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豹》之无形禁演,不只是江青对于中国京剧院的横加干涉,更重要的是江青已然表明了她对于京剧的历史戏极端仇视。在她的谈话里,不止一次地抨击历史戏的表演艺术,说什么:“那么肥的服装,那么高的靴子,那么长的髯口,都是对演员的残酷束缚!”她还以调查研究为名,借《伐子都》的鬼魂问题、《小放牛》的舞蹈问题,以点带面地攻击京剧传统节目是迷信、色情的传染病灶。当然,她打着毛主席的旗帜,号召广大京剧工作者大写现代戏,在当时,我们是极其拥护的,但是她的矛头所指,已然意味着在京剧园地里,将要扫穴犁庭般地消灭一切新编和传统的历史戏。我似乎已嗅到这种气味,当我看到《西门豹》的演出和遭遇到的后果以后,自己也意识到,可能《西门豹》将是我一生中最后编写的一出历史剧了。这个感受,萌于一霎而又消于一霎,代之而起的,是我将带着一生中编写京剧的寸功一得,完全投入现代戏的写作上。以前,我虽然尝试着编写过现代戏,导演过现代戏,但总觉得“未曾涉川,遽云越海”。在我面前摆着的是一个个新的课题,等待我像小学生般地从头学起,从头习作。我根据写历史剧的经验,对于如何运用洗练的表演程式——包括唱、念、做、打,融洽贴切地化在现代戏所表现的现代生活里,认为比写历史戏更要费一番功夫。但是我从习惯出发,仍要一如既往地在剧本里写出应有的舞台提示,便于演员参考。基于这个想法,我为自己编写现代戏的前景,制定了程序:一、摸索,二、改装,三、蜕化,四、创新。程序虽定,仍要有两个戒条,警惕于心:一是眼高手低,等于空头支票;二是过犹不及,等于野狐参禅。从这一时期起,我就把自己置于不会写戏的行列中,认真做一名刚入伍的新兵。
准备一九六四年京剧现代戏会演的节目,中国京剧院每团一出,一团选定《迎春花》,二团选定《千万不要忘记》,四团选定《红色娘子军》。《迎春花》是根据同名话剧改编,在我写完《西门豹》后已然着手,由青年编剧邹忆青同志与我合作。《千万不要忘记》也是根据同名话剧改编,由王颉竹、何异旭合作。《红色娘子军》根据同名电影改编,由田汉执笔。这些都是京剧院选定的题材。我把《迎春花》改编完成之后,已决定由张东川、邹功甫共同导演,张复担任音乐设计。正待展开工作,忽然江青来电,在中南海接见张东川、阿甲、李少春、袁世海等,分派了新的任务:一、改编沪剧《红灯记》,二、新编《抗洪峰》。新的任务自然推翻了原有的方案。在创作会议上,议定《迎春花》排演搁浅,由我与齐致翔同志合作编写《抗洪峰》,即日轻装赴津,体验抗洪生活。写现代戏,体验生活是唯一的创作源泉,当时天津大水,军民的英勇抗洪行动,一定会有许多震撼人心的事迹,不去亲自体验是不会写出完整生动的剧本的。我正在整装待发之际,又接到院方通知,行期暂缓,再开会议。会议上,大家认为《红灯记》是江青心目中的重点剧目,不可潦草从事,群议改由我来执笔;《抗洪峰》的创作,则由吕瑞明、陈延龄、齐致翔三位合写。
我当时接过了沪剧《红灯记》剧本,一口气读完,戏是好戏,但觉沪剧原作还有些丰富与剪裁的余地。这是因为我数游上海,看过不少次沪剧的演出,沪剧的特点,了然于胸。由沪剧改编为京剧,并不是脱胎而娠的。这时,院方已成立了观摩沪剧小组,搞音乐设计的刘吉典,搞舞台美术的李畅、赵金声以及导演、演员,都要参加,编剧自不例外。我因任务紧急,向院方艺术室负责同志说明我熟于沪剧的演出,沪剧的表演不是像京剧那样繁缛,看到剧本,就能够大致联想到它的舞台演出了。在其他几位同志去沪期间,我可以先期酝酿如何改编剧本,这样可以经济时间,提高效率。艺术室同意我的意见。我埋头探索如何运用京剧形式,尽量保留沪剧精华,联想很多,觉得单靠沪剧一个本子,营养还不充足,仿佛一个食量很大的人,吃不饱肚子,又像是一个老饕,面对这唯一的佳肴,也感到单调,想象中会有更多的珍错品种,饫我馋涎。于是我大量搜集同名题材的作品,先后找到电影剧本《革命自有后来人》、歌剧剧本《铁骨红梅》、话剧剧本《红灯志》,这些剧作里的人物刻画、艺术安排,各有特点,可以吸取融化的营养非常丰富。当我听到赴沪观摩小组带回沪剧《红灯记》的录音后,更证明我的看法还是合乎实际的。假若不广采博览,只凭一树开花,那花也不会烂然有致的。
