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五月,开展了“肃反运动”[1],因为景孤血与我是多年的朋友,他的历史须我出席作证,从此开始上班。走路逐渐恢复正常,头晕也减轻许多,试笔写点东西,脑力还能适应。为了巩固身体,除开会外,一般还是在家休养。
叶盛章是个有心之人,他看到京剧武丑行当的许多角色都被淘汰了,首先是他的拿手戏《酒丐》被认为是歌颂流氓无产者,不能再演了,其他剧目如《巧连环》、《盗甲》、《盗银壶》等也被认为是歌颂偷盗行为,必须经过改编才能上演,因而他的舞台境地逐渐缩小,只有《十三太保反苏州》的周文元、《打渔杀家》的教师爷、《秋江》的老艄公等为数不多的节目。他很想排演新剧,用武丑兼武生的风格塑造些新的人物,时常到我家来与我研究。盛章的舞台艺术之所以昭著于世,自成叶派者,基本是他既发展了武丑行当,又突破了武丑行当,武生、花脸的艺术营养都融化在他的武丑艺术的血液之中。以这种风格,塑造新的人物颇可胜任,我肯定了他的想法。过了些日子,一位历史学家介绍给盛章一个素材——南宋抗金英雄马扩。盛章诚恳地来征求我的意见,请我给他编写这个剧本。我因病体新愈,不敢轻诺,允以试为。哪知写惯了剧本的人,只要在身体条件允许之下,接触到了新的素材,不由自主地就感到兴趣,开动了“机器”,从主题想到人物,从人物想到结构,从结构想到表演,自觉成熟以后,又不能自主地动起笔来了。经过二十多天的工夫,剧本写成,定名为《五马山》。盛章很兴奋地读了剧本,在团中提出排演计划,虽然已列在日程之上,由于其他事务不断发生,一再拖延,终未实现。
我编写了《五马山》剧本,团中上下都知道我的脑力已然恢复。袁世海也到我家来,提出战国公输般与墨翟的材料,请我为他与李和曾写个剧本。公输般就是民间俗传的“鲁班爷”,是战国时期杰出的良工巧匠,他那凝集着民间智慧的双手,创造发明了许多“机械化”的工具,“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流传了近两千年,木行工人,奉为祖师。与他同时的墨翟,创立墨家的“兼爱”、“非攻”学说,为了制止战争,曾和公输般在楚王的宫廷上,以带为城池,以橥为攻具,决赛了攻守之术,公输般服输,消弭了一场非正义的战争。世海计划他演公输般,李和曾演墨翟,我欣然接受他的要求。又用了二十余天的工夫写好剧本,化用成语“班门弄斧”而定名为《班门斧》。我记得曾在世海家里,请周而复同志吃螃蟹,顺便把剧本读了一遍,周而复同志肯定了剧本的主题思想,在艺术安排上也没有提出更多的意见。世海又把剧本送与马少波同志审阅,少波同志也同意排演。导演的案头工作尚未完成,剧团正好接受了出国演出的任务,因而此剧搁浅。回国之后,两团重新调整了阵容,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叶盛兰等组成中国京剧院一团,李和曾、张云溪、张春华、江新蓉、景荣庆等组成中国京剧院二团,叶盛章、李宗义、李慧芳、黄玉华等组成中国京剧院三团。和曾与世海不再同团,《班门斧》的排演,自然停顿。我在病愈之后,虽然以试笔的性质编写了两个剧本——《五马山》和《班门斧》,结果只是试笔而已。
