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童年学过花脸,青年大唱花脸,壮年涉猎剧场,虽然对于生、旦、丑、末、武生、小生、老旦、武旦都感兴趣,而由于个性的偏爱,总是特别喜欢花脸。自从一九三一年编剧之苗茁于心田,便很想写两本以花脸角色为主的剧本。但事与愿违,十年之中,给程砚秋,给李玉茹,给宋德珠,给黄桂秋,给吴素秋,给黄玉华编写的剧本,都是旦角为主,为东明、东霞姊妹编写的《杜鹃红》,也是生、旦并重的戏。时势潮流,波及砚田,把笔扼腕,无可奈何。
一九三七年,金少山北来挑班,我被这位十全大净的艺术魅力所征服,无戏不听,每场必到。金少山与高庆奎在上海合作《三十六友》时,曾结为盟兄弟,我因庆奎兄介绍,得识少山,每作长夜之谈,辄恨相见之晚。
少山时常炫耀他在上海排演新戏的经验,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请我给他编戏的希望。我认为此时的金少山,正如偏师突出,所向披靡,多少年沦落为开场的铜锤戏、架子戏,得其及锋而试,跃冶之效如响,传统宝藏,取之无穷,够他演一辈子的了,何必双眉斗画,再做新娘?仪其诚意,诺之而已。他的剧团管事孙焕如,同时兼管吴素秋剧团的事务,我为吴素秋编排了《比翼舌》,孙焕如曾请少山一观。观后相晤,颇多建议。他特别关心高德松饰演的葛嵘,他认为剧本赋予这个花脸角色许多发挥余地,可惜演员不能为剧本“学舌”(“学舌”是戏班术语,即忠实地把剧本的意境演出来)。他不是空泛地吹毛求疵,而是颇有见地地即兴表演出来。由于他对《比翼舌》的评论,我又进一步了解到他确是个久排新剧的里手。从新剧之排演,谈到老戏之升华,他都说得头头是道,证之舞台演出,无不若合符节。谈来谈去,谈到昆戏问题,他说他学过《嫁妹》、《火判》、《芦花荡》,还学过《山门》、《功宴》。他很自负《嫁妹》的师承,是他的师爷爷何桂山一招一式传授他的,可惜在上海、北平都没有演过。他在张家口、哈尔滨曾演过此戏于开场,配角滥竽充数,演来毫无兴致。我借机敦促他在北平一露,他却理由十足地说:“昆戏本来就‘皮儿厚’(“皮儿厚”,即不易理解之意),这出戏又是孤零零的一个折头,听戏的听不明白钟馗为什么要把妹子嫁给杜平,钟馗又是怎么样地由人变鬼,而鬼又多事。光看那些架子身段,还不如看《青石山斩狐》,光听那套[粉蝶儿],还不如听《单刀会》的[新水令],费力不讨好,犯不上劳人动马,说戏排戏。要演,就演出个名堂来!”我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便兴致勃勃地给他讲了《嫁妹》本源于《天下乐》传奇,是明代张大复的名曲,全本剧情曲折,是一出神话味道的人情戏,虽有浓厚的迷信色彩,却又有破除迷信的意义。钟馗由人变鬼,是因为他得到他未结缡的妹夫杜平的资助,赴京应试,偶宿佛寺,看到僧众讽经为死者超度亡魂,他认为人死何需超度,完全是惑众骗人。由于他秉性刚直,捣毁了道场,殴打了和尚,住持夜疏于地藏王,地藏王为了惩罚钟馗,引他误入鬼窟,受到十鬼纠缠,身患疟疾,容貌变丑。所谓“五厉鬼夺其福,五厉鬼夺其寿”,也就是民间传说中“五鬼闹判”的来源。钟馗应试得魁,高中状元,不想金殿面君,因貌丑而被黜。他愤愤不平,碰死于后宰门前,诉冤于昊天玉帝。玉帝念他为人正直,又是被鬼纠缠而遭遇不幸,怜其冤苦,封他为除邪斩祟将军,统管天下恶鬼。曾经资助过钟馗的杜平,精于货殖,富国裕民,这时已得到皇帝的封赠。杜平便将钟馗容貌变丑的冤情申明于朝,皇帝又追封钟馗为终南进士,状元及第。钟馗深感杜平之义,履行生前诺言,排列了笙箫鼓乐,把未结缡的小妹,送嫁到杜平府中。后来杜平晋爵为五路财帛都总管,和他另外一盟的四位弟兄,同被玉帝封为五路财神,钟馗又前往祝贺,舞笏戏蝠,意味着福自天来。所以南昆演此,又名为《财神记》,是一出神话意味的人情戏兼吉祥灯彩戏。
金少山凝神听了我讲的钟馗原委,拍手称快,频呼好戏,他索性直率地说:“这么个好材料,您怎不编个全部《钟馗传》?也叫我多置二亩地(这是旧时代演员的戏言,意为多排一本新剧,等于多置二亩田产)!”我也率直地说:“只要您演,我就编!”少山边从鼻烟壶里给我添了些鼻烟,边说:“咱哥儿俩一言为定!是不是立个军令状?”我即兴地回答他:“言重了。”
知音喜遇知音,其乐何如!我出于一时兴奋,只花了一周时间,便把《钟馗传》剧本写好,润色之后,复写两份。少山看见剧本,顾不得抽烟,顾不得和我寒暄,盘着腿在床上看得入神。忽又放下剧本,向床上乱找,找着了两只丝袜子,急忙穿上。原来他有个赤脚的习惯,在家起居,总是赤脚,我以为他是怕脚心着凉,坏了嗓子,便说了声:“穿上点好。”他含笑点了点头,又低头看剧本。看了两页,又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慌忙下床洗手,走到五斗橱前,把他心爱的那只元瓷烟碟放在我面前,然后把几朵才摘下来的茉莉花轻轻地放在一个宋瓷樽罐里,用象牙勺搅弄半晌,毕恭毕敬地捧到我面前,往烟碟里倾倒少许,庄重地向我抱拳说:“翁先生,您真是言而有信。我只顾看本子,忘了给您道谢。”说着,低头看了看穿着整齐的袜子:“得!袜子穿上了,鼻烟熏透了。我们唱戏的没有别的,诚心诚意地请您受我一礼。”说着,抱起双拳,一躬到地。我也急忙长揖回谢,他挽住我的手说:“咱哥儿俩交情长哩!甭客(此字他用阳平声念出)气!从今天起,我就钻本子,还得请您帮助研究。我每礼拜接您来家三天,吊完嗓子,人清静了,咱们细谈。”我当时答应他每周一、三、五日夜间十一点后到他家来。原来他的生活是以夜为昼,每晚九时起床,十一点才吃“早饭”。