参考大量的同名剧作,不仅可以吸收许多宝贵的营养,还能启发改编者的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我就是从几个同一题材的作品中,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促使我能驰骋于有制约性的剧情之内,翔游于有典型性的作品之间,用我的写作风格,初步写成一个尝试性的“不是剧本”的剧本。所谓“不是剧本”的剧本,仍然是一个唱念台词、舞台提示备而且详的剧本,不过在我的心目中,认为还有许多可以这样写也可以那样写的地方。例如第一场“接应交通员”,李玉和的上场,可以唱上,也可以[水底鱼]打上;第八场“刑场斗争”,李玉和的上场,可以唱“导、碰、原”,也可以唱[新水令];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李奶奶对李铁梅倾诉京汉铁路大罢工运动,可以袭用沪剧《红灯记》里时空转变,李奶奶现身(中年形象)说法的手法,也可以用京剧传统形式,突出念白的表现手法。总之,在整个剧本里,我都有几套手法可以互相代替的,这是我在摸索的第一步程序上,摸索得来而尚未肯定的。所以剧本尽管写得完整,但自己并不认为这就是一个剧本,因为处处都可以画问号的。
随着各个剧本的陆续完成,艺术室已议定了每个戏的导演人选,《红灯记》的导演是阿甲,《抗洪峰》的导演是樊放,《红色娘子军》的导演是郑亦秋。我把这个“不是剧本”的剧本,首先交与了阿甲同志审阅,时已一九六四年一月,距离六月的会演,只有五个月的时间了。阿甲认真负责地希望早些投入导演,他只用了一个晚上看完了剧本,肯定了我改编的方向,又具体地提出许多问题,同时也把我认为可此可彼的地方作了鉴定。例如第一场的李玉和,他不主张唱上,但也不同意我那样的[水底鱼]上,他想用[扑灯蛾]式的念上;第八场“刑场斗争”,他肯定了我设计的[新水令];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他也不同意袭用沪剧的那个“电影化”的手法,而肯定了我那突出唱、念、做、表的表现形式。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意见,又把剧本重新调整了。他似乎满意而又不满意地说:“剧本可以了,但是有些地方在导演时还需加工。剧本处于平面的阶段,不容易谈出要领,立起来,才能看出路数。”他很兴奋地命人打印了剧本,分发给音乐设计、唱腔设计、舞美设计各组,要求全面开花,并指定了一团的骆洪年担任副导演,先把戏搭起来,他再以总导演的身份全面加工。
音乐设计者刘吉典同志很热情,在春节放假前一天(旧历除夕)的中午到我家里来,谈到第二场李铁梅向李奶奶询问“表叔”时,他认为应当有一段唱,表现铁梅此时的思想小结。他一边说,一边哼哼出有腔无字的[快二六]来。我觉得腔调新颖,跳跃性强,很适合铁梅的性格,我俩当时就按腔遣词。后六句“……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叫同志,奶奶叫亲人,这里边的奥妙我也能猜透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很容易地就串下来了;而头一句“我家的表叔……”后三个字和第二句怎样串映下来,却想了许多方案都不合适。冬天昼短,五时即已黄昏,迎接春节的鞭炮也渐渐地响了起来。我留吉典同进晚餐,略表屠苏辞岁之谊,吉典坚辞而去。北京人的生活习惯,一向重视除夕守岁之夜,约定俗成,未能免此。儿女辈都陆续回家,大家谈笑风生地吃了年夜饭。他们的兴趣爱好,丰富多彩,大家兴之所至地组成一个家庭晚会,唱一段京剧,唱一首歌曲,谈几句鸽鸟,猜几个谜语。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个中心人物,凑趣之余,还要加些评论。不过,这一年的除夕夜晚,我总觉有件事情占据在我的脑子里,驱之不去。午夜,儿女们还拉我玩牌,我辞以疲倦,自己睡了。