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翁偶虹文集·回忆录卷:风云两度《云罗山》

翁偶虹文集·回忆录卷:风云两度《云罗山》

时间:2023-07-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为了营业圆满,继《野猪林》而蝉联演之,上座果然合乎理想。继《夜奔梁山》之后,我开始酝酿改编《云罗山》。远在十年前,我已幸运地改写了《忠义侠》为《鸳鸯泪》,经过考验,一直树立于京剧舞台上。现在,李少春谈出排演《云罗山》的意图,怎不使我心花怒放?我们在夜饭闲谈之际,有时两三天或四五天不谈编写《云罗山》,但是,偶尔涉及,少春必然有一个新的想法,用商量的口吻娓娓而谈。

翁偶虹文集·回忆录卷:风云两度《云罗山》

我在新中国实验京剧团编写的第一出戏是《夜奔梁山》。那是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的时候,因为《野猪林》的上座纪录超越了一般剧目,演员们都希望接演二本《野猪林》。后于“野猪林”的故事,自然是“林冲夜奔梁山”、“火并王伦”了。李少春的林冲,可以贯穿到底,而袁世海的鲁智深,则无法出现。我与他们研究的结果,只好由袁世海改演赤发鬼刘唐,在“火并王伦”的前后情节里,塑造出一个新的人物。提纲定妥,我用了五天时间,写好了《夜奔梁山》剧本。剧中的“夜奔”,全遵杨(小楼)派的“大夜奔”,上杜迁、宋万,上金枪手徐宁。林冲上了梁山,即接“三立投名状”,这一个单元是我着力编写的。按《水浒》原著,林冲头两次下山,未遇到过路行人,空手而回,招致了王伦的揶揄,第三天才遇到青面兽杨志。我在林冲头两次下山的场子里,加上了一个老农和一个青年木匠,通过他们对于苦难生活的控诉,不但博得了林冲的同情,任其自去,还增强了林冲的革命斗志,使他进一步认识到宋王朝的昏暗,坚定了“落草为寇”的决心。艺术上的处理是:第一次遇到老农,发挥唱工;第二次遇到青年木匠,发挥念、做;第三次遇到杨志,发挥武打。结束了这个单元,开展下面的“反间计”,先上刘唐“走边”,当场入店,醉酒诈死,描写刘唐的性格。再上晁盖、吴用、公孙胜、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也是当场入店,遇到刘唐,由朱贵接引上山。王伦虚与委蛇地敷衍之后,出于他的狭隘心肠,不但容不得林冲,更容不得晁盖一行,于是他耍了个小聪明,假造信件,命人故意投到刘唐住所,挑拨刘唐与林冲的冲突。刘唐盛怒之下,持信去找林冲,展开了一场“有戏”的矛盾。我初写这场戏时,安排的是对白与做表。在读剧本的过程中,少春认为可以适当地增加唱工。我根据这两个典型人物在典型环境中的行动线,不主张增添上板的唱,少春、世海未置可否,研究再三,少春说:“索性咱们来来,看唱什么合适。”于是少春素身演林冲,世海素身演刘唐,对唱着没有词句而有节奏旋律的唱,反复比较,[西皮原板]、[二黄原板]都不合适,最后决定还是唱[西皮散板],我就加写了十二句唱词,演出效果颇好。少春、世海排演新剧,常常用这种方法互相探讨,研几而精。林冲与刘唐对唱[散板],正是矛盾发展到高潮的时候,紧接吴用与晁盖等人上场,揭穿了王伦的阴谋,下面自然是顺流而下,水到渠成,结束在火并王伦的“断金亭团场”上。

《夜奔梁山》第一次演出是在天津河北戏院,那是少春的父亲李桂春经营的剧场。为了营业圆满,继《野猪林》而蝉联演之,上座果然合乎理想。后来叶盛章加入演出,我又把“智取生辰纲”的故事写成明场,由叶盛章饰演白日鼠白胜,加在“三立投名状”之后,“反间计”之前。虽然剧情火炽热闹,总感到场次繁碎,不如原型的《夜奔梁山》简洁干净。所谓“领异标新二月花”与“删繁就简三秋树”,风格不同,见仁见智。

