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月有圆缺,回忆录卷三十八

月有圆缺,回忆录卷三十八

时间:2023-07-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编写国庆十周年献礼的节目中,我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鼓励,给了我更旺盛的写作力量。消息甫传,观众传为佳话,企望以待。未公演前,先摄剧照,一张是杨小楼的关羽独身亮相,一张是与郝寿臣合摄的挑袍亮相,一张是与刘宗杨合摄的“屯土山约三事”,气宇轩雅,确是神品。第二场即过渡到“屯土山约三事”。以此场为全剧立意之纲,贯穿到曹操之双重“借刀”和外宽内忌的灞桥三计。少春、世海读了剧本,十分满意,略加修改,即付排练。

月有圆缺,回忆录卷三十八

在编写国庆十周年献礼的节目中,我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鼓励,给了我更旺盛的写作力量。从一九五九年秋到一九六二年冬,这三年之中,我陆续地为中国京剧院一团李少春、袁世海编写了《灞陵桥》,为袁世海编写了《英雄台》,改编了《连环套》,为袁世海与冯志孝改编了《青梅煮酒论英雄》;为二团李和曾、张云溪、张春华、江新蓉、高玉倩等编写了《凤凰二乔》、《金田风雷》、《贼老爷》,改编了《冷山记》、《朱仙镇》、《孙安动本》;为三团李慧芳编写了《钟离春》;为四团杨秋玲、刘长瑜、俞大陆等编写了《百鸟闹朝》和《雪夜破蔡州》;为北方昆曲剧院改编了《荆钗记》,重修了《文成公主》。另外还与北京电影制片厂崔嵬同志合作编写了《大破天门阵》——准备拍成戏曲艺术影片。

《灞陵桥》是为充实李少春的红脸戏而编写的。当时的李少春,文武老生、长靠短打武生,以及斗狠戏和猴戏,都有他的独特风格,俨然成为李派;只有红脸戏节目较少,他经常上演的《华容道》,虽然能在全部《群英会·借东风》中获得照乘有珠的效果,而观众则难餍夙望。基于少春个人为发展京剧事业、丰富演出剧目的主观能动力,又经朋友们热心鼓励,他先后从李吉来(小三麻子)学习了《水淹七军》和《古城会》,继又从袁世海的建议,瞩目于《灞桥挑袍》的改编。在一个盛夏的晚上,我与他在纳凉闲话中,心照不宣地就谈到这出戏,他倾诉了他的志趣:并不是完全憧憬于当年杨小楼、郝寿臣之曾演此剧,而是认为这出戏的内容大有发挥余地,可以搞出一个更高的意境。他没有看过杨、郝的当年演出,只是从流传的剧本上,想象两位老前辈演出的声容。我为了提供参考资料,便不厌其烦地谈出当年杨、郝合演《灞桥挑袍》的风范和演出前后的花絮,竟作了长夜之谈。

