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春,我又犯了神经衰弱症,和一九五二年时一样,握笔即觉头晕,脑子像枯竭了一样,写不出一个字来,勉强思索,摇摇欲倒。只得停止写作,闷闷于怀。原因主要是一九六二年冬写《大破天门阵》电影剧本时用脑过度,以致劳逸失调。这时,恰巧王昆仑副市长为北方昆曲剧院编写《晴雯》,邀我斟酌剧本,我带病勉为其难,并力荐阿甲同志导演此剧。昆仑同志知我病况,以怜幽草之慈云,沛扶病梅之时雨,介绍我到友谊医院就医于内科主任翁心植大夫。服药理疗达数月之久,一直挨过了溽热的三伏,到了八月新秋,病始渐愈,医嘱到小汤山再疗养两月。而我的写作欲望,又随病愈而蠢蠢欲动。上班后,才知少春、和曾等都有出国任务,而中宣部鉴于当时的农村迷信活动又猖獗起来,建议中国京剧院编排《河伯娶妇》,配合破除迷信的宣传工作。于是,编写《河伯娶妇》的任务就分配到我的头上,从照顾我的身体出发,配搭了王颉竹同志与我合作。
我们接受了这个题材,首先考虑到的是主角西门豹的人选问题。“河伯娶妇”的故事,在京剧里并不是陌生的,远者不谈,二十年代荀慧生即曾以《河伯娶妇》剧名问世,当然是以旦角为主。在解放区内,此剧更为流行。新中国成立后,我在天津中国大戏院看到过白家麟的演出,则以老生为主。老生饰演西门豹,荀剧中也是如此,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了。但是,这时的中国京剧院,老生演员李少春、李和曾均已先后出国,没有合适的人选。文学组有人提议,由花脸扮演西门豹,可以由袁世海主演。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启发,因为我对于袁世海的表演风格,还是相知甚深的,他不只是能演李逵、程咬金、鲁智深等一派草莽英雄,或曹操、秦灿、顾读、严嵩等一类奸诈权臣,略表文采、稍现风骚的人物,他也是胜任的。不过,扮演西门豹的尝试,却是一个冒险的创作,必须挖掘这个人物的性格,看看有没有适合花脸表演的因素,才能定局。我遍翻了史料,关于西门豹治邺的故事,从历史到小说、笔记,没有什么出入,但关于西门豹个人的记载,却有新的发现。从《东周列国志》上,看到翟璜荐西门豹治邺,有一句:“必得强明之士以守之,非西门豹不可。”这里所说的“强明”,无疑是“绝对精明”的意思,但是根据西门豹的一切理政活动,也可以作“刚强而精明”的解释。又从史书上看到“豹之性急,故佩韦以缓己”,这两句描写得很生动,说明西门豹是个急躁的性格,为了克制急躁,他总随身佩带着“韦”,即柔软的皮子,以自缓解。古人性急者佩韦,性缓者佩弦,是当时的习惯。西门豹“佩韦以缓己”,性格上的急躁是很明显的了。假若我的解释不算错误的话,则“刚强、精明、急躁”的性格,集于西门豹一身,用花脸来塑造他是不勉强的。当我把这个根据和意图说与颉竹时,他拊掌大笑地说:“你真心细,读书有得。得到这两点根据,由袁世海扮演,必能塑造出一个新型的西门豹来!”我得到颉竹的同意,也兴奋地说:“假若可以,人物的创新,也能推动剧本的创新。这个剧本写出来,故事虽不脱前人窠臼,面目则完全崭新了。”合作者的看法一致,更鼓舞了写作的兴趣。当时约定,由颉竹写头场和末场,其他由我承包。这样的分工,也是根据我的创作意图,研究擘画的。在我捕捉到西门豹的人物性格之后,我就想到怎样阐发这个戏的主题。戏的主题,自然在于破除迷信,而破除迷信的真正后果,又不只是彻底消灭了巫风,更重要的是治河弥患,兴修水利。所谓“相度地形,视漳水可通处,发民凿渠各十二处,引漳水入渠,既杀河势,又腹内田亩得渠水浸灌,无旱干之患,禾稼倍收,百姓安业。今临漳县有西门渠,即豹所凿也”。这才是西门豹治邺的最大政绩,同时也是西门豹破除迷信、取信于民的最好实证。这样,在主题上就要有机地联系到破除迷信和兴修水利两个方面。而兴修水利,首先必须通过调查研究;消灭巫风,也是需要通过调查研究的。这些调查研究的活动,要表现在刚明急躁的西门豹身上,他的舞台行动,自然必须要处处表现他的“刚”、“明”和“急躁”,才能把西门豹的新的形象塑造得完整可信。同时,我在编写这出戏的总纲上,定了个“隔股聚扇法”,西门豹上任与调查研究,大巫的勾结三老敲诈百姓,双股进行,合为一扇。提纲上头一场“恶谋”,独写大巫的阴谋,第七场“除弊”,已是全剧的结穴;中间的五场,则全部写西门豹的行动,从行动中表现性格,不能分割破裂,所以我愿独自承担,而请颉竹写一前一后。
