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办了四十余年的“富连成”科班,和我早有渊源。“富连成”前身的“喜连成”,是一九〇五年叶春善先生在六大弟子的基础上,接受了吉林富商牛子厚的投资举办起来的。一九一二年冬,牛子厚因家族争分家产,无法兼顾,让与外馆富商沈玉昆接办,改名“富连成”。沈玉昆之弟沈秀水,喜爱文学,和我早定文字之交,时相过从。一九三四年,沈秀水经营的万荣祥银号,经理囊括存款潜逃,银号倒闭,涉讼破产,迁居西直门内黑塔寺胡同二十四号,广厦宏宇,人少房多,邀予结邻,时为一九三九年之秋。这时我在中华戏校编写的《美人鱼》、《鸳鸯泪》等剧正陆续上演,与“富连成”角逐剧坛,已着先鞭。按常情讲,秀水经营“富连成”,我任职于戏校,在营业竞争上,壁垒分明,势属对立。而秀水胸襟阔达,毫不介意,戏校凡有新作,他无不先睹为快,看后月旦得失,颇有见地。当时为“富连成”编写新剧的吴幻荪和景孤血,也是秀水的文字之交,而他们与我的友谊,更早于秀水。在他们编写《棠棣枯荣记》、《闹花灯》、《普天乐》、《混元盒》等剧的过程中,我曾暗中协助。尤其是《混元盒》一剧,孤血没有看过全部,脉络情节,不甚了了。我在十岁左右,每逢五月端阳,先父必带我去听《混元盒》,年复一年,得窥全豹。同时,先祖母逢整寿演京剧,逢散寿必演影戏,北京的滦州影能演全部《混元盒》;而京剧的《混元盒》,有些情节也是从影戏里移植的。原因是当年俞菊笙创排此剧,是通过升平署太监的关节,从南府偷出《阐道除邪》的“总讲”,翻为昆乱“风搅雪”的京剧,演到第三本,事被上峰发觉,严控“总讲”外传。俞菊笙不得已,转从影戏《混元盒》的情节里掇拾穿插,完成全部。所以京剧《混元盒》的精华部分,十之七八均移植于影戏。我经过十几次的祖母散寿,饱看影戏《混元盒》,所以对它非常熟悉。孤血改编此剧的第一本,我不但帮助他打了详细的提纲,还提供了“二十八宿”、“五雷神”、“九妖”的扮相和脸谱。当时“富连成”的总教习是王连平,他指挥学生,照谱扎扮。“金花聚妖”、“二十八宿朝玉帝”、“五雷飞天”等场,曾摄影宣传,内有刘元彤扮演的金花娘娘、李元芳扮演的红锦夫人、孙元彬扮演的金头大仙、殷元和扮演的室火猪等。首演之日,上座满堂,孤血逸兴遄飞,频呼:“凭这台扮相,就应当上个满堂!”孤血是研究戏曲美学的,他虽先我而逝,此语依然在耳。
一九四〇年中华戏校停办之后,我忙于组织“如意社”、“颖光社”两个剧团,又为许多演员编戏,秀水兄几次请我参加富社,实难兼顾而婉辞。一九四四年,富社由叶春善先生次子叶荫章主持业务,其兄龙章襄助一切。他曾看过我编排的《百鸟朝凤》,久有请我为富社学生排演此戏之意。恰值这年年尾,长安戏院已约定话剧团从春节之日起上演话剧《狂欢之夜》,西城没有京剧演出,哈尔飞戏院已由杨朝华接办,改名为“大光明”,杨朝华挽请《三六九画刊》的编辑哈杀黄替他聘请一个长期演出的京剧剧团。杀黄转商于我,我便建议约“富连成”上演夜场。当时叶荫章在基本同意的原则下,还提出了两个要求:一、请翁先生参加富社排戏;二、先排《百鸟朝凤》,续排《十二堑》和《美人鱼》。我为了大光明和“富连成”两方面的长期合作,毅然应允。双方达成协议,由四五年旧历春节初一起,每夜上演。大光明的座位仅七百余人,又兼西城的京剧演出只此一家,场场客满。过了初十,荫章凭他的多年经验,意想到灯节以后,必须有新剧上演,才能保持客满纪录,即促我赶排《百鸟朝凤》。排戏之前,他还要举行拜师典礼。我以中华戏校为例,婉言谢绝,他却说:“这是‘富连成’几十年的传统规矩,不举行隆重典礼,何以示尊师之诚?”我说:“中华戏校‘德’字班的学生,有的只比我小几岁,也没有举行过拜师之礼,而我们相互之间感情却也很好,他们也毫不含糊地尊我为师,何必在形式上认真?”他郑重地说:“师道尊严,必须在祖师爷面前虔诚地表现出来,这不仅是学生一方面的问题,也有属于您这位老师传授技术的问题。”我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只得接受了这一次封建式的拜师典礼。
