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就在我的一些剧本相继沦为废品的过程里,竟也还有另外六出戏得到了人们的肯定,但这六出戏都是与别人合作的。可能是借凿壁之光,分他山之采,匡予不逮,得附龙门罢!
其一,是我与阿甲同志合作编写的《凤凰二乔》。这个题材,是我很早很早就酝酿过的。提起话长,大约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边卖文,边唱戏,粉墨以外,每日必坐唱清音。那时在西单商场有一座民生茶社,主办人是谭派票友吕正一和他的弟子冯愚麟。我经常到那里去清唱,发现了一位雅人深致的顾曲周郎,他每天必到,坐在票友席的最后一排,无论冬夏,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折扇;每天下午四时左右,隔壁的西餐馆服务员必给他送来一杯牛奶、一盘点心,默坐静聆,很少周旋。我曾几次看到票社的管事杜瑞五殷勤地请他消遣,可他总是摇手拒绝。我怪其人而敬其仪,偶询愚麟,才知道他是奎派名票李吉甫的哲嗣,名叫李翰翔,工小生,学王楞仙,当年也常伺候他父亲到江西会馆彩唱,艺精而纯,内外行都折服他。有一天,我与杨少泉唱《下河东》,招致得一位顾客——我的父执古文家姚克恭先生——摇头离座而去,频行频说:“唱得太狠了!”我在清音台上听到了这个批评,当时血气方刚,若不是因为父执的关系,我必会扯着他质问:“演这出戏的欧阳芳,是不是应当太狠?”当我克怒唱完之后,下场休息,忽听背后有人对我说:“您这出戏是不是学黄三?”我回头望去,正是那位不惯与人周旋的李翰翔。他这一句“学黄三”,就像一桶冰水似的把我的怒火熄灭了。我转过身来与他攀谈,略述了我的老师胡子钧先生是学黄三的,我虽看过黄三,时年尚稚,体会不多,而子钧先生传授我的架子花戏,都是黄三路数,忝列黄门,并非冒牌。他听说我的老师是子钧先生,惊喜地离座就我,仿佛是多年的朋友未见面了,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原来他随侍乃父在江西会馆演唱的时候,常常遇到子钧先生为红豆馆主打昆曲《宁武关》、《弹词》、《单刀会》等,他亦以师礼侍子钧先生,无形中我们就是师兄弟了。他兴致勃勃地问我会多少黄派戏,我也兴奋地问他会多少王派小生戏,并谈到了黄三与王楞仙的表演艺术。共同的语言,大有班草班荆,旁若无人的味道。我们俩的谈话,倒像是民生茶社的一个奇迹,因为翰翔的古怪脾气,茶社的主办者和常来的顾客,都是莫测高深的,这时,有些老顾客都回过头来注视着我们这个角落,置台上的演唱于不顾,主办人冯愚麟和管事人杜瑞五,也围拢在我们的座旁,听我们倾诉知音之曲。谈了许久,冯愚麟觑定一个筋节,示意杜瑞五,杜瑞五为人机警,早已会心,便笑容可掬地说:“您老二位谈得投缘,玩意儿都好,赏个面子,合演一出,叫茶座饱饱耳福!”我目视翰翔,不加可否,翰翔却爽快地说:“今天晚了,翁爷也累了,明天吧,明天我和翁爷唱《取洛阳》!”愚麟、瑞五如奉纶音,连呼好戏。翰翔忙拦着说:“别嚷嚷出去,明天我的嗓子不一定在家,也许唱不了。就是唱,也是一场‘闹帐’。”我明白翰翔的意思,代为解释说:“对,李爷多年不唱,先得溜溜嗓子,先唱个头场‘闹帐’,也就不简单了。”于是定下了这个戏码。瑞五却悄悄地告诉了一般常来的顾客。第二天,我和李翰翔唱了《取洛阳》,由杨少泉演邓禹。翰翔学王楞仙,我学黄三,少泉学贾洪林,倒也和谐得体。演后,翰翔设宴于隔壁的西餐馆,觥筹交错,谈笑甚欢,约定继演《忠孝全》、《群英会》、《岳家庄》。《忠孝全》只演“投军”,《群英会》只演“苦肉计”,《岳家庄》只演“投书”,到“八月十五吃月饼的那天”止,不上张兆奴和雪里花豹。翰翔的性格毕竟古怪,茶社中来往许多生、旦名票,请他合演,都不理睬,只有傍定了我这个学黄三的花脸,翻来覆去地演那几出戏,渐渐地他也感到戏码俗了。有一天,他拿来一本《凤凰台》的总讲,是他修正过的,署名“懒书生订”。这本《凤凰台》,演的是孙策质玺借兵,与大乔结缡的故事。远在清同光之际,这是个常演的节目,可能是因为场子太碎,逐渐失传,本子也不易找到了。我接到本子,如获至宝。他说:“这是前半部,主要是孙策叹月,质玺借兵。您来袁术,我来孙策,倒也新颖。后半部是凤凰寨借粮,就是孙策与大乔、乔玄的戏了,我不愿与旦角合演,所以只抄了前半部,您有兴趣吗?”我回家看了剧本,仍不脱传统旧例,顺序地敷衍情节,等于绘画的单线平图,作为清唱,倒还可以。经过我与翰翔的共同修订,终于清唱了这出《凤凰台》。那时我还没有编剧的遐想,但是出于好奇之心,已有一个重新改编此剧的蓝图,酝酿于怀。事隔三十年后,我看到中国京剧院一团的阵容,正适宜排演这个少年立志奋发有为的美丽篇章,默定李少春演孙策,叶盛兰演周瑜,李金鸿演大乔,杜近芳演小乔,袁世海演袁术,李世霖演乔玄,征求少波同志的意见。少波同志认为,袁术的戏不多,乔玄的戏应当发挥,虽然少春的孙策、盛兰的周瑜一时无两,而其他角色则不太理想。