我既为西门豹性格中的“刚强、精明、急躁”找到根据,经过分析,认识到刚强、精明是内含的,急躁是外在的。从剧本赋予的情节上看,西门豹一系列的调查研究活动,都是由他那刚强的个性、晶莹的慧心所支配的;在支配行动的同时,他那急躁的一面,必然也相应地表现出来。急躁虽然是他的缺点,恰又是他的特点,为了完整地刻画西门豹,必须先把他的特点揭示出来;另一方面,又要根据史籍的记载,把他的缺点予以克服。所以我就把“佩韦”的情节浓笔点出,改为由推荐他治邺的翟璜亲手赠韦,匡其不逮;同时为了舞台与观众的习惯性,把不容易辨识出来的柔软皮子,改为玮玉,即以“赠玮”定名第二场。这一场除写翟璜赠玮外,还写了西门豹初到邺郡,遇到携女逃难的百姓,展开了西门豹调查民情的序幕。在西门豹上场的表白中,表明他是个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人物,更符合于花脸扮演。表白是:“……想俺西门豹,累立战功,戎马本色。自从平定中山之后,那翟璜老大夫屡在魏侯驾前,道俺有治军理民之才,荐往邺郡为守。谁知满朝文武,都道俺性如烈火,脾气暴躁,领得兵,打得仗,却做不得这文绉绉的官,因此魏侯犹豫不决。事过半载,昨日忽接王命,着俺赴任邺城,那翟老大夫又不在朝中,未能多多请教,只得打点行装,匆匆就道。此番到了邺城,我要治军防边患,利民兴市田,速速趱行者!”叫起[跺板],唱:“韩赵魏接壤紧相连,邺城恰在韩赵间。西门豹岂止能叱咤疆场风云变,此一番免苛政、除弊端、刑要轻、政要简,管教他化雨春风闾巷得安然。慰民报国方遂某的愿。”留“腿”“圆场”,四校尉引翟璜从下场门上,相遇,西门豹接唱:“幸相遇老大夫某请教一番。”寒暄客套之后,西门豹问:“请问老大夫,敢莫是从赵邦而归么?”……“赵邦动静如何?”翟璜答:“倒也相安无事。啊?看你这样缓带宽袍,敢莫是当真出守邺郡了么?”西门豹答:“还不是老大夫提掖后进,在魏侯面前举荐之力么。”翟璜念:“休得过谦。老夫眼力不差,邺郡万民之幸也。”西门豹念:“岂敢。想俺离朝之时,未曾多多请教,今日途中幸会,还请多多教诲,只是行程仓促,就请长话短叙,赠言一二。”翟璜听到他话里的自我矛盾,知道他又犯了急躁的毛病,哈哈一笑说:“老夫赠言不多,两字而已。”西门豹问:“两字?愿闻。”翟璜答:“戒躁。”西门豹很有把握地说:“老前辈但放宽心,俺这个急躁的性儿啊,这半载之中,早已改得一丝也无有了。”一边念着,一边就要上马。翟璜阻拦说:“我看未必。”西门豹问:“怎见得?”翟璜念:“我这里话未讲完,你为何急急地上马呀?”西门豹念:“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听完了,还不走么?”翟璜进一步地提醒他:“不然,不然。耳听未必心听,知改未必能改。”西门豹似有所悟,下意识地念出:“这个……”翟璜拉过西门豹,语重心长地念:“西门太守,你此去邺城,必须洞悉民情,深知民隐,方能兴利除弊,安堵民生。若一味褊急,遇事暴躁,则民情不能上达,政无以兴,利无以举,你纵有理民之才,也难孚平政之望矣。”西门豹悚然自语:“哎呀,是啊。”翟璜一边解下身上佩带的玮玉,一边念道:“来,来,来,老夫有玮玉一方,代柔软之韦,以表佩韦自缓之意,敬赠太守,佩带身旁,偶有暴躁,抚摸于它,借以克制,三思而行。此乃区区望君之心,勿嫌老夫絮烦也。”