金少山的生活习惯,并不像外间传说的那样离奇古怪。当然,一个艺术家有他自己的特性,特性支配行动,自然会表现出许多异乎寻常的现象。但是在我与金少山频繁的来往中,发觉他那疏散放荡的作风,都有他自己正确的见解、超越的理智。例如,我每次到他家来,他总是正在床上吸烟,立刻就放下烟枪,找着袜子穿上,下地洗手,摆烟碟,熏鼻烟,恭敬地说一声:“您得着(这是清代旗人的方言,意思是享受)!”然后又脱了袜子,仍然是赤脚抽烟,照例如此,习以为常。我恍然大悟,他是以穿上袜子表示尊敬,表示过了,仍归本色。又例如,他的早饭(晚间十一时左右)并非像外间传说的那样四盘八碗,珍馐美味,而是简单得似乎比我还简单,吃红烧肉只是一大碗,外加寸碟小菜,别无他味。不过,他吃的红烧肉是带骨头的,吃的时候,一个人独坐在迎门的八仙桌旁,面前卧着他那条心爱的蒙古狗“傻黄”,他吃一口肉,喂“傻黄”一块骨头,“傻黄”的眼睛驯服地望着他,他的眼睛也慈祥地看着“傻黄”。奇怪的是,他的另一只心爱的哈巴狗“乌鱼儿”看到“傻黄”吃骨头,从不馋涎欲滴地向它吠索,仿佛是各安其事,各守其则。早饭吃过,在厨役收拾碗箸之顷,端上一盘子白煮猪肝,“乌鱼儿”嗅到肝香,仍不吠索,静观主人。这时少山漱完了口,又躺在床上抽烟,抽一口烟,撕一块猪肝喂“乌鱼儿”,顷刻,主人烟足而爱犬腹果。他似乎很得意地说:“您瞧,这多经济,一斤肉,半斤肝,我饱了,两个小子(指“傻黄”与“乌鱼儿”)也足了,还不耽误工夫。翁先生,咱们到院子里遛个小弯儿。”我们一边在庭院散步,他一边如数家珍地炫耀他所养的花草盆景:那一个是南洋买的,那一个是香港买的,那些是由云南、四川带来的……院子里电灯通明,照如白昼。夜间看花,感到别有逸致,逸致并不是花翻异彩,而是夜间空气新鲜,格外心爽神怡。
这一时期,他的弟子吴松岩(吴钰璋之父)每晚十时左右到他家里学艺。我总看到松岩小心翼翼地拿着蝇帚,轻拂驱蚊,一直站到夜半一时左右,吊嗓子的琴师赵桂元来了,他才给金少山请个安,说声:“师傅,我走了。”少山声也不哼地点了点头。我问少山:“为什么琴师来了,他倒走了?您吊嗓子,不是正好叫他‘熏熏’!”少山说:“这倒不是我艺不轻传。我的腔儿,时常变化,今天这样唱,明天就许那样唱,徒弟们听了,摸不着诀窍反而误事。莫如叫他们听我在台上唱的,那才标准。”我乘机问他如何变化唱腔,少山说道:“可怪咧!您瞧我在抽烟,脑筋里可没闲着。您再瞧我养的这些鸟儿——蓝靛、红靛、红子,也并不是单为嗜好,我常从鸟儿哨的音儿里悟出许多道理。我唱《锁五龙》那段‘见罗成气得我牙咬坏’的翻高唱,就是从红子的‘滴滴水’的几个高音悟到的。我念白声轻气平,也是从蓝靛的‘小盘’悟到的。您再瞧我院子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我婆婆妈妈地爱这些东西,而是从花草的颜色姿态里找扮相。我演《忠孝全》王振的一红到底,就是从云南的红茶花想到的;我演《草桥关》的铫期,白满白蟒,越素越不嫌素,也是从玉兰悟到的……”他一连串说了十几个人物的扮相,都是取相于花而加以丰富的。
我又问他:“为什么徒弟进门,直挺挺地站了三四个钟头,不叫他们坐下歇歇?”少山含笑说:“您会不懂得咱们梨园行的规矩?这是老先生传下来的,大有道理!”道理何在,他解释说:“师傅家里常有亲友闲谈,徒弟们耳馋,贪听则心不专,耽误学艺,必须给他们一点营生,叫他们不能分神。所以唱武旦、花旦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绑上跷。唱文武丑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耗矮子。咱们唱花脸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直溜溜地站桩,耗腰耗腿,天热了拿把蝇帚轰苍蝇蚊子,天冷了拿对双刀耍刀花,为的是耗膀子。花脸的工架,全在腰上、膀子上、脖子上,这三处的功夫不到家,上台走脚步、使身段,不是端肩膀,就是软腰眼,才难看呢!唱戏的,不把功夫化在日常生活里,禁不住磕碰,就得露馅儿。您看那些好花旦、好武旦,绑上跷,就像长上去的一样!您的学生宋德珠,不就是这样的好功夫?好文丑、好武丑,走起矮子,前不拱膝,后不露臀,就像天生的三寸丁一样!这都是他们的师傅平时严格训练出来的呀!”