当年杨小楼之演关羽,也是在许多朋友(包括内行)的鼓励和怂恿下,欣然一试的。这些位朋友,都有一种不是成见的成见,认为京朝派的红脸戏,如《华容道》、《战长沙》、《临江会》等,威武之中见庄严,凝重之中见儒雅,表现的艺术手段,则鹤唳九霄之唱多于龙嬉大海之做,时过境迁,不能再满足观众的欣赏要求;而王派(三麻子王鸿寿)的红脸,虽能绝赤兔之尘,尽青龙之态,煊赫火炽,动荡氍毹,但风度气宇,略输文采。想象杨小楼以龙虎之文,松柏之骨,山川之秀,日月之辉,扮演绿甲红脸的关羽,必能风高于林,独标一帜,同班之中,又有个“活孟德”郝寿臣,更能同擎艺厦,于是动议排演这出《灞桥挑袍》。消息甫传,观众传为佳话,企望以待。杨小楼对于京派的红脸戏,并不陌生,他又不耻下问,与同班中以红脸著称的李洪春(王派传人)研究探讨,把王派的表演艺术吸收糅化在他的风格之内。未公演前,先摄剧照,一张是杨小楼的关羽独身亮相,一张是与郝寿臣合摄的挑袍亮相,一张是与刘宗杨合摄的“屯土山约三事”,气宇轩雅,确是神品。凡看到过剧照的人,都说只凭这个扮相也值票价一元。而郝寿臣的曹操,又是他生平最后塑造的一个白脸形象,气度之轩昂,表情之深刻,正是在手柔弓燥、锐穿九札的火候中得来。这样一出二难双绝的好戏,竟然只演两场,即成绝响。原因是杨小楼一演此戏,辄觉头疼,他生平信奉道教,迷信极深,以为亵渎关圣,示惩于身。在吉祥园第一场演完以后,他的夫人严命他的女婿刘砚芳(当时任杨剧团的管事)在庭院里“跪香”,遥向关神谢罪。可是在第二场演出之后,杨小楼头痛依然,忏悔之余,决绝地不再演出红脸。实则他的头疼,是有科学根据的,这个根据是跟随他多年的容装科人员靳荣轩凭着多年经验分析而来。原来杨小楼演素脸戏,是在他头上的“马子盖”以下一寸五的部位勒网子,演勾脸戏,则齐着“马子盖”勒网子,较素脸戏高一寸五分,久经磨炼,这两处的肌肉已应付裕如,从无不适之感。而演红脸戏的关羽,脸谱要勾得比一般花脸矮些,勒头的地方即在“马子盖”下一寸的部位,而又高于素脸五分,恰恰是在不常勒网子的肌肉部分,既不习惯,又感别扭,因而上场以后,即觉头疼。靳师傅虽然把这个道理详细地作了分析,并设计了勾脸勒头的方法,不过杨小楼迷信过深,总以为敬神如在,焉能亵渎,从此就再也不肯演这出《灞桥挑袍》了。

我讲完了当年杨、郝合演《灞桥挑袍》的前后花絮,少春说:“大花脸(当时我们通称袁世海为‘大花脸’)的提议,是在总结了我俩演出《野猪林》的收获上而提到的,我的身材、气度,绝不敢企望杨先生的肩背,何况杨先生表演红脸,我也没看见过。不过,我想这个题材的内容,赋予了关羽和曹操广阔的表演天地,红脸与白脸的思想交锋,较《斩华雄》、《华容道》更为复杂,更为尖锐。希望您重新写一写这个剧本,不必拘泥于杨、郝两位老先生的典范。”我说:“应当借鉴的还要借鉴,应当发展的必须发展。《野猪林》之例在前,新老观众都会接受的。”过了几天,我把提纲打好,与少春、世海商定之后即开笔编写。

剧本当然从“徐州失散”、“屯土山约三事”写起,包括“赠金”、“赠马”、“挂印封金”,直到“挑袍”。“徐州失散”,不用武场,只用曹操督军的一支掐段牌子,通过曹将几报,叙述了战场的情况。第二场即过渡到“屯土山约三事”。“斩颜良、诛文丑”虽是关羽正戏,却在暗场表现。突出曹操料知关羽之不能真心归附,主要是义不忘兄,他侦知刘备身在袁绍之幕,便乘袁绍遣颜良、文丑进犯之机,借关羽之手而杀良、丑,即可借袁绍之手而杀刘备,备死则绝关羽之念,自然会真心附曹。剧的风格,展现于“风云舌底遣心兵”,冲淡了“铁骑突出刀枪鸣”,所以在暗场斩良诛丑之前,着力地写了一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思想交锋之宴,刻画关、曹的内心活动和思想矛盾。从回忆“温酒斩华雄”曹操初识关羽时写起,发挥唱念,在几番对白之中,捕捉着语丝笑片的机锋,突出双方的内含矛盾。以此场为全剧立意之纲,贯穿到曹操之双重“借刀”和外宽内忌的灞桥三计。少春、世海读了剧本,十分满意,略加修改,即付排练。