西门豹“呀”了一声,唱[散板]:“一席话不由我反躬自念,察民情戒暴躁至理名言。感前辈多指教我衷心铭篆。”唱到这里,向翟璜恭施一揖,转过身来,急呼:“带马!带马!带马!”翟璜含笑拦住,念:“哎呀呀,这方玮玉你还不曾接过,怎么又要急急地上马呀?”写这个小插曲,为的是再突出西门豹的急躁性格。西门豹惭愧地接过玉来,瞠对翟璜,自疚地吐出个“这?”翟璜反跌地问:“啊?”西门豹似问而自省地也念了个“啊?”然后惶恐地念:“哎呀呀,惭愧呀!”翟璜大笑,西门豹也自我解嘲地笑起来,用爽朗的笑声叫起[散板],翟璜唱上半句:“你抚玉知戒——”西门豹接唱下半句:“我要永佩在身边——”翟璜再重唱半句:“你要永记心间。”翟璜道声“珍重”而下。在西门豹的身边,增加了一个老成稳练的亲随韩广,为再次表现西门豹的急躁作衬托。翟璜下场后,西门豹一望,两望,抚玉,大笑,叫起[散板],唱:“老大夫赠玉赐金言,服膺自当意拳拳。叫人来速带马——”韩广看他又犯了急脾气,提醒他说:“大人,看玉!”西门豹念:“你提醒得好啊!”接唱:“把行程放慢。”以下为了表现西门豹初步克制急躁,安排了[扯四门]唱[原板],归结到“行进了太行山邺城不远”,发现邺城郊外的景象不对,“啊”了一声,接唱[快板]:“为什么风光不一般?田园荒芜无人管,市井萧条少人烟,入耳声声悲又惨!”接上邺城老农携女逃难,西门豹疑惑不解,唱末一句:“百姓为何弃家园?”即命韩广唤回百姓问话。西门豹始而是缓和地问:“啊,老人家,我看你必是邺城之人。”老农答:“是,是,是,邺城之人。”西门豹问:“既是邺城之人,背井离乡,为了甚事?”老农是躲避河伯娶妇的迫害而逃的,他神经紧张,误听“甚事”为“神事”,便怵瘫瘫地回答:“正是为了神事。”西门豹不解,有些急了,紧紧追问:“嗳!我问你,弃家远逃为了什么事?”老农怀疑西门豹也是奉信河伯的官吏,不敢吐露隐情,顺意地答:“太守,小人正是为了神魔(与“什么”同音)降临邺城,无钱奉敬,不得不逃,不得不走。太守宽饶,饶我女儿一条性命吧。”边说边退,慌张地下场了。这样吞吞吐吐的回答,自然会惹起西门豹的急躁,于是他焦急地喊起来:“啊!糊里糊涂,吞吞吐吐,与我抓回来!”差役刚刚应了声“啊”,西门豹突然手触玮玉,改容自语:“慢,慢,慢,慢咋!西门豹啊西门豹,老大夫刚刚良言相赠,你,你怎么又来了?岂不闻,欲知民疾苦,必须问隐情,不与民相近,怎能吐真心!待俺摘冠脱袍,换了褐衣草笠,先行一步,暗查一番便了。”起[望家乡],唱[快板]:“百姓见我神不定,迟迟不敢吐真情。为明真相要暗查问,褐衣草笠我先行。”从这里,展开了西门豹一系列的调查研究。在调查过程的第四场“启疑”、第五场“遇阻”、第六场“夜探”中,都注意到西门豹那急躁性格的流露和抚玉则改的动作。
第六场“夜探”,是形象地描写西门豹夜探漳河的重点场子,也是他通过调查研究力除巫害的思想小结。他初步感性地认识到大巫之勾结三老,借神骗财,是由于漳河的泛滥,这是他从农民口述的“河伯即清漳之神也。其神好美妇,岁纳一夫人。若择妇嫁之,常保年丰岁稔,雨水调匀。不然,神怒,致水波泛溢,漂溺人家”而得到漳河水阻,水泛滥而灾民,巫借水而殃民的结论。除巫必须治水,治水则彻底除巫,他在这个思想小结的促动下,夜探漳河,再做一番实地调查,从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认识。通过这一场的实地探水,以后一系列的“除巫风”、“浚漳河”、“兴水利”,累累果实,盈枝在望,所以我把这场“夜探”列为重点场子。
“夜探”从字面上看,当然要发挥歌舞并重的艺术手段,演出有“戏”的剧情。但它尽管有歌有舞,有“戏”有情,如果来龙去脉,游离落寞,脱离了整个戏的有机联系,使观众感觉到只是个孤立的“折子”,那么肯定也是败笔。我在初打提纲时,就注意到这道关卡,因而采取“选兵蓄势法”,尽量把这一场的来龙去脉紧紧贴近了全剧。所谓“选兵”,就是在这场“夜探”里必须预先选妥了人物,这些人物,必须与整个剧情的发展有密切的联系。所谓“蓄势”,就是选妥了的人物必须在这场“夜探”里发挥作用;而作用的发挥,又不是突然飞来的万应膏,必须是人物本身固有的才质。所谓“势已蓄而人不觉”,自然就会避免了突兀之感。