说也奇怪,身子躺在床上想睡,而脑子里那件事情又紧紧地围拢来,任凭我如何想睡,耳旁总是响起那句“我家的表叔……”仿佛有人在问:“我家的表叔到底怎么样啊?”我索性不睡了,想了几句有文采的短句,都觉得不合乎铁梅的口吻,我自怨自卑地想:难道这三个字的普通短词就难住了我?我想的词已经数不清了!忽然从“数不清”三个字,触动了灵感,想到铁梅对于“表叔”的询问,应当是从“数不清”的来人而引起的,于是串了一下,组织成“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一个整句。我欣然地默笑了:“寻春春不在,天涯咫尺间。”就这样,接着就串第二句,想到京剧的“庚青”辙可通“人辰”辙,用“不登门”做第二句的韵脚正好。可是,怎样怎样地“不登门”?又费了几个回合的思想交锋,才由这段的最末一句“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启发到铁梅既懂得“红亮的心”,当然会联想到“表叔登门,必有大事”了,于是,我就把生活中的口头语言“没有大事不登门”串为第二句。又把第一句和第二句串起来默念几遍,再把整个唱段八句串起来默念几遍,才满有把握地放心入睡。可是仍然睡不着,那两句“数不清”、“不登门”还是响在耳边。我知道又犯了老毛病,索性穿衣下床,用笔记录下来。儿女们笑问:“您往年都要玩牌的,见猎心喜,怎能睡得着哪!”我兴奋地说:“好,玩个通宵,加入战场!”哪知玩了两副,呵欠连天地真觉得疲乏了。儿女们笑问:“是不是您白天研究剧本,思索过度,精神疲劳?”我似承认而又不承认地推开了牌,说了句:“你们玩吧。我是从疲倦中的不疲倦而感到疲倦,现在正好睡了。”于是脱衣入被,沾枕即眠。直到清晨,听到亲友登门贺春喜的欢声笑语,才惊醒我这半宿的酣睡。
仅仅这一句半的唱词,还是在枕上完成的,完成的又是那么平平无奇。这就使我在写作现代戏唱词的摸索中,获得初步的启发,认识到广大观众喜闻乐见的戏曲,尤其是现代戏,必须用艺术的而又是普通的语言,来刻画人物的音乐形象。一般所谓的“文采”,摛藻撷华之句,妃黄俪白之辞,并不能完全体现剧本的文学性和艺术性;相反,本色白描的词句,经过艺术加工,组织成艺术的语言、艺术的台词,就能从艺术的因素里充分地体现文学性。然而,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近在耳旁,挂在口角,写在剧本上有无姿态,又不是信手拈来皆成妙谛的。这如同庖厨中罗列着珍错,准备下作料,是否能做出异味佳肴,那就要看厨师的手段,也可以说是艺术手段。编剧者对于日常生活里的丰富语言,也等于厨师面对丰富的珍错、作料一样,怎样组织它刻画人物,生动剧本,表现主题,就要看编剧者的艺术手段如何了。从这一点,又为我编写现代戏定下一个无形的制约:力避辞藻,不弃平凡,用倍于写历史剧的功力,尽量把口头上的生活语言组织成比较有艺术性的台词,开辟通往文学性的渠道。在这方面,阿甲同志比我更先走了一步。在《红灯记》之前,我与他合作《赤壁之战》、《凤凰二乔》等历史剧时,他写的唱词,都是本色的多,藻饰的少。例如《赤壁之战》里张昭与黄盖争论降战的对唱,张昭有一句“常言秀才遇着兵”,就有强烈的舞台效果;《凤凰二乔》里周瑜有一句唱词“生当乱世不发愁”,我乍看到“发愁”二字,认为过于口语化了,但是在舞台上唱出来,默察观众的感受,却是易于接受的。写现代戏,就是写现代生活,现代生活当然要用现代的语言来表现,所以我以原本《红灯记》开唱的头两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唱词,就联想到现代戏台词口语化的重要性,也联想到阿甲同志在这方面的独到之处。
