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校友剧团”回京之后,在京的京剧演员都正以欢庆解放的激情,纷纷排演新剧。李少春、袁世海再顾茅庐,拟排我给“校友剧团”编写的《血泪城》,继之是叶盛章请我给他改编《五人义》,叶盛兰亦两次到我家来,请我给他排《鸳鸯泪》。但这一连串的编排工作,必须服从“校友剧团”的动向。恰巧此时,“校友剧团”因人事关系,暂时停演,才使我能够从容地满足了这些位朋友的要求。
《血泪城》是给“校友剧团”编写的,必须征得菊隐兄的意见,才能答复李、袁,势可稍缓。为叶盛章写全部《五人义》,是我久想改编的,于是我利用上午时间,研究资料,准备写作。至于为叶盛兰导演《鸳鸯泪》,却颇使我左右为难。因为这个剧目,是储金鹏的成名之作,而叶盛兰的艺术成就与舞台声望,已高于金鹏一筹,他若演出此剧,肯定金鹏这顶“穷生”桂冠便要拱手奉让于叶。虽然金鹏远离北京,一时不能回来,但是师生之情,根深蒂固,我不能移孤叶之花,增丛碧之锦。所以盛兰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时,我只是用“为什么不排《投笔从戎》”的提问来支吾他。可是,盛兰和我的友谊也是很深厚的,他出于内心,毫无隐讳地对我说:“多年来有许多朋友都建议我学这出《鸳鸯泪》,因为在传统戏里,‘穷生’这一行当只是处于宾配地位,真正以‘穷生’为主角而够一个晚会的节目,只有您编的这出《鸳鸯泪》。朋友们说,我的雉尾戏,有《群英会》、《临江会》、《凤仪亭》、《水淹下邳》、《辕门射戟》;唱工戏,有《罗成》、《监酒令》;扇子戏,有《得意缘》、《独占花魁》,昆曲的《惊梦》、《琴挑》;官衣戏,有《奇双会》、《玉堂春》;武小生戏,有《八大锤》、《战濮阳》、《雅观楼》、《借赵云》;而‘穷生’戏,我虽然演过《状元谱》的陈大官、《秦淮河》的安道全、《连升店》的王明芳,但究竟不是主角,而且篇幅也小。我现在已经挑班,应当有一出以‘穷生’为主的本戏,以成全我全能表演的阵容。您既然从我挑班时,就以全部《周瑜》的新作,襄助我立起大旗,还希望您玉成到底,满足我的愿望。”他这番理智加感情的陈述,使我无由拒绝,不得不也说出“对不起金鹏”的心里话。盛兰迎着我的话说:“咱们梨园行最讲信义,您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我虽然痴长金鹏几岁,可是论辈分,我们都是同年。他既是您的学生,那么我也应当是您的学生。老师对待学生,自然是一视同仁。您以学生待我,传授我这出戏,金鹏师弟绝不会有憾于师生之情的。”我一向敬佩盛兰的艺术,平时兄弟相称,往来久矣,我自然不会因为他这一席师事于我的话而就此飘飘然,但他这番话确也是句句出于肺腑,字字都表至诚,我怎能固执己见,不近人情,只好说:“既然说到这里,我想您的艺术,已然臻于大成,这出《鸳鸯泪》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我把本子抄一份送您,把轮廓说一说,您自己揣摩揣摩,演出来一定更有叶派的风采。”盛兰满意地欣然而去。不想过了一天,他又和张盛利来到我家,我以为他们是催促剧本,正要解释,盛利抢先说道:“叶四爷还是希望您给他‘撂地’说一说(“撂地”,即现身表演的术语)。我知道这出戏,有许多有‘谱’的地方,‘摸黑儿’、‘掳叶子’是不瓷实的。”盛利和我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当时他正是盛兰班中的管事。我知道这几句话是幽兰之言,出于利口,心里寻思着:势已至此!与其对不住两方,不如对不住一方了。于是,我答应亲身给盛兰说这出戏。时间定为每日下午二时至五时,上午则继续为叶盛章改编《五人义》。