继《夜奔梁山》之后,我开始酝酿改编《云罗山》。这是我青年时代最喜欢的一出梆子传统戏,与《忠义侠》同属于梆子“上八本”中的优秀剧目,都是通过深刻的内容、繁重的技巧,塑造出发人深省、感人至深的典型人物。远在十年前,我已幸运地改写了《忠义侠》为《鸳鸯泪》,经过考验,一直树立于京剧舞台上。现在,李少春谈出排演《云罗山》的意图,怎不使我心花怒放?回想我在幼年时期,看过梆子王小旺的《云罗山》,还看过他演的《雄黄酒》,那些甩发功夫、扑跌技巧,用当通神,如在目前。我仍然保持当年改编《忠义侠》的风格,尽量把王小旺的一切绝技,运用在李少春的表演艺术上。当我把这些想法征求少春意见的时候,他也眉飞色舞地表示:“只要您写出来,我就能演出来!”

那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初,新中国实验京剧团应上海天蟾舞台之约,到上海演出。少春夫妇住在后台三层楼的一间宽敞客堂里,为了来往方便,侧有斗室,请我下榻。“打炮”戏《连环套》、《打金砖》、《十八罗汉斗悟空》三天客满之后,即上演了《野猪林》,先声夺人,又预售了三天满堂,“一棵菜”的成绩,打下了连演连满的基础。少春还是照例地夜间吃晚饭,喝啤酒,饭后闲谈,直至次晨拂晓。我既比邻而居,自然饮无虚夕,而经常来晤的,还有石挥和周翼华。我们畅谈一切,有时也接触到编剧问题。少春自改编《野猪林》成功之后,对编剧兴趣颇浓,我也希望他既是表演艺术家,又是编剧家,自编自演。当石、周二公不在时,我便鼓励少春参加《云罗山》的编剧工作,他却坦白地说:“只要我能想出点子,我就参与一席。假若我没有什么新鲜的招儿,我绝不能滥竽充数。在演戏上,我是实至名归的主要演员,但是在编剧上,不能因为我是主要演员就包揽一切。编剧是一枪一刀的真功夫,是不是这里的事,明眼人一看便知。因人成事,虽然快意于一时,终究会戳破纸糊灯笼,落个话把,求荣反耻。”少春这一番谠论,字字出自肺腑,使我感动地想到,一位表演艺术家的本色,必须胸襟磊落,心地光明。像他这样以实事求是的精神致力于京剧事业,无怪他经文纬武,真体内充,老生宗余,武生宗杨,红脸、猴戏、斗狠、扑跌,允精允绝,得到内外行的一致赞许。

少春对于艺术,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追求,尤其是对于一部新剧,酝酿伊始,即不忘怀。我们在夜饭闲谈之际,有时两三天或四五天不谈编写《云罗山》,但是,偶尔涉及,少春必然有一个新的想法,用商量的口吻娓娓而谈。当我针对他的想法,给以辩驳或补充,他总是当时不加可否,声也不响地揭过不谈,而过了几天,他却又旧话重提,或接受了我的辩驳,修正了他的想法,或在我所补充的基础上再加补充。原来他秉性多思,思的范围又不仅仅限于他自己饰演的角色,而是从全剧的结构,联想到每一个角色的表演,把自己摆在全体角色之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台上过电,必须接火,接火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全剧中所有人的事。戏里安排一个角色,必有用他接火的地方。哪一个角色安得不是地方,火就接不起来,电也无从过起,整个的戏就会掉在凉水盆里了。”

我与少春的编剧交流,虽然隔三跳两,而我的写作进度,并无一日中断。我从幼年练习作文开始,每天若是不写点东西,总觉这一天过着不舒服,积久成习,迄未能改。我明知不征求少春的意见,凭自己的想法写下去,剧本完成之后,可能会有修改,甚至还要返工,但是宁可返工,我也要循序而进地写下去。也许,我与少春在艺术的看法上有些灵犀暗通的关节,往往从他口中的一句话,我就知道了他的目的所在,抽茧解箨,拆甲剥蕉,写出之后,恰恰是“英雄所见略同”。所以我们这出《云罗山》,尽管他所想到的新方案不甚具体,而我根据他的艺术个性,也能具体地写出来,有时使他拍案叫绝,有时使他默默不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局外人莫测高深,我却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拍案叫绝,是他谈得具体的地方,我也具体地写出来了;默默不语,则大多是他谈得不具体的地方,而又感觉到我写得非常具体。用他自己的话说:“您怎么写出来的?我想还没有想到这种地步!”

