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排练《大闹天宫》期间,袁世海几次催我着手编写《李逵探母》。我向来是以“据一而攻”的创作方法,集中思想,载编载修,直底于成,不能不拂其意而迟其望。可能是他太爱这个题材了,在演戏之暇,他便试写了头两场。直到《大闹天宫》上演之后,才得和我斟酌研究。有些场子,他虽然有想法,仍只是个空的躯壳,如头场的李逵上场,他想摆脱一般窠臼,用昆曲描写景色,接着要有一大段朗诵式的念白,表现李逵对童年的回忆和憧憬见母的心情,而这两段的具体词句,大部分都开着“天窗”。我既负编写之责,自然是织新补旧,同时进行。
世海生平孝母,他常常讲到他的母亲茹苦守孀抚育自己成人的恩情,每次出外演戏归来,他总要带回些贵重的衣食物品来奉敬母亲。他从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中,深刻地体验出母子间的渊厚感情,所以他设想的一切表演,听起来就能感人肺腑。编剧者最希望演员有这样的内心潜力,把潜力化为动力,通过艺术,演于舞台,自然能凝结成“情、理、技”高度结合的黄金点。他既设想成熟,我又着实感动,所以,《李逵探母》的编写,便似有一股魔力催动着我,夜以继日,搁笔不暇,虽非一挥而就,也是期日而成。
“李逵探母”的故事,传统戏中原是有的,见于“李逵三戏”的《沂州府》中(“李逵三戏”是《丁甲山》、《沂州府》、《清风寨》),最早“富连成”社常演之。不过,《沂州府》里的探母、见娘,写得很简单,全剧重点是放在“真假李逵”这一虚构的情节上。冒充李逵而剪径的李鬼,在《水浒传》里是以反面人物出现并丧生于李逵斧下,《沂州府》则把李鬼经过李逵的义释赠银,改恶向善,最后李逵被其兄李达出卖,受缚问斩,李鬼跳酒楼,劫法场,救护了李逵。剧虽别具一格,场子则嫌琐碎,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淘汰,只保留了“李鬼剪径逢李逵”一场,以折子戏的形式演出于舞台,取名为《真假李逵》,或《闹江州》(实则文不对题),剧中主角却是李鬼,李逵副之。名净郝寿臣与侯喜瑞,金少山与裘盛戎,都合演过,郝、侯曾留合影,金、裘曾留唱片。有一次举办“花脸大会”,大轴是金少山的《御果园》,压轴是郝寿臣的二本《赛太岁》,前面,侯喜瑞特地演出了全本《沂州府》,旨在提倡,仍是昙花一现。我编写《李逵探母》,初意仍遵传统,重点发展“探母”,兼写真假李逵惺惺相惜之意。世海则顾虑到后面的李鬼分量很重,他既不能一人分演,而与他铢两相称的演员又有才难之叹。商讨再三,结果是根据《水浒》原文,还李鬼以本来面目。李鬼生死,下笔即可枯荣,而最后的“豹尾”,势必就地取材,别出机杼。想到《水浒》原文里解救李逵的笑面虎朱富,应由武丑担任,由武丑想到叶盛章,可以请他加入扮演这个角色。在李逵被缚之后,写朱富赚取他的师傅青眼虎李云,用《三岔口》的武打风格,且战且走,口角波澜,说服李云梁山聚义,倒也应景开花,自然生色。叶盛章之外,又拟定由李金泉演李母,李幼春演李鬼,李世霖演朱贵,骆洪年演李达,叶德霖演李鬼妻,王鸣仲演李云。
《李逵探母》全剧的矛盾发展,是从李鬼剪径开端的,新写的剧本,李鬼的戏只两场即已解决,留下的悬念,不过是李鬼妻报告刘太公,巧遇李逵之兄李达,引出李达的出卖李逵,以致李逵背母误走沂岭,李母丧生于虎口,李逵被缚于荒山而已。从整个剧情来看,李鬼的出现,反是一个赘瘤,割之为愈。可是世海为了剧幅的长短问题,执意保留。