那时,富社社址在虎坊桥路北(即现在的晋阳春饭庄)。外院南房五间,是办公室,里院高搭铅板棚,是学生练功、说戏的大课堂,棚间还悬着一个轴杆,是叶盛章排演《酒丐》时特设的。后面有一座小楼,楼前一座拱桥式的两通台阶,楼里供奉着祖师爷,楼外平敞,是社长训话的地方。拜师之日,龙章、荫章陪我到前院办公室略坐,学生齐队之后,请我登上小楼,由大师兄雷喜福举香,喜福兄先向祖师爷叩首,我再向祖师爷叩首,然后走出小楼,肃然正立,全体学生恭恭敬敬地向我磕了三个头,龙章把一副戒方和一个红纸包着的束脩包儿,恭敬地举过头顶交给了我。接着由喜福兄向全体学生训话,社长叶荫章训话,我也说了几句勉励学生用功的套语,那时还没有鼓掌的习惯,拜师典礼是在极为严肃的气氛中举行完毕的。我还记得那次拜师的学生中有谭元寿、杨元才、周元伯、陈元昌、冀韵兰、高韵升、曹韵清、甄韵福、翟韵奎、周韵芳、徐韵昌、夏韵龙等。参加典礼的教师有萧连芳、张盛禄、谭世英、段富环等。
我虽然接受了社长叶荫章隆重交与的戒方,却从没有使用过一次,因为我在前中华戏校排戏时就没有使用戒方的习惯。每次排戏,学生们齐呼“先生”,执弟子礼甚恭。最初三天,我和萧连芳、谭世英派好了角色,先把《百鸟朝凤》的剧情故事详细地讲了一次,然后具体地谈到几个重点场子和每场要求于演员的最高任务及一切技巧。角色是:周韵芳演前部殷凤珠,冀韵兰演后部殷凤珠,哈元章演王合瑞,谭元寿演凤凰王,杨元才演前部韩成、后部土地变轱辘匠,张元奎演钟馗,范元濂演东厕司,高韵升演井泉童子,徐韵昌演祝痴生,甄韵福演书童。他们在当时“元”、“韵”两科的学生中,都是上驷之才。本想详细地给他们排练下去,适值叶盛兰酝酿挑班,与我早有约定,给他编写一本新戏。当时我的工作秩序是:每晚必须到大光明照料富社演出,午间会客,只有上午两三个小时可以写作。而写作时间恰与排戏时间冲突,只好把《百鸟朝凤》里唱、念、做、打的路数,详细地说与萧连芳、段富环、谭世英,由他们三位执行导演。萧连芳工小生,常演“三小”戏,对于花旦、丑角的艺术也都精通,前半部殷凤珠、王合瑞、韩成、祝痴生的戏,由他负责。谭世英工花脸,“斗六神”的戏,由他负责。段富环是武戏先生,后部的“百鸟排山”、“起打”、“出手”,由他负责。三位先生欣然接受,不到十天工夫,戏已排成。富社的《百鸟朝凤》于正月十八起上演,先贴六场,预售一空,继演六场,观众仍拥,直到二月初一,又演六场,依然保持盛况。排戏之先,我已与荫章约定,仍援旧例,上演时票价略增,“加钱”归我。十八场的满堂,收入不谓不丰,我为了酬谢三位导演,在全部收入中提取半数,分馈三公共享。继《百鸟朝凤》之后,履约又排了《十二堑》,仍由萧、谭、段三公导演,角色的分派是:高韵升(高庆奎的幼子)演小行者孙履真,杨元才演不老婆婆,李韵章演唐半偈,夏韵龙演解脱大王,余如猪一戒、沙致和、黑孩儿,以及“十二堑神”的李太白、纣王、邓通、周瑜、伯嚭、李元霸、张君瑞、杨贵妃、刘海蟾、楚霸王、孟姜女、弥勒僧等,都由高才生分扮。演出的效果,虽非百鸟之凤,亦如群芳之梅,挺清姿而傲霜雪,支撑在渐不景气的市面冷风的侵袭之中。