春节过后,《红灯记》即投入排练,先由副导演骆洪年一场一场地搭起架子,每搭一场,请阿甲审查加工,再投入导演。阿甲非常认真而精细地雕琢每一个人物,非常严格而缜密地要求各个人物之间的交流。他在肯定我所写的剧本的基础上,根据他的导演构思,又有所改动,每改一点,必请场记任以双同志向我说明。我们是老搭档了,何况我对于他的导演成就早已心折,现在他对我这样地客气,反使我局促不安。有时候,我索性到排演场观摩,遇到改动剧本的地方,就地研究,及时解决。后来,我又有其他任务,不能每天都到排演场,他却仍如一往地请场记互通消息。我几次向艺术室的杨知同志表态,希望阿甲同志不要再这样谦虚,他却仍然坚持这样做。最后,杨知同志征求我的意见:为了导演直接修改剧本的灵活性,是不是请阿甲同志也参加编剧?我当然同意。参加改编,即是负责改编,阿甲在导演中再改剧本,自然是责无旁贷的了。但是,阿甲虽然接受了参加改编的名义,而在大幅度地改动剧本时,仍然是暂停导演,和我商量,就是增加一段唱词,也要相互地字斟句酌,切磋再三。例如第一场李玉和目送李铁梅下场后,根据演员的要求,为李玉和写一段赞许铁梅的唱段,六句[西皮原板],前四句都是浑成的生活口语:“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第五、六句,用形象思维,组织成象征性的句法:“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阿甲增写的原句是:“飘什么云来落什么雨,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我觉得“云”和“雨”的自然现象,不见得相对准确,在一般流行的农谚中,也不是唯一的有科学根据的实例,我建议改为“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树苗与果实的对应性,毕竟还是接近准确的。阿甲沉吟着我的新句,最初他认为我是从“排偶”出发,要求上句的“果”对下句的“花”,上句的“树苗”对下句的“种子”,反复推敲,举棋不定。我作了分析,直接指出“云”和“雨”的可变性,“树苗”与“果实”的不可变性,他才接受了我的改句,完成了《红灯记》开宗明义第一章的头一个唱段。我们如此融洽地互相推敲,就是在一个共同的目标下,竭尽全力地把《红灯记》搞得比较完整——是京剧而又是现代生活的京剧。
《红灯记》彩排之后,得到了文艺界的权威人士和热爱京剧的观众的一致肯定和拥护。李少春扮演的李玉和、刘长瑜扮演的李铁梅、高玉倩扮演的李奶奶、袁世海扮演的鸠山、谷春章扮演的磨刀人、夏美珍扮演的桂兰、曹韵清扮演的侯宪补、孙洪勋扮演的王连举、孙盛武扮演的假皮匠、刘鸣啸扮演的小伍长、张盛利扮演的特务,都得到好评。记得白云生同志看完了彩排之后,在路上和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完整的京剧现代戏!”董维贤同志也和我说:“这是第一流编剧、第一流导演、第一流演员的结晶,怎能不好?”许多戏剧评论家和理论家都出于衷心地为文评介。中宣部、文化部的领导同志也在提出些修改意见的基础上予以肯定。但是,独揽大权的江青,却在演后的座谈会上百般挑剔,有许多大家都认为很好的人物的生活细节,她却指为缺点,颐指气使,盛气凌人,谁敢驳她一句。例如,第八场“刑场斗争”,祖孙三代人同登刑场的时候,我们选用了京剧传统的[吹腔],由刘吉典设计了很有气魄的节奏性锣鼓,三代人手挽手地边唱[吹腔]边走“圆场”。当时有人还非常偏爱这一场戏,形象地赞之为“岁寒三友”。而江青却说传统戏中关羽常用[吹腔],用在这里,有损革命英雄的形象。按照她的逻辑,京剧传统的一切表演手段,都必须“对号入座”,不容许编、导、演充分地使用了。这真是一个奇闻怪谈!而这奇闻怪谈恰恰出自当时炙手可热的“主管”之口,真令人啼笑皆非。她指定要用《国际歌》。用《国际歌》当然是非常恰当的。但是当时的现代戏,尚未形成庞大的乐队,《国际歌》用一般的唢呐海笛吹奏,效果如何,可想而知。这样的使用,与其说是歌颂革命的三代人,毋宁说是歪曲革命的《国际歌》。我们虽然有此想法,却又噤若寒蝉。果然,我们删去了[吹腔]之后,又由刘吉典呕心沥血地设计了《国际歌》的声响效果,却又受到江青严厉的斥责:“这哪儿是《国际歌》!简直是耍耗子的!”以致吉典同志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以此受诬而批斗者数。这仅仅是一个例子。剧本中若干观众认为好的地方,江青都独断独行地责令删改,以致有许多评论家的评论文字,或因剧本变动而原稿索回,或因剧本面目全非而搁笔不写。无怪有一位口头刻薄的编剧者说:“怎么都改了?棱角都磨去了!嘿嘿,没有德行,承受不起这出好戏啊!”(www.daowen.com)