我所着力刻画的是李逵的赤子之心、李母的舐犊之情、李达的叛变之恶,以及结尾的朱富嬉战李云,收豹尾击石之效。李逵和李母是全剧的主要人物,写人物不能脱离生活,要在生活中见“戏”,又不能脱离矛盾。李逵和李母,本来是没有什么尖锐矛盾的,然而,矛盾并不仅限于思想的矛盾、行动的矛盾、利害的矛盾和性格的矛盾,生理上的矛盾也是可以利用的。李逵见母,而母亲的眼睛因为想念儿子竟哭瞎了,久别不相识,对面不能见,生理上产生了矛盾,必然导致出人物的激烈感情。我为了加深这个矛盾,又把李逵见母的时间,紧紧地连接在李达打骂李母之后的静场。静场中,李逵用韵律、白描的诗句,表现其破陋家园的凄凉景象和小心翼翼低声唤娘的心情,李母闻声而上,接一句“腿”,念:“狠心的奴才把娘抛!”这是盲目的老人看不见李逵,错认为是李达的愤怒反应。李逵急忙扑过去,接念:“我不是李达,我是您的儿子铁牛儿回来啦!”李母释然,惊喜地抚摸着李逵,忽然触到李逵的胡须,又疑又怒地问:“我儿李逵,哪有这样的胡须?你是何人?前来哄我!”李逵急忙解释,念:“妈!我真是您的儿子李逵!您想想,我离开您有好几年啦,我的胡子,也就长出来啦。您瞧瞧我的模样,一点也没变哪!”李母急待一看,可是双目已然失明,焦急地扎撒着两手,直勾勾地翻着眼睛,“啊啊”地说不出话来。李逵这才发现母亲的双目已瞎,大叫一声:“哎哟!我妈的眼睛看不见啦!”这一刹那,是李母急待问明李逵,李逵急待证明自己,母子二人,由焦急的心情上升为矛盾的心情的时刻,“戏”就有了!世海在这段戏上,想得很具体,台词和舞台提示就是按他的设想写的。李逵忽然想起幼年时代的事情,念:“妈,您想想,我五岁的时候,上树摘枣儿,没留神,摔下来,脑袋摔了个大窟窿,您摸摸,这儿不是还有个大疤瘌哪吗?”李母也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啊,啊”地应着,但是看不见,只有扎撒着两手,想摸又摸不着,李逵引母亲之手,念:“您摸摸,您摸摸,在这儿哪,在这儿哪!”李母摸着李逵的后脑,相信了,手颤了,心也颤了。母亲颤动的心弦,也拨动了儿子颤动的心弦,李逵把幼年时代的事情一连串地都想起来,颤着声音念:“妈,您再想想,我小时候,净招您生气,气得您不吃饭!我哄着您,我还给您唱,唱什么……(学唱儿歌)打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爱看莲花灯!烧着香儿,捻着捻儿,牡丹牡丹花儿……串枝莲儿……”唱到此处,声泪俱下,泣不成曲。母亲已完全相信真是李逵回来了,悲极喜极,抱着李逵,大叫一声:“哎呀儿啊!”起[西皮导板],以高亢的声腔,唱:“铁牛孩儿回家转!”接唱[反二六]转[正二六]再转[流水],收句是“虽然是看不见也喜在心间”。李逵接唱三句[散板],在第三句“都只为儿的性情粗鲁把祸闯”的“把祸闯”三字上转[流水],倾泻了母子久别相逢互相慰问的感情。下面又以对白叙话家常。为了刻画具有农民朴素性格的母亲,写出李母问起李逵谋生、娶妻、生子的生活琐事。李逵以天真直爽的性格,迎合母亲的心理,脱口而出地说他“做了官了”,母亲问他官居几品,钱粮若干,他就把沂水县城门张贴捉拿他的赏格榜文借来一用,顺口答以“官居第三名”,“钱粮三千贯”,这并不是故意写李逵性格的粗中有细,而是呼应前文,渲染这个富有喜剧性格的人物。与下面回答“娶妻”问题的忸怩羞容、“抱孙”问题的撒娇作态,都是世海的精心设计,我只是在文字上作了些加工。这场戏的舞台效果,非常强烈,历试不爽。生活是一切艺术的源泉。世海的艺术设计,完全是从他的生活经历中得来,所谓“落花水面皆文章”,内师心田,外师造化,把天机盎然的真实之美与舞台上的艺术之美,水乳交融,共焕异彩。(www.daowen.com)