他提议由二团排演,议定由李和曾演乔玄,张云溪演孙策,江世玉演周瑜,高玉倩演大乔,江新蓉演小乔,景荣庆演袁术,剧本编写,请阿甲同志参加。我遵照他的建议,写了详细提纲。用“隔股聚扇”的方法,一股写孙策屈居袁术帐下,慨愤壮志难舒,在吕范的协助下,以玉玺为质,向袁术借兵三千,自己去开辟江东;一股写乔玄致仕家居,颇负时望,他的长女乔靓,勇而善武,人称大乔,次女乔婉,文而知兵,人称小乔,父女均怀大志,希望辅弼英才,共成大业,自立凤凰寨,招募义军。那时,严白虎以雄厚的兵力占据吴郡,自称东吴德王,刚愎自用,兵骄将悍,各郡太守都受他辖制,强聘乔玄为他效命,并欲胁娶二乔为妃,被乔玄父女严词拒绝。在这两股的会合下,写孙策借得兵马,约请他的好友周瑜襄助军机,为了筹备粮草,到丹阳凤凰寨与乔玄联盟,共图大业。在联盟的过程中,我试图从人物的性格矛盾,开拓喜剧性的戏剧矛盾:本来乔玄很钦佩孙策和周瑜的胸襟气度,愿与合兵一处,开辟江东,英雄儿女,共展宏图,大乔也愿统兵前往,但孙策的大男子主义导致他看不起大乔。大乔要显示自己的本领,提议与孙策比阵。小乔怕孙策比阵不胜,羞恼成怒,影响两家的团结,便想了一个办法,在乳娘和乳娘的儿子乔峤的协助下,先从大乔口中探得了破阵的方法,由乔峤暗告孙策、周瑜。上元之夜,孙策破了大乔摆设的云鸟灯阵,成全了两对佳偶——孙策与大乔、周瑜与小乔。婚礼甫毕,严白虎兵临寨前,声言掠劫二乔。两对新夫妇,结束戎装,大破严兵。在孙策的影响下,各郡太守都脱离了严白虎的挟制,与孙策合兵一处,直取吴郡,消灭了严白虎,奠定了江东基业。就整个故事而言,显然与我从前给叶盛兰编写的全部《周瑜》大相径庭。但全部《周瑜》是根据《乔周配·龙姑庙》而发展的,《凤凰二乔》是根据《凤凰台》而发展的,一题两作,在戏曲中数见不鲜,也是允许的。
在整个故事提纲里,我感觉到确有喜剧因素,便决定把它写成一个完整的喜剧。阿甲看了提纲,同有此感。我们就目标一致地朝着这个方向,又共同修改了提纲。
怎样才能写出喜剧味道?首先要根据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而改动情节。因为喜剧性是根据人物性格的发展而出现的隽永意境。是否喜剧,要看主要人物的性格在事件发展中的作用。情节的安排、意境的渲染,能否达到喜剧气氛,是和作者赋予并刻画人物的性格分不开的。情节是性格矛盾的艺术体现,生活现象的艺术加工,也就是生活中矛盾的艺术刻画。只要赋予剧中人以准确鲜明的性格,使其顺理成章地发展,情节就会不变而变,不曲而曲,喜剧性也就会油然生云,沛然作雨,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在《凤凰二乔》既定的提纲下,有三段戏,是我们着意刻画的。
第一段戏“孙策借兵”,是否能写出喜剧味道,是否能与后半部的戏做到风格上的统一,乃是全剧中比较难着笔的一段。在这段戏未写之前,我们先研究了袁术这个人物的性格。我们觉得袁术的形象不能拘束于曹操煮酒论英雄时给他画定的轮廓——“冢中枯骨”,他的昏庸无能,可以从诸葛亮《后出师表》中“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的评语,塑造他是属于刘繇、王朗同样类型的人物。这个类型人物的性格,在孙策以玺借兵的事件中,固与孙策的性格矛盾比较强烈,喜剧性也就比较容易突出,同时还有个喜剧性的人物吕范在旁陪衬,更是有利的条件。我们把孙策借兵的环境,安排在袁术与吕范对棋赌酒的场面里。袁术认为孙策“饶舌”般地陈述利害,劝他出兵,是打搅了他的清兴,他不屑一顾地仍然只顾“跳马”、“过河”、“马后炮”、“窝心马”地注视棋局;孙策以为他回答了问题,结果是答非所问。在孙策则啼笑皆非,在袁术则自我陶醉。而这种陶醉,从效果上看,又成为袁术自己对自己的嘲讽。输棋之后,他还是“输了棋,赢了酒,原无输赢”地自我解嘲,最后他沉醉了,微吟着“从来君子多礼让”,表示了他的“圣人之道”。孙策逼问一句:“严白虎逼我寿春,又当如何?”他接着吟念:“让他几阵又何妨?”孙策气极了,再逼问一句:“元帅,你把大业耽误了!”他仍然从容吟念:“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样一种性格的袁术,与孙策那种豪迈自负的性格对比之下,显然矛盾是极其强烈的,因而这一段戏,也就比较能写出些喜剧味道,企图与后半部的戏做到风格上的统一。