少春、世海爱剧本如己出,深入人物,一切艺术安排,自然是在考虑成熟之中,左右逢源,信手拈来,都成妙谛。其他人物,由曹韵清饰张辽,李世霖饰程昱,张盛利饰刘备,侯玉兰饰甘夫人,张雯英饰糜夫人,娄振奎饰袁绍,谷春章饰马童,董德义饰陈震,孙盛武饰老军,钮凤华饰于禁,刘元汉饰徐晃,冯玉亭饰夏侯渊,孙德印饰夏侯惇,李幼春饰许褚,王鸣仲饰蔡阳,陈元昌饰曹洪,高韵芬饰李典,李益春饰乐进。一周左右的排练,即正式演出。同时,一团的叶盛兰和杜近芳也正在新排《佘赛花》,两剧人选,都不冲突。就在人民剧场,两剧同时间隔演出,上座之度,平分秋色。

《灞陵桥》演出之后,李少春因医治喉症,在家调息。一团老生缺席,经院方研究,把新成立的四团里的老生冯志孝和汪芝琳调到一团。冯志孝是马连良的弟子,学马极肖。世海出于爱才之诚,大力培植,第一出即为冯志孝配演了《淮河营》的刘长,效果很好。因而想到《青梅煮酒论英雄》也是马派代表作之一,得志孝可传其绪,得世海更增其色。《论英雄》即全部《许田射鹿》,自“衣带诏”起至“斩车胄”止,我在正式编剧之始,即修改过这个剧本(详见第二节),这次是再度加工。世海和我都多次看过高庆奎与郝寿臣、马连良与郝寿臣的合作演出,他又与李盛藻演过多次,可以说是烂熟烂熟的节目了,但他谨慎再三,与我讨论了戏的主题。我们认为前半部的“许田射鹿”,表现了曹操的专横跋扈,包藏祸心,导致了汉献帝的血诏讨贼,董承、刘备等共立七人状,为国除奸,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是属于正义的;后半部刘备以韬晦保身,借青梅煮酒论英雄之机,闻雷失箸,逃出羁绊,鱼跃于渊,也属于正当的防御策略。在表演艺术方面,世海的曹操,久负盛名,冯志孝的刘备,不曾演过,必须得乃师亲授,才能与世海功力悉敌。另外,曹韵清的董承、汪芝琳的汉献帝,也须着力加工。至于场数处理,我坚决反对传统的收场“关羽绕城斩车胄”。因为当年上海汪笑侬、周信芳、三麻子等初演此剧,鉴于三麻子演红脸的声望与资历,不能不把“斩车胄”列在最后压场,故事虽然衔接,但是表现刘备与曹操的矛盾,已然离题较远。经过考虑,只得在故事的基础上,脱离了《三国演义》的窠臼,把最后刘备赚兵脱身,程昱进谏,曹操悔悟,命许褚追回刘备的情节,改为刘备走后,曹操自己悔悟,自己带兵追赶,刘备再会曹操,仍以韬晦的策略表明善事曹公、代讨袁术的意志,迫使外宽内忌的曹操不得不沽取大度之名,怏怏而返,戏即在此结束,把刘曹两方的内含矛盾,斗争艺术,直线发展地贯穿到底,戛然而止。我这个大胆的设计,世海极表赞同,后来他又带着冯志孝到马连良家中,专诚请他课徒,同时把这个收场的设计说与连良,征求他的意见。我与马连良的艺术交流,在他排演《串龙珠》、《春秋笔》、《临潼山》、《十老安刘》等剧时,已然互相默契,同气相投。当他听到这个设计之后,也与我的想法一样,认为原来的“斩车胄”收场确是全剧的赘瘤,应当动动手术,割去为宜。他还找出从前灌制的唱片,付与冯志孝,鼓励他勤奋学习。世海更是兴致勃勃地为饰演董承的曹韵清、饰演汉献帝的汪芝琳说戏。经过细致的排练和慎重的响排,全剧组同志都认为质量很好,定期彩排。与此同时,杜近芳也新学了梅派名剧《廉锦枫》,排练已成。于是,马、梅、郝三派的两出名剧同场彩排,请领导审查。当时文艺界对于封建时代的“忠孝节义”正展开批判,大家认为《论英雄》里的董承受诏、七人立状、共讨曹操,是宣扬了“忠”,《廉锦枫》里为母病而下海采参,是宣扬了“孝”,为了慎重,只得建议暂缓演出。