历来编写《河伯娶妇》的作者,都要结构一件公案,来表现巫觋与三老之勾结害民,西门豹之理案除弊,这是这个题材所允许的一个自由王国,作者在这个自由王国里可以发挥想象,放笔生花。我则利用了这个允许的自由王国,达到“选兵蓄势”的运用,在结构这件公案时,就把矛头远远地指向“夜探”,等于在“选兵”的同时,就把“势”蓄了。西门豹夜探漳河,需要乘船,行船则必须有熟于水性的船手,船手的操舟识水,又必须与探河有密切的关系,我先制定了这个逻辑。通过这个逻辑,我把公案中的受害者选择为渔家父子——崔泽与崔承,为“夜探”而蓄势。公案是这样结构的:久在漳河使船的崔泽,为儿子崔承聘定贫孀陶氏的女儿陶姝,为了预防“河伯娶妇”的厄运落在他未过门的儿媳头上,与陶母议定,草草成礼。不想大巫、三老、里正串通作弊,受了当选为河伯夫人的郑婉家里的贿赂,以郑婉多病为名,开脱了郑婉,转胁陶姝顶替。在崔承与陶姝刚刚举行婚礼的刹那,大巫、三老、里正等登门威胁,装神弄鬼,强掠陶姝,拆散了崔承的美满姻缘。崔氏父子愤诉无门,正遇到微服私访的西门豹,暗示他们到太守衙门告状。这样安排,崔氏父子与西门豹之间的关系就靠得很紧了。西门豹洞悉崔家之冤,蓄意除巫,玉成鸳侣。而除巫必须治水,治水必先探河的思想,已是西门豹的预定步骤,把“夜探”安排在“除弊”之前,不但完整地塑造了西门豹的“强明之士”的形象,而且也为全剧留个悬念:究竟怎样惩治三老,灭绝巫风。至于末场“除弊”以后,西门豹号召群众“开渠十二道,引水灌良田,洪水不成灾,还与人方便”,就不必再形象地表现,观众自己会在艺术享受中做出结论的。
因此可以说,“夜探”这场戏,虽不是全剧的高潮,却应看作是高潮先声的白马银涛。写好了这一场,西门豹的形象就会更完整,更光彩。为了塑造西门豹,我就“选兵”选到船手身份的崔泽与崔承,使这一场的人物,在全剧中起到有机的联系。“夜探”一场是这样写的:幕前,崔承小锣急上,高呼:“爹爹!爹爹快来!”崔泽持火煤子上,问:“娃子,你怎么这般时候才回来呀?”(接前场西门豹审案的余波)崔承答:“城中有事。”崔泽再问:“那新太守可曾出了告条?”崔承答:“果然出了告条。”(改期娶妇的告条)崔泽伸大指,自语:“好个敢做敢当的太守!那位客官说得真准哪!”(呼应前场西门豹微服私访,叫他们告状的前情)崔承道:“爹爹,你道那客官是什么人?”崔泽答:“是个大大的好人!”崔承兴奋地念:“岂但好人,他就是新任太守——西门大人!”崔泽惶恐地问:“怎么?他就是新任太守西门豹?”崔承答:“正是。”崔泽更惶恐地自语:“哎呀,坏了。”崔承问:“怎么坏了?”崔泽回述前情:“那日途中相遇,我们不知是他,言语冲撞,他若记挂在心,我们吃……罪不起呀!”崔承解释:“爹爹不必担忧,新太守爱民如子,绝不怪罪。”崔泽问:“你见着太守大人了?”崔承答:“非但见着,太守还有差派呢。”崔泽不解地问:“我们又不当差应役,有什么差派呀?”崔承道:“爹爹,快快收拾船只,太守用船。”崔泽问:“做什么?”崔承答:“替孩儿搭救陶姝!”崔泽仍不解地问:“出了告条,陶姝自然平安无事了,还要怎样搭救哇?”崔承答:“爹爹有所不知,城中百姓惧怕河伯闹水,跪求太守收回成命。太守急了,要去与河伯辩理,因而命我父子速备船只。”崔泽问:“船到哪里?”崔承答:“五龙湾!”崔泽重问一句:“什么?”崔承答:“五龙湾!”崔泽惊慌地念:“哎呀呀,你呀你,娃子你好荒唐!那五龙湾水势凶猛,乃漳河水中最险恶之处。你忘了十二年前,你八岁的时候,为父带你行船,经过那里,忽然一个浪头打入船来,险些将你这小性命卷下河去,吓得你是爹呀妈呀地乱叫。那时为父,一手将你抱在怀中,一手用力撑船,不知念了多少神灵保佑,才得平安渡过。