第二段戏,孙策到凤凰寨来借粮,是在乔家父女抗拒严白虎,打走王琼(严白虎的狗腿子)之后。我们赋予大乔一个爽朗的性格,她不多考虑,以为是严白虎又来抢亲,于是领兵出寨,和孙策发生误会。孙策的性格原是刚强豪迈、自负甚高的,虽然他对这场误会并未耿耿于怀,而由于两个人物性格的矛盾,故事推进到乔玄欣然助粮助兵之后,孙策却不同意大乔随军上阵,这就更激起了大乔性格进一步的发展,主动在花园摆阵,要约孙策破阵比武。本来一个矛盾即告解决,却又展开了另一个矛盾,这从两个人物性格的发展上讲,似乎还是不勉强的。在这中间,乔玄是老谋深算、别有用心,表面上故意促成他们的矛盾,实际是争取在矛盾解决的同时,要达到“人月双圆”的期望。我们赋予乔玄的态度,是若即若离、意在言外,和前一段他对王琼的冷嘲热讽——把王琼的得意“宏论”比作驴子号叫——遣词不同而风格相同,借此再渲染出喜剧气氛。另外一对主人公——小乔和周瑜——在约定比武之后,都感到事成僵局,亟待斡旋,她与他在彼此暗示之间,心照不宣地为大乔、孙策的婚好而谋,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婚好而谋,这两重心理的活动,也可颠倒位置,与其说是为孙策、大乔的婚好而谋,毋宁说是为周瑜、小乔本身的婚好而谋。这样写,也是为了增强喜剧气氛。因为周瑜与小乔的性格,在孙策和大乔比武的事件中,有共同矛盾的一面,也有彼此矛盾的一面,抉而展之,还不算故做文章。
第三段戏,小乔企图从大乔口中把破阵的路数诓出来,暗中转告孙策。在这段戏里,我们安排了两个喜剧人物,一个是乳娘,一个是乳娘的儿子乔峤,而乔峤又作为大乔的弟子出现。情节的开展:小乔和乳娘是按着计划办事,成竹在胸,她们先奉承了大乔出奇制胜的阵法,又鼓励乔峤应当学会破阵的路数。按大乔的性格来讲,她是不吝于教给乔峤的,但没有必要一定在这个时候教会乔峤,因此给小乔预定的计划增加了阻碍。要打开这个僵局,乳娘以做母亲的心理,呵斥乔峤不成才,惋惜以大乔这样一位好师傅竟教不出一个好徒弟。但观众却看得出来,乳娘并不是呵斥乔峤,而是在激发大乔;也看得出来,只有面对大乔那样一种爽朗的性格,乳娘才会这样地激发她。由于乳娘与乔峤之间的表面矛盾,大乔与乳娘的内在矛盾,加上小乔又有意无意地点出一两句,乔峤又是天真地随话转话,随机应变,喜剧性的构成,似乎也不是勉强的。这段戏,没有过多的打诨,而是想从人物性格出发,从生活出发。我们认为,噱头的俏皮话,固然能引人发笑,但不是构成喜剧的主要因素。我们试图用喜剧风格写成《凤凰二乔》这个剧本,主要是想通过这段美丽的佳话,描写我国古代的风云儿女,雄心大志,开基创业,意气风发的豪迈壮举。
《凤凰二乔》剧本写出以后,首先得到二团演员的赞赏与支持。原来预定的乔玄、孙策、周瑜、大乔、小乔的人选,均由李和曾、张云溪、江世玉、高玉倩、江新蓉分别担任。只有袁术一席,景荣庆因故未能参加,改由赵永泉担任。另外的主要人物,乔峤由张春华饰演,乳娘由王玉敏饰演,吕范由张元智饰演,黄盖由赵文奎饰演,程普由董鹤春饰演,严白虎由袁金绵饰演,王琼由萧盛萱饰演。更由阿甲同志和邹功甫同志合作导演,在表演中也适当地渲染了些喜剧气氛。公演之后,观众评论认为是一出文武兼备、格调较高的喜剧,一直成为二团的保留剧目。直到一九八二年,再度重排,仍由李和曾饰乔玄,其他角色均由原排的演员如实地传授于后起之秀,孙策为高牧坤,周瑜为李瑞祥,大乔为沈健瑾,小乔为李伟红,乳娘为杜福珍,乔峤为刘琪,严白虎为叶庆先,王琼为曹世才。旧剑新磨,不减当年之锐。
其二,是马少波、王颉竹与我合编的《金田风雷》,剧本歌颂了太平天国洪秀全、冯云山、杨秀清、韦昌辉、萧朝贵、石达开等金田起义的英雄事迹,从“毁庙”、“抗税”起,至“封王”、“审奸”止。时值少春、世海、和曾、近芳等都有出国演出任务,所以联合了一团、二团的主要演员共襄此剧,由李世霖演洪秀全,李金泉演冯云山,张云溪演杨秀清,叶盛兰演韦昌辉,景荣庆演萧朝贵,李甫春演石达开,高玉倩演洪宣娇,董鹤春演罗大纲,阎世善演李开芳,孙继良演林凤祥,茹元俊演李秀成,张春华演徐盛朝,谭韵寿演吴应元,侯玉兰演邱二嫂,张雯英演苏三娘,李世章演赛尚阿,袁金绵演乌兰泰,何金海演向荣,杨建春演达洪阿,赵永泉演王作新,罗世保演王福贯,苏维明演周锡能。因为人选的关系,不得不根据历史剪裁情节,洪秀全、杨秀清的戏较为平淡,反而发展了冯云山和韦昌辉。饰演冯云山的李金泉,虽以老旦反串老生,而那条清洌高亢的嗓子,唱高派相当出色。在冯云山起解的一场戏里,他吸收了高派《逍遥津》、《哭秦庭》的唱腔和传统的唢呐腔,组织成一段富有革命激情的“二黄导、碰、原”,并夹用[散板],穿插着登山越岭、遇险防凶的动作,把剧本赋予的最高任务——用阶级意识争取了心灵善良的解差徐盛朝,惩罚了心地丑恶的解差吴应元,声容并茂、酣畅淋漓地表演出来,出现了全剧中部的一个高潮。饰演韦昌辉的叶盛兰,在最后智审内奸周锡能的一场戏里,他用袍带功的唱、念、做、表,塑造出一个新的起义英雄人物的智勇形象,在观众心目中不仅完全消失了他演周瑜、吕布的印象,而所感受到的艺术感染力量,又胜似他演的周瑜、吕布。有的评论指出:这是他创造新型人物的一个里程碑。饰演周锡能的苏维明,也能捕捉着内奸的肮脏灵魂,一场针锋相对的正邪斗争,配演得滴水不漏,出现了全剧后部的一个高潮。尽管如此,戏的前部总觉平淡。演过几场之后,和曾回国,改由和曾饰演洪秀全,张春华演陈玉成,并重新结构了剧本。(www.daowen.com)