这时已是一九四五年四月,盘踞北平的日伪政权,随着日寇战败的丧钟频响,已濒于崩溃前夕,汉奸日寇则更疯狂地加剧了压榨、剥削。市民吃着混合面,用着旦夕贬值的纸币,百业萧条,民不聊生。在这种形势下,剧院上座无不锐减,富社当然也不例外。在新戏排不出来的间隙,我虽想尽办法,翻新富社传统戏的花样,上座仍不景气。而社会局、警察局的敲诈勒索,则更是与日俱增。有一次,富社派了传统戏《庐州城》,我建议改名为《烽火鸳鸯》,海报贴了,不意演出之日,经励科卢胡子赶来求援,说是“社会局”来了人,把海报摘了,不许演,理由是“戏名陌生,没有报局”。我情知是猾吏的故技,借端勒索,只好暗通苞苴,一笑了事。还有一次,我在富社排《美人鱼》,休息的时候,伙食员嗫嚅地向我说:“翁先生带着钱没有?学生们的早饭还没辙哪。”原来是粮价一日数增,预支的三天伙食费,只够一日之用,等米下锅,求我解囊。我正好带着三百元,是准备赠予高韵升和杨元才的——高韵升的父亲高庆奎,和我是研艺同心的朋友,杨元才的父亲杨斌昌,久任后台管事,在我演戏的时候多所襄助。现在我又给他们排戏,他们又是那样地专诚学艺,理应有所馈赠,以资鼓励。伙食员既然为全体学生而来求助,我只好用这三百元暂解燃眉。过了两天,我又如数带了钱,分赠高、杨二生。通过这次意外情况,我每去富社排戏,总是带着二百元钱,以应急需。果然,又有一次,伙食员又觍颜地向我开了口,我就把二百元钱交与他了。这些情况,荫章早已得悉,他一再请我在营业结账时,扣取此款。当我表明了愿为富社事业而甘心解囊的态度,他才释然。在这样上顿不接下顿、勉强挣扎于饥饿线的情况下,戏院营业自然每况愈下。挨到五月端阳节后,连后台人员的起码开销都开发不出了,实难维持,最后只好停演。
在富社排练《百鸟朝凤》、《十二堑》的同时,我每天利用上午两个小时的时间,完成了两个剧本,一个是为叶盛兰挑班的“打炮”戏全部《周瑜》,一个是梅派演员南铁生请我编写的《韩宝英》。
叶盛兰挑班,酝酿已久。我们曾共同商量过“打炮”的剧目,我主张他演全部《罗成》,从苏烈进兵夺取中原,边关求援起,包括万字山试马,建成、元吉计害李世民,罗成控马救驾,建成迁怒罗成,嗾使元吉挂帅,指派罗成为先锋,元吉借刀杀人,诬陷罗成,至罗成叫关,淤泥河乱箭殉国止。“叫关”的[唢呐二黄]和[西皮调底],盛兰演来,当世无两。前部新编,后部改写,事半功倍,必操胜券。盛兰颇是予意,但是他的亲友,出于迷信思想,都认为头天“打炮”,应当演一出吉祥团圆的戏。罗成的结局,是在淤泥河中乱箭攒身而死,未免晦气,征兆不吉。盛兰难违众议,转请我写一本《周瑜招亲》。周郎顾曲的佳话,我也很感兴趣,在顾曲的佳话中,周瑜得配小乔,佳话中又增佳话。苏东坡《念奴娇》的名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倒可以作这本戏的注脚。我参看了野史、传奇,结构了全剧故事,以周瑜为主,小乔、乔玄、孙策、大乔、假龙姑等为辅,故事的梗概取自《乔周配·龙姑庙》传奇,为了塑造周瑜、乔玄、小乔、孙策四个人物,又增添了新的情节和场次。
剧情是这样的:乔玄隐居舒城,二女俱丽,称为大乔、小乔。舒城巫风甚炽,水寇姜顺与龙姑庙道姑七七儿互相勾结,扬言龙姑每年索二美女为婢,忤之则泛水成灾。乡宦蒋绅、赵虎等董其事。乔玄为了和睦邻里,暗制假面二具,命大乔、小乔随身携带,会戚友即饰假面,扬言貌丑,以免选女之厄。他家有个书童乔升,因窃物而被逐,乔升知二乔极美,乃嗾蒋绅、赵虎等选二乔以泄其怨。至则二乔果丑。蒋绅素仰周瑜精音律,善顾曲,闻曲声能知其人,乃请周瑜听二乔赋曲,以辨美丑。周瑜微闻二乔并丽,佯听曲而言甚美。乔玄无奈,眼看二乔将被蒋绅送往龙姑庙了。玄迁怒于瑜,瑜愿救二乔生还,偕友孙策,夜至龙姑庙,尽洞巫谋,杀水寇姜顺,生擒七七儿,揭其罪于众,遏巫风,救二乔。乔玄乃以二乔分配周瑜、孙策。洞房之夕,小乔仍戴假面以戏瑜,瑜也戴了丑陋的假面,瘸一足而拐一臂,回敬小乔。小乔微闻瑜英姿雄发,不意丑陋至此,悲恚之余,乃互讥双方面目之丑,继又互侈双方心灵之美,终则各卸假面,面与心均美而谐。