从第二天起,每天下午我就到棉花小五条叶家说戏。从《鸳鸯泪》的周仁上场起,我一招一式地给盛兰说身段,他确是认真地学。有时,他在反复练习之余,也提出一些改动方案。不可否认,他对于京剧小生的表演技巧,精深渊厚,左右逢源,确能在原有的基础上升华一步。但有时他为了突出功夫,不免过犹不及地损伤了原有身段的中心意义,经我指出,他也接受而改正了。例如在“刺杀”那一场,描写周仁惊恐愤虑的复杂情绪,在唱到“忍不住驰意马向外窥探”之后,有一个右手持杯,左手颤指,高抬左腿而快速落步的身段,盛兰为了表现腿功,金鸡独立式地伫立如铸,功夫是显露了,但是与周仁这个人物当时的急遽心情却不吻合,我说明情况,建议他稍伫即落,他即默认了。“王四公错打周仁”一场中,周仁在[垛头]中的踢鞋、变脸,经过两天的排练,他摸透了这个绝技的诀窍,到第三天,我正庆幸他已准确地掌握了这个技巧,不料他却提出相反的看法,他说道:“这一招儿,我是从心里喜欢,可是我觉得太‘碜’了(“碜”是故意卖弄而又难看的术语)!是不是有损周仁的身份?能不能只踢鞋接鞋而不变脸?或者连踢鞋也不要?”我笑着问他:“您演这一场的周仁,是在怎样的一个典型环境之下?此时此地他是怎样的心情?应该怎样表现人物的这种心情?”他说:“蒙冤受屈,心情坏极了!”我说:“这还不够,应当追溯他是在遭遇过什么样的经历之后,才能定准他的思想感情。”盛兰默然了。我详细说明,周仁献出了自己的妻子替代杜娘子上轿,刺杀严年未遂,夫妻对面,周妻自刎而死,周仁反受了严年与凤承东的斥责与侮辱,精神上已然受到极大的刺激;这时又遇到不明真相的王四公,误认周仁卖友求荣,狠狠地打起他来。不言而喻,周仁此时的思想感情,已然达到了愤不能伸、冤不能辩、怒不能张、恨不能吐的极端错乱状态,因而驱使他的行动必然是耳目失聪,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做出些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乖张动作,令人啼笑皆非。这一个踢鞋变脸的身段,完全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表现出王四公一棍打下,周仁在急遽躲闪中甩落了鞋,用手接鞋时,恰恰鞋底触及面部,灰尘擦满了脸,然后转身亮相,做出一个腿屈、手指、目瞠、口张的呆相儿,这才能把周仁那怨愤冤屈积郁于心而又不能宣泄的心情,集中地表现出来。历来演出的效果,观众都是在喝彩之中而又擦拭眼泪的。经过多年的实践与考验,说明这个身段、表情,不是“碜”的,而是“美”的。美是美在骨子里,不在形象上,因为它能拨动观众的心弦,使观众更同情于周仁的遭遇。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盛兰似有所悟而仍沉默不语,他给我斟了一杯茶,又静坐下来,似乎要我继续说下去。我呷了一口茶,索性讲个痛快,继续说道:“您现在以小生而自将一军,无疑,您将为小生行创造出一个叶派……”他插了一句话:“不敢,不敢有这个想法。”我说:“客观存在嘛!将来叶派发展的趋势,是不以您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更静默了。我接着说:“但是,将来叶派艺术的形成,势必也包括‘穷生’在内。您是承认‘穷生’这一行当的特殊表演得叶派而更发展呢,还是把‘穷生’这一行当隶属于叶派之下,听候叶派来改造呢?”他郑重地说:“那更不敢!‘穷生’在小生行中早已根深蒂固,老前辈费了多少心血传给我们,我怎敢谈到改造?”我说:“‘穷生’这一行,不但在京剧里占有一席,在昆曲里,‘草鞋生’的地位也是和‘翎子’、‘扇子’分庭抗礼的。全部《锦蒲团》、全部《渔家乐》都是‘草鞋生’的代表作,相当于京剧里的‘穷生’戏。尤其是梆子里的‘上八本’,‘上八本’里的主角,几乎都是‘穷生’,像《忠义侠》、《云罗山》、《连城璧》、《双巧配》、《琥珀珠》、《火焰驹》,哪一出没有‘穷生’出色的表演、繁难的绝技?为什么梆子的‘上八本’都以‘穷生’为主角?‘穷生’从字面上讲,无疑是穷,不管他将来的结局如何,舞台上所表演的,都是普通的群众人物,所以这些剧目都是富有人民性的。京剧里的‘穷生’戏,虽不及梆子和昆曲那样的丰富,而前辈艺术家传下来的表演技巧却是丰富多彩的。您一向演出的《秦淮河》、《状元谱》以及《鸿鸾禧》的前部、《梅玉配》的中部,都是得到真传的卓越之作。您想一想,这些戏里的人物,有没有似乎‘碜’的表演和身段?”