这次出国公演的节目,都受到国际朋友的热烈欢迎,尤其是李少春主演的《闹天宫》,更倾倒了国际观众。回国之后,马少波、李少春向周恩来总理汇报情况,谈话间,周总理指示李少春应当把《闹天宫》扩大篇幅,重新编排一部《大闹天宫》。接受了这个任务,少波同志即召集少春、孤血和我,座谈研究。少波同志知道目前演出的《闹天宫》,就是我与少春在一九五一年参加中国戏曲研究院后,在传统戏《安天会》的基础上重新改编的,他提议此次仍由我来执笔,与孤血、少春共同合作。当时我想,重编全部《闹天宫》,包括“凌霄殿下诏”、“花果山请猴”、“封弼马温”、“闹御马圈”、“初败天兵”、“二次请猴”等许多关目,这些关目必须与“偷桃”、“盗丹”、“大战”等统一在昆曲的风格之内,选用曲牌刻画人物不难,难于曲曲衔接,调性必须和谐,否则,在音乐形象上必然感到龃龉,乐队的笛师也难以吹奏相随。
过去,我虽然没有写过整部的昆曲剧本,可是在京剧剧本里,常用昆曲制造气氛,调剂音色。每选用一支曲子,必须是我学过的、上笛度过的,至低也是能在嘴里哼唱的。因为,不懂曲色,不谙曲律,不明曲格,不知曲子的艺术性能,用起来就绝不能符合于所要塑造的人物。但是,这种零金碎玉的使用方法,只能间隙地实现于京剧剧本,用于整出昆曲,就会发现曲曲衔接不能和谐的问题。现在我编写《大闹天宫》,这个问题自然就突出地摆在面前。按规律讲,新写的场子应当用“套曲”,或“南北合套”。当我把场子结构完毕,开始设计怎样塑造和刻画剧中人物的时候,又觉得使用套曲拘束太大,理应“阔幅裁衣,择布而割”,选择艺术性能最适合刻画人物的曲子,交错使用,与写作京剧剧本随着刻画人物的需要而自由地安排[西皮]、[二黄]的各种板式一样,才能做到准确、生动、精练、和谐。但是,浩如烟海的曲牌,任你以铁网而取珊瑚,而珊瑚砌构的艺术结晶,又必须榫窍吻合,浑然一体,这就牵扯到曲与曲之间的调门统一的问题。幸而我所选用的曲子,都能上口,认识它们的艺术性能,可以在变调、转调、降调的基本规律上移宫换羽,创造出和谐统一的新风格。我只得仍用零金碎玉的方法,选用我所熟习的若干昆曲中的曲子,先打了一个曲牌的详细提纲。
尚未动笔,少波电告,周总理在紫光阁接见我们,仍然是谈改编《大闹天宫》的问题。总理指示,改编本要注意三个方面:一、写出孙悟空的彻底反抗性;二、写出天宫玉帝的阴谋;三、写出孙悟空以朴素的才华斗败了舞文弄墨的天喜星君。我根据总理的指示,又把提纲重新调整,增写了五场戏。
第一场“灵霄殿”。写东海龙王敖广为孙悟空大闹龙宫的事件诉于玉帝。玉帝在幕后“搭架子”:“罢宴设朝”。幕启,灵霄殿景,玉帝坐殿,李长庚等侍立两侧。用小工调[粉蝶儿]曲子开幕,按《长生殿·小宴》里“天淡云闲”的曲律,表现天宫的闲散奢侈的生活。只唱一句,即接敖广奏本。玉帝闻奏,以“容孤思之”叫起,接唱:“恁妖猴胆大包天!檄牒文,驱神将,擒来问斩。”李长庚谏阻兴兵,献羁縻怀柔之计。玉帝再以“容孤思之”叫起,接唱:“大量海涵,免刀兵,也算远见。”唱后以诗代白,李长庚念最后一句:“花果山前用机谋。”接牒文下。
第二场“花果山”。写孙悟空与众猿猴的快乐生活,引入李长庚骗请孙悟空上天宫。开幕,仍用小工调的[粉蝶儿],同一曲牌,变换曲律,形成对比。用昂扬的声腔,表现孙悟空的乐观精神,塑造出英武灵秀的音乐形象。唱完即接[柳青娘]曲牌,孙悟空与众猴嬉戏,上高台,表白之后,引出众猴钦慕孙悟空大闹龙宫的本领,悟空鼓励他们打熬筋骨、练习武艺,命他们“把这闹龙宫的事,学上一学,做个玩耍”。用小工调的[雁儿落],边唱边舞,重演闹龙宫的故事。甲猴模拟孙悟空,众猴模拟龙王及鱼龟虾蟹。最后唱道:“无有宝,快躲藏!无有宝,快躲藏!”甲猴追众猴跑“圆场”,众猴逃下。甲猴大喝一声:“无宝休走!”得意地踢矮子下。场面[抽头]不断,孙悟空从高台上翻下来,一望、两望,大笑:“有趣!”做舞蹈身段。