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加工抹茶绝不添加配料，他们要的是本味；而宋朝人加工茶饼要添加各种各样的药材、香料和谷米，他们追求的是千变万化的复合味。

李开周
专栏作家。
先后在《新京报》《南方都市报》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

上回说到宋朝人喝茶要添加香料和药材，本来的茶香都不可避免地会被掩盖住，用我们现在的话说，茶香受了污染。这就让人疑惑：宋朝人就不能好好喝茶吗？

《射雕英雄传》里有位重阳真人，姓王，人称王重阳，是全真七子的老师。此人武功盖世，技压群雄，在武学方面的造诣天下第一，连南帝段智兴、北丐洪七公、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这四个最厉害的高手，都被他打得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这位重阳真人在历史上是有的，历史上的王重阳也确实是个高手，不过不是武林高手，而是茶林高手。

王重阳爱茶，也懂茶，他写过很多首赞颂茶的诗。例如这么一首：“坐间总是神仙客，天上灵芝今日得。采时唯我识根源，碾处无人知品格。”把茶叶比作天上的灵芝，把喝茶的人比作天上的神仙，可见他对茶的推崇和热爱。

宋金时期，人们还不懂制作花茶，王重阳发明了一种简易的花茶制法：“芙蕖半含，入细茶一撮，以麻缠之，隔一宿，倾出，焙之，碾之，温汤点服，奇香无比。”（《重阳真人集》）在荷花含苞未放的时候，轻轻掰开花瓣，把茶叶放进去，用麻绳缠紧，第二天摘下荷花，取出茶叶，先蒸后焙，碾成茶粉，用热度不是很高的温开水点成茶汤，喝起来有一股荷花香味。

王重阳的大弟子马钰（全真七子里的丹阳子，在《射雕英雄传》中负责传授郭靖内功）也爱茶，王重阳教他茶道时说：“人有三宝，精、气、神；茶有三宝，膏、麝、脑。”人想成道，必须有精、气、神；茶想造好，必须有膏、麝、脑。

膏、麝、脑是什么东西？其实就是甘草膏、麝香和龙脑（冰片）。王重阳生活在宋金时期，宋朝人加工高档茶饼离不开甘草、麝香和龙脑。甘草熬成膏，是品质优良的黏合剂，借助人力，可以把茶粉压制成茶饼。而且甘草是甜的，能遮盖茶的苦味。至于麝香和龙脑，则完全起到增香的作用，让香味并不浓烈的茶饼散发出强烈的香气。麝香很贵，不容易得到，当没有麝香的时候，宋朝人会用香油来代替：用柔软的毛刷蘸着香油涂抹茶饼，把茶饼刷得油亮，既延长保质期，又增添香气。(www.daowen.com)

北宋大臣蔡襄对这种制茶方法表示不满，他认为喝茶就是要品尝茶的真香，老是往茶里添加香料，结果只能喝到香料的味道，而喝不到茶的味道了。平心而论，蔡襄是对的，但是他这样的茶人在宋朝属于非主流，比起茶的本味来，绝大多数宋朝人似乎更喜欢那些受了“污染”的茶味。

南宋有一话本叫《快嘴李翠莲记》，说是一个快嘴媳妇刚刚过门，按规矩得给公婆端一碗茶，原文是这么描写的：

一家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见翠莲捧着一盘茶，口中道：“公吃茶，婆吃茶，姆姆（即婆家嫂子）来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两个拿走慢慢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楂，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

你瞧，该快嘴媳妇给公婆点茶时用了好几种配料，包括栗子、芝麻、橄榄以及核桃，四种配料碾碎了掺到茶粉里，开水点汤，端给公婆喝。这种茶其实更像现在西藏牧民喝的油茶，你可以说它没有茶的真味，但是它确实很香，喝起来确实很爽。我有理由相信，宋朝民间喝茶应该都是这么喝的，因为那时候并不看重茶的本味。

岂止那时候，咱们现代人喝茶也未必看重本味。比如我们喝英式红茶，会根据个人口味往茶里加牛奶、奶粉、白糖、蜂蜜、果汁、果粒、白兰地、威士忌……再比如我们喝瓶装茶，几乎百分百都选择含糖量较高、味道偏甜的绿茶和冰红茶。日本有一种黑乌龙，也是瓶装的，完全不含糖，保持了茶的本味，可是味道苦涩，咱中国人喝得下去吗？肯定喝不下去，要是喝得下去的话，黑乌龙早就占领中国市场了。

以前经常有人说，日本的抹茶源于中国，源于宋朝。我觉得这话得打个折扣。单看加工流程和冲泡方式，抹茶需要经过蒸青、烘焙、碾磨成粉，喝茶之时用热水冲点，搅拌成茶汤，这都跟宋茶完全一样。但是日本人加工抹茶绝不添加配料，他们要的是本味；而宋朝人加工茶饼要添加各种各样的药材、香料和谷米，他们追求的是千变万化的复合味。

所以我觉得可以这样打比方：抹茶很像岭南菜，宋茶却很像川菜。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