《红灯记》就是在江青这样的干涉下,从彩排改到公演,从公演改到会演,从会演改到赴沪观摩,从赴沪观摩改到两团会改,从两团会改改到中南海为毛主席演出,从中南海演出改到《红旗》杂志、《剧本》月刊发表了剧本,各出版社发行了单行本,又从发表剧本改到“文化大革命”,直到把全剧三小时的演出时间压缩为两小时,从两小时的演出又改到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成影片,才算告一段落。据我不准确的记忆,前后改动有二百次之多,称得起是“精雕细刻”、“十年磨一剑”了。然而,任凭江青独断独行地命令我们改,改,改,而支撑《红灯记》全剧的三个主要骨干场子——“痛说革命家史”、“赴宴斗鸠山”、“刑场斗争”——并没有沾润她的“雨露之赐”!对这三场,她也是有意见的,可笑我这个不懂好歹、不知世故的“编戏的”,曾嗫嚅地出言顶撞,才得在“艺术公理”中抵制了她的摧残。剧本虽然免受摧残,可是我的人身,却在“文化大革命”中饱受摧残了。
当江青看了彩排时的“痛说革命家史”那一场,她就以“内行”的面目、教训的口吻,挖苦地说:“你们编剧的,不懂传统,还谈什么编剧?这一场说家史,应当像《八大锤·断臂说书》那样,先说故事,后吐姓名,才看出编剧的艺术。现在你们先把铁梅的姓名从李奶奶口中说出来,再说故事,岂不味同嚼蜡?这是起码的常识,为什么不懂?!”我一时出于“文责自负”的责任感,向她解释说:“这一场的初稿是我写的,又经过阿甲同志的加工。我以为这个戏里的环境与《断臂说书》里的环境是不一样的……”江青很机警,听我说到这里,她扬脸厉声说:“既然是环境不同,我允许你们试一试,且看后果如何!”后果后果,演出时观众强烈反应的后果,堵住了她的嘴,直到拍摄影片时,也没有动一个字。实则,对这一场编写的看法,个别同志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也认为这段情节,正是套用《断臂说书》、《举鼎观画》、《赵氏孤儿》等戏里讲述家史的好机会,大可以标志出“京剧姓京”的特色。殊不知一个敢于编写京剧的人,他必然会而且必须会看过许多优秀的传统节目,那些突出的艺术手法,怎能不“储款以待”,以备不时之需?《红灯记》里的说家史,袭用传统路数,当然是驾轻就熟,事半功倍。然而在我编剧的过程中,袭用传统手法,总是先要经过一番消化功夫,从不信手拈来。我感到《断臂说书》里的王佐为陆文龙讲国仇家恨,《举鼎观画》里的徐策为薛蛟讲血泪家史,《赵氏孤儿》里的程婴为赵武讲赵屠之仇,都是在比较平静稳定的环境里,徐徐讲来,缓缓道出,当然可以用急弓缓箭之法,收豹尾击石之效。《红灯记》则不然,李玉和被捕之后,李奶奶已感觉到“奶奶我也难免被捕进牢房,眼见得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肩上”,敌人是疯狂的,时间是紧迫的,为了争取时间,挨一刻是一刻,说一句是一句,为了完成革命任务,能说一字就是一分力量,能讲一句就有一分效果。在这样的典型环境中,李奶奶必须用试探的口吻,先问铁梅“你爹他好不好”,再透露“可是爹不是你的亲爹”,再透露“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如此春云三展,就顺流而下地谈到革命家史。假定此时敌人又来干扰,甚至把李奶奶逮捕入狱,家史来不及细讲,起码铁梅也会了解了她的革命身世,何况有革命经验的李奶奶已估计到敌人刚刚带走了李玉和,是不会未经审讯而又来逮捕自己的。我写剧本时,先定下了这个纲,比较有姿态地运用京剧表演的艺术手段,捉住了“痛说革命家史”的“痛”字,使唱与念间隔地而又是贯穿地完成这一段戏。至于李奶奶那样从容地唱[二黄慢板]、[二黄三眼],李铁梅那样夸张地唱[反二黄原板]、[二黄快板],都是根据京剧艺术处理时空的特点,浮想联翩而又站稳脚跟地写出来的。