李少春在这里根据剧本的提示,把《八大锤》里陆文龙舞动双翎的技巧加以变化,用来刻画孙悟空欢忭兴奋的心情,收到强烈的效果。我从心里钦佩他的艺术才能,形之于口,他却说:“这些设计,还是您启发的。在这场戏里,有一个意外的创造,奇峰突起,我是在读您剧本的兴奋之际,觉得有一股热力催动着我,不期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个设计方案。”他所谓的“奇峰突起”,是指众小猴下场后,孙悟空舞动双翎结束之时,众小猴仍然原着[抽头]的节奏上场,拥来了李长庚,小猴同唱[雁儿落]末两句:“擒来了,老龙王,喜滋滋,献大王。”唱后同念:“启禀大王,我们把老龙王真个捉来了!”天真烂漫的众猴,把前来下牒文的李长庚当作了东海龙王,顽皮地拥进水帘洞。我是用经济上场的手法,为增强喜剧性而安排的。少春认为:这不仅增强了喜剧性,更是巧妙地精简了上下场的烦琐旧套,填补了小猴下场后的空白。他非常欣赏这个手法,一再问我有无名称,我告诉他:“这就是‘草蛇灰线法’,利用剧中发展的情节,有伏线而无痕迹地引上一个人物来。”李长庚上场后,用[西江月]的格律念白,与孙悟空展开对话。再唱[石榴花],描述天宫景象,与孙悟空同时做舞蹈身段,唱到第六句“凌参造化好景象”,切住,有一大段“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一时难以说得尽致也”的念白,缝唱一句“阆苑福地多异样”,最后由孙悟空接唱:“好叫我心驰意往,上云乡。”结束全曲。[石榴花]是[粉蝶儿]套曲中的主曲,自然顺理成章,而在[蝶]、[榴]之间插入[新水令]套曲中的[雁儿落],表现众小猴的游戏舞蹈,也符合剧中人物的需要。曲与曲之间,用“变调”的方法,做到贯通一气,并无悖拗之痕。
第三场“闯天门”。用的是小工调的[哪吒令]。原场变灵霄殿景,孙悟空看到玉帝两旁侍立的仙吏,顽皮地戏耍他们,唱小工调的[鹊踏枝]:“一个个挺着胸脯,一个个凛着身躯,恰便似粉装纸扎木雕泥塑,手捧着象简一似奚奴,他们(起[浪头])把一个老头儿围护。”[鹊踏枝]和[哪吒令]同隶于[点绛唇]套曲之内,连用自然和谐。玉帝封孙悟空为弼马温后,天喜星君与马王皆不服,一个想用文才、一个想用武力到御马监去制服孙悟空,下场时同唱小工调的[出队子]:“胆大妖猴,如此猖狂理不周,御马监内把他羞,准备责打用鞭抽,管教妖猴,驯服低头。”埋伏下“大闹御马监”的高潮。[出队子]是个灵活性很大的曲牌,可以用笛或唢呐伴奏,也可以干唱,很像京剧里常见的[散板],刻画剧中人的心理活动,生动简俏。下面四场里还重复地用了几次。通过实践,证明它的艺术性能确是灵活。
第四场“大闹御马监”。先上监正、监副,同唱小工调的[越恁好],配合刷马、洗马、喂马的舞蹈动作。在这段戏里,监正的扮演者骆洪年,塑造出一个别开生面的艺术形象,并创造了一套新颖的动作技巧。洪年用水白涂满了面孔和脖项,在白垩的面孔上勾画出眉开眼笑的眉眼,戴一顶黑色软翅巾子,穿黑素官衣,扎软带,蹬朝方,在小锣[抽头]中,与监副前后上场,以卡通式的表演方法,有节奏而又很灵活地,运用传统程式而又有所突破地做出捧草料、抱鞍韂、洗马槽、刷马、喂马、勒马、控马等繁细身段,抬手动脚,另有一番解数,别具一种风格。演出之日,观众对此无不惊叹!可惜扮演监副者,虽然也是同样造型,穿一绿到底的衣冠,而在动作上却未能与骆洪年如影伴形地衬托起来,未免美中不足,遗为憾事。这一场的孙悟空,换了官衣,戴了纱帽,耍扇而上,唱小工调的[玉山颓],表现孙悟空以官为戏而又自我陶醉的心情。