其三,是我与张云溪合作改编的《朱仙镇》。这是云溪根据豫剧改编完成的一个剧本,绝大部分保留了京剧传统的《八大锤·断臂说书》,他准备自演陆文龙,由李和曾演王佐,王玉敏演乳娘。剧本改得很好,交与少波同志审阅,少波同志指派我协助云溪,再次加工。既是加工,就不仅是文字上的修润,还要在保留传统的基础上,推进高潮。《八大锤·断臂说书》是人们比较熟悉的一个好的节目,爱国主义的主题,唱、念、做、打的技巧,都很鲜明,怎样再推进高潮,自不能不慎重考虑。我经过几番思考,加工之处,归纳为三点:第一点,乳娘的形象应当再丰满;第二点,金兀术接受王佐的诈降,不能率然受之;第三点,王佐说书,在乳娘协助之下,陆文龙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应当再起一个高潮。关于第一点,我是根据老传统的《乳娘教枪》,很早就想到的。《乳娘教枪》是个折子戏,描写金兀术劫陆文龙为义子之后,经过乳娘的教养,看到陆文龙虎质龙文、气宇轩昂,引起复仇之心。乳娘姓董,原是梁山泊英雄双枪将董平之妹,董家的双枪绝技,她也得过家传。梁山起义失败后,正是金邦发动侵略战争屠洗中原的板荡之秋,潞安州一役,她敬重陆文龙之父陆登的忠烈报国,忍气吞声地抚养陆文龙,陷身于金营。经过十余年,面对这将门虎子,虽不敢率直地告诉他认敌作父的遭遇,却已把报复家国之恨的希望寄托在陆文龙的身上,为了积蓄力量,就把董家的双枪绝技传与文龙,朱仙镇双枪八锤的车轮大战,就是乳娘教枪的发展。乳娘的一片苦心,应当在“断臂说书”的前后,用抒情的音乐形象刻画出来。所以我在改编《朱仙镇》时,特地为乳娘加了大段[二黄],并与王佐对唱,奠定了协助王佐说书的基础。关于第二点,我是根据弹词《精忠传》中的情节,在王佐带着伤臂诈降兀术时,兀术似信而疑地盘诘王佐:“为什么岳飞砍断你的左臂,而不砍断你的右臂?”这个情节,是有生活根据的,因为自己砍自己,一般是右手握剑,砍断左臂。兀术并非低能的傻瓜,应当有此一疑,多此一问。哪知王佐早有准备,他从容回答:“当时我劝岳飞归降金邦,用左手指着金营,话未讲完,臂未收回,岳飞就手起剑落,把我的左臂砍断了。”通过王佐的解释,兀术才深信不疑地收留了他,并怜悯地叫他为“苦人儿”,允许他随意行走。增添这一个小情节,似乎更符合事态发展,同时也增加了戏剧性。关于第三点,在王佐说书、乳娘相助,陆文龙了解了认敌作父的真相之后,金兀术突然来看陆文龙,面对这共同的仇人,每个人物的情绪都有很大的波动,金兀术每一句生活化的语言,都会刺激到三个人物的情绪。写王佐的急智,乳娘的惊慌,陆文龙的隐怒,荟萃而又交流的表演,肯定是很复杂的,也就是很有“戏”的。倘能写好演好,确能推进高潮中的高潮。我把这些想法与云溪研究,他很同意。我就这样地修改了剧本,交与二团。
二团的主要演员和剧务组诸同志,看了改本,有的认为增修的三点颇有新意,于传统戏有所提高,有的则以老戏重排的演出观点,认为是“多此三举”。最后取了折中的办法,保留了我增加的第一点——丰富了乳娘的音乐形象。其他两点,净扫无余。彩排之日,我不愿看这出“费力不讨好”的失意之作,到场时,剧已结束,许多文艺界的同志正在人民剧场休息室座谈,我头一个遇到萧甲同志,他兴奋地对我说:“偶虹辛苦了!好戏!好戏!”我不能不接受这个善意的评价,但是心中别有好戏,缄默而已。
其四,是我与祁野耘合作移植的《孙安动本》。在国庆十周年献礼时期,全国戏曲舞台上出现了许多优秀剧目,柳子戏的《孙安动本》尤为出色。经上级领导的推荐,少波同志以三天为期,命我与野耘克日完成京剧剧本。移植与改编不同,改编可以在原本的基础上根据个人的观点加以增删,移植则必须遵从原本的关目,按京剧的艺术规律加以修润。我们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只是应李和曾(饰演孙安)的要求,在“法场”上增加了一段“导、碰、原”唱段,末场徐龙(景荣庆饰演)展相,为了有声有色,添了一支烘托动作的昆曲[鹊踏枝]。因为原本的基础好,演出效果十分圆满。
其五,是我参与北方昆曲剧院《文成公主》的修改加工。因为中国京剧院下放到市,与北昆同属于一个党委领导,北昆要求协助,等于本职工作。在文学组中,我曾编写过《大闹天宫》和《高亮赶水》两个纯昆曲的剧本,加工昆曲的《文成公主》,自然落在我的头上。与我同时参加的还有陈延龄同志,他的爱人梁寿萱是北昆的演员,他也精通昆曲。《文成公主》原著为许宝骙,经过北昆编剧黄励、时弢、白云生的改编,已具相当好的基础,为了提高,再度加工。当时北昆院址在宣内大街路西,与我家距离较近,议定在我家讨论研究。我与陈延龄、黄励、时弢统一了思想之后,分工分写,期日而成。在这个戏里,我只是贡献了一得之愚,演出后,得到普遍的欢迎,公议归功于我,尤其是在剧本出版的扉页上把我的名字高列前茅,更增愧怍。倒是继《文成公主》而改编的《荆钗记》,比较明显地表现了我写作的风格,它与《凤凰二乔》,可算是我在编剧低潮时期翻滚出来的两朵浪花。
其六,《荆钗记》是陈毅同志推荐于北昆剧院的。“荆、刘、拜、杀”,流传已久,而荆钗冠之,可见《荆钗记》的基础雄厚,关目醒霍,人物鲜明。改编似不困难,我曾征询于北昆编剧黄励等同志:“何不就地而耘?”他们都以原本关目过多,不易浓缩,感到棘手。我生平编剧有个特性,最喜别人出题作文。别人出题,固然有很大的制约性,然而在制约性的制约下,倒可以驰骋自己的想象,出以别裁,突破制约的樊篱,获涉笔成趣之乐。所以我接受了改编《荆钗记》的任务,亦自欣然。与我合作改编的,还有文学组的王颉竹、何异旭,他们二位不娴昆曲,从研究提纲到分场写作,都以我的意见为纲,初稿写后,我又作了大幅度的修改,甚至把他们写的推翻,重新结构(例如末场“双祭”),他们也欣然接受。可以说,在这出戏里,比较体现了我编剧的风格。