探母路上的几日奔波,只赢得见娘的死别顷刻,必须利用这有限的时间,写透了母子之间的心理由发展而趋于统一,见娘既发其端,沂岭更应升华。沂岭的“戏”,重点当然是杀虎葬娘,世海也是在这个环节上展示了他的才华。但是,临文下笔,辄觉铺垫不足,难振其绪,促使我不得不在“杀虎”之前,捕捉住李逵母子的性格矛盾和思想矛盾,像“见娘”那场一样地组织了“戏”,希望能达到波澜三叠的意境。这场戏,仍然以生理矛盾发端,母亲感到山高风冷,问李逵到了什么地方,李逵念:“慌忙之中,上了高山,想是沂岭。”母亲念:“哦,沂岭——山高风劲,怪不得如此寒冷。”沂岭的登临,触发李逵回转梁山的向往,逗引出李逵乐观精神的倾泻,我设想通过一段快人快语的念白,可以引出母子之间的思想矛盾。李逵念:“啊,老娘,我们在这沂岭之上,将息一晚,明日下山,取路济州,绕过郓城县,走过青龙山,渡过芦荻港,上了金沙滩,就到了我们那里。那时,咱就大喊一声,说道:呔!弟兄们!咱李逵的老娘接到了!你看:那穿袍的、摇扇的、披铠的、佩剑的,就像蜜蜂儿一般,拥下山来,把老娘围在当中,这个喊伯母,那个唤大娘,这个来搀,那个来扶,把老娘接将进去,少不得今日酒,明日宴,欢天喜地,热闹一场。老娘是何等儿不喜!哪些儿不乐呀!哈哈哈哈……”李逵像口吐珠玑似的说下去,控制不住那奔放的笑声,母亲也天真地随着笑起来。这时李逵的情绪已高涨到极点,不由得顺口接念:“只是一件,我们那里,常常厮杀,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偏偏与我们作对!”这就引起母亲怀疑了,而李逵却还是循着他那乐观情绪接着说:“老娘,你千万不必害怕,我们众家哥弟,一个个生龙活虎,奋勇迎敌。他们是来一阵,败一阵,来一回,败一回,他纵有万马千军,也杀他个落花流水!”母亲的疑云,冉冉上升了!问李逵:“啊?你讲了半日,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李逵这才惊觉了,他怕朴实的母亲惑于封建官府的诬蔑,斥责他聚义梁山,可是他的淳朴性格再不会拾起以赏格榜文掩饰做官的故技,只得釜底抽薪,安慰母亲:“老娘不必追问,到了那里,自然就明白了。”母亲的疑云不由得化为怒气了,她追问:“啊?你既接为娘前去享福,为何吞吞吐吐,不肯实言?”李逵张口结舌,一时无言答对,只能用“这个”两字来缓冲紧张气氛。可是母亲心里的怒焰,已然销熔了那一度活跃的气氛,她不是七窍冒火地大发雷霆,而是倾吐了一生的苦水,震撼了李逵的朴实心灵,念:“想为娘虽然生在乡村,也略略懂些世面。你道你做了官,又不像个做官的口气,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哎呀,天哪!想我这苦老婆子,又不曾做了什么歹事,对不住天地良心。长子不孝,倒也罢了。我一生疼爱的是铁牛孩儿,惦念的也是铁牛孩儿,今日盼,明日盼,盼儿回来,谁知你……也叫我伤心哪……”母亲以诉代问,以泣代怒,果然激动了儿子,李逵一口气念出:“自从孩儿大闹江州,劫了法场,救了宋公明大哥,我就跟随众家哥弟,上了梁山!”母亲震惊了!醒霍地叫了一声:“哦!你……你上了梁山么?”李逵自豪地重复一句:“上了梁山!”母亲果然流露出封建束缚下的农民意识,吓吓地冷笑着念:“如此说来,你,你……你做了强盗了!”矛盾的思想,支配着矛盾的语言,母亲用了李逵最不爱听的“强盗”二字来斥责他!促使母子的矛盾思想,达到了交锋的高潮。李逵急遽地念:“哎呀娘啊!想我们梁山,人人是英雄,个个是好汉,忠义为志,仁义为怀,一不掠贫困之家,二不伤善良之人,恨的是昏聩朝廷、作恶官府,杀的是赃官污吏、恶霸土豪。我们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老娘休信那毁谤的言语!”母亲并不是单纯而轻易地便接受了李逵的辩解,她仍然是从熟知自己儿子那诚实正义的性格而爱屋及乌地明白了梁山的真相,通过两番“当真是这样的仁义”、“当真是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问答,母亲才得出满意的结论:“为娘若到梁山呢?”“清福受享,快乐逍遥。”