唱完,起[万年欢],孙悟空摘下纱帽,用扇子挑着纱帽耍起来,入大座,翻看马册,监正、监副胁肩谄笑,逢迎阿谀。孙悟空以试骑烈马考验他们,用一支六字调的[调笑令],由监正、监副与孙悟空分唱,唱中舞蹈,表现了监正、监副的空虚无能,尸位素餐。最后孙悟空亲自试马,曲终三笑,结束了以动作性为主的头一个小单元。下面接“天喜星君前来选马”,展开了天喜要用文才制服孙悟空的第二个小单元。通过天喜卖弄才华地念完“我腹内有五车之书,我胸中有八斗之才,上至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一不通;下至诗词歌赋、行令猜谜,无一不晓”一段念白,过渡到孙悟空用朴素的才华戏弄了这个有名无实的酸丁,斗败了这个不学无术的腐儒。我写这第二个单元,是用“回澜漩涡”的方法,达到预期的效果。说通俗些,就是孙悟空用七个字的字谜,刨个坑,叫这位状元公像“木匠扛枷,自做自受”似的自己往坑里跳。孙悟空的七字字谜,对答七番。第一番,悟空说:“自大有一点,是个什么字?”天喜答以“臭”字。第二番,悟空说:“半边墙,立个犬,是个什么字?”天喜答以“状”字。第三番,悟空说:“不方不尖?”天喜答以“元(圆)”字。第四番,悟空说:“不咸不甜?”天喜答以“酸”字。第五番,悟空说:“非雾非烟?”天喜答以“气”字。第六番,悟空说:“勇往向前?”天喜答以“冲”字。第七番,悟空说:“人扛二棍,一长一短?”天喜答以“天”字。最后,悟空问:“共猜几个字?”天喜答:“共是七个字。”悟空问:“哪七个字?”天喜得意地自言自语说:“臭、状、元、酸、气、冲、天。”演到这里,台上孙悟空的大笑与台下观众的大笑汇成一片,周总理看到这里也掩口不置。这个“七字谜”,通俗浅显,并不高明,但是我在构思全剧时,却不是一挥而就的。最初,我遵照周总理的指示,在这段戏里,想用对“对联”的写法,表现出孙悟空以朴素才华战胜了天喜星君,记得有一联是用天喜念“两猿截木山中,看猴子如何对锯(句)”,悟空念“一马脱缰厩内,听畜生怎样出蹄(题)”,这里虽然用“猴子”、“畜生”、“对句”、“出题”互相讽刺,展开斗争,毕竟是隐蕴晦涩,不太醒霍。周总理第一次看彩排时,对此提出修改意见,我欣然接受,但又戚然扼腕,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方案。那时期,我久病初愈,还不能搭乘公共汽车。有一天,坐三轮车下班回家,路经一条小胡同,看见墙壁上有一张被风雨蚀残的宣传画,角落上画有一条狗,我正在车上想着孙悟空的戏,忽然从这个画面上触动了灵机,想到“半边墙立个犬”正是一个“状”字,由“状”字想到“状元”,由“状元”想到“臭状元”,从“臭状元”就联想到“回澜漩涡”的编剧法,用“臭状元”这个雅号,叫天喜星君自我嘲讽。灵感涌来,浮想联翩,制谜语又是我的惯技,很快地就想好了这个“七字谜”。到了家里,挥笔记下,晚饭后又斟酌了一回。翌日清晨上班,愉快地告诉少春,少春听后,拊掌大笑,说:“成了!成了!亏您想得出。总理一定满意。”果然,第二次彩排时,即得到周总理的称许。过了些日子,少春又告诉我:“周总理很欣赏那个‘七字谜’,说是在通俗易懂的基础上,收到了歌颂正面人物,抨击反面人物的效果。”周总理的鼓励,使我进一步认识到编写京剧剧本,必须深入浅出,普及观众,充分注意戏曲的剧场性,不能一味地舞文弄墨,以文采藻饰而自是。同时,在几十年的编剧实践中,我还悟出一个道理:刻画人物,要做到尽态极“妍”。