从剧情上看,这无疑是一出文武带打的喜剧,盛兰很满意,定名为《龙姑庙》。剧本写成之后,恰值富社停演,得以从容帮他排戏。剧中人选是:叶盛兰演周瑜,叶盛长演乔玄,陈永玲演小乔,任志秋演大乔,茹元俊演孙策,班世超演假龙姑。戏排到一半,盛兰又有一个新的想法,他要把他的代表作《临江会》加在最后演出,理由是:《龙姑庙》前半部的周瑜属于扇子生,后半部的周瑜属于武小生,《临江会》的周瑜则属于翎子生,若能蝉联演出,他可以把扇子功、把子功和翎子功都表演出来,完成一个周瑜的表演整体。并说观众看惯了他的《群英会》、《黄鹤楼》、《回荆州》等剧,认为周瑜若不戴翎子,似乎有些缺陷,加上《临江会》,观众一定会满意的,剧名可定为全部《周瑜》。盛兰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但《临江会》是赤壁之战前夕的一个插曲,而《龙姑庙》等于是周瑜的“出身”,虽然时、空问题在戏曲艺术中可以灵活掌握,毕竟事件相距太远,中间还有许多过程。假若按当时京剧营业的不景气,只顾煊赫热闹,不顾支离破碎,诱致观众,追求上座率来讲,也可以说“未能免俗,聊复尔尔”。但是作为一个编剧者的我,如果真这样放任自流,岂止有伤于自惜羽毛,在艺术良心上也是说不过去的。这真是一个难题。不难于出题作文,而难于违心动笔。盛兰看我面有难色,婉转相请,情不可却。我冥思苦想,只得利用《三国演义》的神话部分,添了一场孙策怒斩于吉,用于吉这个富有神话色彩的人物,以预见性的语言,说明了孙策死后,孙权继掌江东,曹操下江南,孙刘联盟破曹,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把于吉这个人物作为“解说员”的化身,也好过渡到赤壁大战前夕的《临江会》。剧本补写之后,盛兰拍手称快,击节赞赏,连呼“妙极,妙极”。他的意思是,不但故事连贯了,也能给他垫衬了休息时间和换装时间。《临江会》是他的久演之作,不必重排,只增加了刘连荣饰演的关羽及刘备、鲁肃、孔明、旗牌等角色。因为有了鲁肃这个人物,我又在《龙姑庙》之后添写了一场“指囤借粮”,七拼八凑地完成了所谓的全部《周瑜》。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伪政权的汉奸们则惶惶不可终日。一般群众无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都为中华民族八年抗战的胜利而举手相庆。人们的物质生活虽不能一时好转,然而由于精神上的振奋却扭转了戏曲营业的颓落低潮。叶盛兰也就在这个时刻,上演了全部《周瑜》,宣告京剧小生自将一军的创举。(www.daowen.com)
八月的天气,正是农历七月“秋老虎”的季节,暑威犹肆,酷热非常。全部《周瑜》是在华乐戏院上演的,海报张出,先期客满。那时的北平人还没有穿香港衫、短裤褂的习惯,虽在暑期,也要穿一件罗绸长衫。这一天的观众,苦于酷热,都把长衫搭在胳膊上,短打扮地拥进剧场,在拥挤熙攘的观众行列中,不时传出“看活周瑜”的欢忭之声,有的还接着话茬儿说:“今天周瑜演全了,看看周瑜的‘小出身’。”
华乐戏院,上满堂可容纳一千一百余人,满坑满谷的观众,个个扇不停挥,活跃在剧场的各个角落,仿佛千余只白色蝴蝶翩翩飞舞于暑气蒸熏之中。盛兰面对这些不惮暑热而热情看戏的观众,心中也涌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战胜了夏夜的热浪,唱、念、做、打,褶子功、扇子功、袍带功、翎子功、把子功,都认真而精细地展现出来,使得观众不能停扇鼓掌而只能冲口喝彩,彩声之繁而且阗,超过了当年金少山北来首演的声势。演到“临江会”时,几番翎子功的表演,竟使观众忘了酷热的侵袭,放下了扇子,报以暴雨般的掌声,直到终场谢幕。