一九六一年,高盛麟由武汉来京,露演他的代表作《连环套》,窦尔墩的人选,预定为裘盛戎,朱光祖为谷春章。世海曾请老舍先生修改《连环套》剧本,亦欲以新面目演出。老舍先生忙于新的写作,无暇及此,推荐了我。我既与世海有班荆之契,又与老舍有师生之谊,虽然意有所憾,也不能峻词而拒。根据我多年的材料积累与几度的酝酿构思,在《连环套》的原本上,修改了部分词句,增加了批判黄天霸的“尾巴”,结束在黄天霸因拿获窦尔墩有功而升任天津总兵,被绿林好汉刺杀在总兵衙门。这个情节是根据评书《五女七贞》,并非杜撰,在评书《五女七贞》里,黄天霸始终是个批判下的肯定人物。改本的批判“尾巴”,除增加了绿林好汉小蜜蜂刺杀黄天霸,高挂人头于总兵衙门之外,其他批判黄天霸的人物,仍是就地取材,如窦尔墩,如朱光祖,如何路通,不再节外生枝。改本写好,世海为了慎重起见,把剧本交与文学组讨论。文学组的同志们,表态不一,有的认为《连环套》毒入膏肓,不可救药;有的认为改本的批判矛头尚属尖锐,不妨一试。我虽然躬亲其事,衷心却不愿此剧公开演出,理由是高盛麟与裘盛戎合演的《连环套》,以传统原型,做内部演出是可以的,改本纵然略备基础,却仍有症结可寻,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风险太大!最后决定请示领导。领导的意见,恰与我的看法不谋而合,主张暂缓演出。及至盛麟、盛戎合作的《连环套》上演之后,文艺界总的看法,都认为是一出不可救药的艺术性强而思想性劣的戏。舆论的威力,冲淡了演者跃跃欲试的雄心。演者固嗒然若丧,而作者如予,反释然而安。安固安之,一剧废矣。

