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头牌”演期结束后,院方约请了程砚秋。这时,演出于中国戏院的梅兰芳剧团,营业仍然鼎盛,又续一期,老生换了杨宝森,又加入老旦李多奎。梅、程的艺术成就,已如江上双峰,并插云际,此番对峙而阵,造成了楚汉逐鹿的局面。但是,中国戏院的座位仅及天蟾舞台之半,未能免俗的“客满”保证,使院方不能不从客观上有所考虑;同时,杨宝森的名气,已骎骎乎跻列于马、谭之席,梅既艳红,更得绿杨之助,自然是春色满园。为了增强程剧团的阵容,保证与梅剧团的每日双满,吴性裁实现了一个气魄很大的计划:除程剧团原有的角色如吴富琴、张春彦、曹二庚、孙甫亭、储金鹏、李四广、慈少泉等从北平同来外,原在上海参加新剧的角色如芙蓉草、刘斌昆、盖三省等,也与黄金戏院的麒剧团约定,兼演两方;就是多年辍演的原程剧团的老生王少楼,因故已离开程剧团多年的小生俞振飞,也聘请参加;另外还约来老生谭富英、小生叶盛兰、武生高盛麟、武旦阎世善,留下了花脸袁世海。统计当时参加演出的阵容,有两位老生——谭富英、王少楼,三位小生——俞振飞、叶盛兰、储金鹏,两位“二旦”——芙蓉草、吴富琴,六位丑角——曹二庚、刘斌昆、李四广、慈少泉、盖三省、梁次珊,花脸袁世海,武生高盛麟,武旦阎世善。戏码分派,程与谭“三七成”分演大轴,其他角色从剧目的实际需要,恰当地选用最好而又最适当的演员。鱼鱼雅雅地群贤毕至,派戏虽然不感困难,节目单和报纸广告上的名次排列,却大伤脑筋。唐大郎曾在小报上发表了一首律诗,有一联是如实写照的:“吴天厂把脑筋动,龚满堂将心肺挖。”吴天厂指的是吴性裁;龚满堂指的是龚之方,他是编排广告的里手,他作的广告,醒目动人,有些剧目,多因广告的魅力而诱致满堂,所以他荣获了“龚满堂”的雅号。广告要经过报纸的排版,还可以此借口向不满意的演员解释。而节目单则由院方专人排列,谁的名字字大,谁的字小,都容易引起演员的芥蒂。当时的戏曲节目单上演员名字的排列,还有个传统的惯例:主演者的名字,用粗体字横排,术语叫“躺着”;次要演员的名字,排成品字形的三堆,术语叫“坐着”;再次要的演员的名字,则直立排列一行,术语叫“站着”。从“躺”、“坐”、“站”三个字的区别上看,显然是有封建式的等级之分。对于主演,无话可说;有些地位相同的演员而“坐”“站”各殊,自然会流露出不满的情绪,甚至往往愤而辞班。这一期的天蟾舞台,偌大一支角色队伍,在排列名次上确是煞费苦心的。实则以艺为标,演员们也不会无理取闹,只不过是有些似乎善意而实近恶意的“捧角儿家”,掉三寸之舌,掀千尺之浪,调唆演员你争我夺。演出数日之后,艺术的实践,宣布了公正的裁判,争名夺位之风才逐渐平息。最突出的一个实例,是程与谭的“三七”大轴,并没有循议实现。一期三十六天,程的本戏,叫座力强,《锁麟囊》贴则狂满,《女儿心》后来居上,原有的《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虽场次逊于《囊》、《心》,满堂仍操左券,这些节目,当然是演于大轴了。只有两场,谭富英于大轴演出《战太平》,程砚秋压轴演出《玉堂春》。而在程的本戏之前,为了时间,为了拴角,倒演出了七八场《黄鹤楼》。原因是这出戏可以拴四个角色——谭富英的刘备、叶盛兰的周瑜、袁世海的张飞、高盛麟的赵云——他们所以心悦诚服地安然演出,固然是着眼于程剧的叫座力上,实际也是被程剧的艺术魅力所征服。谭富英和叶盛兰,每逢《锁麟囊》演出时,他们演罢卸装之后,就忙着赶到前台听“春秋亭”那一场,直到尾声,才回去休息。所以谭、叶二位都会《锁麟囊》的全部唱腔。谭富英有时还自拉自唱地浅吟低咏。
正因为程剧的叫座力强,他预定排演《通灵笔》的计划,虽和我几番商讨并议定改剧名为《天涯芳草》,排练时请我参加,但终于受了营业鼎盛的客观影响,迄未实现。程先生排练我编写的剧本,都是在上海完成的,我没有参加过,这一次相会沪上,机而又失,当然有憾于怀。不过,在我襄助龚之方、唐大郎编纂了《程砚秋图文集》之后,除了每晚到后台看一看程剧的演出,碰到满颊黑须的国画家张大千小谈数语之外,“浮生半日闲”,倒落得一身轻松,参加了一个很有意义的“京剧改革座谈会”。