叶盛兰的挑班与《周瑜》的演出,都得到了观众的批准。盛兰自然是踌躇满志,而我却不是心安理得地分享这成功的喜悦。我总认为,《龙姑庙》之后,加上《临江会》,是一个不恰当的结穴。但是面对事实,观众却又那样地安然接受,陶然欣赏。后来,我才领悟到:当时的京剧欣赏者,“戏”与“技”是一礼全收的。有些著名的戏曲表演艺术家,他们演出的节目,剧本并不见得完整,甚至是支离堆砌,饾饤而成,从剧本的角度上看,是不值得观众那样拥护和欢迎的;然而凭他们那些富有美感的扮相和具有魅力的表演技巧,却使观众目迷五色,耳迷五声,争先恐后,趋之若鹜,从而使他们的营业纪录始终保持着可观的水平;同时,他们的艺术声价,也始终保持着突出的令誉。从这个角度上看,盛兰坚持加演《临江会》,完成他那小生全才的表现,也是很有见地的。事实胜于雄辩,演出的圆满成功,就是他那卓识的注脚。我幡然彻悟:在编剧观点上,我虽有一得之愚,但在营业观点上,我却还有千里之距。所以我尽管不满意《周瑜》这个剧本,而于盛兰之丰艺宏才,还是仪其人而忠其事。于是我们约定:继《周瑜》之后,我再给他编写全部《罗成》和《班超投笔》。
在我写完《周瑜》之后,我又完成了《天国女儿》剧本。《天国女儿》的题材,就是南铁生提供并请我为他编写的《韩宝英》。他曾在西安看过“易俗社”秦腔的演出,但没有得到秦腔原本,只凭记忆,把一个完整的故事轮廓谈得津津有味。我很喜欢这个描写太平天国巾帼英雄的题材,经过咀嚼消化,撷取重点,为了深化主题,渲染人物,又增加了一些情节,重新组织了故事,取名为《天国女儿》。
故事是描写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杨、韦之变以后,缒城逃出金陵,重整旧部,计划入川,别建一支革命队伍。在一次战役中,他的部下黄典英纵容士兵杀了韩宝英的父母,韩宝英怒斥黄典英玷污了翼王的军纪,黄典英愤欲杀韩,得石达开的侄子石天禄来救,把她带到翼王帐前。石达开很赏识韩宝英的刚烈性格,将其认为义女,又发现她精通文墨,向往革命,即封为郡主,掌管军书。黄典英受到翼王责打,愤而投清,在太平军穿行桂阳、奔往永州的中途,他献计伏兵观音滩,截击太平军,乱箭射伤了石天禄。韩宝英目击此变,亲为石天禄拔箭裹伤,一马双跨,赶上了石达开的队伍。韩宝英这一大胆的行动,引起了全军的私议,尤其是石达开的盟侄女金碧环,更是煞有介事地告诉了石达开。翼王并不嗔怪韩宝英这个背叛礼教的行为,反欲成全她与石天禄的婚姻。但是韩宝英却不接受,反而提出自己选婿的建议。在翼王的同意之下,韩宝英与金碧环同时选婿。结果,韩宝英选中了一个与石达开年纪相同的秀才马瑾,金碧环却选中了石天禄,全军哗然,群疑莫释。最后,石达开全军入川,清营骆秉章贿买了松林地土司王应元、紫打地土司岑承恩,兵分四路,包围了老鸦漩,太平军四面受敌,重重困锁。韩宝英力劝石达开改扮行装,轻骑突围,以图再起。石达开坚欲与军同殁,誓不改装潜走。韩宝英以革命前程广阔无垠,忍一时之荣辱,拯万民于水火的道理,恳切陈词,感动了石达开;虽然接受了她的建议,而重兵锁困,无计突围。这时,韩宝英的丈夫马瑾挺身而出,愿假扮翼王,诱惑清军,转移封锁线,请石达开轻骑脱险。到了此时,军中上下才明白了韩宝英所以选中马瑾为婿的长谋远略。因为韩宝英知道马瑾也是个向往革命的知识分子,与石达开年纪相同,急切之间,是可以牺牲自己而挽救革命的。