我们通读了《荆钗记》原本,又参考了川剧的高腔本,把全剧压缩为十场:一、“钗聘”,二、“江别”,三、“参相”,四、“改书”,五、“拆书”,六、“雕窗”,七、“投江”,八、“见娘”,九、“泊舟”,十、“双祭”。场数虽然压缩为原本的四分之一,但在撷精取华的原则下,似乎在简括之中,对于原作的主题又有所醒霍,对于原作的人物也有所发展。醒霍与发展的获得,是我从原作的剧情里,分析了原作的立意,吃透了立意,采取了相应的手法。《荆钗记》的两位主人公——王十朋和钱玉莲——都是在艰难地抗拒恶势相逼的遭遇中,表现了他们坚贞纯洁的心灵之美,终于争取到最后团聚。表现于剧本的是双线发展。在这两条主线的发展中,又有着逼迫他们的恶势力的副线,细致计算,无异四线并列。当然,写戏有主有从,副线例当退居附庸,但是副线也必须明显地揭示出来,才能构成强烈的戏剧冲突和鲜明的人物矛盾,从而推动了戏的高潮。这样的剧情,在编剧方法中,必须采取“殊途同归”的艺术手段。“殊途”即是两条线或四条线,“同归”即是分而复合,合而复分,分到一定程度,终趋于合。写小说叫做“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枝荣叶茂,落叶归根。不过,小说不受时间的限制,戏曲则有演出的制约。所以用“殊途同归”的方法写剧本,从第一场起,就必须惜墨如金地珍重笔墨,同时在主线和副线的主从方面也要勒紧丝缰,不能凭灵感上的丰富想象,信马由缰地任其驰骋。传奇的庞大结构,视数十折如家常便饭,在广度上讲,是值得学习的。然而广到“遗世而独立”,则离题太远,落得一叶存而全株萎,未尝不是传奇的缺点之一。《荆钗记》的原作,多少也有这样的后遗症,对症割除,还是可以一试刀圭的。所以我用“殊途同归”的方法改编《荆钗记》时,牢牢树起了一个信条:该并的就要并,而并不可离题;该增的还要增,而增不可偏坠。心里要有一杆公平秤,权而谋之,平列而匀称之,焕两人之共华而并展之,定正副线之主从而黏合之。这个信条,无异是自己又给自己添上了制约的绳索。好在王、何二公,对我颇为倚重,既无分歧的意见,更表共济的信心。我得到他们二位的支持,放心大胆地改动了他们的初稿。第一场“钗聘”,我就用了双线合一的方法:开幕,许文通为王十朋下聘,张妈妈为孙半洲下聘,同时双上,分唱一支[出队子],先同唱:“做媒行聘。”许文通唱:“王家荆钗表人情。”张妈妈唱:“孙家凤钗黄澄澄。常言财帛动人心。”许文通唱:“佳偶天成。”张妈妈接唱:“良缘财定。”这样安排,就可以把全剧的矛盾根源揭示出来:在选聘时,钱玉莲的父亲钱流行和她的继母姚氏,就产生了矛盾。而钱玉莲选了王十朋的聘礼荆钗之后,姚氏与钱玉莲也发生了矛盾。第二场“江别”,我用了正副并线的方法:幕前先上孙半洲,唱[六幺令]:“家财富有,学斯文顾盼风流。人人称道孙半洲,寻佳丽,赋好逑。”接念[杂板]:“曾托媒人钱家走,凤钗纳聘把婚求,谁知玉莲太执拗,却被十朋占先筹。心愿未遂暂罢手,且去赴试夺鳌头、夺鳌头。”下。幕启。上王母、钱玉莲、钱流行,为王十朋赴试饯行。孙半洲是迫害钱玉莲的祸首,虽属副线,必须点明。孙、王同去赴试,才导致出孙半洲拆书、改书、诬陷王十朋的恶作剧。但是王十朋与钱玉莲江头一别,已注定了以后各自的不幸遭遇。这虽不是个主要场子,但双线暂合,主副并趋,在点清全剧的脉络上还是很重要的。在王、钱倾诉别情时,我加了一阕符合人物本色的离别词,调寄[忆秦娥],钱玉莲吟上半阕:“波声咽,晓风吹淡江头月。江头月,一钩难挽,征帆远别。”王十朋续下半阕:“情真何虑关山隔,荆钗自是同心结。同心结。比玉坚贞,比莲清洁。”这阕词并不是故弄文采,也不是有意渲染这一对情侣的风雅才华,而是为最后一场的“双祭”里刻画人物、推动高潮,预先打下了埋伏。第三场“参相”,是王十朋遭受迫害的主线,万俟强赘十朋,而十朋拒之,激怒了炙手可热的权贵万俟,把王十朋的饶州通判与王世鹏的潮阳通判对调,以烟瘴之地来报复他。这一场是王十朋表现坚贞的正场戏,必须写足,所以借用堂候官(丑扮)的见利忘义的心理,衬托王十朋“糟糠之妻不下堂”、“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坚贞品质。第四场“改书”,写孙半洲落第之后,迁怒于王十朋,再一次谋娶钱玉莲,从承局手中诓得王十朋的家书,模仿笔迹,改为“招赘万俟丞相府,可使前妻改嫁夫”的休书,阴谋王、钱离异,乘机夺娶。这虽是个副线,但紧紧地关系着钱玉莲的厄运,必须与前一场的“参相”同样地用工笔重彩,勾画出王、钱同样遭受不幸的根源,造成观众的双重悬念。第五场“拆书”,是两条主线的会合,再发展两条主线。孙半洲的阴谋起了作用,钱流行气病了,王十朋的母亲被驱逐了,张妈妈又来为孙半洲下聘,促成了姚氏与钱玉莲的强烈矛盾。第六场“雕窗”、第七场“投江”,是描写钱玉莲坚守忠贞的爱情,在生死线上挣扎抗拒恶势力的主线。