我曾想过:《空城计》的艺术处理,到今天还为广大观众所接受,所爱好,并没有人提出司马懿怎么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还那样从容地去倾听诸葛亮悠然自得地大唱[慢板]和[二六]的疑问。《空城计》的环境气氛是紧迫的,司马懿兵临城下,进与不进,只能是经过几分钟的考虑,绝不会像在舞台上那样顾影徘徊地倾吐内心的活动。那么,我们安排李奶奶连唱带念地痛说革命家史,李铁梅又连唱带舞地反映她听到了革命家史后所产生的革命力量,就不是故意卖弄写作技巧,而是在符合于京剧表演艺术的规律下,用我们那景仰革命先烈的葵倾之心,尽我们的绵薄之力去纵情歌颂了。这些道理,我当然不敢在江青面前逆鳞阐述,侃侃而谈,但是她听了我那句“环境不同”的辩诉之后,就自找台阶下台,从允许我们试一试,一直试到最后定本,也不再挑剔了。
在“赴宴斗鸠山”一场里,她抓住了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十几遍甚至几十遍地改,最后还是我在《左传》里找到一句“祸福无门,唯人所召”,才算违心地填补了“罪债”。李玉和下场受刑,鸠山念的那段[扑灯蛾]:“这一阵,气得我眼发花来头发涨,血压增高手冰凉……”她也认为庸俗而厉命删割。本来这段[扑灯蛾]是为揭露敌人的狼狈形象,兼为李玉和更换服装稍事休息而加入的。她不懂编剧者与演员的默契,仅凭她的直感,就认为是“大逆不道”,她哪知道观众对于这样的小插曲还是非常感兴趣的,她哪懂得剧本的“剧场性”!
再如“刑场斗争”一场里,李玉和静场唱“导、碰、原”,江青也是从“教训”我们的角度出发,斥责我们不懂编剧。她认为我们原来使用的[新水令],不适合表演现代生活。实则一个初学编剧的人,都会懂得写静场的“导、碰、原”,是一个最起码的手法。真正懂得编剧的人,他会运用各种艺术形式,适当而又新颖地树立自己的风格,不屑于拾人牙慧地炒冷饭。但是,当时像阶下囚般的作者,也只能唯命是从,诺诺连声。面对这样的压抑,我曾说过一句“削圆方竹杖”的愤懑之语,侥幸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然,在“文化大革命”中,这又是我的一条罪状了。当时的横加干涉,还不止江青一人。就以这段“导、碰、原”说,我们与哈尔滨京剧团《革命自有后来人》剧组的作者,同领江青之命,同在翠明庄修改剧本的时候,我们写好了这段唱词,先请示了当时的另一位领导,那位领导一边看一边摇头皱眉,指着最后那几句“……我为党做工作很少贡献,最关心密电码未到柏山。王连举他和我单线联系,因此上不怕他乱咬乱攀。我母亲我女儿和我一样肝胆,贼鸠山,要密件,任你搜,任你查,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也到不了你手边”说道:“这是李玉和内心的话,怎能唱出来?唱出来岂不被敌人听到,自己泄露自己的机密了吗?不通!不通!”这个“不通”的批评,真使我们感到不通而哭笑不得了。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冒着风险,请江青“御览”。幸而这时的江青似乎比那位领导还清醒些,不作评骘地点了头。假若我们在那不通的批评下再想通一通,恐怕到了江青的眼下,又不通了。《红灯记》之多灾多难,就是在这样多方面的压力下,改编者已濒临残喘之境,而这口残喘,也只是苟延而已。
苟延的残喘,直到一九六四年十月,江青又派下第二个现代戏的任务《红色的种子》,公议仍由我与阿甲合编,另外还加上了生力军陈延龄。十一月,我与陈延龄、郑亦秋、刘吉典、赵金声、杜近芳等同志同去南京访问锡剧《红色的种子》的作者,并观摩了锡剧的演出。吉典、金声、近芳先返,我与亦秋、延龄又到扬州调查访问当年的革命斗争情况,乘隙游览了瘦西湖、史可法祠、观音山、平山堂、磊园、何园、个园。江南风物,动我幽情,花石怡人,诱我故癖,顺便大量采购了盆景、山石、花木、雨花石子等,涤荡了我的抑郁之气。在扬州,又听到毛泽东主席、刘少奇主席、邓小平总书记在北京观看了《红灯记》的消息,兴奋之情如续命之丝,延续了我苟延的残喘。