《野猪林》连演了两个月,共六十余天,七十余场(有时星期日也加演日场),报纸广告上刊出了“野猪林双满月之喜”,这在当时的剧坛上,其盛况是罕见的。

这时已接近岁尾,院方又与剧团订下明春续演的合同,贴出了上演新剧《云罗山》的预告。剧团则利用这个休整阶段,接受了无锡和南京的聘请,各演短期。

十二月正是旧历的“冬子月”,江南天气,阴雨连绵。我们在雨丝风片之中,先到无锡演了十二天。我与少春分住两个旅馆,距离较远,间断了《云罗山》排演构思的交流;只有在游览名胜的间隙里,偶尔涉及,但又被那烟雨湖山的美的魅力所吸引,自然是“今宵只可谈风月”了。我们饱览了鼋头渚、太湖、蠡湖、渔庄、梅园、惠泉山等各具风格的秀丽风光。我还曾一口气跑到三茅峰的上茅峰,眺望太湖的凭几三山,折服了我的学生唱花脸的萧德寅;又贪婪地揽看了无锡的著名桥梁“九弓十八箭”;还在菜市的旧书摊上,用很低的价钱,买到了原刻本《双报应》传奇。

无锡期满,顺赴南京。仍然因为旅馆的分配,我与少春分居两处。南京的名胜多于无锡,昼间揽胜,夜间演戏,更没有研究《云罗山》剧本的机会。只有一次,我与世海同进晚餐之后,散步街头,世海问起《云罗山》中他扮演的角色,我介绍了他所演的反面人物任彦虎,是一个豪门恶少、迫害穷人的典型。世海想在人物扮相上有新的创造,下意识地想到《艳阳楼》的高登,他很赞赏杨小楼先生当年演此剧时那种撒扇高瞻、颐指气使的气魄。当我谈到《云罗山》里的时空问题,他又意识到在剧中的腊尾季节,那就不能撒扇高扬了,他为此颇感到遗憾,于是竟搬出《借东风》里的诸葛亮为例:为什么他在数九天还可以轻摇羽扇?我解释了诸葛亮之轻摇羽扇,是从“羽扇纶巾”的典型上塑造形象,同时在《借东风》整个戏里,也没有表现天寒地冻的任何细节。而《云罗山》的剧情,主要是在天寒地冻之中,表现出白士永一家三代受到了比天寒地冻还要残酷的迫害。在这里,天寒地冻的气氛已提到了第一位,显然与任彦虎的“撒扇高瞻”就发生明显的冲突了。我又安慰他说,塑造一个新的人物形象,不是正好可以在环境和背景的制约下挤出点新鲜的点子来!我建议他不必因袭传统的手挥大扇,可以用眼镜代替扇子嘛!他笑了,说道:“任彦虎在脸谱上戴架眼镜,岂非天大笑话?”我解释说:“真要那样,也起不到代替扇子的作用。我所谓的眼镜,是根据明代发明的‘单照’而来。‘单照’很像一只带柄的放大镜,柄端有套索,挂在手腕上,用时,举到眼前,不用时,垂于腕下。昆曲《芦林》里姜诗的表演,就凭借这个‘单照’,创造出很多别致的身段。京剧里还没有使用过,你何不自我作古地利用这个新鲜的小道具,创造些花脸的身段?”他琢磨着我的话,不由自主地就动作起来,我鼓励他深思下去,便接着又说了一句:“你可以勾歪脸。”他听到“歪脸”二字,转动着他那大而有神、熠熠发光的眸子,拍手叫道:“好!勾歪脸!照眼镜的身段和神气就都可以使出来了!”在愉快的气氛中,世海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结束了我们的话题。