“京剧改革座谈会”是田汉、洪深发起的。这时期,进步的文化艺术界人士云集上海,欧阳予倩、焦菊隐也从国外归来,京剧三大革新家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又同时演出,大好机缘,促成了盛大集会。座谈会每两周举行一次,地点在外滩文艺小憩俱乐部。参加者有田汉、洪深、安娥、欧阳予倩、焦菊隐、熊佛西、俞珊、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高百岁、吕君樵、李瑞来、周伯勋等。每期座谈内容,由安娥记录编写,发表于《新闻报》的特辟专刊上。当时提出的戏曲方向,是要达到“民族的、健康的、进步的”三个标准要求。每次散会,我总是和周信芳同坐一部双人三轮车回到市内,或是参加田汉、洪深临时动议的聚餐会。聚餐会上,气氛活泼,田汉有时也引吭高歌,唱一段他把那句“摆一摆手儿牵去了吧”改为“搌干了英雄泪牵去了吧”的《卖马》,周信芳唱一段《文昭关》,高百岁唱一段《跑城》,俞珊唱一段《醉酒》,我也助兴地唱一段《坐寨》或《审七长亭》。
这一时期,我认识了许多文化人士:阳翰笙、凤子、李健吾、赵景深、周贻白、唐槐秋、唐若青、黄宗江、黄宗英等;也有幸地看到田汉写的话剧《丽人行》,阳翰笙写的话剧《天国春秋》、《草莽英雄》,陈白尘写的话剧《升官图》,欧阳予倩写的新京剧《同命鸳鸯》(即《孔雀东南飞》,高百岁演焦仲卿,金素秋演刘兰芝,演出于兰心大戏院)。田汉、洪深非常活跃,不时组织鸡尾酒游园集会,谈天说地,交流经验。有一次,我和梅兰芳谈到京剧的板腔问题,我提出[散板]、[摇板]不容忽视的看法,并举铜锤戏《白良关》为例,即兴地哼唱了全出[散板],梅先生很感兴趣,与我约定,请我写个折子戏,全用[散板],他来尝试。还有一次,田汉笔走龙蛇,即席赋诗,写了个条幅。这年他已是五十岁了,大家都称赞他腕力犹健,他推了推眼镜说:“我不只腕力好,脚力更好!”欧阳先生笑问:“难道你要学万能脚,用脚腕子写字?”田汉先生并不回答,掷笔而起,三步两步,向亭外一棵大树走去,到了树下,双手援干而攀,脚跟用力,眨眼之间,登到了树的中间,大家拍手齐呼:“好了!好了!你的腕力脚力都好!请下来吧!”田汉先生依然不答,顷刻攀到树顶。这一个激动人心的生动插曲,敲动了洪深的灵机,他当场提议:大家为今年五十岁的田汉,欢聚一番。集会是在一个会馆里举行的。会馆里原有舞台,许多文艺团体自动地参加了演出,有评弹、大书、魔术、滑稽、歌曲、舞蹈,最后由淮剧团演了一出《关公辞曹》。这出淮剧演的是关羽归曹之后,曹操把女儿嫁给了他,关羽得知刘备的消息,经过几番周旋,才说服了曹女,辞曹而去。故事新颖,从未见过,由此又引起我的搜奇之心。通过洪深的介绍,我认识了淮剧的主演何叫天,谈了几次,才发觉淮剧有很多传统戏,与京剧和其他剧种的演法都有所不同,只因排戏困难,不能一一演出。侥幸在一次义务戏里,何叫天特意安排了一出《金沙滩》,酬我夙愿。果然,关目别致,表演繁重,与京剧、晋剧的《金沙滩》,昆曲的《撞幽州》,同中有异,别具风格。使我印象最深的是,杨家的七郎八虎奋赴沙场的时候,他们的妻子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八娘集体送别,互相鼓励,颇有激情。假若能再发挥慷慨的气氛,绚丽的台面,演来实不下于今天的《杨门女将》。