“妍”,并不是狭义的“美”,而是尽量地渲染所要刻画的人物的“美”或“丑”。这样,更能增强舞台效果,加深观众印象。根据这个经验,在这一场天喜星君以猜谜而自我嘲讽之后,我又写出孙悟空戏弄地呼之为“象牙饭桶”,从而引起天喜星君的一段独白,再进一步刻画他的酸腐丑态。天喜念:“这象牙饭桶,是哪里的典故啊?哎呀呀,看他不出,却有如此奇才。我这堂堂状元公,倒被他考住了——左右,快快回府,开书库,打书箱,查书目,翻书囊,找一找这象牙饭桶,出在哪一部,哪一页。嘿嘿,象牙饭桶?哎呀,象牙饭桶!惭愧,惭愧,惭愧呀!哦哦……”仍接唱[出队子]:“寡闻孤陋,求荣反辱把人丢,自信才学世无俦,还有能人在上头,打点书箱,再读几秋。”无疑,这段念白与这支曲子,仍是天喜星君自我嘲讽的继续,我生怕反复重叠,招致厌烦,而演出之后,听到许多人说,这个臭状元真写透了!写孙悟空戏,必须动作性强,这是孙悟空的性格特点所赋予的。我生平只写过三出猴子戏,第一出是为李少春写的《小行者力跳十二堑》,第二出是举办“十二生肖”合作戏时为王金璐写的《白猿盗盒》,第三出才是孙悟空正身的《大闹天宫》。《大闹天宫》的后半部,原有传统戏《安天会》的窠臼,改动不大,前半部的重点场子,自然是新编的这一场“大闹御马监”,这也是前半部戏的高潮。我在这场戏的结构上,安排了三个单元,第一个单元是动作性较强的“查监试马”,第二个单元是动作性较弱的“讽斗天喜”,第三个单元则是动作性极强的“威慑马王”。随着矛盾的发展,调剂了动作性的强弱之度,“文似看山不喜平”,同时也调剂了演员的劳逸。这并不是不顾人物、不顾剧情地有意为之,而是捉住人物的行动线和剧情的黄金点,自然而然地画出结构的蓝图。在第三个单元尚未展开之前,以孙悟空蔑视天喜星君的豪宕心情,唱小工调的[哪吒令],承上启下,过渡到马王上场,曲词是:“笑酸丁,喳喳!吔!他卖弄才华。满肚皮絮花,却装作风雅。好叫俺笑哈哈!”起[抽头],入大座,幕后鸣锣,孙悟空接唱:“又听得锣声炸!”起[急急风],四侍从引马王上,“搜场”舞蹈后,[四击头]亮相,自通名姓地大喝:“马王到!马王到!马王到!”孙悟空“嗬嗬”一声,接唱:“又一个狂徒妄自尊大!”随即高喝:“呔!什么人在此喧哗?”马王答:“马王在此!”马王之来,是以权势和武力,挑衅示威,意图慑服孙悟空。表现这种激烈的矛盾,剧本必须写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我简练了两方的对话,只写了几个回合,孙悟空即以“咋!咋!咋!气煞我也!”叫起[鹊踏枝幺篇],唱:“哦呵!激!”起[夺头],甩纱帽,脱官衣,跳出公案,接唱:“激得俺眸开竖!恼!恼得俺气转呆!恁看那金星、玉帝毒似蜂虿!原来是欺、瞒、哄、骗浑无赖!俺本是顶天立地圣、佛、仙!咱,咱怎能不尴不尬学那折腰态!”唱完即接开打,最后孙悟空用定身法定住了马王和侍从,跳上桌子,觑着众人的僵呆神态,哈哈大笑,喝一声“俺回花果山去也”,翻下,闭幕。开打,动作性当然是强的,孙悟空的开打,动作性更强烈,而在这个动作性强烈的单元之前,铺垫调剂,提示演员如何安排艺术,似有必要。
第五场是“灵霄殿报警”。玉帝命哪吒讨伐花果山,镇压孙悟空,用暗场开打,表现哪吒败绩。李长庚再献计谋,假意封孙悟空为“齐天大圣”。
以下即接孙悟空“查看桃园”、“闹瑶池”、“闹丹房”、“花果山大战”、“八卦炉炼猴”、“捣毁灵霄殿”。一切曲子,均按传统,只是在“炼猴”一场,太上老君唱[唢呐二黄],虽是跳出了昆曲的樊篱,而声乐还是谐调一致的。