哎呀呀,想起来真是后怕得很。如今还要去什么五龙湾,难道你,你不要命了么?”崔承率意地念:“爹爹,你也忒以的胆小了。当年爹爹一手抱了孩儿,一手撑船,尚且渡过那五龙湾,如今有孩儿与你掌舵,还怕它何来?”崔泽责备地念:“你好不懂事,如今去的不只你我父子,还有太守大人。太守的金身大驾若有闪失,我们担待不起呀!”崔承率直地念:“嗳,太守敢去,我们敢担!”崔泽谨慎地念:“你敢担?我不敢。”崔承反问:“爹爹真的不敢?”崔泽回敬:“要去你去,我不敢。”崔承再问一句:“爹爹当真不去?”崔泽固执己见:“我不敢去。”崔承毅然地念:“那就孩儿自己去!”崔泽一把扯住崔承,念:“哎呀,你更不能去啊。”崔承郑重地念:“太守为了百姓,不顾波涛之险,我们怎能畏难而退?爹爹既然不去,待孩儿独自撑船,伺候太守大人前往。”甩开崔泽的手,毅然而下。崔泽边追边喊:“娃子,你不要命了!你不能去!娃子!娃子!娃子啊!”追下。二幕启,三更,西门豹内嗽,门子赵成举火炬,侍从韩广举长竿灯笼,引西门豹上。西门豹念:“为除百姓苦,借用父子船。”门子唤上崔承,西门豹刚刚上船,崔泽从幕内喊上:“娃子,娃子,娃子呀!”崔承阻拦:“爹爹不要嚷,太守在此。”崔泽恭敬地跪在西门豹面前,陈述五龙湾之险:“哎呀,太……守啊!那五龙湾乃有名的九漩十八拐,下面就是河伯水府,每年河伯娶妇,苇舟漂到那里,滴溜溜打一个漩漩,就卷入水底。神灵所在,怎能去得?太……守,你的金身大驾要紧。”西门豹严肃地念:“嗳,我正要看看那九漩十八拐,会会那三头六臂神,向他问罪讲理,救你儿媳,怕它作甚?”崔泽仍解释说:“不……不是哟,休道那五龙湾水势汹涌,就是这一路之上,要经过乱石滩、鹅毛转、龙门跳、鱼儿翻、淤泥蛤蟆口、逆水黄沙漩,俱是些险恶之处,处处有精灵,常常闹水怪。哎呀,厉害得紧,可怕得紧哪!”西门豹反问:“这些险恶之处,你是怎么晓得的呢?”崔泽答:“老汉行船四十余年,记得清,看得准,每到一处,暗暗祷告神灵,脑袋拴在腰带上,闭眼一混,就混过去了。”西门豹奋然地念:“你既然过得去,本官怕者何来?”崔泽担心地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太守的贵体要紧,小人担待不起。依我相劝,太守回衙安歇去吧。”念完,连连叩头。西门豹怒了,急躁的脾气又要发作,“嗯——”了一声,韩广提醒他:“大人。”西门豹抚摸玮玉,释然地说道:“好,既然如此,就命崔承前去。崔承,速速开船。”崔承一声“遵命”,持桨欲行,崔泽大喊一声:“你住手!”一步跳上船去,也奋然地说:“好!我这六十岁的老虾皮,还拼不过你这鱼苗苗么?你拿过来啵!”夺过崔承手中的桨,用力撑船,船不动。崔泽仍从迷信心理对待一切现象,畏葸地念:“你看,果然怒恼神灵,今日行船,就划它不动了!”崔承窃笑,说道:“哪里是怒恼神灵,我还不曾解缆呢。”崔泽羞怒,呵斥崔承:“畜生,你倒去解呀!”众大笑。灭灯。变漳河河道景。崔承在船尾掌舵,西门豹在船中央,韩广、赵成各举灯笼火炬分站两旁,崔泽在船头使桨,组成舞台画面,借鉴《钟馗嫁妹》的集体舞蹈,在[高拨子]的唱段里,表现夜探漳河的涉险行程,充分利用戏曲的舞蹈艺术,变化每个阶段的舞台画面。[拨子]头一句,由众人合唱:“月照水水映月清波潋滟。”起[帽儿头],西门豹独唱[拨子回龙]:“云儿轻、星儿灿、明月倒挂水中天,光闪闪正好行船。”跑景,景色变为水势湍急之状,崔泽夹念:“看仔细!”起[夺头],船摇荡,众做身段,崔泽夹念:“神灵保佑,过了乱石滩了。”西门豹接唱[拨子原板]:“一路行来观两岸,河道不似乍行宽。河堤渐平水漫漫!”崔泽夹念:“鹅毛转,看仔细!”起[夺头],船回旋,崔泽父子用力驶船,众做身段,西门豹接唱:“水猛船轻自盘旋。疑念重重问老汉——”起[哑笛],向崔泽问故:“我来问你,几十年来,这漳河河道,就是这样愈行愈窄,这河堤,就是这样愈行愈低么?”崔泽念:“不是喏!”