新雨既多,倾盖即繁。差不多每天都有各样的小聚或集体的盛会。“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在耳濡目染中,学习到了不少有益的东西,而最使我受到启发的,还是老友焦菊隐兄。菊隐在初创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时候,我曾协助他作过一个十余万言的“计划书”,其中有许多革新京剧的见解和措施。办校五年,打下了不同于一般科班而又具有科班实力的戏校基础。他此次回国,是在西欧考察戏剧、深研导演的丰富收获中,要实现改革传统京剧和发展话剧民族化的志愿。他多次强调京剧必须革新,也多次谈到回北平后要成立艺术馆,组织戏曲学校“校友剧团”,先把京剧的革新付诸实践。他知道我曾给戏校同学编排了很多新剧,希望我也早回北平,像当年协助他成立戏校时那样地协助他。我在原则上答应了他的要求,约以明年三月为期。我之所以不能即日辞班者,最大的原因是砚秋兄已透露了“再续一期,准备排演《通灵笔》”的消息,我当然不能舍程而去。
续演的一期,阵容大变,除程剧团重要配角外,只留下俞振飞和袁世海,另外约请李少春,与程砚秋双挂头牌。院方的这个计划,一方面认为李少春文武兼能,可抵谭富英、叶盛兰、高盛麟;另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周信芳预先估计到的重演《百战兴唐》。程砚秋在天蟾第一期的结束,恰在旧历腊尾,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春节上演,照例要加六个昼场,利用这六个昼场,连演《百战兴唐》,是稳操胜券的。据院方估计,只这六场满堂,就能把京角的包银捞回一半。以后的夜场,程演本戏于大轴,李少春演他的代表作《战太平》、《定军山》等剧于压轴,也是会“关铁门”的,营利可卜,遂成定局。
在“十大头牌”一期演后,少春不曾回平,而是遍游苏杭名胜,此时闻讯返沪,谈妥“公事”。还有一段时间,恰巧汉口约他,他便临时组成了一个剧团,轻装简从,赴汉演出一个短期。这个临时的剧团中,袁世海未能同行,花脸一席,我推荐了我的学生王玉让。玉让不负所望,在汉大红。
袁世海不甘寂寞,商得院方同意,与高盛麟仿照杨(小楼)、郝(寿臣)合作的挑班办法,演出十天。每场的节目,当然是亦步亦趋地规范杨、郝。在这短短的十天演出中,我却动了笔墨,帮助他们完成一场“冷戏”——《九伐中原》。《九伐中原》的重点所在,只是两出传统戏,一个是花脸的《红逼宫》,一个是武生的《铁笼山》,中间穿插着“姜维探营”和“司马师拜泉”。杨、郝演出时,是郝寿臣演前部的司马师,刘砚亭演后部的司马师,杨小楼从“起霸观星”起演姜维,李洪春在“探营”里演姜维。现在演出,问题不系于《铁笼山》和《红逼宫》的主角姜维和司马师,症结是“探营”、“拜泉”以及“逼宫”的配角,既无人会,也无本子。他们满以为买本《戏考》就可以参考排练了,哪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仍是没字碑。原来上海出版的《戏考》,并不是演员的私房真本,都是一些无聊文人看了舞台上演出的轮廓,以意为之,胡乱地填些戏词,滥竽充数。直到临上演的前三天,他们问计于我,我说:“你们为何不早说?《红逼宫》我演过,可以写出个‘总讲’来;‘拜泉’我看过,也可以背写一遍;‘探营’无人胜任,可以免去。保你们三天之后圆满演出。”我既然“驷马难追”地打了包票,自然又花了一个通宵的工夫,把《红逼宫》的“总讲”和“拜泉”的场子写出来,并参加了他们的排练。演出之日,高盛麟杨派风范,袁世海郝派嫡传,颇得好评。(www.daowen.com)
春节在迩,少春由汉返沪。阵容既变,《百战兴唐》的角色自然有所变更,新角色的“单头”早已发了,个别演员也向我熟习过,为了演出的圆满,大家又串排了一次。从春节首日昼场起,果然是盛况如前地连满了六场,院方目的已达,个个喜形于面。《百战兴唐》上演以后,我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参加排练《通灵笔》,但是程剧的叫座力依然保持每场狂满的势头,砚秋兄最初还把我约到他的住所,听他研究的新唱段,后来就逐渐地搁置下来。察言观色,我预料到《通灵笔》的排演又会因营业之盛而中断了。有一天,我遇到吴性裁,问他有无上演新剧的计划,他却老实地安慰我说:“春节理应休息,既然天天满堂,何必劳人动马?你老兄正好舒适地过一个春节嘛。”他这出于真诚的安慰,在我的感受上,倒像是冷水浇头!