“雕窗”是参酌川剧高腔的本子而增写的,用的功夫比较大,我屏套曲而不用,重定曲调,重订曲牌,重新填词,承傅雪漪同志按词度曲,颇有旧曲新弹之感。这一场是这样结构的:幕前,喜乐,迎亲人役、灯笼执事、孙半洲、张妈妈押喜轿过场下。幕启,钱玉莲绣房,钱玉莲内唱[锦鹃啼]:“雪虐风饕。”钱玉莲孝服上,接唱:“雪虐风饕凌弱草。恨继母施强暴,锁绣房,笯凤囚鸾伏圈套。”念诗:“家书片纸起风云,一时难得辨假真。抱恨长眠父先死……”接念:“爹爹呀,知儿的爹爹!你今一死,哪个与孩儿做主?谁来拦阻那——”接念诗:“绝情继母强逼婚!”叫起[锦鹃啼],接唱:“我伏枕悲号,对天长叫,怎人生最苦事,竟不断把孤零零的玉莲缠绕。”夹念:“想我钱玉莲——”接唱:“九岁无娘断母恩,十载劬劳承父教。喜荆钗成就好姻缘,隔幽冥娘也当欢笑。又谁知蓦地风涛,盼得家书却不是平安报。知儿爱儿亲父母,到如今母死父亡,伶仃身有谁依靠。”接唱[芭蕉雨]:“继母如枭,继母如枭,心目中贪财爱钞。借风生浪,鼓浪兴潮,甜言蜜语,笑里藏刀,怒目横眉,鞭笞并到。我虽有凌霜傲雪松柏耐寒操,她啊!她早已布网张罗荆棘绕。”接念:“继母逼婚,将我锁在房中,是她言道:今晚那孙半洲就来迎娶。到那时啊!”接唱:“怎拒那狂徒强暴也!怎拒那狂徒强暴也!难道我出水青莲,又陷泥淖?”夹念:“王郎啊,十朋夫!”接唱:“我信你宿志难摇,心口昭昭。怎能够负心忘义把妻抛!但,家书颠倒,众口哓哓,难道你直上青云贵易妻,忘却了江干送别双心照?闪得我生死两徘徊,困绣阁悲愤凭谁告?”鼓乐声自远而近。钱玉莲接唱:“呀!猛听得鼓乐声遥,火燎眉,意乱心焦。钱玉莲誓守冰雪操,不贻尘泥诮。哎——拼,拼得个玉碎珠沉,永志我梅清月皎!”钱玉莲面对厄难,始而欲把剪自裁,继又想到“真相未明,一死反而饮恨”,急中生智,剪刀提醒她雕窗而逃。雕窗的表演,袭用了川剧高腔,仍用声腔渲染动作,唱[喧波令]:“哦呵呵……急,急煎煎顾不得窗儿高,矻喳喳雕下窗棂木几条。继母娘!一任你毒狠蛮刁!孙半洲!一任你无赖奸狡!后会有期,恩怨自晓!钱玉莲去也!这才是打破玉笼飞彩凤,要学那龙归大海闹波涛!”第七场“投江”,也重新写了[乌夜啼]、[辞巢燕]两支新曲子。第八场“见娘”,写王母得到李成(钱家老仆)的护送,来到临安寻找王十朋,方喜王十朋并未负心,而无意中却泄露了钱玉莲被逼投江的噩耗。这一场虽是王十朋的主线,但由于噩耗的泄露,就把钱玉莲那条主线与王十朋的主线逐渐合拢了。“见娘”是《荆钗记》原作中最好的一折,也是流传最广、至今不绝的一折,念、做俱精,表演细致,感染力强,我像保护眼睛似的保留了原作原型。第九场“泊舟”,是一个过渡性的小场子,但是它关系到最后第十场的结穴“双祭”,非常重要,因为有许多暗场的交代,都必须在这个过渡的场子里揭示明白。这一场写的是钱玉莲投江以后,幸遇王十朋的座师钱载和致仕归乡,从江心里救出了钱玉莲,认为义女,钱载和曾命人到饶州投书王十朋,嘱其来接玉莲;哪知饶州通判已调换为王世鹏,王世鹏因病故于任所;王世鹏与王十朋音同字不同,投书者误信王十朋已死,归告玉莲,玉莲怀着弥天之恨地做了弱孀,随钱载和舟过吉安;在中元之夜,泊舟江畔,玉莲得到义父义母的同意,欲往江心寺祭奠王十朋的亡魂。从这一场就过渡到王十朋困滞五年之后,万俟已被参倒,王十朋重获新任,也是在这个中元之夜,舟过吉安,也到江心寺中祭奠钱玉莲的亡魂。有此一场,就把最后一场“双祭”的来龙去脉预先交代出来,把王十朋、钱玉莲两条主线有机地纽合在一起,从而把附属于这两条主线的两条副线也作了总结性的交代。所以说,这一个小场“泊舟”,并非可有可无,而必须用精简的笔墨,清晰地揭示出作者的意图。第十场“双祭”,是我大胆的设计,把何异旭同志写了的“男祭”、“女祭”并为一场。当我设想之始,最顾虑的是间离效果问题。这里所谈的间离效果,并不是舞台上下的演员与观众,而是人物与人物之间的间离效果。我设想把王十朋之祭钱玉莲与钱玉莲之祭王十朋,处理在同一环境的江心寺,同时祭奠,同时悼念,同时哀忆,同时抒愤,使观众明明看到两位主人公聚首在即,而不能遽然相认;两位主人公同时取出信物,对物思人,而所思者近在咫尺,却不能骤然相近。这种意境,当然是最有“戏”的戏了。但是如何写这段戏,如何使这两位主人公的独白产生独立的而又是互相触引的效果,就必须牵扯到间离的问题。这里所谓的“间离”,只是针对两位主人公的独白的互相影响,而不是影响到观众的欣赏。实则我这样写这一场“双祭”的目的,主要是诱使观众,在合情合理的情况下,更贪婪地欣赏这一场戏的发展,更关切地希望两位主人公的及时团聚,所谓狡狯之笔,一波三折,回环之文,一合三荡,目的是昭昭于观众之前,手法是昧昧于人物之间。所以对于两位主人公的台词安排,必须顾及到明显的间离性。间离得愈明显,演员表演得愈开展,观众欣赏得也就愈醒霍。这个纲领式的顾虑,时时伴笔墨而提醒自己。场上的设计,是江心寺盂兰会场高悬莲花灯,场上设两祭坛,“大边”(左)是王十朋的祭坛,“小边”(右)是钱玉莲的祭坛。开幕,先上李成捧祭礼,王十朋捧寒衣(寒衣是第二场“江别”时钱玉莲亲手赠予王十朋的信物)。