在南京公演的十余天中,绝大部分时间,我多半与团中同志谒中山陵、访灵谷寺、看无梁殿、游莫愁湖、登鸡鸣山、逛夫子庙、品茶白鹭洲、摘叶栖霞岭。尤其是在阴雨天气,我总是约上骆洪年,披上雨衣,乘黄包车到雨花台去寻觅雨花石子,所得虽皆俗品,而亲手挖掘,反增亲切之感。夫子庙一带,旧货摊鳞次栉比,瓷玩书画我也囊括不少。

《野猪林》公演之后,轰动了南京市,报纸上纷布花絮。有一家晚报竟刊出了“翁偶虹杰作野猪林”的消息,我心中十分不安。幸而在文化局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我郑重声明:“《野猪林》完全是李少春编写的,我只是参加了一些意见。”由这件事,想起前不久在上海公演此剧时,有一天在马路上,遇到了先后曾在黄金戏院和中国戏院担任经理的汪其俊,他劈头就说:“这次少春到上海,又亏了您编的《野猪林》,营业呱呱叫,钞票栲老老!”我再三向他解释,他只是摇头微笑而已。(www.daowen.com)

南京期满,已近岁暮,全团欢欣鼓舞地奏凯回沪。迎头看到天蟾舞台门首高高悬挂着新剧《云罗山》春节公演的预告,无声的鞭策,使我准备风尘少息,即与少春投入排演的实际工作。哪知席尚未暖,一个消息传来,骚动了整个剧团及天蟾舞台的全院演员!原来是那位约角的顾某,乘我团离沪之机,席卷了我团两个月演出的庞大利润,逃到香港去了。院方无人负责,怎能再谈续演?演员演戏,向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大家本来是热烘烘地抱着春节续演的兴奋之情而来,突遇这意外的一盆冷水,顿觉心灰意懒;又兼腊尾在即,人们很自然地兴起家园之念,都想赶回北京欢度春节。虽然天蟾舞台的本院演员一再要求双方自负盈亏,民主合作,少春、世海难却众情,本已初步应允,但是剧团的多数同志归乡之念已定,留沪之局难谐,终于筹措了一笔路费,全团人员分两批由沪回京。濒行,刘斌昆兄为我送行,共进猪肉春韭水饺,依依话别,他向我索取了《新蝴蝶梦》剧本,预备到苏州挑班演出。饭间,华香琳也赶到刘家,寒暄之后,她很失望地看着我,自言自语地说:“《洪宣娇》剧本流产了。”原来,我在去无锡、南京之前,华香琳曾托斌昆兄约我在她家宴会,席间,恳请我给她编写《洪宣娇》,我辞以居停纷嚣,难于动笔,她动议在国际饭店给我开一个房间。盛意难拂,便答应她从南京返沪之后,上演了《云罗山》,可以移榻国际饭店,满足她的愿望。不料事与愿违,天蟾局面的突变,不免使她的愿望也成泡影。