以唱代答:“二十年前河道宽。都只为,上游的龙神闲不惯,常到下游来玩玩。因此上常年闹水——”唱到半句,夹念:“哎呀,龙门跳,看仔细!”起[夺头],众做身段。崔泽接唱下半句:“河道变。”再起[哑笛],西门豹问:“原来如此。我再来问你,这漳河之水从何而来?”崔泽答:“从山西漳岭而来。”西门豹再问:“水源你可知晓?”崔泽答:“水源有二,一名清漳,一名浊漳,流到邺城以北,合而为一,就是这条漳河。”西门豹仔细追问:“这上流头可还有别的支岔?”崔泽答:“当年这上流头,支岔甚多,各有一小龙掌管。后来五龙到此,打败了那些小龙,它们就独霸漳河,一旦性起,大肆咆哮。哎呀太守,这五龙可厉害着呢!”接唱[拨子]:“它打败了小龙河水漩,漳河归它们独霸占,因此上波涛汹涌浊浪翻。”西门豹从崔泽的答话中,分析了他的迷信心理,用唯物观点对待现实,接唱:“哪有五龙来交战,群河争道促波澜。水流不畅难疏散——”崔泽夹念:“鱼儿翻就在眼前,大人仔细了!”众做身段。西门豹接唱:“挤成漩涡与逆湍。岂是河伯为水患,水涨自然漫庄田。多年的鬼话真荒诞!”崔泽夹念:“太守看仔细,到了蛤蟆口!蛤蟆口的大蛤蟆,厉害得紧呢!”西门豹念:“倒要看看它的厉害!”跑景,船过蛤蟆口,众做身段,崔泽夹念:“神灵保佑,大蛤蟆睡了觉了。”西门豹“哼哼”一声,接唱:“疑神疑怪也可怜。”崔泽夹念:“哎呀,黄沙漩!”起[大撕边],船打回旋,众做身段,崔泽夹念:“神灵保佑,过了,过了。”崔承接念:“禀太守,五龙湾就在眼前!”崔泽夹念:“生死关头,就在这一湾了!”西门豹豪放地念:“老人家!”接唱[拨子散板]:“本官在此你放大了胆,天大祸事我承担。速速催舟莫怠慢!”崔泽应声念:“好,娃子,你掌稳了舵哟!”“圆场”,跑景,景现五龙湾。崔泽松了一口气似的禀告西门豹:“太守,这就是五龙湾。”西门豹接唱末句[散板]:“波涛滚滚扑面寒。”起“水声”,船打回旋,水势更急。西门豹命:“将船靠岸。”众下船。西门豹极目四望,大声呼喊:“河伯安在?河伯哪里?本太守前来会你,快快出来,与俺辩理!”这时,恰有一片阴云遮住月光。崔泽捣鬼地说:“哎呀,鱼兵虾将、水怪夜叉,列队而来,河伯就在云端了!”西门豹借崔泽的迷信心理,也用疑神疑鬼的语言,表明自己的唯物观点,抨击崔泽的迷信意识。西门豹起[叫头],念:“河伯呀,河伯!哪里是你的神通?哪里是你的灵应?分明是漳河水道年久失修,下游不畅,泛滥成灾。因而巫婆装神,三老弄鬼,廷掾与恶绅勾结,里正并愚民帮腔,积习成风,变为恶俗,逼走了邺城的多少百姓,害死了邺城的多少儿女!西门豹若不亲到此处,怎了此一桩公案也!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崔承看西门豹这样地独自沉吟,疑问:“太守,小人不敢动问,这河伯娶妇之事,到底怎么办哪?”西门豹答:“你且放心,到时还你的妻子陶姝就是。”崔承追问:“当真?”崔泽仍以迷信的心理,卖弄聪明地说:“娃子,你看太守已与河伯讲话了,你就放心了吧。”崔承半信半疑地自语:“当真地商量好了么?”西门豹成竹在胸,哈哈大笑,抚摸玮玉,观看水势,思索治水之策,计划如何惩办大巫、三老。在这里,再贯穿崔泽的迷信心理,表现西门豹的佩玮自缓。在西门豹独自思索的间隙,崔泽低声问韩广:“啊,老人家,你家太守有何神通,能与河伯讲话呀?”韩广深知西门豹的内心活动,便指着西门豹抚摸的玮玉说:“你来看,我家太守身佩玮玉一方,此玉神通广大,能够通天入地,召神治鬼。”崔泽闻言,注视西门豹,自语地说:“哎呀呀,这就是了,怪不得太守不怕这九漩十八拐的五龙湾,原来——”西门豹问:“怎么样?”崔泽爽朗地回答:“太守的玮玉,大有神通啊!”西门豹听到“玮玉”两字,又下意识地抚摸着,自语地说:“这玮玉么……”崔泽又逢迎地说了句:“神通广大呀!”西门豹悚然一惊,继而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叫起[散板],唱:“玮玉何曾能通神,亏它助我改性情。