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津回平,李世芳设宴接风,请我再给他编写一本新剧。我用了一个月的工夫,阅读资料,组织剧情,仿《桃花扇》之例,把明末的陈圆圆、顾横波、葛嫩娘三位奇女的故事贯穿起来,写明末亡国之惨,巾帼抗敌之雄,定剧名为《明末三奇女》,李世芳前饰陈圆圆,后演葛嫩娘。剧本写成,已是三月下旬,正付排练,这时上海的吴性裁新组成大来公司,联合了卡尔登的周翼华,中国戏院的孙兰亭、汪其俊,共舞台的周剑星,同时经营三个剧院——天蟾舞台、中国戏院、共舞台,他委托刘铁林、何海生在平约聘了袁世海、张云溪、张春华、陈永玲、胡少安等,赴天蟾演出,同时也请我到上海编排新剧。这时,平沪铁路已不通车,一部分人员经由大沽口搭乘轮船,一部分演员则在北平直接乘坐飞机,我也是乘机而飞的一员。但是飞机票很不好买,接到包银之后,等候了两个多月,还未成行。在此期间,张云溪、张春华、袁世海等已然在沪上演,我的学生王玉让从上海给我寄来报上登的广告,报上竟用大号粗体字把我的名姓和演员一同大作宣传,并给我加上个“编剧圣手,幕后英雄”的头衔,看后忍俊不禁。直到初夏的六月中旬,才由约角人送来机票,冒暑而行。那时的飞机,还要在青岛停留一时,一上一下,眩晕难撑。到了上海,演员们早已演过了多半期,我又休息了几天,只排了一出旧作《美人鱼》,以致戏院门首先期张贴的预告剧目如《百鸟朝凤》、《琥珀珠》等,均未实现演出。
一期演完,调整阵容,又约来李少春、李世芳、叶盛兰、叶盛章、叶盛长等,号称“十大头牌”。同时也请我长期留在上海,担任天蟾舞台的剧务主任,我婉辞了这个职务,只答应编写新剧而已。那时大来公司所经营的三个剧院,共舞台仍循旧例,上演彩头连台本戏,由赵如泉主演。而此时的中国戏院,已约梅兰芳演出。梅兰芳在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已演过一个短期,全是昆曲。此次演出,由北平约来了他的老搭档萧长华、姜妙香、刘连荣、王少亭、姚玉芙、李春林等,老生则约了王琴生。梅兰芳先声夺人,中国戏院的座位又少于天蟾,上座率自然是十拿九稳的满堂。而天蟾舞台方面,虽然人才济济,究竟是资望有殊;天蟾又有三楼的站票,只要能挤立看戏,售票向无定额,非卖到四千人不能算是客满,一般演员都说天蟾舞台是个“没有良心的馆子”,满堂之难可知;何况如今又是与梅兰芳打对台,除非在剧目上出奇制胜,否则不能打个平局。所以天蟾第一天“打炮”的戏码,也就煞费研究。吴性裁为此特在他家约请我和周翼华、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叶盛章、李世芳等便酌,酒酣耳热之余,乘兴各抒己见。世海、盛章的心理,主要是咈嘘世芳,因为世芳冠于“四小名旦”之首,又是第一次来上海,必须夺得锦标,大轴一席,笃定世芳。大家心照不宣,循迹而思,你言我语,互相启发。结果议定:开场之后,即上演叶盛兰、叶盛章、陈永玲、叶盛长的《金石盟》,由叶盛兰演石秀,陈永玲演潘巧云,叶盛长演杨雄,叶盛章演“盗王坟”、“巧连环”的时迁。接下来就是《盗御马·连环套·盗双钩》,由李少春演黄天霸,袁世海演窦尔墩,叶盛章演朱光祖。大轴是李世芳、叶盛兰合演全部《奇双会》。等于三台大戏,一台演完。如此戏码,如此演员,广告一张,不免轰动了整个上海滩,顷刻预售即满,向隅而望洋兴叹者何止两个满堂。上演之日,煊赫异常。吴性裁为了酬谢大家派戏之巧,每人致酬一百万法币,以助余兴。
我既担任了长期驻班的编剧,凡是剧本上动笔的,自然都属分内之事。李世芳上演了我编写的《天国女儿》,由叶盛兰演石天禄,袁世海演石达开,叶盛长演马秀才,马世啸演黄典英。叶盛兰上演了我编写的《周瑜》,由李世芳演小乔,陈永玲演大乔,叶盛长演乔玄,班世超演七七儿,袁世海演关羽。根据每个演员的特长,剧本上都有些小的增删。盛兰虽然是小生挑班,却红于世芳,大轴经常上演他的独有节目。一九四五年我给他编写了《周瑜》之后,因为组织“校友剧团”,没能实现给他编写《罗成》的诺言,当时他特请王连平兄攒而成戏,演出虽然叫座,但他总觉得场子平庸,只靠最后一场的“叫关”,凭他那“龙、凤、虎”三音俱备的嗓子,唱[二黄唢呐]和[西皮调底],赢得观众的赞赏。