天蟾局面的突变,倒没有严重影响全团的奋斗情绪,而在回京之后,突变后又有突变,原来少春、世海为了意气之争,牵扯到“分红”问题,双方各持己见,势成僵局,既不能及时演出,《云罗山》自然搁浅。我就是在此期间,完成了程砚秋请我编写的《香妃》剧本。虽然我得此余闲安心写作,而社会上的舆论,都为李、袁分裂感到惋惜。不少戏友,接踵临门,询问消息,征求我的意见,我明确主张:李、袁应当永远合作。一天,世海来访,他问我:“我现在的地位,能不能自将一军?”当我肯定了他的艺术造诣之后,他便单刀直入地说:“您能不能捧我一水?我请一位文武兼全的武生,我也撑起大纛旗!”我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和少春,在目前的剧坛上,是二难并的人物,合则双美,离则两伤。我从京剧事业发展的前途设想,你们俩还是合作的好!”世海默然久之,最后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就怕他不肯让步。”我笑着说道:“意气之下,感情迷惑了理智。再容他一周左右,大家冷静下来,我保他到草厂胡同袁宅当面让步。”世海也笑着说:“这话,我也信。我们大爷(世海之兄袁斌侯)常说,翁先生真有两下子,不然,谁能和少春打这么长的交道!”世海去后,我便扮演了《将相和》里“虞卿”的角色,翌日到高碑胡同少春家里,为他分析了与世海合则双美,离则两伤的道理。少春仍然保持着他那沉静的本色,也慢吞吞地说:“这些道理,我都懂。就怕袁三哥不肯让步。”他们俩人的表态既然一致,“虞卿”就有戏可做了,我抓住机会,用“原场换时空”的编剧方法,伴同少春即赴袁家。少春、世海对坐在沙发上,不是怒目相视,而是泪眼互瞠,我有意识地体验这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感情,不开“锣鼓”,却用“长撕边”看他们怎样表演。足足有五分钟的工夫,少春首先滴下泪来,握着世海的手,说道:“三哥,您原谅我。”世海也湿润着眼睫,交互地握着少春的手,说道:“贤弟,你也体谅我。”我望着这两位天才的编剧家,居然把前两场的“不肯让步”,异口同声地化为“原谅!体谅!”展示内心,何其简洁!我这个扮演“虞卿”的,自然也要应变改词,不能再“翻瓤子”,便也学他们那种惜墨如金的手法,说了声:“都是误会。”少春、世海都笑了。为了敲定此局,我又补充说:“一切事找阎绪春商量,没什么不好解决的(阎绪春是当时剧团的经励科,负责经济上的分配)。”当时我们的话锋,很快地就转向演出方面,世海提议趁机改组,加入叶盛章,少春欣然同意。我又沿用“原场换时空”的方法,三人行打道海北寺街太湖叶宅。叶盛章参加新中国实验京剧团,早有动机,所以一拍即合。我们又研究了旦角的人选,我推荐了黄玉华,她艺术好,品质也好,可以长期合作,大家都很同意。即由张盛利到黄家聘请,玉华一口答应。另外,剧团还加入了武旦阎世善、小生兼武生李元瑞、老生耿世忠。盛章又带进他的傍角高盛虹和徐世宸。阵容扩大,剧目翻新,全团同志闻此消息,兴奋之情,不能自已。“打炮”戏上演了全部《连环套》,少春天霸,世海窦尔墩,盛章朱光祖,这在当时已算三绝。而少春、盛章续演的《三岔口》,以及《野猪林》中增添了盛章的李小二,盛章主演的《酒丐》中世海配演知县,更属锦上添花,观众欢迎之余,都说眼福不浅。

剧团重兴,自然把排演《云罗山》的计划提到日程上来。在剧本初稿的基础上,根据新的阵容,又有所改动。每天下午大家在高碑胡同少春住的西屋里聚会,参加者还有孙盛武、骆洪年、李幼春等。

梆子原本的《云罗山》,主要是写任彦虎在庙会上调戏白士永之妹白素莲,白士永据理而抗,触犯了任彦虎的“虎”威,继而发展到劫持白士永的父母,后花园逼婚不允,双双被戮;白士永携妻妹同逃,在北风凛冽、大雪飘扬的酷寒中,爬过云罗山,投奔他的表兄云尚吉;云尚吉再越云罗山,夜擒任彦虎,杀虎报仇。全剧的重点,安排在“庙会”、“庭责”、“过山”三场。我在上海改编此剧时,已然感到梆子原有的情节,未脱抢男霸女、鱼肉乡里的窠臼,我想在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的发展中深化主题,同时还要保留梆子原有的表演技巧。我和少春商定:任彦虎之迫害白家,不只是白士永父子两代,还要延伸到第三代——白士永的儿子。在第三代受迫害的过程中,更可以反映出地主阶级的残忍凶暴,被压迫阶级的悲惨痛苦。我们重新结构了全剧场次,从第一场起就要贯穿全剧的行动线。这样,剧本完成之后,已与梆子原本大相径庭,与其说是改编,毋宁说是新编了。