还仗那翟璜大夫良言赠——”场面起五更,天明,晓日东升,韩广请西门豹回衙。西门豹交代了最后一场的“除弊”,念:“今日十七,明日十八,回得衙去,晓谕百姓,河伯娶妇,吉期不改,本太守还要亲到斋宫拈香。”转命崔泽驾船回航。众上船后,仍以崔泽的迷信心理遣词结束,崔泽兴奋地念:“太守啊,你的玮玉有神通,小人我的力无穷!娃子你要掌稳舵,回船——好似一帆风。”西门豹接着“一帆风”三字,念:“着、着、着。”缝唱[散板]末句:“正所谓一帆风顺驱散朦胧。”崔氏父子精神陡长,用力使船,喊船号子。起“水声”。仍然用集体的身段,组为顺水行舟的舞蹈,完整地结束此场。
这场“夜探”上演之后,确是收到“选兵蓄势”的效果:第一,驾船人就是案中人,就地取材,不枝不蔓。第二,在一系列写意的行船表演中,发挥了集体性的舞蹈技巧。第三,多年行船的老崔泽倾诉了漳河的沧桑遗迹和变化情况,满足了西门豹实地调查的愿望,冲淡了正面“讲课”的痕迹。第四,通过崔泽、崔承父子之间的迷信怕事与敢做敢当的心理矛盾,西门豹与崔泽之间的无神论与佞鬼性的心理矛盾,升华了戏剧性的人物形象。第五,从崔泽的迷信劣根生发出来的连篇鬼话,什么“五龙湾”、“鹅毛转”、“龙门跳”、“鱼儿翻”、“淤泥蛤蟆口”、“逆水黄沙漩”,一方面增加了表演的趣味性,一方面也提供了西门豹调查的重点,从而点明这些不足为训而客观存在的实际情况,必须运用舞蹈性的技巧表演出来。从这一场,我总结了编写这一出戏的经验:在立意之后,必须通盘计划;就像一局围棋似的,金角银边的个别棋子的安排与铺垫,需要统筹兼顾,蓄势以待。这样,写到某场,就会如愿以偿地左右逢源了。(www.daowen.com)
剧本写好,我与颉竹同到袁世海的新寓所(那时他已由宣外草厂乔迁到南池子),征求他的意见,确定剧名。世海认为《河伯娶妇》曾由荀慧生演过,再用此名,观众容易认为是旦角正戏。我们从新本的特点来研究,觉得花脸演西门豹,还算是首创的,都同意定名为《西门豹》。世海读了剧本,没有什么意见。剧本转到一团。三天之后,晚间下班,在七路公共汽车站遇到了一团的剧务曹韵清,他说:“您写的《西门豹》很别致,剧本不用再改,可以直接投入排演。”果然,又隔两天,他们已选定了角色,由袁世海演西门豹,谷春章演崔泽,孙洪勋演崔承,李金泉演陶母,张雯英演陶姝,李世霖演翟璜,骆洪年演大巫,罗世保、周元伯、霍德瑞分演三老、里正、廷掾。排戏很顺利,一周之后,已具雏形。适逢天津中国大戏院来聘请一团演出,他们就在天津演出之余,继续排演,定于临别纪念的最后一天上演《西门豹》,电报拍来,请编者到津一观。这时,我又接受了为迎接一九六四年京剧现代戏会演而改编《迎春花》的任务,不能搁笔,由颉竹代表去津。回来后,颉竹告诉我说:“戏演得很好。只是袁世海的扮相,勾红脸,戴紫髯,穿红官衣,一红到底,太单调了。”我知道世海这样扎扮,是根据传统戏《宁国府》的朱亮祖而来,颉竹没有看过《宁国府》,自然会有疑义的。我倒是很关心“夜探”一场的效果,颉竹说:“小谷(春章)的崔泽,很卖力气,头一番就戳竿来个顺风旗,飘空而起,台下炸了窝,以下愈演愈火爆!”实则我关心的是这一场“戏”的效果,并不是为技术而遐想联翩。
这时,江青已然以主持一九六四年京剧现代戏会演的名义,插手戏曲界。中国京剧院当局不敢公然把《西门豹》亮出来与北京观众见面,先在人民剧场内部彩排,请江青审查。中宣部、文化部的周扬、林默涵、徐平羽、田汉、马彦祥诸位领导同志,当然都要到场。另外还有一位不常看戏曲彩排的郭沫若同志,也应邀出席。这一场《西门豹》,台上演得严肃,台下也看得严肃。我非常满意以袁世海为主演的一团的完整演出。尤其是世海的扮相,已然屏弃了“朱亮祖式”的一红到底,改为红色揉脸,戴黑满,穿紫官衣,色彩配合得很肃穆,符合于“强明之士”的西门豹。他的嗓音,日益洪亮,第二场“赠玮”的[西皮原板]、第五场“遇阻”的[二黄碰板]接[原板、散板],第六场“夜探”的大段[高拨子],唱来游刃有余。同时,他的做、表,更是精细。田汉坐在我的前面,不时回头对我说:“你写的西门豹很有性格,成功了。”世海以外,李金泉的陶母、谷春章的崔泽、孙洪勋的崔承、骆洪年的大巫,都能根据剧本上所赋予的行动线,结合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发挥了表演技术。李金泉的陶母,不以配角自居,运用他那天赋的好歌喉和善于做戏的表演能力,塑造出一个感人至深的受迫害的老妇形象。