人生是在不断的刺激中得到快乐的,好的鼓励、坏的打击,都可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驱散心情上的无聊。作为一个人,不能停留于“树欲静而风不止”,应当发展于风已静而树犹动,如此循环,就能感到一个坏的打击过去了,一个好的鼓励又接踵而来。实际上,打击与鼓励都是刺激,我在五十年的编剧生活中,就是这样厚颜戆戆地希望刺激不断地来侵袭我。当我正为《通灵笔》之不排而感到烦恼,突然接到署名吴性裁的请柬,默想我是院方的人,为何如此客气?刺激开始了!应约而至,席面上只有周翼华和周信芳,而又把首席的客位推让我坐,我似乎有些预感:刺激升级了!一巡酒后,性裁举杯向我说:“今天,一来酬谢你编排《百战兴唐》的辛苦,二来代达信芳的一桩心愿。周先生很想请你给他编戏,希望你不要推辞。”这几句话,不由使我想起了在法国公园周先生谈到的第二点。正是一个飞来的刺激,触引了我内心的兴奋,一时竟忘作答。翼华以为我仍有顾虑,接着说:“我们和周先生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横竖横的应该帮助他。翁先生不必顾虑在天蟾长期驻班,有什么好材料,尽管供给老牌(上海公称周信芳为“麒老牌”或简称“老牌”),我们也多看到一出好戏。”性裁也说:“赤裸的现实也是如此,你看我们班里的袁世海,不正是兼演于天蟾、黄金两院?你的材料多得很,适合老牌演的,就给老牌编,我们笃定拥护,绝无意见。”话说开了,我当然是欣然接受。酒余饭后,就和周信芳交换了意见,他仍然希望我给他先编一出“老头戏”。
从这天起,我享受着鼓励性的刺激,不时来到黄金戏院后台。周先生是承租了黄金戏院自办自演的,前台后台都归他组织。他的演出阵容,焕然一新,四梁四柱,也约了京角——旦角李玉茹、花脸袁世海、武生高盛麟、小生姜妙香、丑角艾世菊。开销自然增重,戏院座位又少,虽然每天满堂,毛洋只够开支,唯一的“彩头”,不过是戋戋的茶水之费。他一生以戏曲事业为生命,总是意不在利地忠实于演出。这一期,他不再演连台本戏,有些独立的新剧目,也尽量靠向传统,逸兴遄飞地联翩上演,如《赵五娘》、《十族恨》、《明末遗恨》、《徽钦二帝》,以及从连台《封神榜》里撷取的《姜太公》,我都得饱眼福。有一天,他上演《杨继业》,从“金沙滩”起,到“碰碑”完,饰演全部老令公,前武后文,照样用谭派声腔唱大段“反调”。他的精力充沛,艺术成熟,有时在歇场或候场时间,还在管事桌上与我闲谈。我看过《杨继业》之后,就像小孩子不懂眉眼高低似的赶到后台,倾诉了我的看法。他一边卸靠,一边听我滔滔不绝地说。我谈起山西梆子的《李陵碑》、《砸木笼》和《金沙滩》都有别具一格的穿插和演法。《砸木笼》的五郎骑神驴传旨,老令公遇赦,表现了宋主的昏庸。《金沙滩》的七郎斩龙,表现了七郎的英勇。而《李陵碑》的八郎送饭,更是画龙点睛,突出了老令公的性格,丰富了老令公的思想感情,深化了戏的主题。这一场是在老令公被擒拒降之后,萧太后把他放逐在荒凉的山谷里,降敌的八郎延顺闻讯前来送饭,老令公严厉地斥责了他的投降丑行,把送来的饭筐踢翻在地。八郎问他:“不食何以度日?”老令公答以:“吃草!”八郎说:“草也是北国所生!”老令公激昂地说:“我只吃向南的草,不吃向北的草,以表我的一点忠心!”八郎羞愧离去。老令公有一段“食南草”的唱段,在唱中穿插着大幅度的做、表,当年梆子名家彦章黑演来声容并茂,动魄惊心,所以这出戏有时也贴《食南草》。我联想到麒派风格,一定能升华这一段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统一的表演,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说与周先生听。果然,他非常兴奋地说:“好极了!这一段戏,下次演时,我一定加上,就请您赶快写出来!”说罢,又向在他身旁的文管事李长山、武管事李人俊说道:“以后翁先生来谈天,你们都来听听。翁先生对于梆子戏可熟了,说不定我的哪出戏里就能增加新点子!”李长山说:“翁先生提的这一点真恰当,咱们这出戏里,就上四郎、八郎,顺理成章,一点也不勉强。”原来,这出戏在“金沙滩”之后,有一场“萧后议事”,打朝的朝官里就有四郎、八郎。四郎由张月亭扮演,八郎就由李长山扮演。为了表示降辽,特用顶翎袍褂的扮相,四郎粘贴小黑胡须,八郎则是光嘴巴。