当时,《大闹天宫》演出的阵容是:李少春演孙悟空,孙盛武演李长庚,李世霖演玉帝,李幼春演李天王,李金泉演太上老君,骆洪年演监正,茹木春演监副,叶德霖演天喜星君,霍德瑞演马王,孙玉奎演东海龙王,钮凤华演哪吒。剧本收入《全国地方戏曲集成(北京卷)》,全国各地区剧团都采用这个剧本,把原有的《闹天宫》扩大为《大闹天宫》,一直延续到一九六二年,不断演出。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起,孙悟空也伴随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被赶下舞台,从那时起,《大闹天宫》沉默了十余年之久。(www.daowen.com)
一九七七年九月,中国京剧院一团恢复此剧的排演,这时李少春已逝,谷春章奋勇承乏。春章虽是叶盛章的弟子,学的是叶派猴戏,但他伴随李少春演此剧者多年(剧中他演小猴),少春的表演艺术,耳濡目染,熏陶极深,钩拓兰亭,可跬真迹。那时,我已退休在家,承导演邹功甫、骆洪年,音乐设计刘吉典三位枉顾蓬舍,要求我再度加工。经年之句,犹可推敲,何况十余年前的剧本?我重温旧作,感觉后半部孙悟空的音乐形象还不够完整,最明显的是“查桃园”的[醉花荫]和“闹瑶池”、“出天门”的个别曲词,同时也感到原写的天宫阴谋,只简单地表现了羁縻,没能深刻地写出毒辣。我即从第五场“灵霄报警,哪吒败绩”以后,重新结构,改写了五、六两场。
改写的第五场是:哪吒败北,回奏玉帝:“为臣被妖猴杀得大败。他高掌一旗,自称齐天大圣,叫臣转奏陛下,若依此号封官,他便不动刀兵,天地清泰,如若不然,他还要闯入天门,打上灵霄!”玉帝惊怒:“啊?小小妖猴,如此刁恶!多派兵将,定要收服!”李长庚谏阻:“且慢。依臣看来,增兵再战,恐难收服,兴师动众,徒劳往返。不如将他再请上天宫……”玉帝疑问:“啊?再请上天宫?难道真真封他为齐天大圣,与孤分庭抗礼不成?”李长庚解释:“非也。明说是请,暗中是骗。将那妖猴诳上天宫,就在这灵霄殿后,埋伏六丁六甲、十二元辰,一声暗号,将他擒缚!”玉帝满意地“嗯”了一声,李长庚更阴险地说下去:“然后再派兵将,把那花果山水帘洞的妖孽子孙剿灭一空,永除后患!”玉帝问:“但不知你怎样诳骗那妖猴?”李长庚答:“今乃蟠桃大会之期,陛下假传玉牒,诈称为了庆贺他齐天大圣的名号,开此盛宴,请他赴会,他必欣然而来。”玉帝同意,即写玉牒。此时,马王和天喜夹白:“啊,星君此去,多加小心。”李长庚语带讽刺地说:“老夫随机应变,谁似你等骄躁糊涂!”接玉牒下。玉帝吩咐神将埋伏,隐蔽灵霄。仍以天喜星君唱[出队子]结尾,曲词是:“奇谋,奇谋,老奸巨猾有来头。大小妖猴一网收,舌尖杀人胜吴钩,比我才华,更上层楼。”曲住,马王回敬他一句:“酸气冲天!”回应了“大闹御马监”的“七字谜”。
改写的第六场,赋予了新的内容,时空也随之改变。我设计的具体环境是孙悟空奏凯归来,从战场到花果山的路上,山头上竖起“齐天大圣”的大纛旗,纛旗下设罗圈椅。四小猴在乐曲中挥舞刀枪,分念:“大王一鼓败强敌,撕破天宫鬼画皮。要把威名超玉帝,高竖齐天大圣旗!”起号角声,四小猴接念:“看旌旗招展,觱篥齐鸣,我家大圣,奏凯回山也!”起[急急风],众小猴各举旗帜,一小猴擎黄罗伞,孙悟空扎硬靠上。四小猴齐念:“祝贺大王,一战凯旋!”孙悟空以爽笑叫起[醉花荫],唱:“前呼后拥,威风浩,立旗号,齐天也那皎皎!排雄阵,砺枪刀,败瘟神,驱强暴。管叫他胆战魂消,玉帝折腰!