王十朋唱[相思引]:“五载奸相倒冰山,始得蒙调理吉安。节届中元设奠,招魂悼玉莲。”先上王十朋唱这支曲子,是交代附属于王十朋主线的那条副线——迫害他的奸相万俟已被参倒了,他才得新任吉安——并点明他也是在中元节来这里悼奠钱玉莲的。当江心寺住持向王十朋谢罪时,说明“有一退职官员,舟过吉安,附齑荐亡,小僧难得回绝,应承了”,也是为钱玉莲来江心寺祭奠王十朋,先作交代。虽然前一场“泊舟”钱玉莲已然说明,观众已然清楚,而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身为太守的王十朋与他人同殿而祭,自然必须得到他的允许。这些细节,都是为两位主人公的间离效果,预先打下埋伏。因为王十朋是有身份的循吏,钱玉莲是守闺箴的淑女,同殿而祭,在生活上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这一点很重要,是为演员尽量地发挥表演,让观众信服地追求欣赏,打下基础。《荆钗记》原本的“男祭”,王十朋唱一套[新水令],我仍遵之。在[新水令]之前,加写了几句韵律的独白:“一自奸相恶赘婚,十朋不做负心人。谁知刁徒改家信,一波未平一波生。纸上风涛瓯江水,断送贤妻冰玉身!奸相纵倒恨犹在,刁徒虽惩气难平!岁岁中元招魂日,望断江涯不返魂。”加写这一段的目的,是为了两条副线的总结交代——逼婚的奸相万俟倒了台,改书的刁徒孙半洲也受到了惩处。编剧讲究主从分明,在畅发主线之前,有必要把副线收拾干净,使观众在思想上毫无负担地欣赏你所要写的“戏”。王十朋唱完[新水令]后,起哀乐,焚表、上香、叩拜,哭伏坛前。与此同时,住持引梅香捧祭礼,钱玉莲同上。钱玉莲接唱[折桂令]:“祭亡夫,无限悲凄,回忆江边,死别生离。”唱住。李成劝慰王十朋:“请大人节哀,这又不是瓯江江畔。”钱玉莲听到“瓯江”二字,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接唱:“听一语,蓦地生疑,‘瓯江’两字,他却怎生提起?”钱玉莲凝望地思索,梅香提醒她:“小姐,祭礼设摆好啦,您快上香吧!”钱玉莲收回了痴想,“嗳”了一声,接唱:“想是我萦旧恨,心难自持,念亡魂,情不自已。屡受折磨,两番肠断瓯江,哎呀,夫啊!因此上,长记在心上难移!”她屏掉了痴念,命住持撞钟擂鼓,上香、焚表、叩拜。同时,李成劝王十朋:“请大人节哀,回去吧。”王十朋一声“且慢”,从李成手中取过寒衣。同时,钱玉莲从头上取下荆钗。同起[叫头],两位主人公同时念,王十朋念:“亡妻呀,贤妻!这是江畔送行之时,你与我亲手披上的寒衣!”钱玉莲念:“亡夫呀,夫君!这是纳采联姻之时,你与我下聘的荆钗!”王十朋念:“一针一线,出自你手。”钱玉莲念:“寸荆寸木,如伴君身。”同时念:“今日物在人亡!”王十朋念:“问衣不语!”钱玉莲念:“问钗无言!”再同时念:“难道你那死去的魂灵,忍见我——”王十朋念:“对衣悲啼?”钱玉莲念:“对钗饮泣么?”同时念:“哎呀,妻呀!夫呀!”然后分唱[雁儿落]带[得胜令],王十朋唱:“空奠着泪盈盈一酒卮。”钱玉莲唱:“枉列着香馥馥八珍味。”王十朋唱:“想音容,瞩寒衣。”钱玉莲唱:“诉衷情,荆钗祭。”王十朋唱:“呀!俺这里再拜自遥思。”钱玉莲唱:“重会面是何时?”王十朋接唱:“揾不住双垂泪。”钱玉莲接唱:“舒不开两道眉。”王十朋接唱:“永记!终此身再不结那鸳鸯契!”钱玉莲接唱:“告伊!守孤节秉诚心天鉴知!”二人合唱:“秉诚心自有那天鉴知!”起[大冲头],同起[叫头],王十朋念:“寒衣!”钱玉莲念:“荆钗!”然后同念:“你是怎地不言?怎地不语呀……”伤心极处,同时痛哭起来。戏写到这里,两位主人公的心花,已然在凄风苦雨中双双绽放。观众可能感到:他们迎接来的将不是阴云的永凝,而是阳光的渐展。怎样写出这个“渐”字,必须符合生活的规律、人情的逻辑,不能硬转弯子。在日常生活里,双方的内含矛盾与外在矛盾,往往是由第三者的轻挑微拨,促使双方矛盾的激化或融解。唯心论者认为是“造化弄人”,究其实,客观世界有什么“造化”?“造化”又是什么样子?都是没法解释的。“造化”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造”“化”,唯有人与人相处相接之际,从语言到行动的转变,才能造成整个环境的转变,而化出一个新的环境来。我根据这种朴素的想法,在这里用“推波助澜”的方法,荡起一个极平凡的微波,激出一个转折点的漪澜。在王十朋与钱玉莲同时痛哭的时候,自然会引起他们随身仆婢的同情和善意的劝慰,于是李成向王十朋念:“啊,大人,也非老仆多口,夫人已死,留此寒衣,徒惹伤心,倒不如焚化了吧。”梅香也向钱玉莲念:“小姐,您天天拿着这支荆钗,伤心落泪五年啦!您也哭够啦!倒不如把这勾烦的东西烧了吧!”这本来是生活中常有的劝慰之语,而王十朋、钱玉莲却从这善意的劝慰引起更沉重的哀思。王十朋激动地高声念道:“你哪里知道,这寒衣……”钱玉莲也激动地高声念出:“你哪里知道,这荆钗……”由于声音高了,双方都听得真切,两位主人公不由得向对方互望,随之相对凝视,迟迟不语。李成、梅香追问:“寒衣(荆钗),便怎么样?”