说到这里,我停了停,盛兰深深点头,在沉默中挤出一个字:“有。”我继续说:“传统的‘穷生’戏里,所谓‘碜’的身段和表演,是真‘碜’吗?恐怕也是不‘碜’而美,明澈地表现了人物的内心吧?”他又在沉默中挤出一个字:“是。”于是我总结说道:“既然您认识到将来的叶派,应当是精致地包括‘穷生’的传统表演技巧而著称于世,而现在我给您说的这些身段,都是传统的精华,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杜撰出来的啊!”谈到这里,盛兰释然,又给我斟了一杯茶,像暖风涣解春冰似的打破了沉默,兴奋地说:“您这些话真说到根子上,我完全明白了。我一定练好了这些技巧,如实地演在台上!不负您一片苦心。”我固然由于钦佩盛兰的艺术而尊敬他,亲近他,而在亲近之中,又与日俱增地敬佩他那诚实爽朗的品质、朴实坦荡的性格、从谏如流的修养,因而使我们的友谊更加深厚。这种友谊的深度,在我与程砚秋、周信芳、金少山、李少春等人的艺术交流中,也是循着这个逻辑而逐渐发展起来的。
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周仁每一场的唱、念、做、表,盛兰都熟练地掌握了。一切繁难的身段和技巧,如“威胁利诱”一场的纱帽翅,“激妻义代”一场的水袖,“生离死别”一场的眼神,“刺杀”一场的脚步,“被逐”一场的褪袖脱衣,“错打周仁”一场的踢鞋变脸、一条杖双望门、抚腿拖足的神气,“义烈千秋”一场的吊毛、抢背、左六旋右六旋的甩发,盛兰也都准确地掌握了。我非常惊异他的艺程速度,更加深了我对于他那天才横溢的敬佩。然而,在一个小插曲中,却又知道他不是仅恃天才,而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在我给他说戏的第二十天,马富禄来了。他进门就爽快地说:“我给学生请假来了!这些天,老师、学生都够辛苦的,今天我请您二位逛天桥,看宝三摔跤,吃爆肚儿,换换脑筋吧!”马三爷的盛情不好推辞,我正要征求盛兰的意见,他的夫人说道:“也该休息休息了,四爷这些日子,下午学,晚上练,真像中了魔似的。”至此我才恍然大悟,盛兰竭尽全力地学习此剧,他的夫人从照顾意愿出发,才请出马三爷替他请假的。于是,我们到了天桥,看了几场摔跤,在“爆肚石”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丰盛新鲜的爆肚儿。(www.daowen.com)
通过这个事实,我深信一个有突出成就的表演艺术家,在浩瀚的艺海里行舟,只要他明确方向,都是力鼓双楫而志达彼岸的。以叶盛兰当时的地位,似乎不必要也不屑于向我这样一个编剧者来学戏,而事实恰恰相反。他那严肃的态度,不只表现在他个人的刻苦攻艺,在生活上的约束方面也反映出来。他在学戏时间,偶有客至,无不挡驾;更不许他的儿女在旁观看,我只是在饭后才看得见他的儿女。那时,赫然显名继承叶派于今日的叶少兰,还只有七岁,刚刚才开始学戏哩!
叶盛兰的《鸳鸯泪》排演了,一切遵从原本,只加了一段上板的唱,由陈永玲演冯素蕙,刘连荣演严年,叶盛长演王四公,任志秋演杜娘子,贯盛吉演凤承东。第一天上演于三庆戏院,我特请田汉、洪深莅场指导,他们都很欣赏那些符合于人物而又是来自生活的表演技巧。戏毕,同至后台,致以赞语,盛兰却谦虚地说:“这些都是翁先生给我说的。”盛兰这种诚挚的态度,始终不渝。一九五四年他在中国京剧院重排此剧,改名为《周仁献嫂》。在第一次彩排之后,马少波副院长召开座谈会,梅兰芳院长是向来不喜欢第一个发言的,但这次却例外地劈头向盛兰说:“老四,我怎么没看见过你演这出戏?这是一出处处有谱儿的戏,不像是新编的呀!”盛兰仍是爽朗地指着我说:“这出戏是翁先生给我说的。”梅先生点了点头,望了望我,相对一笑。
《鸳鸯泪》排完了,同时,我给叶盛章改编的《五人义》也完成了,新写的剧本定名为《十三太保反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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