按不住,怒气冲霄,蔑看天宫——”唱到此句,众小猴“圆场”排“骨牌对”,李长庚下场门上,诚惶诚恐地念一句:“李长庚求见大圣。”孙悟空“啊”了一声,接唱末句:“这老儿又来耍滑溜溜的圈套!”即吩咐众猴把李长庚“押到花果山前”。[急急风],“圆场”,孙悟空跃上罗圈椅,起[叫头]:“李长庚!你与天宫玉帝狼狈为奸,欺藐于我。又命哪吒挑战,败北而逃。此时又来作甚?你与我说!你与我讲!你要与我讲上来!”随着“讲上来”三字,在罗圈椅上做第一番惊险身段。李长庚唱[江儿水]:“蠢神太狂妄,玉帝无主张。来谢罪,拜请多原谅。”孙悟空止住他,念:“住了!俺老孙大量海涵,既往不咎。你来看!”随着“你来看”三字,又在椅上做第二番惊险身段,接念:“这大旗之上,标立何名?”李长庚忙说:“齐天大圣!齐天大圣!”孙悟空接念:“着!着!着!俺老孙大圣齐天,要与天宫分庭抗礼,你们服也不服?你与我说!你与我讲!你要与我讲上来!”随着“讲上来”三字,又在椅上做第三番惊险身段。李长庚装作惶恐的神色,叩拜说:“哎呀呀,大圣威名齐天,我天宫怎敢不服,怎敢不服哟!”接唱[江儿水]第二段:“秉洪钧,深孚天地望,这名号谁敢不奉上。”孙悟空笑着夹白:“哈哈哈,你们天宫,倒也知趣。”李长庚抓住机会,施展诡计,接念:“因此,我家玉帝下牒相邀,恭请大圣再上天宫。”孙悟空问道:“又来请俺作甚?”李长庚答:“一来与大圣赔礼,二来庆贺这齐天大圣的名号,玉帝设下蟠桃大会,遍请西天诸佛、大罗群仙,齐来瞻仰。从此,九天九地、四极八纮,俱仰大圣威名也!”接唱[江儿水]第三段:“愿把圣名揄扬,请驾光临,好叫诸天瞻仰。”唱完,奉上玉牒。孙悟空接过,略看,说一声:“起过了!”起[叫头],背供念:“噫!听这老儿所言,看此玉牒之请,说真便真,说假便假。这,这,这……哦呵有了!”抛玉牒,接着向李长庚念:“李长庚,俺老孙以君子之量,不度小人之心,俺就再上天宫,赴此盛会!”李长庚计已得售,急请同行,孙悟空以“还有小事料理”,叫他先走,李长庚还是坚请同行,被孙悟空以“忒啰唆了”驱逐而去。李长庚下后,孙悟空再起[叫头],对众猴念:“子孙们!李长庚请俺赴会,说真便真,说假便假,俺老孙怎能草率行事,再陷圈套!你等坚守灵山,提防意外骚扰!待俺用个隐身法儿,去至天宫,暗查一番,看个真假虚实,再作道理。”在众猴齐念“大王明鉴”声中,起[八声甘州]曲子,群舞亮相,闭幕。
改写这两场的目的,仍然是为贯彻周总理当年的指示。一九五六年的改本,第六场孙悟空仍唱传统的[醉花荫],不但遗留下孙悟空与天宫妥协的一面,也没有深刻地写出天宫阴狠的一面。这次改写,在突出天宫扫穴犁庭的阴谋同时,相应地突出了孙悟空的警惕性和反抗性。在这个思想的启发下,套用了《智激美猴王》三跃罗圈椅的技巧,塑造出孙悟空疾恶如仇的性格与纵横豪放的行动。
五、六两场既然改写,第七场的“闹瑶池”和“闹丹房”,自然要贯穿孙悟空的行动线。我尽量保留传统的技巧,改动了个别词句。这一场是写孙悟空径自来到瑶池,并没有上灵霄殿,用“背面敷粉法”,写出天宫诡计的落空。孙悟空面对瑶池的盛宴,与仙女几番问答,果然戳穿了玉帝请他赴宴的骗局。仙女下后,孙悟空起[叫头],念:“果不出俺所料,玉帝、金星又来诓骗老孙,真真可恼!俺不免把这瑶池盛宴,闹它个颠颠倒倒,吃它个干干净净,方消俺胸中恶气!”接唱的[喜迁莺],我把第一句“俺可也缘不小”改为“俺可也息焦躁”,以下的“且饱餐赤麟蹄龙肝凤脑……”几句,仍保留了原词。“圆场”变兜率宫景,孙悟空起唱的[刮地风]也改为:“虽然把瑶池恣意闹,怎能平这心头怒火缭绕!”盗丹的曲词,在唱到“赤葫芦闪烁光毫”后,加念白:“哦,原来是金丹!葫芦上还有封条!”看封条后,接念:“玉帝御用,玉帝御用!呀呸!不提玉帝,还则罢了,提起玉帝,心头火起!待俺将它饱吃一空!嘿,玉帝呀,猪狗!”接唱:“你独享禁脔真霸道!俺老孙啊,只当作炒豆儿嚼一饱,哎,炒豆儿嚼一饱。”