中国京剧院彩排,照例在演出结束后及时地在西休息室座谈。座谈会上,大家都瞩目于江青,而江青却瞩目于大家,大家都沉默着。还是江青首先开口问郭沫若同志:“这个戏,是不是符合于历史真实?”郭老说:“基本是历史真实。虽然那段公案是杜撰的,但史料上并没有具体的详载事件,当然允许作者自由结构。我看结构得很贴切,很不错(郭老所谓的“贴切”,可能就是“选兵蓄势”的效果)。不过,有一点搞错了,西门豹佩韦以自缓的韦,不是玮玉,应当是柔软的皮革。”说时,以目示我,我也颔首示意,表示衷心接受这个批评。江青却说:“玉和皮革的问题是小事。我看最不符合于历史的是西门豹的行当问题,西门豹应当由老生扮演嘛!”说着,转向院长张东川:“你们为什么用了花脸?”东川同志解释说:“李少春、李和曾同志都有出国任务,一时没有适当的人选。”江青即斩钉截铁地说:“那就等李少春、李和曾回来,重新改剧本,由他们再排演!”东川同志唯诺连声,会就散了。
过了一天,马彦祥同志在剧协召开《西门豹》座谈会,文艺界同道之外,还有工农兵代表参加。在会上,大家都肯定《西门豹》是一出及时的有教育意义的好戏。还有人特别指出花脸扮演西门豹比老生扮演的有性格。会后,马彦祥同志告诉颉竹,找一个字迹清楚的剧本,送到文化部艺术事业管理局,颉竹如命送去。几天后,已由艺术局排印了内部交流剧本,向全国推荐,只是把《西门豹》的剧名改为《河伯娶妇》了。
艺术局的支持与江青的打击,峙为僵局。同时,一团的演员也不甘心于因行当之差而销声匿迹,希望公开演出,征求广大观众的意见。京剧院领导只得请示江青,好不容易,才允许暂演五场。在《西门豹》正式公演期间,尚小云先生正在北京养病,他看了演出,非常赞赏,评为思想性与艺术性结合得最好的一出戏。他的三子尚长荣,正在西安京剧团,演花脸已有相当的水平。小云先生当晚即向西安通了长途电话,嘱咐长荣,准备排演这出戏。第二天,他来向我索要了剧本,派专人送往西安。京剧院每演一场,他必看一场,看后即与西安通电,把剧中的重点表演告诉长荣。他还对我说,他病瘥之后,回到西安,他要自己演这出戏的陶姝。所以,几乎在袁世海演出《西门豹》的同时,尚长荣在西安也演出了此剧。而中国京剧院则在“暂许五场”之后,即不敢再演,静候少春、和曾回国,重新修改剧本。颉竹几次催促我,先把老生主演的路子修改停当,以戏候人。我当时忙于现代戏《迎春花》的编写,只得请颉竹偏劳,但是我又提醒他说:“你不曾看到京剧的趋势吗?现代戏将要代替历史剧。你纵然把《西门豹》改为老生来演,恐怕又生枝节,还是不能上演的。”颉竹似信又疑地迟未动手。过了些日子,果然,排演现代戏的浪潮便掀天动地而来,《西门豹》只得遁入东山而雾隐了。
大势所趋,尚长荣的《西门豹》也不能继续演出了。直到一九七七年,拨乱反正之后,《西门豹》才得东山再起。而袁世海的《西门豹》,虽然是众望所归,殷切地希望他再现色相,终因他年逾花甲,嗓音渐衰,虽在一九八二年旅演邯郸之时,经当地广大观众要求露演一下反映他们本地风光的这出好戏,世海勉为其难地演了一场,就再也不想尝试了。因而他这个具有代表性的袁派节目,并没有留下一段录音,而只留下了一张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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