此次来沪,计划准备再演,他先把剧本送给我看,用他的话来说是“请我点睛”。我指出剧本的症结是“主题不够明确,场次有些合掌”。我认为这个戏不能定名为全部《罗成》,只能叫全部《罗成叫关》,因为剧中的主线是写罗成忠于李世民的统一事业,目无二主地效命疆场。而李世民恰为他的长兄建成、三弟元吉所嫉,宫廷内的政治斗争很复杂,终于酿成玄武门之变。在他们兄弟争夺王位的斗争中,建成、元吉一次又一次地计害世民并剪除他的羽翼,如《宫门带》之诬陷李世民,《御果园》之重演三跳涧,《披麻拷》之迫害尉迟恭。传统戏的《罗成叫关》,就是描写罗成牺牲在建成、元吉剪除李世民的羽翼的斗争中,主题是揭露封建时代的统治集团为了利己的阋墙之争,而不惜置忠心为国的志士于死地。全部故事有源有穴,矛盾的焦点是在万字山试马计害李世民的时候,恰被罗成制服了被建成暗刺毒针的疯马,从而解救了几乎被颠簸致死的李世民,致使建成的又一次阴谋毒计破灭于罗成之手,因而迁怒罗成。继而借苏烈兴兵犯界之机,嗾使元吉挂帅,并假作善意地保奏罗成为将,协助元吉御敌,实际却是授意元吉,驱罗成死于苏烈的铁蹄之下。罗成不知阴谋内幕,以保卫国土的赤诚,酣战苏烈,旗开得胜,反受诬责。元吉竟至无理地驱使罗成:一不许身披铠甲,二不许率领兵将,三不许饮食休整,单骑一人,杀不退敌兵,不许进关。罗成虽然识破了元吉的真面目,但仍矢志捐躯,忠烈报国。因而在他预感死期即近的前夕,叫关修书,让他的义子罗春致书李世民,为他申明报国之志。罗成是封建时代的牺牲者,在他的思想上,深深地打上了愚忠的烙印,当罗春为他不平,说了一句“反上朝廷”的话,他还怒斥罗春:“罗家本是忠良后,岂肯造反落骂名。儿若再提造反事,银枪之下命归阴!”结果,罗成终于懵懂地丧命于淤泥河乱箭之中。整个戏给人的启示,应该是在批判罗成的愚忠思想上,肯定他那为国杀敌的壮烈行动。然而盛兰原来演出的剧本,却并没有把这一点充分地描写出来,只是在元吉的表白中稍有叙述,草草而过,使观众只看到一个“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简单故事,因而罗成的悲剧气氛,自然感到淡薄,不能使观众荡气回肠,触目惊心。至于在场次的安排上,前部也只不过是一般的“坐帐”、“起霸”,中部的“立功受责”、“强命出战”,还可以发挥一些技巧,而后部的“巡城”,由元吉唱“二黄导、碰、原”,则与“叫关”的[唢呐二黄]不但在形式上明显地合掌,同时也看得出来纯粹只是为演员垫场休息,不是为高潮而蓄势。我把这个戏的主题思想和故事的完整轮廓,详细地与盛兰谈出来,他非常同意重新编写。但是戏院方面为了争取观众,早已把演期公布出去,写虽然写得出来,排却是来不及了。还是盛兰想了个折中的从权办法:先不改动前部,仍按原本演出,只有“巡城”那个合掌的场子,他早已不惬于怀,况且这次上演,元吉由袁世海扮演,那时袁世海的嗓子唱“二黄导、碰、原”还感到吃力,为此,盛兰决定请我先改这一场。演期在即,我熬了个通宵,重新写好,第二天就开始排练。为了发挥袁世海的念白、做、表,剧中又增加了一个角色——马三保,由叶盛长担任。这一场,写马三保随军押粮,他看到元吉那样无理地迫害罗成,出于义愤,当帐质问;元吉施展狡猾伎俩,舌剑唇枪,针锋相对地互相辩驳。世海的白脸戏揣摩极深,做、念功夫又极精湛;盛长也素以马派念白戏见长,称得是铢两相称,演出的效果,于筋节处均有反应,不下于《四进士》的“二公堂”。我在这一场的结束处,还特意加上一笔“警告”罗春——元吉明白地告诉他:“你若念在父子私情,私自开城,放罗成进关,等于全家谋反,灭门九族!”这个小关节,一方面铺垫了“叫关”的紧张气势,一方面也交代了罗春为什么敢于提出造反而不敢开城的原因。这些增补,在演出之后,都得到观众和演员的赞许。当时盛兰兴奋异常,他还催促我把前部“万字山试马救驾”赶写出来,期成全璧。