我比世海痴长六岁,他在“富连成”科班崭露头角之时,我就喜欢他的表演艺术,为文张之,“黑红二羽”之号,作俑于予而传为佳话。“黑红二羽”指的是他的代表作《霸王别姬》的项羽和《临江会》的关羽。他出科之后,不论是在尚小云班、李盛藻班、李世芳班、李少春班、马连良班,观众席中都有我的踪迹。他对于我编写的剧本,口角春风,曹丘者屡,如《百战兴唐》、《血泪城》等,都是由他诚挚推荐而实现于京、津、沪各大剧场。直到我参加了新中国实验京剧团,更有艺术交流的机会。几十年来,我为他编写新的剧本,都是在关心他的艺术发展的前提下欣然命笔的。这一时期,他主演的新排剧目虽因为种种原因都成泡影,但是我仍为他的艺术发展而冥想。偶然看到了粤剧表演艺术家红线女演出《闹花园》的剧照,想起了郝派的一出濒于失传的冷戏《打龙棚》。《打龙棚》的主角是郑子明,念山西白,与《斩黄袍》、《打瓜园》同,而唱念过之,是一出花脸正戏。袁世海的老师郝寿臣,当年演此极负盛名,一时无两,可惜只是一个折子,戏幅较小。戏的故事,是五代时后周的柴世宗继承了他舅父郭彦威的王位,郭彦威与高行周有宿怨,临终遗嘱,必绝高家之嗣。但是,柴世宗的盟弟赵匡胤在高平关借人头的时候,为了报答高行周舍身相救之恩,把自己的胞妹赵美蓉许与高行周的儿子高怀德为妻。后来高怀德投奔赵匡胤,赵匡胤知柴世宗承郭彦威遗嘱必欲杀害高怀德,所以他在履行诺言安排了高怀德的婚礼之后,切诫他遁隐府中不可外出,免罹杀身之祸。赵匡胤的胞妹赵美蓉,文武兼精,性情高傲,终日伴随快婿,困守园中,郁闷于怀,偶因对弈之胜负,遂角拳棒之短长,高怀德少年气盛,三胜美蓉,美蓉由愠而怒,由怒而讽,激讽怀德不敢出头,告诉他南唐李豹正在京城设摆七七四十九日的擂台,四十八天均无敌手,激励怀德上台打擂,为国争光。怀德负气之下,私出赵府,登上擂台,打死了李豹,显示了周朝有人。高怀德方以为打擂有功,可以面见柴世宗,消释高、郭之间的宿仇,免其一死。哪知柴世宗仍承舅嘱,必杀怀德,恼怒了他的盟弟郑子明,闯入龙棚,详述了高怀德为国争光的功绩,为怀德请命。世宗固执不允,郑子明出于农民的朴素意识,追述起柴世宗创业历程中两位盟弟的左辅右弼之功。在柴世宗羞恼成怒的僵局下,郑子明举起枣阳槊扑击世宗,经赵匡胤劝解斡旋,终于贷高怀德之死,息郑子明之怒。这是《打龙棚》的全部故事,人物关系、矛盾焦点,脉络分明,呼应清晰。从前郝寿臣单演《打龙棚》,以折子戏为独立剧目,许多地方交代不够,易使观众费解。实则传统节目中,已有前部的《闹花园》和中部的《怀德打擂》,均散见于地方戏中,可惜无人发现,用蚁线穿珠的方法,把它们组织成一个完整节目。(www.daowen.com)

梆子戏里,最早就有《闹花园》,从柴世宗张榜缉拿高怀德起,包括赵匡胤隐藏高怀德,高、赵结缡,花园比武。粤剧红线女演出的,可能就是梆子的体系。北昆传统戏中有一出《英雄台》,演的就是“高怀德打擂”。两剧虽不以郑子明为主,而只以喜剧人物出现,但也占有重要地位。京剧的《打龙棚》来源已久,郑子明是当然的主角,郝寿臣学于彭福龄,得延其绪。这三个不同剧种的节目,风格虽异,而故事是完全贯穿的,只要能咀嚼消化,下一番组织功夫,就会把东壁现鳞、西壁现爪的尺璧寸珠,合为一龙,点睛而飞。我出于发展袁世海表演艺术的赤诚之心,希望他全面地继承郝派,不应当把这样一出独具特色的“山西白”在自己的代表作中留下空白,以致遗憾终身。我把我的设想说与世海时,他非常兴奋,催我快写。我自然是意在笔先,运斤成风,一周左右,即写出初稿,定名为《英雄台》,后从世海之意,又改名为《郑子明打龙棚》。他迫不及待地把我仅有的这本《打龙棚》草稿,送与郝寿臣,征求郝先生同意并指拨。恰恰这时,郝先生病势渐重,虽仍带病课徒,而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剧本,不能不延宕时日了。直至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郝先生病逝,剧本仍未回赵,排演自然搁浅。

这一时期,我编写的剧本,大部分因故未能演出。如:我与祁野耘合作,为李和曾、江新蓉、张云溪、张春华等改编的《冷山记》;我个人为张云溪、张春华编写的武打讽刺喜剧《贼老爷》(取材于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还有为三团李慧芳、李宗义、王泉奎、赵炳啸、黄玉华等编写的《钟离春》。此剧取材于《英烈春秋》和《五国旗》,写钟离春的剑胆琴心,识破了混入齐邦的间谍夏迎春,几次进谏齐王,反而逢彼之怒,贬入冷宫,后来夏迎春阴谋得遂,暗通四国,围困齐邦,齐王跪求钟离春奋战御敌,几以身殉,才保得半壁江山。为了剧情绚丽,袭用了《五国旗》中的“走鼓粘棉”、“琴棋书画”。慧芳很喜欢这个剧本,正待排练,三团奉命下放于市,改编为梅尚程荀“四联剧团”,建团伊始,组织工作占了首位,《钟离春》的排练自然提不到日程上来了。