这时,琴师赵桂元看了看手表,取出胡琴,定了定弦。少山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檀木板,架在手上,缓步踱着,说:“明儿个是《长亭》,咱们绷两句。”他只吊了两三段唱,放下板,呷了口茶,似有感慨地说:“戏台上的玩意儿,哪一样不是功夫!您听杨老板(杨小楼)的白口,张嘴就‘响’;余三爷(余叔岩)的唱工,不论多少段,都是‘流水音’,就仿佛家常说话一样,这都是把功夫化入生活里了。”赵桂元又响起了琴声,少山却说:“今儿个说得高兴,我还想和翁先生聊聊。算了,收了吧。”赵桂元收起胡琴,逡巡而去,少山说声:“不送。”眼光迅速地扫向烟盘子旁边放着的《钟馗传》剧本,接着说:“我当年学这出《嫁妹》可不容易,我们老爷子(金秀山)请师爷爷何九先生传授这出,师爷爷点了头,可不给我开曲子,先叫我学一出《斩五毒》,这也是一出‘判儿戏’(“判儿”即指钟馗),净是身段,不张嘴。师爷爷每年五月初一到初五,准演五天开场。钟馗就是《嫁妹》的扮相,手里可拿着剑,分斩五毒。五毒不穿‘形儿’(即鸟兽套子),由武行分扮小妖,勾五毒脸谱,也分五行,蜈蚣归武花,蝎虎子归武生,蛇精归武旦,蝎子归武丑,蛤蟆归筋斗。钟馗每斩一毒,身段、剑法各不相同。只用[走马锣鼓]加[抽头],没有一句曲子。师爷爷先教我这出《斩五毒》,为的是叫我把‘扎膀子’的功夫练瓷实了。”“扎膀子”是花脸行中的一个特殊的扮相,膀子要扎,胸脯要楦,屁股要垫,浑身上下都变了形,抬手动脚,另走一门。少山深有所感地说:“不只没功夫不行,功夫不化在生活里也不行。学会这出《斩五毒》,再学《嫁妹》,身上化了,才能顾得上嘴里的曲子。那年月,听《嫁妹》不但要看身段,还要听你唱的曲子是不是满宫满调,北曲正音。另外,还要看你的神气、做派。据师爷爷说,他当年也是先学了《斩五毒》,才学的《嫁妹》。所以现在还留传下何师爷一张照片:钟馗的扮相,一手握剑,一脚登椅。一般人都说这是《嫁妹》的剧照,其实《嫁妹》的钟馗根本不挎剑,怎能有亮剑的势子?当然不是《嫁妹》。师爷爷晚年已不再演此戏,我学了,只是练功,从未演过,绝迹已久,难怪没人认识这出戏是《斩五毒》了!”说着,他在箱子里翻找一些相片,从中取出两张来。一幅是钟馗握剑登椅的《斩五毒》,另一幅是五鬼一馗的《嫁妹》合影。他说,这张《嫁妹》是何九先生中年照的,眼睛上不戴核桃壳子,凭气功就能努出眼珠子来,多么威武!五鬼只识其二,扮大鬼的是扫边花脸郝大个儿,驴夫鬼是当时的第一武丑麻德子。少山兴高采烈地谈起没完,原来他自从看了《钟馗传》的剧本,兴趣即倾注于钟馗,不但找出了这一箱子剧照,还到古玩铺、旧货店选买有关钟馗的瓷玩画页。
金少山的性格,既不像憨厚鲁莽的李逵,也不像狡诈多疑的曹操,说他像张飞而放荡过之,说他像牛皋而刚正不及,他似乎以敝屣人生的态度,游戏人间。他对待朋友,有时是一诺千金,有时又是说了不算;从心里尊敬的人,执礼唯恐不恭;从眼里看不起的人,则交谈不顾失言,倒有些像戏台上的焦赞。华乐戏院毁火重建,开幕的第一天特请李少春改组后的“起社”露演《定军山》,侯喜瑞饰演夏侯渊,前面有李少春的《跳加官》、侯喜瑞的《跳财神》。少山约我同看,座位早满,经理万子和特在下场门搬来三把椅子,我们列坐而观。后面拥挤的人群里,有人高呼:“三弟!”少山似乎没有听见,那人又高声呼叫:“少山三弟!”我们同时回头看去,原来是老资格的剧评家汪君挤在人群里,意欲分坐一席。汪君在日人辻听花主编的《顺天时报》时代就写戏评,自诩为听过谭鑫培、陈德霖、金秀山、黄润甫的老前辈,所以他称少山为“三弟”,以示亲近。谁想少山看过他的戏评文章,认为都无是处。此时,汪君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少山给他个面子,定会分椅敬之。哪知少山唯唯两声,回了句“汪先生啊”,又掉过头来看《跳财神》。万子和抽身欲让,少山反而一手按住,低声说:“甭理他,没墨水,净拍老腔儿!”子和与我,相视一笑。
