聲音的分别也才是有由來的。“轉軸撥弦”和“放撥插弦中”,雖然是彈琵琶者共有的動作,但決不是不會彈琵琶者的動作,這裏寫出一個“慣家”來。更可注意的是“低眉信手續續彈”這一句:這次的琵琶既然不是在“一曲紅綃不知數”的場面上彈奏的,演奏者當然不會眉飛色舞;“續續彈”是“信手”的注脚,“信手”是隨便彈來;這個“信手”包含了兩層意思,一層是情懶,一層是藝高。由於没有什麽興會,所以不是提起精神來彈;由於是慣家,也就不用手忙脚亂。當然,這種懶懶的情緒不會一直如此,隨着曲調的進展,彈者的精神也逐步振奮起來,到“曲終收撥當心畫”的時候,她已經聚精會神地以熟練的手法完全控制了聽者的注意力了。在放撥上加上個“沈吟”,又表明她這次聚精會神的彈奏後所感到的是怎樣一種空虚啊。
送别的時候是“茫茫江浸月”,彈完後是“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這和前面的楓葉荻花,後面的黄蘆苦竹等等情調是一致的。但在彈完後而惟見秋月之白,可見曲調是怎樣地吸引人,以致座客有一段時間没有動作,而他們的感覺是那樣恍惚,只能感覺到江上普泛的月光,直等彈者放撥插弦,斂容自訴,才把他們從恍惚中唤回來。
由動作態度到聲音,由聲音到内心的情緒,由當前的和過去的環境的對比,把這些綜合起來,詩人讓我們看見、聽到並意識到當時江上有着怎樣一種人物、聲音和感情,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充滿動人的哀愁的藝術形象。
附帶説一説“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的校勘問題。陳寅恪先生《元白詩箋證稿》説:
汪本及“全唐詩”本俱作“幽咽泉流水下灘”,而于水字下注云“一作冰”,灘字下注云“一作難”。[日本]那波本作“冰下灘”。段玉裁《經韻樓集八:與阮蕓臺書》云:“白樂天‘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泉流水下灘不成語,且何以與上句屬對?昔年曾謂當作泉流冰下難,故下文接冰泉冷澀。難與滑對,難者,滑之反也。鶯語花底,泉流冰下,形容澀滑二説,可謂工絶。”其説甚是。
陳先生據白氏本集《筝》詩“霜佩鏘還委,冰泉咽復通”和白氏友人元稹《琵琶歌》里“冰泉鳴咽流鶯澀”來證明段説之確。我以爲段説實在不完全正確,這一句應該依日本那波本作“幽咽泉流冰下灘”。灘字應作流動解。“花底”和“冰下”都是處所詞,處所詞必然要和動詞聯繫在一起,這兩句裏可以作動詞的祇有滑和灘字。《廣韻》去聲二十八翰:“灘,水奔;奴案切,又他丹切。”水奔就是水流。泉水在冰下流,泉聲被冰所隔,所以幽咽,鶯語也因在繁花之中,所以聲音也是曲折傳達出來的。“間關”就是“間關道路”的間關,是阻礙多的意思,正和“幽咽”相對。這兩句都在形容澀的境界,泉聲、鳥聲都是透過障礙才傳達出來,滑的意思和現在説的“滑過去”是一樣的。元稹的詩“冰泉嗚咽流鶯澀”正是絶好的證明。由於向來不注意灘字的解説,這兩句的校勘就老是在聚訟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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