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给哪位搭桌帮忙，许多不太详细的名票，约了尚老道、程继先唱三天“清客串”（根据报载），前排一元两元我也去！

十二月廿一日，星期四，尚之《少年立志》，程之《岳家庄》，前有金又琴与名票及底包合演之《法门寺》（带大审）为中轴，乐天居士（名票）贴《打龙袍》^[1]，而竟演《断后》屈尊列于倒第四。《龙虎斗》开场，没开戏俺就去了，坐的头一排让给长辈（七十多岁了），临时买楼上前排，远点也还将就。《龙虎斗》久不闻唱锁呐矣，此次自然不能例外，日期隔得已久，仿佛记得呼延赞有点“毛”！乐天居士唱铜锤，可是嗓子太“像”郝寿臣，跪下险些没起来，偏偏《断后》这出戏，包老爷要跪两次，靴子险些与脚不相干。本人向不评票，“票友”的价值，早已消失，恕我罪过。《法门寺》更没味，郿坞县的马鞭与身子成直角，金又琴不够唱青衣资格。

《岳家庄》上，程小老板（比之长庚差好几辈）饰岳云，出场在九龙口投袖，两手与肩平，而不矫揉造作，台步尺寸有准，脚下稳极，扮相则看不清了，念引子“壮志凌云，何日里才得成名”，字音尚准，“名”字从丹田出，清逸不凡，坐场念白动听，念“好笑我母亲……”时，头向上场门内看，身上有样，及呼岳安拿锤，扯一满身段，背虽曲而仍不失“美”的原则，拿锤步子够严，上身不浮泛，锤起步移，场面微不得法，舞锤架子展得开，招数来得活，手法步法来得匀（眼神不可见，而所耍姿势不可学，只好阙如）。步之上下有定，锤之前后左右开合，丝毫不重不滞、不马虎不小气、不蹇蹙不紊乱，有意境有功夫，有来历有条理，身上尤其难得。盛兰身上病“流”，振飞病“瘟”（武工关系），金仲仁师徒无此传授，头之摇、臂之举都不使台上章法，虚实不定。而能错综有致，唱散板则数字而已，念“这一锤”，手与锤成固定图形，紧接夫人出场，手向后，撒锤，步碎，手之进退速度有准，跪，哭，身活声咽，手挥袖拭，作抽噎状，盛兰犹不似其逼，真然决不过火，所以为“高”“妙”。太夫人出场，岳云起着衣，拜揖而后哭，背影美，可惜以后不太按法，有些随便。见牛皋身上好，手势快，迎入斜让，其速叶盛章之武工不及其快，念“认识这两个字，还在人前夸口”，然后笑，用软音低笑，向上走，可惜不能抖丹田，回身太慌，步子慢而不准（其笑与姜妙香两路，姜刚程柔，叶四太火，然已难得），送牛皋身段细，念得太快，拿锤表情细，步子开，身上见功夫，见牛皋喊尤好，下场时念“哈哈，我可到牛头山前玩耍去了”，边念边用衣袖拍抬起之腿，用细步走入，用袖掩头，快脆有力。二场出场步子快而平，与《得意缘》异曲同工，与《状元谱》平分春色，提袍抖袖，场面锣鼓，一一符合。念“商议退兵之策”作拍腿状，下场亮相够尺寸、够美观。三场起打稍慢，而步子过合于手法则已臻澹（绚烂已极），至腿抬得高，步子站得稳，身上端得静，嘴里念得清，真是余事。下场又亮相，步子够尺寸，快而不飘，背影不美。扮夫人者太糟，牛皋太火，太夫人平平。

易场面，尚剧上。第三场出太史慈，带剑起霸（不全），扮相看不清，身上够稳，脚下尺寸有准，念时嫌太浊，下场一大转身，拔剑三扬一落然后亮相，（跨虎）稳而美，健而雄。见刘繇念时手舞足蹈，作侧面表演，出营之身段好。娄廷玉之孙策，野；韩富信之张永，屈尊。会孙策时，尚大卖力，娄亦够功夫，来去两枪合洽，比稽古社那些小徒孙看着过瘾得多，而锣鼓亦能有准矣。扯架子皆有功夫，摆身段有尺寸，上下步子均够得上，手上一招一式皆有眉目，下一场卸甲夺戟短打，悍且猛，剽而有力，出入间息息相通，脚下稳，家伙手法、步子招数皆不乱。娄廷玉乱也有限，夺盔平常，至鸣金时各念“你先收兵”，然后紧跟“放马过来”，其速无匹，而家伙之相接，场面之干脆紧凑，当以此时为最。尚老似犹有余勇，着快靴嫌不如厚底稳，而汗已污面，气吁吁矣。

第二天坐第一排，金又琴之《玉堂春》（前有乐天居士之《草桥关》，叫板似卖东西，鼻音如苍蝇之乱哼，余不足提），嗓子太不够，大段流水到末一字便吐不出来了，而竟有人说其好者，匪夷所思。蓝袍撒野，而有人反说不“羊”（扮者是票友），其羊气真不在小处，该使劲时歇了，不该使时乱来，岂非“羊”乎？