由于金少山对汪君的态度,触及我思想上的波动。我想,汪君的剧评,虽因兜揽戏曲广告得载于各报,人云亦云,老生常谈,究竟他还是个懂戏能写的文人。文人在演员的心目中落到如此下场,不能不使我反躬自省,何况我结交的又是红极一时、天之骄子的金少山。从此,我注意少山的言行,是否以国士待我。从小节上,他的话都是兑现的。我每次到他家里,墙上总是悬挂着一两张新买的钟馗画页,名作也有,行货也有,甚至木刻的朱砂判儿,也不加选择地囊括而收。桌上也陈列着新买的钟馗瓷玩,上自道咸五彩,下至石湾开片,姿态高古,所费不赀。有一次,刘宗杨的父亲刘砚芳先我而来——刘砚芳是杨小楼的女婿,我的六舅父与杨小楼是老朋友,我的表兄又与砚芳交好,我在青年时代,曾陪侍舅父到笤帚胡同杨家,也与表兄一道到过茶食胡同刘家,对于杨小楼先生的名剧,我不但看过许多,而且在闲谈之中,还听到杨先生讲过一些表演经验——此时见到砚芳,如温旧梦,絮话不已。谈到杨先生的绝艺,少山也想起他在上海与杨先生同台演出时的花絮,时有补充。我不经意地说:“可惜杨老板没了,杨派的东西都在宗杨身上(刘宗杨为杨小楼外孙,亲得真传),有机会,您和宗杨来一场《连环套》。”我觉得此言未尝失慎,哪料金、刘二公听到此处,始而瞠目相对,继而环顾左右而言他。我看出这里面大有文章,解铃还需系铃人,便忙指着桌子上陈列的钟馗瓷玩说:“您买的这些钟馗资料,我看还是石湾的有神气。”少山捉到话头,把腿一拍说:“还有好的哪!可惜没买成!今天我起了个早儿,在海王村看见一只五彩的‘钟馗嫁妹’烟壶,画得真细,色头也好,款识康熙,索价五百。我还了三百,问不动,一直添到四百,还不卖。非四百八不可,这还是看我金少山的面子。可气又复可惜,叫人好不扫兴!”砚芳听了,也似乎捉住话头,便详细地问了烟壶的尺寸、画片的构图、瓷质的身份、五彩的色气,默然不语,移时即去。过了一天,我到少山家里,砚芳又是先我而来。寒暄之后,砚芳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子袱儿,打开了里面的几层绵纸,露出一只五彩绚丽的“钟馗嫁妹”烟壶,送到少山面前:“三哥,您看这只怎样?”少山把玩久之,顿时喜形于色:“哎呀!海王村那只就是这个形儿,可又比不上这只的色头好、瓷质高!翁先生,您看!”我接过来一看,壶高三寸,扁圆琵琶形,在洁白如玉的质地上,呈现出几朵彩云,云头是两鬼提灯前驱,后面两鬼,一擎破伞,一捧宝瓶,左右两鬼,一担琴剑书箱,一挽蹇驴执策,中间簇拥着一只白耳尖的乌黑驴儿,上面乘坐着朱袍判帽、簪花撒扇的钟馗,再后面是一鬼推车,车落帷而不露钟妹,工笔重彩,绚丽之中,格调高雅。翻过来再看款识,确是康熙。我郑重地把烟壶交与少山,少山抚摸展玩,爱不释手。这时,砚芳才微笑着说:“三哥,亏您没花四百八买那一只,那只是假的!这才是真的哪!”少山愕然,问其所以。砚芳说道:“这只康熙五彩‘钟馗嫁妹’壶,是麻花胡同继家老三爷在道光年得自上赏的,传到少继三爷,已然三辈了。光绪末年,老爷(爷字重读,指杨小楼)在继家唱堂会,少继三爷烦老爷演了《晋阳宫》、《八大锤》双出,过意不去,把这只壶送与老爷。老爷去世那天,我本想把它殉葬,老太太(指杨小楼妻)告诉我,老爷生前特意提到这只烟壶,给砚芳留着,作为‘念想儿’(即纪念品)。我总怕磕了碰了,从不带出来。我前天听您说起海王村那只四百八,心想定是仿作儿——假的。您既然为排《钟馗传》而找这只壶,宝剑送与烈士,正应归您!”少山肃然,站起身来,高高抱拳,连称“多谢”,转而向我说:“好兆头!《钟馗传》贴出来准得红!想什么有什么。”
不只从这些细节上,看出金少山排《钟馗传》的诚意,就是在我们研究剧本的过程中,也能深深地体会到他忠于艺术的匠心。第一个问题是钟馗的脸谱。在这出戏里,钟馗因改变容貌而变形,脸谱就不能始终如一地用《嫁妹》的谱式。“五鬼闹判”以前,钟馗不扎膀子,不楦胸脯,不垫屁股,伟岸端正,文皮武骨,还要带些书卷气。“五鬼闹判”以后,钟馗因患疟疾而变形,才能扎膀子、楦胸脯、垫屁股,脸谱更当随之而异。前后连贯演来,必须在剧本中垫写两场,为改画脸谱而准备时间,但是又要顾及剧情,不能瘟散。少山很有把握地说:“脸谱,我早想好了,有两场垫头,足够我赶场的工夫。”他说:“‘五鬼闹判’以前,我用干红揉脸,画细眼窝,细眉子,窄鼻窝。‘五鬼闹判’以后,在干红上画白填黑,勾出耸纹,再用油红填实了脑门儿,不就是《嫁妹》的谱式吗?”我非常赞许他那敏捷的艺术构思,他却哈哈大笑说:“这不是能耐!这是我赶场赶出来的见识。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陪庆奎大哥唱《斩子》,我进门晚了,场上为我垫了个杨宗保的小吊场,同行都围着我,看我怎么‘赶脸儿’。我先勒头,穿胖袄,换彩裤,蹬靴子,接着就扎靠,挎刀,戴扎巾盔,挂髯口,尽管‘马力’(“马力”即快的意思),场上已起[快发点][急急风],该焦赞‘站门’了。管事的说:‘难道你这个焦赞净脸上场?’我声也不响,叫跟包的拿过烟子(画脸谱用的黑色锅烟子)来,抓了一把,往脸上一揉,把眼窝、眉子、鼻窝的部位重重地抹了几下,迎着锣鼓,上场‘站门’,台底下还给我来个碰头好儿。