《云罗山》的第一场写任彦虎从京都返回故乡均州,他的父亲当朝首相任伯玉临别切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希望早抱孙儿,接续任门香烟。并谈到任彦虎的发妻蒙氏若不生男,任凭彦虎休弃讨妾。这里就埋伏下任彦虎迫害白家三代的主线。以下继写任彦虎妻蒙氏得到刁仆任郎的密报,生怕自己养不出儿子而失宠,找来她的兄弟均州知县蒙三靠,定计假装怀孕,蒙哄任彦虎,由蒙三靠设法偷来一个新生的男婴,以为己出。均州的牢狱里监押着一个飞贼刘小义,蒙三靠甘言相诱,唆使他盗取白士永家刚刚落生的男婴。男婴到手,蒙三靠为了灭口,预设埋伏,暗算刘小义。刘小义逃脱,既恨蒙三靠之狠毒,又悯白士永之遭遇,更悔自己为虎作伥之无行,蓄意报复,但又不敢出头露面。任彦虎则以为蒙氏真的生了儿子,即命任郎勒派各家佃户于弥月之期汤饼会上各献礼品,以为庆贺。当白士永看到任彦虎的婴儿就是自己的儿子时,不禁失声痛哭,扑前相认,蒙三靠生怕揭穿真相,酷打白士永,强迫他向任彦虎的“儿子”叩头谢罪;又传来白士永的父母,命他们献上女儿白素莲为婢。白家二老,厉声相抗,惨死在任彦虎的刀下。白士永忍气吞声,急携妻妹逃走,过云罗山,冻馁而僵,幸得猎户万雄飞以虎血相救,死而复苏。刘小义也随后赶到,控诉了任彦虎迫害白家三代的暴行,激起阶级的同情,众猎户在万雄飞的号召下,揭竿而起。除夕之夜,刘小义以献虎皮为名,赚入任府,里应外合,杀死了任彦虎和蒙三靠,歼灭了均州之虎,报复了阶级之仇。

全团同志听我读了剧本,都很满意。按剧派角:李少春演白士永,袁世海演任彦虎,叶盛章演刘小义,黄玉华演白妻方玉娇,李文英演白妹白素莲,李世霖演白父白守训,李金泉演白母,孙盛武演蒙三靠,李幼春演蒙氏,骆洪年演任郎,娄振奎演前部任伯玉、后部万雄飞,张盛利演哑巴老人。

梆子的《云罗山》,虽然绝响于北京舞台者数十年,而一般老观众犹有印象。京剧《云罗山》的广告一出,先声夺人,老观众希望在李少春身上再看到当年梆子小生王小旺的绝技,而新观众在老观众的口头介绍下,大多认为这是一出好戏,欲先睹为快。演出成绩,自然是连上满堂。剧中一切绝技,都从李少春的坚实功夫中表现出来,一时轰动了北京剧坛。天津中国大戏院闻风而动,立即派遣李华庭来京约请赴津演出。“红底子”的演出土壤上,又绽开了新剧之花,连演连满,欲罢不能,一期之后,又续一期。继《云罗山》接踵而上的新剧,已然内定为《将相和》。正在营业鼎盛,群情高涨之际,不料叶盛章与骆洪年偶因细故,发生矛盾,牵扯到全团的组织问题,又引起少春、世海之间的二次决裂,只得草草回京,剧团再度出现了分裂局面。