程继先《借赵云》，刘备为清平馆主，念得太快，唱宗马，做不足言。程之赵云，头场起霸，站法是极，步子之迟速停顿，与云手之够尺寸，求之第二人已不可得，一死就绝。扮相太不少年，然而盛兰虽俊秀，犹不及其英武；维廉虽雄厚，仍不如其飘逸洒脱也。台前有一人，程念一句他念一句（词熟），程做一招他喊一好（表示知己），不佞不如也。念“不得志，眼睁睁困煞俺英雄也”，台风之美，神气之足，则头一天所不能见者也。见刘备之表情，做派身段，背供（念“打动于他”），所有掸椅子让座、行礼牵马之步法手势，无一不妙，眼神尤佳，四句散板居然使腔，而真不坏，难得（其嗓子底气已无，早已塌中）！念字吐音都大半够准，间有模糊，或音节失调，气力有关。路上之走马推掌、斜行转身都尽全力，刘皇叔相形见绌，至城张飞摆队相迎，赵云出场即急急风，紧跟切住，拉马躬身，面部作笑容，揖张飞不理，反身打马，作失望色，挥手入城，气象万千。见刘备表示不满，备赔礼作不得已状，提枪亮相绝美，上马出战够快。战典韦快而不浮，多波折起伏，手下有准，身上够样。进城张飞赔罪，全剧终。程以表情胜，做工细腻见长，功夫武把子老练，可嘉可服。初本云演《九龙山》，恐怕比此戏更累：大约因老生成问题，未能表演，然此戏亦要算“一绝”矣（程之《状元谱》真算一绝）。

尚和玉《挑华车》，高宠首场起霸，如今演此戏者，“点绛唇”多不出音，即盛春、盛麟辈，亦只出“冲霄”二字耳，尚竟念出四字“杀气冲霄”。然后背面立，威武从眉宇间透出，背影则雄武姿生。讨令走小圆场，脚下有根，架子魁梧，而念白及眼神，甚且手势之左右，地位之前后，皆弗逮小楼，然卖力努力，胜盛麟辈毓堃等远矣（即架子步法，手势位置，小楼外余子皆不能望其项背）。领令后神气充沛，下场亮相之美观，不可多得矣。下场看守大旗，载歌载舞，所耍无一招不递到不耍到，所唱无一句无一字不吐清，虽嗓已不成声，仍不懈而不唱，作有腔无字之表演，坐台上威风凛凛，所唱“石榴花”“黄龙滚”等折，无一折招数雷同，所念词亦异于小楼。及至抬枪带马，杀气抖擞，无懈可击。韩富信之兀朮，正在狂笑宋室无人，高宠扣马缰冲出阵来，大杀一阵，枪之进退，步之紧凑，外行如仆，未有不三叹者也。打四小番、两番将，一场不删不减，末场挑车时已不能卖力，然而拉马挣力，推步摇曳，马蹶时繁动做工，精细处依然头头是道，除劈叉仅有其招势外，余皆全力为之。末了仍以铁板桥做最后表演，全场轰动，挑车有类乎僵尸倒之一身段，六个人把他老人家抬了进去。总之目前这群武生，都应愧死，或谓今天尚老道卖力，高兴，岂其然哉？然则后辈便可不卖力哉？（余见盛麟在京，仅一场战小番然后挑车。）(www.daowen.com)

第三日早《四平山》，前有程继先《破洪州》，王云卿穆桂英，王在津系老人物矣，除京白不绝外，余皆伯仲于赵桐珊，坐帐之媚勇，责夫之衷情，趟马之身段，进城之亮相，步子的碎而匀，身上的矫而柔，叹观止矣。程京白之好听，做工之细熟，功夫之精纯，尤以六郎、桂英两下呼应时之跪而复起，起而复跪，伶俐美妙。被打后描写棒伤，上马及坐椅之腿痛，真与叔岩断臂后描写臂伤之忍苦一样叫绝。水发功夫亦好。尚之李元霸，锤比从前小了三号，手上亦乏劲，仅架子之雄浑，魄力之壮阔耳，战裴元庆（娄廷玉饰）火炽老练，神彩四溢，余皆平常，然已难得。侯永奎辈，每顾锤不顾身上，顾了身上又忘了架子，嫩芽儿似的，强得多多。夜场《黄鹤楼》《芦花荡》，程以票友为配，多少地方都草草，仅下场之一个耍翎子三笑然后四击头侧亮相（与打盖下场相仿），是叫绝的了（盛兰不及其熟且不及其脆）。末了追刘备一场，竟马虎不演。尚和玉之张飞，恕不再详，然此无劈叉，身段比前矫捷，腿下比前次稳迅，多一飞脚（高于李万春者一倍），多耍矛之身段及架子数个，跺泥一个（比前次稳）。总之，三天戏一看，不佞力尽筋疲，本拟马上写稿，然精神不允许，故在一星期后，始克握笔。

1939年最末之一日

第2卷第26期

【注释】

[1]光按，此乐天居士即大名鼎鼎之褚民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