故事的发展,是围绕着韩宝英进行的,韩宝英当然是剧中的主角。其次是石达开、石天禄、马瑾。而黄典英这个人物,也起了推动剧情进展的作用,金碧环、葛霈则起了烘托主要人物的作用,都不能漠然视之。我在写剧本时,已代南铁生选好了剧中的角色,同时我亦深知南铁生是梅派艺术造诣很深的名票而正式做了职业演员,所以在唱段的安排上,煞费苦心地设计了几个重点:一、“闹帐”;二、“拔箭”;三、“选婿”;四、“洞房”;五、“突围”。相应的做、表,也很繁重。南铁生是位饱学之士,我估计他能了解我的意图而排好这出戏。剧本完成以后,希望他早日来取,投入排演。哪知花径频扫,蓬门屡开,半年之中,听不到空谷足音,我也就渐渐地忘了这件事。直到叶盛兰上演了《周瑜》之后,当时的“四小名旦”之一的李世芳,翩然来谒,不知他从何而知我编写了《天国女儿》的消息,恳求此本。我当时回绝了他,理由是南先生提供的题材,又允为南先生编写,千金一诺,怎能食言而肥?世芳在当时的青年演员中,思想是进步的,品质是端正的,待人接物,温而有礼。虽然碰壁,并不灰心,过了些时,又请他的师兄张盛利来求此本,我仍然复以前言,盛利也诺诺而去。不想未过半月,世芳的父亲李子健玉趾又降,口口声声以老朋友的情面,恳求栽培后进,仍讨此本。子健是晋剧的著名表演艺术家,青衣、刀马、婆子戏,无一不工,我既钦佩他的艺术,又时常烦他代约晋剧名伶来平露演代表杰作,我们在交流艺术方面,称得起是老朋友了。既属知交,情难再却,我即详告原委,约定再等一月,如南先生不来取剧本,即付与世芳排演。偏偏此时,我又听到南铁生出演东北的消息,轮演各埠,一时不能回平。果然,一月之后,仍未见来取剧本。子健却掐准时间,克日而来,把《天国女儿》的剧本欣然取走了。
《天国女儿》给了李世芳很大的刺激,他非常喜爱这个剧本,竭尽全力排练此剧。剧中角色,就“承芳社”罗致所及,力求上选:石达开由刘连荣扮演,石天禄由储金鹏扮演,马瑾由李世霖扮演,金碧环由慈少泉扮演,黄典英由马世啸扮演,葛霈由李盛芳扮演。并由李子健与储金鹏等组成了一个导演团,“拔箭”一场的身段,袭用《长坂坡》而又出新意;“一马双跨”的设计,更是别开生面,为京剧中所未有;“选婿”一场的做、表,穿插于唱段之内,刻画出韩宝英的内心世界;“洞房”和最后的“突围”,唱、念并重,于庄严慷慨之中,标志出梅姿雪韵,洋溢出湘影兰香。唱腔是王少卿依词制谱,曲子是霍文元翻古出新。《天国女儿》首演于广德楼,继演于华乐戏院,观众的评语是:“梅花虽隐江南路,又见新枝北地香。”从此,“小梅兰芳”的声誉,与《天国女儿》的演出而俱远。
从一九四四年年尾到一九四五年十月,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为“富连成”社排了《百鸟朝凤》和《十二堑》,为叶盛兰编写了全部《周瑜》,为李世芳提供了《天国女儿》。盛兰是“盛”字科,世芳是“世”字科,《百鸟朝凤》、《十二堑》则是“元”字科与“韵”字科的学生演出的,可以说是清一色的“富连成”人才。“富连成”学生的排字,初从科班取名,顺序为“喜”、“连”、“富”,到“成”字改为“盛”字,从“盛”字又顺理成章地递进为“盛、世、元、音”,“音”字觉得不响,改为“韵”字,以下又添加了“庆”、“福”、“增”三字,合为“喜、连、富、盛、世、元、韵、庆、福、增”十科。“庆”字科才招进几个学生,富社就停办了,留下了“十科八班”的佳话。所谓“八班”,是指“喜”字科、“连”字科、“富”字科、“大盛”字科、“小盛”字科、“世”字科、“元”字科、“韵”字科八科而言。我在“富连成”社闭幕的前夕,为“元”、“韵”两科排了两部戏,闭幕之后,又为盛兰、世芳编写了两部戏,恰巧正是“盛”、“世”、“元”、“韵”四科,“富连成”的精神断而又续,也可以说是“盛世元音断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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