等到把太君搀上来,[四击头]掩门,学念‘不肖’都交代过去,六郎、太君对唱,没焦赞的事了,我才掉过头去,跟包的给我举着镜子,我用白笔黑笔在揉黑的脸上把焦赞的谱式勾画整齐,找个节骨眼儿,不搅老生、老旦,才掉过脸来,台底下看我变了相,又给我喊了个好儿。您想,《斩子》的老生、老旦对唱不过几分钟,我就把焦赞的脸画齐了,何况在后场改画钟馗,时间那就更款式了。”第二个是扮相问题。《嫁妹》均宗老例,毋庸置议。“五鬼闹判”以前,我在写剧本时已然设计钟馗为红脸,黑满,内衬软青褶子,外穿宝蓝褶子,戴素蓝学士巾。这个想法,我曾与当时擅画钟馗的首席人物画家徐燕荪交换过意见——那是在各报刊登载了我为金少山编写《钟馗传》的消息以后,有一天在长安戏院看戏,遇到了徐燕荪,他热诚地期待这出戏早早演出,并且非常关心前半部钟馗的扮相。我谈出了设计刍议,他很同意红脸蓝衫,这样既表现了钟馗的性格,又突出了襕衫士子的身份,只是对于蓝色的学士巾,认为略高了些,但他也不赞同金少山的斗大头颅循例地戴一顶高方巾。我将这个问题说与少山,他认为这也不难解决,他说:“上海有个专做新盔头的徐大个,心灵手巧,等我打个电报把他请来,这顶巾子怎样出新,他有办法。同时叫他还给我制一顶镶纱的倒缨盔,‘嫁妹’头场戴,免得沉重;再制一顶判儿帽,‘嫁妹’后场戴,换换形式。”第三个是剧本问题。少山看了全剧,提出一个要求、一个疑问。要求是:加上钟馗的母亲,请李多奎担任,可以在“别家”那场对唱两段;“五鬼闹判”以后再加写一场“钟母望子”,请多爷唱段“二黄导、碰、原”,为钟馗改脸垫场。他的要求,很有见地,我完全同意。疑问是:钟馗碰死后,有一场见阎王,阎王为花脸扮演,二花同场,有些像《铡判官》,不新鲜了。我给他解疑说:“这出戏的阎王,是按丑角写的,丑扮阎王,还得能唱几句,准备请马富禄马三爷担任。”少山听了似乎出乎意料,连挑大指说:“还是翁先生!亏您想得出!丑扮阎王,马三爷演,不但新鲜,而且有‘菜’(即有俏头的意思)!”继而他又皱着眉说:“丑扮阎王,恐怕人家说咱们造魔吧?”我又解释道:“有根有据。梆子的《胡迪骂阎》,传统就是丑扮阎王,可是归花脸演。早年元元红唱胡迪,冯黑灯配演阎王。近年果子红唱胡迪,狮子黑配演阎王。扮相都是勾半截水白脸,笑眼笑眉,不挂髯口,在嘴巴上画出向上翘起的小胡子,白蓬头,倒戴乌纱帽,穿妃色女蟒,肩头斜背玉带,拿牙笏,光脚穿靴子。最后胡迪把他骂急了,跺三脚,抬腿扔靴,露出赤脚,扛靴单腿走碾步,诙谐可笑,为全剧生色不少。我想,马三爷来这个活儿,有相能使,有嗓能唱,使观众换换胃口。就怕马三爷不走这个路子,因为我是外行啊。”少山笑着说:“您又客气。您是外行?谁是内行?当年我们老爷子(金秀山)是翠峰庵票友出身,能说他老人家是外行吗?咱们这行,向理不向人,只要您说得对,不用说马三爷,我金三爷也得听您的!”于是我从马富禄的丑阎王派起,派定了全剧的角色:李多奎演钟母,姜妙香演杜平,马富禄演阎王,张蝶芬演钟妹,札金奎演老和尚,杨春龙演大鬼,高德仲演驴夫鬼。这天恰巧孙焕如在座,金少山命孙焕如记下来,并通知管事韩鑫福(韩二刁之子)、李德奎(娄振奎、于金奎之师)约期撒“单头”(即各配角的“单词”),写提纲,准备排戏。
我把《钟馗传》剧本带回,增写了钟母这个人物,改写了两三场戏,下笔如出夙构。欣快之余,想到少山极欲排演的热情,促使我拿出四十元钱,封了个红纸包,到永康胡同某某某家,借苞苴打通关节,办理《钟馗传》新剧的准演证。钱能通神,行之效矣!不到三天,准演证送到我手,我连同改好的剧本,交与少山。少山如饥似渴地看了一遍,在满意于剧本改写的心情中,也透露出满意于自己建议的自得之色。孙焕如却拿着准演证凝视许久,若有所思。当少山还要和我商量其他问题时,孙焕如插言说:“三爷,翁先生把这出戏的准演证都办下来了。”少山下意识地说了句:“够朋友!”还是看着剧本。焕如说:“可是翁先生垫了钱啦!”我连忙摇手称否,少山这才放下剧本,一本正经地说:“这年头,愈是公事愈得花钱。您甭客气,哪有编戏还带垫钱的?”焕如也说:“您垫了几十?明天华乐‘卡子’上给您出一笔。”我坚决缄口不谈,少山爽快地说:“不谈这个了。我和翁先生还商量别的事。”说着,向焕如眨了眨眼睛,焕如释然颔首。