第八场“出天门”的[水仙子]曲词,也把“非、非、非,非是俺行乖巧,幸、幸、幸,幸遇得良机莫负却……”改为“非、非、非,非是俺行乖巧,恨、恨、恨,恨玉帝把俺来欺藐。怎、怎、怎,怎怪我贪饕无餍饱,闹、闹、闹,闹他个自添烦恼!”下接戏弄赵天君,接唱:“感、感、感,感隆情浩荡多叨扰,愧、愧、愧,愧不恭恕我轻佻。”字里行间,也有改动。
第九场又是重新写的,内容是天宫兵将围剿花果山后,幸得活命的小猴向孙悟空控诉天宫的残暴罪恶。[急急风]先上孙悟空,小猴内喊:“大圣慢走!大圣慢走!”急上,孙悟空惊问:“为何这等模样?”小猴念:“提起此事,恨、恨、恨煞人也!”接念[扑灯蛾]:“天宫忒毒狠,忒毒狠!诳走大圣剿山林,剿山林!”孙悟空惊怒:“啊?快快讲来!”小猴接念:“凶神恶煞既毒狠,风火雷霆更阴森!花果水帘恣蹂躏,刀砍斧剁烈火焚,烈火焚!我等奋勇冲敌阵,怎奈是群龙无首,溃败不成军,不成军!”孙悟空夹白安慰:“这也难怪尔等。”小猴接念:“可怜那弟兄们东逃西窜难全命,子孙们尸横遍野血淋淋。我……冒死前来寻大圣,快报此仇反天庭,反天庭!”孙悟空长啸一声:“咋!咋!咋!气煞俺也!”唱[杏花天]:“败北非因畏敌狂,中阴谋又添血账!”起[叫头],念:“好兄弟!你且速回花果山,召集旧部,重整山林,接应于俺,俺即刻打回天宫,誓报此仇!”急遽分下。下面各场,仍按原本。
显然,这次改动的内容,与《西游记》小说的情节出入很大。为了完整地表现孙悟空的彻底反抗性,较为深刻地暴露天宫的阴谋,在不违背小说主要情节的前提下,另起炉锤,似乎还是允许的。因为,小说的历史局限性和思想局限性被我们认识到以后,就会有一股强大的思想动力支持我们大胆地进行改编。
一九七七年谷春章演出《大闹天宫》的新阵容是:谷春章演孙悟空,朱秉谦演李长庚,张华森演玉帝,李欣演太上老君,景荣庆演李天王,曹韵清演天喜星君,王仲玮演马王,宋岩演哪吒,李可演二郎神,刘元汉演巨灵神,孔星垣演监正,刘鸣啸演监副。李光继谷春章之后,也排演了《大闹天宫》。他们除在国内各剧场蝉联演出外,还在法国、日本、朝鲜、加拿大、印尼等国公演,与当年李少春一样地受到国际朋友的热烈欢迎。
在我编剧的经历中,《大闹天宫》是修改次数较多的一本。一九五一年,第一次我与少春合改后,已在国际演出中受到嘉许。一九五六年,贯彻周总理指示,扩编为《大闹天宫》,又以新的姿态演出于国内外。一九七七年,谷春章、李光重排,我又在原有的基础上作了第三次较大的加工。每次修改,均有收获。我在实践中认识到,一个剧本,应当在演员与观众的鼓励和批评中,吸收健康养料,不断精雕细刻,以底于成。一般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实则戏曲又何尝不是“遗憾的艺术”!争取消除遗憾,必须胸襟坦荡地把自己所写的剧本看作是戏曲事业中的集体创作。为了尽美尽善,及吾生而数数改之,固所乐也;后吾生而得人数数改之,亦足乐也。
【注释】
[1]“肃反运动”在全国开展应在七月。——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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