王十朋答:“唉!见寒衣如见瓯江!”钱玉莲答:“见荆钗如见王郎!”李成、梅香对于他们这些怀念之词已然听惯,下意识地淡淡地同时念:“咳!大人忒痴情了!(小姐忒痴情了!)”转身各自收拾祭礼,准备结祭而归。在这个很自然的行动的同时,却又促进两位主人公的痴念遐想。王十朋听到“王郎”二字,向玉莲注目一望,钱玉莲听到“瓯江”二字,对十朋更加注意,正好用戏曲里的“背供”,揭示他们的心情。王十朋自语:“啊?看她手持荆钗,口说王郎!”钱玉莲自语:“啊?看他手捧寒衣,口说瓯江!”王十朋再自语:“荆钗本是十朋聘!”钱玉莲再自语:“寒衣本是玉莲裁!”十朋转面看玉莲,仍自语:“荆钗在她手,莫非玉莲到?”玉莲转面看十朋,仍自语:“寒衣在他手,莫非十朋来?”二人再同时念:“难道我夫(妻)还在……”继而转念:“嗳!人死不能复生,岂可作此幻想?”但仍不肯放弃暂时的痴念,同时念出“这……”而相对凝视。这时,李成、梅香已收拾好祭礼,转身看见两位主人公的情景,不解个中原因,对主人的行为,各表不满,提出抗议。李成向王十朋念:“哎呀,大人哪!非礼勿视,非礼勿行,大人的官仪要紧!”梅香也向钱玉莲念:“小姐!人嘴两张皮,提防惹是非。咱们快回去吧!”玉莲接受了梅香的劝谏,长叹一声:“唉!未必是他。”移步徐行。十朋不能释怀,叫过李成,低声耳语:“你上了几岁年纪,近前看个仔细,以解我疑。”李成领命向前。这时钱玉莲也疑怀未释,移步回头,恰与李成打个照面。李成初步认出了钱玉莲,揉拭双眼,再细打量,惊呼:“啊?你是玉……”“玉”字刚刚出口,梅香赶过来,以身护住玉莲,怒向李成念:“玉什么?玉什么?这是按院大人的小姐!你要干什么?男女有别!可惜你这么大的岁数!”李成自语:“哎呀!男女有别,男女有别!快去告知老夫人!告知老夫人!”兴奋的语言,促动兴奋的腿脚,匆匆急下。钱玉莲也看出和自己打照面的确是李成,因而想到王十朋,当梅香催她快回去的时候,她却不曾理会地自语:“莫非他是十朋?只是我怎生出口……”梅香不解个中秘密,再一次催促玉莲,而玉莲仍然呆望凝思,她更惶惑不安了,自语:“哎哟!堂堂按院小姐,这是怎么啦?中了邪了吧?我可担待不起,快快告诉老爷、夫人去吧!”李成与梅香的暂时下场,在行动线上是合乎人物的职责,并不生硬,而我这样的安排,是在两个重要的立意上指挥了他们。一个立意,是打扫干净了两位主人公最后的表演区;一个立意,是为最后结尾的两家团聚,水到渠成地铺开自然的渠道——从李成与梅香的言行中,观众就知道王十朋的母亲、钱玉莲的义父义母都会上场而欢聚了。此时场上明净,只待两位主人公展放各自心上的心花。花是有姿态的,花放更是有姿态的。姿态的袅娜多致,在于花如何展放,如何款款地展放。在这里仍当用载合载分的方法,归结到“殊途同归”。所以在李成、梅香下场后,王十朋、钱玉莲先同唱[忆江南]:“呀!待相认除不掉心上疑,解不开个中谜。”然后王十朋独唱:“看体态明明是旧荆妻!”钱玉莲接唱:“相认的话儿又恐怕外人讥!”王十朋再接唱:“只得叫一声魂兮!再叫声魂兮!妻呀,为什么对面无语自伤悲?”戏到这里,已然濒于最后的相认了。相认的媒介信物,是荆钗,是寒衣,已然在前面起到作用;此时,必须摊出一个儿女私语、非同一般的事件,才能推向高潮。第二场“江别”时,两位主人公合作的[忆秦娥]词,就是为这里打下埋伏的。通过王十朋朗诵[忆秦娥]词而钱玉莲续之,证明了这对坚贞不渝的情侣,终于异地重逢了。于是互递信物,毫不避讳毫不羞怯地,十朋为玉莲戴上荆钗,玉莲为十朋披上寒衣。这些动作,表演于同唱[沽美酒]带[太平令]的同时:“是生逢,泪更挥,是生逢,泪更挥!风雪尽,看春回,依旧芬芳两树梅。”然后王十朋独唱:“恨奸相,强赘逼,弄诡计,豺狼辈。到如今套书的奸宄已服罪!”钱玉莲独唱:“蒙恩救,五年全节,闻噩耗,一恸几绝!”再同唱:“历多少暝晦,颠沛,肠断,心碎!喜今日扫阴霾,荆钗巧得夫妻生会。”就在这“殊途同归”式的曲子中,王十朋的母亲、钱玉莲的义父义母,也由李成、梅香暗引上场,真相大白,群疑顿解,最后全场的剧中人同唱[驮环着]:“喜荆钗重会,喜荆钗重会。百折不回,铁骨冰心,双双无愧,到底成双作对。愁容退,收残泪,喜今日夫妻婆媳一家欢慰。”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全剧。
当年演出的阵容,由张玉文饰钱玉莲,许凤山饰王十朋,韩建成饰孙半洲,周万江饰万俟,秦肖玉饰姚氏,傅德忠饰钱流行,王小瑞饰王母,马德华饰李成,乔燕和饰梅香。由马祥麟执行导演,傅雪漪谱曲。此剧受到观众普遍的拥护与欢迎,曾在长安戏院、广和剧场、吉祥戏院蝉联演出,上座始终不衰。有位剧评家专述了“双祭”一场的结构,刊于《北京日报》,对于编剧,极尽推崇。还有的是从原作的繁多场数能压缩到一个晚会的角度上,评论改编的剪裁之工。这些青眼的鼓励,无异艺海的暖风,催动我扯起艺舟的风帆,鼓浪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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