驻班的编剧,如同是机动经营的饭庄,既要做成桌的宴席,也要做应时的小卖。《罗成》剧本的修补,就是应时小卖之一,小卖虽小而应时必需。于是,应时而来的又有一出《雅观楼》。《雅观楼》也是叶盛兰的代表作之一,全部唱昆曲,他学于程继仙,一时无两。这出戏演的是残唐五代的李存孝勇擒孟觉海的故事。上海的演员也有演这出戏的,最早是连台本戏《石头人成亲》,其中就包括了这一折。后来盖叫天的哲嗣张翼鹏单演此剧,也宗昆路,唱全套[端正好]曲子,但扮相和技巧都改变了。盛兰演的《雅观楼》,还是京派老路。为了增强阵容,扩展剧幅,我不但主张加上“哭尸”、“赌带”,还要加上“五龙二虎锁彦章”,由盛兰前饰李存孝、后饰史建唐,袁世海前饰朱温、后饰王彦章,叶盛章饰郭雀儿,李世芳饰刘妃。当年黄润甫黄三先生演“哭尸”、“赌带”的朱温,他那上楼下楼的身段,唱、做并重的曲子,赌带夺带的神气,始终没有人继承下来,我真希望世海能够承前启后地传下这一折精彩的表演。我又想到,传统戏的《双观星》绝迹舞台者多年,大段唢呐腔也濒于失传,盛兰擅唱[唢呐二黄],饰演史建唐,自可不必拘泥于传统戏史建唐与高行周的“双观星”,而采用川剧和豫剧的路子,改为史建唐独观星象,以发展京剧小生的独立唱段。同时也想到山西梆子的《苟家滩》(原名应为《勾甲疃》),正是同样题材,以花脸王彦章为主角,“看兵书”一场,利用脸谱上的金绿蛤蟆,唱中有做,做中有技,出神入化,非常精彩。我曾三次看过山西梆子名净彦章黑的表演,他之所以名为“彦章黑”,即由独擅此剧而来。他的表演技巧,我已默记于心,并早有意把它翻成京剧,得人演之。基于这些想法,我兴高采烈地谈出我的设计,期诸实现。哪知当我提出此议时,却出乎意料地遭受到阻挠和打击。他们认为我的设想太丰富了,丰富到腻了胃口。他们的理由是:盛兰的声价,正是如日之升,只一出京朝派的《雅观楼》就可以上两三个满堂,何况再加上“哭尸”、“赌带”。“五龙二虎锁彦章”虽然与《雅观楼》衔接自然,但是主要演员卸而再上,颇耗精力,何况配角又多,排练繁难,劳师动众,得不偿失。目前营业正在鼎盛时期,何必老尺加一!听到这些反映,颇使我反躬自省,处世圆滑,看来势不可免。既然长期驻班,按月拿到包银,何必兢兢业业地去锦上添花,反落个自讨无趣。我不认为这是当头棒喝,反认为是灌顶醍醐。不过,个性难移,痴且不讳,今天想来,那两年驻班上海,无形中虚掷了两度春秋。
一期演毕,院方认为李世芳的叫座力不强,拟改约李玉茹,并增约马富禄、郭元汾等,加上固有的主要演员,仍称“十大头牌”。李世芳离沪之前,曾来九福里向我辞行,我鼓励他说:“你的表演、扮相都好,只是嗓音还差些。你号称‘小梅兰芳’,恰又与你的老师梅兰芳对台,相形之下,未免减色。你回去以后,还须锐意吊嗓,卷土重来,我保你一战成功!”世芳也不无感慨地说:“盘根错节并不难,天时地利却不易。我一定刻苦攻艺,静以待时。可惜您在上海久驻,不能回平亲自给我排《明末三奇女》。”说着,不禁泫然泪下。当时我以为他只是出于惜别之情、排戏之诚,动于中而形于外,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他乘坐飞机返平,即失事于青岛,一个天才横溢,思想进步,艺术上大有前途的好青年,竟夭逝于风华正茂之年。当我听到他的噩耗以后,不觉淌着眼泪回想起他来辞行时的情景,难道真应着唯心论者的“时也,命也”那句不可理解的谬论?及至他的挚友张盛利在青岛为他收尸回来之后,我们相遇于梅公馆,盛利告诉我:“世芳得到的机票原不是那一天的,他因为回家心切,和另外一位乘客换了机票,不想反而出事了!”我瞠目不语,又呆呆地回想着世芳辞行的情景,梅先生以为我痛极而痴,安慰我说:“翁先生,您不必为世芳过于伤心了。这也是命啊!希望您写点东西纪念他。”我听到梅先生又提起“这也是命啊”几个字,更引起我的联想,回到九福里阁楼,当即搦笔写诗四绝:
(一)
女儿生不伴梨花,数尽梨花日已斜。
漫道前程无限好,白云不恋赤城霞。
(二)(www.daowen.com)
幽兰一息有孤芳,摹到兰亭意不扬。
十二年来王者相,李家天下竟辞王。
(三)
犹记童年霞举时,望梅梅竟玉成之。
乱离前后梅无恙,反折梅园李一枝。
(四)
果然小戏游天国,壮志无忘梦泰州。
大渡河边残月冷,可能人月再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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