这次决裂的原委,经过我三访李、袁、叶,才知道问题很小而纠缠很多,我想再次扮演“虞卿”角色,说服“将”、“相”二次合好,却又深感棘手,只得暂且怀着惋惜之情,等待寻找机会。在主观上,我对于李、袁的“将相和”颇有信心,迟早之间剧团还要花开三度。利用这段空隙时间,我除了重修《将相和》剧本外,还为李少春、袁世海、叶盛章编写了一出《三好汉》,这是根据《水浒》素材,把史进、鲁智深、时迁三位好汉的故事综合在一起而写出的。预定少春演史进,世海演鲁智深,盛章演时迁。剧本尚未杀青,万子和登门相约,传世海的口信,请我到天津为谭富英、袁世海排《将相和》。对于这个邀请,我感到又突然又不突然。原来李、袁再次分裂之后,谭富英听说我已写好《将相和》剧本,悬而未排,就托万子和向我来讨取。我从剧本的演出质量来考虑,认为富英扮演蔺相如也是个标准的人选,宝刀应送烈士,不过,剧本是我为新中国实验京剧团编写的,首演权应属李、袁。再者,当时谭富英与裘盛戎的合作尚未实现,廉颇缺席,一时也不会排演。岂料如今世海随富英出演天津,动议排此,遣人面约,所以在不突然的情况下又感到突然了。由于思想上的矛盾,不能立诺,只得敷衍子和,约日再议。我正在左右为难,恰好少春来访,闲谈之余,提及此事,少春却很坦率地说:“谭先生要排《将相和》,是件好事,您可以为他排。他演是他的路子,将来我演是我的路子,毫无抵触。现在我与世海一时不能实现此剧,为什么要把一个好的剧本束之高阁?”一席话,感动得我直瞠瞠地望着少春,默想这样一位艺术高超的演员,又有这样一副光明磊落的胸怀,真是菊圃之瑞,梨园之珍!区区之笔,一定要辅之成业,定鼎中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来到天津,小培、富英父子殷勤招待,为我安排了清静的房间。按照富英的想法,我把《将相和》剧本作了三处改动:一处是删去了“庆功宴”,蔺相如在金殿对策时首次上场。一处是“过函谷关”的唱段,仍用刘鸿升当年演出的路子,唱[西皮导板]、[原板],唱词则将“人辰”辙改为“江阳”辙。一处是最后的“请罪”,蔺相如唱[碰板二黄原板]。富英为人谨慎,我了解他的心情,只用了一个晚间,全部改好。他对此非常满意,我趁势说道:“其实您的脑后音很充实,唱‘人辰’辙没有问题,不然的话,《空城计》的[慢板]、[二六],怎能那样的脍炙人口?”他说:“当年刘鸿升先生这一段‘人辰’辙,我只听过,没有学过,单凭听唱片,照猫画虎,未免欺世。咱们这出《将相和》是新编的,莫若再费您点笔墨,改个辙口,全剧的词句焕然一新,也算是我的创新。”他这种对艺术高度负责的严肃态度,正说明他那谨慎的性格并非泥古,而是在认真的前提下解放思想的。剧本改好,准备开排,却又发生了故障。原来当时富英剧团的阵容,首席花脸是刘砚亭,砚亭是刘砚芳的胞兄,专工武花脸,一向跟随杨小楼,扮演二路角色。钱金福逝世后,砚亭循阶而上,补充了钱金福的席位,扮演《五人义》的颜佩韦、《宁武关》的李虎、《铁笼山》的司马师等,颇称楷范。后来,他又锻炼出一条好嗓子,兼演架子花脸,马谡、黄盖、曹操等角色,演来也颇有特色。富英新排的全部《打渔杀家》,砚亭饰演倪荣,最后“劫法场”,他袭用《通天犀》的路数,颇收豹尾击石之效。这次排演《将相和》,是袁世海的动议,自然是世海饰演廉颇,屈砚亭于秦王。砚亭声称自己看过当年刘鸿升的演出,对于梅荣斋扮演的廉颇,很有心得,跃跃欲试。两个廉颇,相持不下,致使赋性忠厚的谭富英左右为难,几番磋商,满期已近,只得作为悬案,留待回京解决。

李、袁、叶合作的新中国实验京剧团,自演出《云罗山》之后,引起文艺领导部门的重视,希望剧团能排出更多更好的新剧。而停演两月之久,新剧阒然声寂,这当然又引起文艺领导部门的关怀。我回京之后,首先接到戏曲改进局副局长马彦祥的电召,继又承北京市文艺处负责人王颉竹来访,详询剧团停演的原委。马、王二同志为了京剧事业的发展,毅然代为斡旋。由彦祥同志出面,柬请李、袁、叶会宴于便宜坊。事先,我又扮演了“虞卿”角色,把戏改局和文艺处的关怀,详细地告知他们。在烤鸭席上,党对戏曲工作者的关怀,如春风化雨,感彻心脾。李、袁、叶那种百炼钢的成见,已在谈笑声中化为绕指柔了。一天云雾散,绚烂的朝霞,又映红了新中国实验京剧团前进的征途。即日受天津中国大戏院之约,赴津公演,决定在演出之暇,排出新剧《将相和》。

李少春、袁世海由“将相失和”而排演《将相和》,一时剧坛上传为佳话;而谭富英在北京也实现了与裘盛戎的合作,几乎是同时,他们也排出了《将相和》,佳话之中,又传佳话。我以《将相和》的编者身份,既参加了李、袁《将相和》的导演,又执行了谭、裘《将相和》的导演。与我厮熟的朋友们,竟也视此为我一生编剧中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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