这一天,他又提到末场的技巧问题,他说:“末场杜平等封为五路财神,钟馗祝贺,是个‘团场’的吉祥扣子,我得有点绝的,才能压得住。”我指着剧本说:“剧本上安排了满台灯彩,五个财神车子,钟馗耍牙笏,天井子里下蝠儿。”他说:“这都好。不过,我在这场里,牙笏不能耍得太多,一来压不过前场的‘嫁妹’,二来末场也不宜太絮烦。我想灯彩要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代表五路财神车子,要做得显花火爆,什么珊瑚、翡翠、金银、珠宝,要应有尽有。推车的童儿,不要按老路子戴回回帽,要做五顶‘金角翅’加小额子,五副小号的财神脸,上场先走‘四合如意’加‘十字靠’,引上五路财神,登高台,唱上板[点绛唇],借用‘财源辐辏’的路子。我上来,舞几招牙笏,来个‘朝天镫’,要下好儿来就齐了。可是还不能完,我要做个彩牙笏,牙笏是空的,里面装上绷簧,藏着五根钢丝,每根上有一只朱红蝠儿。我搬完‘朝天镫’,场面换高调门的‘奉锣’,起快[抽头],我走‘四门斗’,翻一个身,按一下绷簧,出一个蝠儿,再翻一个身,按一下绷簧,再出一个蝠儿,‘四门斗’四个犄角四翻身,出四个蝠儿。最后[四击头],当中一亮,按绷簧,出最大的那个蝠儿,钢丝颤着,蝠儿动着,趁势开[大撕边],我耍动出齐了蝠儿的牙笏,叫台底下看着是满台飞蝠儿。趁这个当口,检场师傅卖一把‘过桥’‘月亮门’的火彩,我在火彩中登上椅子,高举牙笏,把最大的那只蝠儿单出头地亮出来,不用天井子里再下蝠儿,保证能看出蝠自天来。您说成吗?”他这一套技巧结构,比我设想的又升华了一大步,不由得心花怒放,拍手赞成。
我被少山这股子艺术创作的热情所感动,时时刻刻,都想着《钟馗传》的排演问题。偏巧这时,宋德珠的“颖光社”受东北之聘,旅行演出,援例我须同行。而黄玉华的母亲又催请我为玉华继续编写新剧,赴了两次黄家之宴,约定一月之后,剧本写成,剧名定为《北观音》,取材于元代野史,是一出宫闱悲剧。我既恋恋于《钟馗传》之排演,又眷眷于《北观音》之写作,分身无术,只得又用了两天时间,商之德珠,要求留平,请周和桐带队前往东北,费尽唇舌,德珠始勉强首肯。两事延宕,逾一周未去金家,少山遣人来请者再,他以为有什么失礼之处。经我说明原因,少山歉然地说:“为我,叫德珠不痛快了。可是德珠这次去东北,不排什么新戏,您不跟去也成。我开排《钟馗传》,可离不开您哪!”说罢,他拿出两封电报底子,一封是请上海做盔头的徐大个到北平来商量钟馗巾的样式和彩牙笏的尺寸,一封是请上海漆器店老板阿六也来北平,按少山的身材做一套扎膀子、楦胸脯的藤瓤子。少山说他好久不演扎膀子戏了,没置这套东西。一般“扎膀子”,都用后台官中的胖袄,既不卫生,又显襶。他想用藤子做一套,清爽,轻便。他的这些想法,深获我心。
照例,早晨五时,少山叫他的仆人喜来给我雇车,送我回家。这一天,他留我同去遛个早弯儿,听听鸟把式给他养的红子叫几个音。我们在六点多钟,去窑台走了一遭,他那红子果然能叫七八个音了。在回来的路上,畅谈养鸟之趣。七点钟,孙焕如来了,喜来已给我雇好了车,我匆忙告辞,焕如递给我一个红纸包,说道:“这是金三爷的一点小意思,请您赏脸笑纳。”我愕然地摸了摸,包里约有三四百元,心里顿时明白——我一周爽约,他们错想及此。我把红包放在桌上,郑重说道:“您这是送我润笔之费呀!按例,我给程四爷(程砚秋)编戏,不辞笔润;给学生们编戏,另取包银;就是给戏校编戏,也拿‘加钱’……”少山插言说:“对嘛!您为我们唱戏的置二亩地,这点润笔之资还不应该的吗?”我接着说:“可是这次给您编戏,我绝不收这个。说实话,我唱过花脸,最爱花脸,您的花脸艺术,使我五体投地,我愿和您结个金石之交,也不必口盟换帖,彼此真诚相见。往后,我编您演,戏多着哩!”少山爽直地说:“一言为定。不过这次您可得赏脸。”我说:“既然兄弟相交,哪有弟兄之间还过这个的?您一定要叫我收下,那就是您不肯赏脸了。”说着,我匆忙一揖,向外就走,焕如拿起红包,抢步追送,远远听见少山对焕如说:“翁先生实意和我交朋友,咱们就别再俗而又俗了。”
从此,我与少山之间,彼此又是一番心情。他时常和我谈心,述说他的身世——外间虽有传闻,却没有他自己说的真实详细——他父亲金秀山,原是厨行手艺,由票友下海,一举成名。他排行在三,名义,少山是艺名,幼从他的太老师何桂山学“铜锤”、“架子”,从韩乐卿(即韩二刁)学武花脸,艺成之后,随父搭班。当时,花脸人才很多,每个班社都有五六个知名的花脸演员。他演的角色,不过是《铡美案》里的马汉、《审刺客》里的史龙、《失街亭》里的张郃。演到了《穆柯寨》里的焦赞、《双沙河》里的张天龙、《贪欢报》里的张顺、《岳家庄》里的牛皋,已属高峰,不能再上层楼了。但是,随班“熏”戏,获益不浅,除了他的太老师何桂山和他父亲金秀山的名作亲炙而饱饫之外,黄润甫、李连仲的架子戏,郎德山、刘永春、刘寿峰、刘鸿升的铜锤戏,也无不从表及里,探其三昧。十八岁倒嗓之后,不能搭班,承父之荫,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惯,形成了放荡无羁的生活,摔跤、养鸟、驯狗、熬鹰,以致赌博。父亲愤其不才,时加训斥,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终于激起了他的创业壮志。