中国京剧院原有四团,团址在宣武门内大街路西,主要演员有李鸣盛、郭元汾、王和霖、王吟秋、李蓉芳、高韵升等,曾演出过景孤血编写的《枸杞山》、马少波编写的《红色卫星闹天宫》等剧。那时,继三团下放于市之后,四团也被下放到银川,组成宁夏京剧团。中国京剧院则接收了中国戏曲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孙岳、吴钰璋、杨秋玲、刘长瑜、俞大陆、单体明、王晶华、李嘉林、寇春华、司骍等,成立了新的四团,生旦净丑,均为上乘新秀,阵容相当整齐。某位中央领导人,为新四团想了一个新剧的题材《五鸟闹朝》,以“群戏”面目演出,编写任务,又落到我头上。我在结构剧情时,征求了马少波院长的同意,改为《百鸟闹朝》,以两晋时期晋愍帝昏庸乱政为背景,组织了一个帝王将相嗜斗鹌鹑,扰民害民,百鸟同情百姓的疾苦,大闹朝堂宫苑的故事。角色较多,生旦净丑俱全,全梁上把,估计新四团的新秀都能上场。少波同志也同意四团的第一出新剧,应当是个“群戏”,标志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姿态,立即把剧本交与四团团长。但团长与文学组的某些同志却认为“群戏”不能突出某些新秀的特色,不愿排演。少波同志主持院务,是很讲民主的,既然意见分歧,只好另选他剧。一再搁置,《百鸟闹朝》亦成废品。数月后,祁野耘写了一本《雪夜破蔡州》,预定由四团俞大陆主演,在剧目会议上,公议由我襄助野耘整理剧本。俞大陆是俞派武生俞振庭的再传之嗣,曾得杨派武生孙毓堃的指点,我希望他以俞派为基础,吸收杨派的表演艺术,塑造出舞台上第一个树立起来的李愬形象。在修改剧本时,也花了很大功夫。由樊放同志担任导演,樊放演过武生,艺术修养很深,在导演上也能循规而出新,我们合作过几次,默契已久,对于《雪夜破蔡州》的演出,颇有“同心断金”之想。不料樊放才排了两场,因公外出,遂由团中同志自由组合了导演组,排练出来。在一个彩排的早晨,我与野耘列席而观,不料竟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剧本中所赋予演员的表演内容,十九模糊,增删失序,散漫冗杂,我即席对四团团长表态:“剧本写得不好,请勿劳动众贤。”野耘也不惜写剧之徒劳,同意我的看法。这是我生平自己否定自己剧本的一个特殊事件。

一九六二年,马少波同志另有新任,张东川同志接任中国京剧院领导。在我参加了全国政协扩大会议之后,东川同志分派了我一个任务,与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崔嵬同志合编《大破天门阵》剧本,由京剧院四团排演拍摄。这是北影与香港某公司合拍的一部彩色戏曲艺术片,要求很高,定期半年。我与崔嵬同志,虽有数面之雅,而艺术上的探讨,尚属头次交锋。当时他住在西城宝禅胡同路北的北影宿舍,我住东太平街,七路公共汽车直通两地,过从方便,每日必晤,研究提纲,决定分为上下两部,他写前部,我写后部。前部从焦赞请杨五郎、孟良请金头马氏起,包括穆柯寨取降龙木,枪挑穆天王,辕门斩子。后部从穆桂英挂帅起,包括穆桂英比箭,直到大破天门阵。崔嵬非常喜欢《破洪州》里的“责夫赔情”,一定要我移植在内,并且提出一个要求:全剧的风格,建立在喜剧性上。我们分头编写,约期半月完成。