从此,我每到黄金戏院后台,信芳演戏,我就从幕后看戏;他下来,我们就在管事桌旁对坐而谈。我谈到梆子班的“上八本”、“中八本”、“下八本”,零碎地略谈了每本的故事情节。他似乎是在搜取材料,我就着重谈到几出“老头戏”——《女中孝》、《张保摔子》、《困雪山》、《日月图》,他都不甚满意。后来我又谈到影戏里《凤凰池》的一段“五柳居”,主角海瑞,不挂白髯,反而引起他的兴趣。这是一出关心民瘼的循吏戏,说的是海瑞视察河阳县,为了了解县令倪子祺的政绩,拉着他同扮为普通客商,暗察民情。他们在五柳居饮酒,酒店的主人许老,守口如瓶,不敢倾诉民愤,海瑞以酒为题,旁敲侧击,婉转启发,许老才把倪子祺压榨百姓,民不聊生的真实情况,面对倪子祺一一吐露。倪子祺愈感到尴尬,海瑞愈激发许老,这是一场很有机趣的戏。倪子祺回到县衙,命差役去捕捉许老。海瑞早有准备,当晚,海瑞与许老互换衣巾,背坐灯下,面壁向火,差役以为就是许老,捉到公堂。海瑞背倪挺立,理直气壮地有问必驳,倪子祺羞恼成怒,喝命差役按倒行刑,才发现竟是海瑞,倪子祺当然是无从置辩地认罪了。信芳之所以喜欢这个材料,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这样害民的官员太多了!应当有一位现时的海瑞出来惩治他们!”从他这严肃的态度上,使我更深刻地了解他,他不只是一位艺术大师,还是一位真正思想进步的艺术大师!同时,我也想到:文艺小憩俱乐部的“京剧改革座谈会”,正在无形地发挥力量!
几天以后,我们又一次参加了“京剧改革座谈会”,会后同车而归。信芳问我:“《五柳居》动手没有?”我以为他在催促,答以“明天就写”。他却笑着说:“我不是打‘急急风’,而是想缓一缓锣,换一场戏。”我问:“想到了什么好材料?”他说:“《列国》上的乐羊子怒啜中山羹。”我说:“是个好料儿,可惜又不是‘老头戏’。”他说:“有办法。从剧情上看,乐羊子以逸待劳,围困中山,相持数年,结果是大义灭亲,忍痛吞吃了敌人送来的亲子之羹,心情上受到沉重的打击,会使他容颜衰老,须发变白,后部可以换白髯口。改换白髯后的一切表演,自然按‘老头戏’的路子处理了。您看如何?”我默许他的看法很对,不觉已到市心,下了车,他看我似乎还有话说,就请我同去新雅吃晚饭。餐桌上,我谈到这个戏的中心表演,不只在怒啜中山羹,后部戏里的“赠简”,更是有意义的关目。他颇有所悟地说:“对啊!这一场用背面敷粉的方法,写的是乐羊子和夫人的各自心情,从而表现了魏文侯的知人善任,正是生旦的重头戏。”会心相契,欣然约定,即写此剧。
这时,程砚秋、李少春的一期早已结束。继演者是童芷苓,她有她的独自剧目,上座成绩很好,无须我编排新剧。我正想利用这一期的机会,编成《中山羹》,不想继童芷苓而演者是从东北约来的唐韵笙,周剑星瞩目于我的新型连台本戏,要在唐韵笙的演期中实现。我才写了两场《中山羹》,唐韵笙率领他的配角李刚毅、王少伯等,以及从北平约来的张云溪、张春华、宋遇春,从天津约来的赵晓岚,就上海聘请的赵松樵、于素莲、李宝奎等,三山五岳的英雄齐集沪滨。洗尘宴后,开始商议编写新型连台本戏《十二金钱镖》,戏幅既大,时间又紧,迫使我不得不停写《中山羹》,为阿堵而赶铸金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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