二十一岁,他身边只带了十几块钱,到张家口寻友搭班,嗓音未复,失业者屡。为了温饱,不得不摆摔跤场子,卖“大力丸”;装扮蒙古人,卖皮袄筒子。在那种鬼蜮的社会里,怎容他这样的涸辙之鲋,奢望江湖?滚来滚去,只得返本归元,重整旧业。从此刻苦自励,锤炼嗓音,稍有恢复,迁地为宜。经过同业介绍,又远走烟台等地混了几年,仍无起色。最后从关东转道上海,恰巧大舞台正没有“盯活儿”的铜锤花脸,凭他那恢复了的金家嗓子,才得以每月二百元的包银长期驻班。因为他身材魁梧,脑相巍峨,台风大气,嗓音宽亮,一演而红,许多著名的演员因此都喜欢用他配戏。不到半年,他已由二百元的包银增长到六百元,先后陪着林树森演过《华容道》的曹操、《太行山》的铫刚、《龙虎斗》的呼延赞、《打龙袍》的包拯(林树森反串老旦,演李后);陪着李桂春(小达子)演过《打金砖》的铫期;陪着周信芳演过《开山府》的严嵩、《四进士》的顾读;陪着高庆奎演过《三十六友》的单雄信、《失街亭》的马谡、《斩黄袍》的郑子明、《辕门斩子》的焦赞。不但博得豪门寓公、买办大贾的赞许,就是那些小姐太太、舞女交际花也喜欢这位“大花脸”,而一般白相人、包打听、跑马场的山东马夫、拉黄包车的阿三阿四……也要挤在三楼,听他那洪钟般的嗓筒。只要他稍卖力气,使个高腔,放个虎音,整个剧场里的掌声、彩声夹杂着吹哨声,就会轰然而起。从此,“金少山”三个字,红遍了上海滩,连当时北平去沪的名演员,也都请他配戏。他说:“杨老板在上海唱《连环套》,总是我的窦尔墩;梅大爷(梅兰芳)在上海唱《别姬》,总是我的项羽。小报上捧我为‘铁罗汉’、‘金霸王’。可我也得罪了不少同行。和我齐名自成一派的那二位,每次出演上海,都不得意,主要是上海滩听惯了我那有味没味、闹个热乎劲儿的嗓子,对于他们二位的发音行腔就觉得耳生了。”
在倾诉他的身世之余,他还进一步谈出他的心事。对于外间传说他的“人性不好”、“玩忽职守”、“误场怠工”、“挥霍无度”,他似承认而又否认,不辩白而又辩白。有时他苦着脸对我说:“咱哥儿俩一见如故。我一个唱戏的,高攀了您这位老夫子,您又是这样地真诚待我,我把您当作知心弟兄,有一肚子话,也就是想跟您说。”(www.daowen.com)
少山说:我从小在戏班里滚,称得是菜里虫,菜里烂。我恨透了经励科(约角组班的戏蠹),他们手里拿把剃头刀,嘴里没有准舌头,对我们唱戏的大耍花手心,什么“戴帽儿”(借演员的名义向资方多索包银,自入私囊)、“剜肚子”(克扣演员的戏份),花样多哩!卖满堂也报八成,私下分肥,喝演员的血!可咱们又离不开他们,他们也属于“四执交场”的“交作行”啊。我之所以常常误场,就为是故意耍耍他们,叫他们着急出汗。愈卖满堂,我愈误场,叫他们也知道知道金少山的血不是那么容易喝的!还有上海的资本家,拿咱们唱戏的一本万利,更可恶!我斗不了他们,可我有个傻主意。您记得那年(一九三〇年)在大舞台,麻皮金荣(即黄金荣)的老板,我是他手下每月六百块的底包,可是星期天昼场却派我和白玉昆唱头二本《连环套》(前面有刘筱衡的《纺棉花》),拿我卖肉。铁门早就关了,我呀,我到跑马厅看赛马的去了!“案目”(上海戏院的帮闲,兼经励科与坎子上的职务)接二连三地来催我回园子,简直比十二道金牌还厉害,催急了我,我干脆回复他们:今儿个我不唱了,退票!我金少山说到哪儿做到哪儿,拧不回去。他们用别位花脸抵着我唱,台下的观众直喊“退票!”气得麻皮金荣把手枪拍在桌子上,大骂:×了个娘的!不要他!不要他!有人出来打圆盘,下星期天还派我唱《连环套》。我不能再耍他了,规规矩矩地按时到了后台,精精致致地画了脸,扮了戏,出台第一句[点绛唇]的“膂力魁元”,我有意盖着唢呐唱,安慰安慰观众,观众疯了似的叫好儿吹哨子。当时麻皮金荣也在花楼看戏,闹得他哭笑不得,跺着脚说:“他娘的!还得是他!还得是他!”结果,不但没敢辞我,还给我长了二百块包银。我就不信治不过资本家来!还有一回,梅大爷在上海演出,汉口的一位国民党大员玩弄我们,叫我和梅大爷到汉口演义务戏《霸王别姬》,坐飞机去,第二天就走,下飞机就唱!我想,凭一个大员的势力,拿我们唱戏的当泥人玩了!我当时提出:坐飞机我害怕。联系人威胁道:不坐飞机,耽误了日子,无法交代!任凭他怎么说,我有我的定盘星。第二天,我拉着我的大“傻黄”(蒙古狗),到了飞机场。一个个都上了飞机,我就是不上去,还是说坐飞机怕摔死,谁劝也不行。联系人想要动硬的,强拉我上去,哪知道大“傻黄”横在我的面前,他们刚走过来,大“傻黄”就扑上去咬,把他们吓坏了。只得答应我坐江船去,耽误了他们两天!我就是恨这些官僚大员,奴役我们!假若是同行同业约我义演,我哪能这样地无理取闹?