我在晚年编剧,养成一个“默剧”的习惯,先不伏案运笔,而是坐在沙发上默想某一场的主要情节、主要矛盾,用什么方法处理矛盾、升华矛盾;同时也就默想了人物的行动线和人物的最高任务,以及舞台调度、演出形象;然后再组织台词,结构唱段,直到通场大致完整,趁热打铁,伏案疾书,此时之书,等于记录。记录之后,不即修润,搁置四五小时,稍事休息,再用调息后的清醒脑力,从客观上审阅修改,直到自己满意,最后加工唱词。《大破天门阵》的编写,因为是戏曲电影剧本,又多一层剪裁功夫,所以在“默剧”之际,等于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尤其使人伤脑筋的:《大破天门阵》本是一场十荡十决、热火朝天的大战役,却要把这如火如荼的战役写出喜剧风格。按编剧的规律讲,等于是南辕北辙,生拉硬拽。但是我这个才短智绌的低能作者,偏有一股牛脖子的犟劲,愈是有制约性的题材,愈想完成它,所以在我五十年编剧的过程中,编写《大破天门阵》可以说是我绞尽脑汁的一个纪录。有时为了一场戏,从吃完晚饭起,直到午夜,还想不出这一场喜剧性的方案,冥思苦想,直至次日凌晨,偶然得之,忘了困倦,忘了疲劳,仍然是继续默想,继续推敲,直到记录下来,又是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了。如此夜以继日地搞了十天,总算写成初稿,又用了三天工夫,润色全剧,如期完成。我把这后部剧本交与崔嵬,想他一定会把已写好的前部交与我,互相推敲,哪知他拿着我的剧本,敲打着桌子,笑容可掬地说:“你何必这样老实地如期交卷?过几天有何不可?我的前部还没动手呢。”我相信身为导演的崔嵬,一定是意在笔先,多思而后动笔,更显成熟,便说:“你一定是为导演方案在慎重考虑,考虑成熟后,动起手来,一挥而就,指日可待的。”他含笑不语地点了点头,顺手把我写的后半部《大破天门阵》剧本放在杂志堆上。

我完成了《大破天门阵》,院方又分派了新的任务,也就把拍摄影片的事淡忘了。月余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到公园看花,崔嵬来访,参商未晤,他留下了二百元钱和寸柬留言。我回家后,才知道《天门阵》停止拍摄,二百元钱是处理废本的报酬。这意外的兜头冷水,引起我为写这部电影剧本煞费苦心的疲劳,哭笑不得,默默地睡了。第二天清晨,访崔嵬了解真相,原来他的前部《天门阵》剧本根本只字未写,而香港方面催他从速拍摄,就把中国戏曲学校实验京剧团刘秀荣等演出的《战洪州》拿来顶缸。《战洪州》已是个成熟的作品,拍摄起来自然事半功倍,故事仍以穆桂英为主,杨宗保、佘太君、八贤王等重要人物依然保存,与《大破天门阵》是而一而二的。他这样聪明地换了题材,我没意见,但是我写的后部《天门阵》究竟有何缺点,请教于他,他却瞠目无言,只有为他自己的前部剧本未能完成连声道歉而已。同是文艺界的朋友,应当互相谅解,我们很融洽地互道珍重而别。我即顺路到了京剧院,把那二百元的酬劳交与党委。周后,党委找我谈话,仍以北影厂处理废本的制度为例,善意地希望我收下这笔酬金,当我说出“物质的补偿,抵不住精神的损失,接受了物质反而刺激了精神”时,党委同志看出我的内心痛苦,也就在苦笑中结束了这幕喜剧。

这一时期,我编写的剧本,虽然多数未能演出,但我却没有沉重的烦恼情绪。因为我从编剧之始,就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座右铭:“只作成功之谋,不作成功之想。”也就是说,在编剧的时候,竭尽心力,以期其成,至于是否能够演出,演出后是否能够成功,并不去作过多的遐想。“风物长宜放眼量。”月有阴晴圆缺,大自然的现象尚且如此,何况人事纷纭,变化莫测,更不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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