母亲心里踏实了,高兴了,心花怒放了!念了句“好啊!”起[碰板二黄],唱:“却原来梁山上这等情况,错把那真好汉当作强梁。这等豪杰令人尊仰,胜过那狗官府作恶的虎狼。但愿得随我儿把梁山上,那时节,儿心安、娘心欢畅,粗茶淡饭,度过这暮年的时光。双目失明反觉明亮!”只用这几句唱词,解决了母子之间的思想矛盾,似乎不够豪爽,不够气魄,但我又想,写一段豪言壮语、富有文采的词句,并非难事,可是从李母这一典型人物设想,她所希望的归宿,也只是粗茶淡饭以度余年而已,经过几番斟酌,我还是这样写了,演员也是这样唱了。这个单元,已然结束,我就利用李母唱段的末一句“霎时间口焦渴甚是难当”,过渡到李母口渴、李逵取水而引出母被虎噬的悲剧,这也是“草蛇灰线法”的一种,从一个单元过渡到另一个单元。下面的单元,表面上是李逵与猛虎的仇恨矛盾,实际仍是李逵与母亲的感情矛盾,探母顷刻而慈萱顿萎,孝子之恨,昊天罔极。所以,我全力以赴的是写杀虎以前的人物感情,而不是力杀四虎的惊险武功。李逵提着石香炉,取水回来,不见了母亲,几声喊叫,都是一个“娘”字,这简单的一个字,却蕴藏着不同的心情。我在剧本上对此作了详细的提示,世海也深刻地挖掘了人物的内心。葬母时,用[哭皇天]曲子加锣鼓,衬托李逵以斧掘土。坟丘堆成,用“老娘!孩儿与你取水来了”这句较为动人的念白,叫起[碰板],唱[二黄原板],唱散后,虎啸音响,凄风苦雨的哀情,骤变为轰雷闪电的行动,以力杀四虎结束了这个单元。
“一哭二笑三话白”,这是架子花脸表演艺术的难度程序。的确,花脸演哭最难,传统戏的《斩马谡》、《专诸别母》等之所以名贵,马谡、专诸之哭实捩其机。无疑,《李逵探母》的剧情,赋予演员以难度最大之哭,何况又“哭”自铁牛儿之口!世海掌握了这个关键,他不只在“见娘”与“葬娘”时哭的表演中刻画出不同的心情,表现出不同的音乐形象,而且在“葬母”的二黄唱段里,也是泪化于声,悲从中来,收到了感染观众的强烈效果。实则世海的成功表演,还不只在“一哭二笑三话白”的“一哭”,他在提水上场,寻喊母亲时的几句“娘”所展现的内心感情则更为突出。他在排演期间,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都忘不了大声喊“娘”、亢声叫“妈”,他家里人不知他是在体验人物,反而窃议他是精神失常,而他却置若罔闻地仍然喊“娘”叫“妈”,还若无其事地征询家里人的意见,是喊“娘”亲切,还是叫“妈”动人。直到戏上演之后,他才得到圆满的答案,结束了自我考试的一场测验。世海珍惜此剧,时时加工,直到一九八〇年,他因年事已高,拟缩短剧幅,删去“李鬼剪径”的情节。我初写此剧时,已感到是个赘瘤,当然同意,只是我那时刚刚动完手术,体力亟待恢复,不能亲自动笔,世海是编剧者之一,有理由“代拆代行”。在删改本上,世海又把第一场的[沽美酒]昆曲改为一般的[西皮流水],“葬母”的[二黄原板]改为[反调],这些改动,都有利于表演。不过,他在“沂岭”那场,畅谈梁山泊的大段念白之后,又接唱了一段[二黄原板],间隔了李母的[碰板]唱段,未免叠床架屋,冲淡了李母思想转变的效果。至于个别的遣字不妥,那就是求全责备了。
《李逵探母》虽然排练顺利,可惜原计划的人选因故变更,当时叶盛章因病请假,不能担任那个“压住阵脚”的笑面虎朱富,设想的精彩“豹尾”,全成泡影。朱富改由孙盛武排演,后又改为谷春章,结束全剧的场面,仍袭用了《浔阳楼》英雄下山的一般套数。所以,在一次座谈会上,有的同志说,这出戏是“新帽子旧鞋”,即指前部创新而后部袭旧而言。但是这个穿着旧鞋踏上“探母”征途的李逵,还是在《剧本》月刊上以头版的位置与读者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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