回京之后,《红旗》杂志和《剧本》月刊又相继发表了《红灯记》剧本,中国戏剧出版社又出版了《红灯记评论集》。有些同志认为《红灯记》能在《红旗》杂志上发表,称得起是“国剧”了。在众口揄扬之下,又激发起我再写新剧本的勇气。正当我们商议如何改编《红色的种子》的时候,江青又收回成命,另“赐”《渡江侦察记》的题材,根据电影剧本改编,任务又临到我的头上。我接受了这个突然的任务,只用了十天时间,剧本写好。才把剧本交上去,江青又发现了《渡江侦察记》的原作者曾是右派而再度把它推翻。于是我写的剧本,立成废品。一九六五年春,江青三“赐”题材《平原游击队》,仍由我与阿甲、陈延龄合作,又加入了生力军张东川。五月,我们同赴保定一带作调查访问,畅聆抗日英雄著名的“三山”——甄凤山、郝庆山、杨荫山的英勇事迹。七月回京,同写剧本,一九六六年初即付排练。我写的“老勤爷赚敌牺牲”那场戏,由袁世海饰演老勤爷,恰在全剧的中部,效果很好,当时的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同志看过之后,称道这场戏的水平可与《红灯记》中“痛说革命家史”相等。因为此剧后半部尚未排出,曾被评为继《红灯记》之后的“未完成的杰作”。
“杰作”终未完成,“文化大革命”已铺天盖地而来。《红灯记》的改编者——我与阿甲由同入“集训班”起,一直检查或批斗到院部。人身的迫害,精神的折磨,痛定思痛,言之痛心。我不愿在这里更多地回忆那些灾难,因为大家已公认“文化大革命”一进而为“十年动乱”,再进而为“十年浩劫”。这“十年浩劫”之中,与我同等遭遇的同志,至今或死或生,他们曾经身受的种种迫害,比我可能更重或较轻,全国之中,何止千万。区区一身,幸而健在,言之徒增悲愤,何必噩梦重温。但是,使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却有两点,必须明确写出。第一点,阿甲同志那样忠心耿耿,苦心矻矻地大有功于现代戏的人,竟被江青诬陷为“破坏现代戏的反革命分子”,真是弥天冤枉。当然,现在已为阿甲同志平反,重新恢复了他的名誉地位,而作为始终与他合作的我,必须从我的亲身经历中,由衷地为他说明这一点。第二,我虽然被江青划为“封建文人”,靠边站了好几年,但是《红灯记》由三小时的演出压缩为两小时的演出,其中却又增加了“接受任务”、“赴宴斗鸠山”、“群众帮助”三场里李玉和、李奶奶的唱段,都是把我当作傀儡似的牵线提出而与另一位同志共同剪裁、共同编写的。当剪裁适度,江青首肯之后,又把我提线挂起。如此牵来挂去,直到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成影片。试想:以活人充当傀儡,不痴不呆的我,怎不感到尴尬局蹐。而这尴尬局蹐的戏剧性的生活,直到《红灯记》拍成影片后,仍不放我下场,又延续到写完了《平原作战》。一九七四年十月一日,中国京剧院的一位造反派同志突然到我家中,严肃地对我说:“你的退休请求批准了!明天给你拿退休证来!”
这个晴天霹雳,更增加了我的尴尬和局蹐,我何曾请求退休!我何尝愿意离开二十三年的革命工作岗位中国京剧院!我何尝愿意离开二十三年朝夕与共的同志们!但是,“四人帮”的独断独行,在我这尝遍知味的过来人,明知辩也无益,诉也无从,只得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强迫退休的退休证。就在接到这个退休证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始而看到我在四十多年前编写的《红莲寺》,继而看到近在目前编写的《红灯记》,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听有人向我喊道:“偶虹偶虹!红起红收!”翌晨醒来,言犹在耳。我悚然自念:难道我这五十年的编剧生活,真的结束在“红起红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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