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頭火燒静兀兀,野雉畏鷹出復没。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地形漸窄觀者多,雉驚弓滿勁箭加。衝人决起百餘尺,紅翎白鏃隨傾斜。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韓愈《雉帶箭》
這是用語言描繪出來的觀獵圖(請注意“觀”字),描寫的對象是將軍的射藝。全篇祇有三韻,着墨不多,却寫得那樣生動出色,精警潑辣。
以巧伏人是將軍的意圖,詩中所寫的就是實現這個意圖的過程。“盤馬彎弓惜不發”正表現了這個意圖,這句是從《史記·李將軍(廣)列傳》“度(測量,打量)不中不發,發即應弦而倒”脱胎而來的,功夫在一“惜”字上:善於射箭的人決不無的放矢,高手的畫家惜墨如金,從不濫畫一筆,高明的軍事家謀定而後戰,棋國手不肯在棋局裏放下一子閑着,這就是“惜”的精義。這位將軍箭已經安到弦上,可是並不輕易瞎放,這裏應當從兩方面來領會。一方面,他相信得過自己的手段,看得這或出或没的野雉準在自己的“彀中”(箭鋒射得到的勢力範圍),不怕它飛上天去,不用忙。一方面,他要選擇表現他手段最有利的時間和地點,好在“人”前亮相,讓他們心服。“地形漸窄觀者多”是他選取的有利地點和時機。宋人洪邁《容齋三筆》指出:“余讀曹子建(植)《七啓》,論羽獵之美云:‘人稠網密,地逼勢脅。’乃知韓公用意所來處。”猫捉老鼠,把老鼠逼到壁角裏,玩之於爪吻之間,這是猫再得意不過的時候;野雉被逼到狹窄地帶,再也無處藏身,就祇有出來受箭的份兒,這就是“窄”字的根源。觀者多,才是獻藝的時候,要是見到的祇是冷冷清清的幾個人,那又何必花此一箭呢?此之謂“惜”。“人稠”和“觀者多”講法似乎是一樣的,但前者祇和“網密”相對,表示獵禽的佈置,韓愈却用來暗示將軍的意圖,這叫做“運古而不縛于古”。
正面寫射雉祇有五個字“弓滿勁箭加”,其餘都從雉説起,而也不過寥寥數語。“雉驚”兩字,最是傳神之筆,要知道,這個“驚”是驚惶失措之中又一個突然的震驚,激起這一驚的是激越的弓弦聲,而它還來不及尋找逃走的門路時,星馳電掣的勁箭已經加身了,就在這一驚的同時。中箭之後似乎没有什麽好説了,作者的筆鋒却不肯就此歇下去,更加要盤旋馳騁一下,力破餘地地把題目中的“帶箭”突出在三句之中:第一句“衝人决起百餘尺”,這是帶箭之後拚命挣扎,“衝人”是慌不擇路,“决起”是用盡最後一點力量向上奮飛,“百餘尺”是這一挣扎的回光返照。全篇第二句“野雉畏鷹出復没”,説明這雉原來是出没於被火燒過來的草間的,這又是“决起百餘尺”的起點。第二句“紅翎白鏃隨傾斜”,寫的是力盡而將從高空中掉下來的情景。雪亮的箭鏃映帶着沾灑着鮮血的紅翎在天空中歪歪倒倒,構成壯麗的射雉圖景。“白鏃”二字,我往時潦草看過,有負作者用心。安知這兩字飽滿地渲染了勁箭,箭鏃穿透雉身,才可得而見,非箭之勁而何?最後一句“五色離披馬前墮”,野雉氣息奄奄地搭拉着翅膀直掉下來,簡捷地結束了射雉的過程。(www.daowen.com)
再來回看“原頭火燒静兀兀”這句話。古詩裏有把人馬紛繁的場面寫得很静的,如《詩·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言不喧嘩也。”這裏也正是這樣的場面,將軍出獵,還怕没有從獵的軍隊嗎?“觀者多”、“軍吏”都告訴我們出獵的人馬是很多的,那麽何以又是“静兀兀”呢?應該知道,“觀者”們的眼光和心神被緊緊扣在兩條綫上,將軍的身手和野雉的踪迹,從“盤馬彎弓”到“五色離披馬前墮”止,他們不敢也不暇亂叫亂動。野雉着箭以後,屏着氣的觀者在心裏發出這樣的聲音,“喔,中了!呀,還怕給它逃脱呢!下來了,下來了,真的下來了!”這種聲音,只是聰明的作者和讀者聽到,在場的人是聽不到的,到底還是個“静”。
“軍吏賀”,伏人的大功告成;“仰笑”,躊躇滿志的神態躍然紙上。不用再多説一句,也不用引申贊嘆。要贅説一句的是,前面兩段都是四句一韻,結束處祇用兩句一韻,章法變化,結得乾脆而輕快,絶不拖泥帶水。
畫龍的人不畫龍的全身而畫雲,雲裏面,東邊一鱗,西邊一爪,而龍的全身並不缺少什麽,鱗爪以外的東西反而是直露無味的。“詩的語言是精煉的”,或者可以從這首詩來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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