我听少山披肝沥胆地说了这些行动的内幕隐情,惊佩他有这样的胆识,恍然大悟,不由得说了一声:“原来如此!”
后来,他在南京国际剧场义演《连环套》,晕倒台上,震惊了整个南京。回来之后,我问他有无隐情,他还是直爽地对我说:“这个笑话今天我跟您捅明了吧!那是我装着玩的!”原来他那次南京演出,是南京的大恶霸常玉卿约聘的。唱到第五天,常玉卿便叫他陪着一位不知天高地厚却又有权有势的票友唱《连环套》。金少山最恨土豪恶绅发号施令,可又惹不起这些地头蛇,他表面上服服帖帖地答应了,规规矩矩地上了台,从[点绛唇],定场诗,家门,独白,直到起[导板],接[原板],转[快板],把观众最希望听到的那句“杯中酒”唱足了之后,便顺势一溜,溜倒在台上。一时慌了前后台,都以为他骤撄急病,忙送往医院抢救,打针服药,一直歇了几天。耗到那位票友的兴趣雪化冰消,少山才声称病愈,继续登台。终其演期,也没叫那位仗势压人的票友如愿以偿。
听完少山的解释,我心照不宣地向他说了句:“这是《连环套》里串演《敬德装疯》啊!”他却苦笑着说:“谁叫咱们唱戏的没能耐呢?不用偏锋,怎能出那些怨气!”
综观金少山这些行动,我认识到他是个愤世嫉俗、不甘示弱然而又无能反抗的弱者。他恨透了戏蠹的剥削、资本家的压榨、官僚大员的奴役、土豪恶霸的侮慢,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翻不了那黑暗乾坤,只得耍了些小聪明,出以偏师,与他们进行斗争。他有苦难言,反招致了“玩世不恭”、“放荡不羁”、“误场怠工”、“玩忽职守”、“人性不好”等微词,哪知他是个不满于黑暗社会现实的低能反抗者。因此,我在钦佩金少山的艺术之外,更钦佩金少山的为人。
与此同时,少山正催人抄写《钟馗传》的单词,并请来笛师霍文元,调了几次《嫁妹》的曲子。他那龙虎风雷平衡发展的嗓音,不但唱西皮、二黄好听,唱昆曲更好听。每次调[粉蝶儿]那句“摆列着破伞孤灯”的“破伞”两字、“俺这里一桩桩写上丹青”的“写上”两字,都是尖工尖尺,一般演者,视为畏途,而出诸其口,就像纸鸢巧借东风力一样,顺顺溜溜地直上青云。当年何桂山唱此,虽然力充气沛,但以“炸音”出之,叱咤有余,圆润不足。少山唱来,不但满宫满调,还能渊厚透亮。由此联想,他演《连环套》,那句[点绛唇]的“膂力魁元”,自然能够盖着唢呐唱了。我听他唱了几段曲子,虽为《钟馗传》的出演增强了信心,却又想到一个问题:假若不写全部《钟馗传》,单凭少山唱那折《嫁妹》,又何尝不能使观众耳目一新,连卖几个满堂!
单词抄好,正要定期排戏,偏巧天津中国大戏院约请少山与吴素秋合演一期,为了营业,焉能回绝。我亦正好借此机会,完成黄玉华的那本新戏《北观音》。半月之后,《北观音》剧本写好,交与玉华。天津传来消息:金、吴合作,营业鼎盛,又续一期。直到一个月之后,少山才姗姗归来。
他兴高采烈地介绍了在天津演出的盛况,谈到《蜡庙》的金大力,更是心花怒放。他说:“我没看起金大力这个‘活儿’(戏班术语,称剧中角色为‘活儿’)。天津卫真捧场。我熟悉旗下人的生活,穿着‘汗德汗’的马褂(“汗”字按“可汗”之“汗”读阴平)、刀螂肚的靴子,抹着鼻烟,架着鹰上台,晃动着膀子走‘十三太保溜场子’的架势,台底下见不得!叫好儿如雷!可惜金大力没有正戏。”我听他说得高兴,顺口说出:“怎么没有?!”他连忙问道:“有吗?够一卖(戏班术语,谓一出戏为“一卖”)?”我说:“太够了。评书《五女七贞》里有一段‘金大力小出身’,又叫‘金大力出世’,虽然比不了‘五女擒兰’、‘七贞群莲’,也是蛮有意思的。金大力原是个摔跤的‘扑户’,好打不平,在月明楼——就是现在的广和楼,打伤人命,定罪发配,路经大红门,遇见黄三太,黄三太爱他是条好汉,认为义子。后来金大力得到恩赦,赶走了对影山的草鸡大王,自立为寨,收了一百个徒弟,教他们摔跤,号称‘百掼金大力’,所向无敌,震动了江湖……”我才讲到这里,不但金少山连呼“有意思”,在座的几位朋友也都感兴趣,有一位脱口而出:“三爷,您快请翁先生给您编这出,准红!”少山含笑望着我:“翁先生,您能再给我置二亩地吗?”我说:“还是那句话:只要您演,我就编。”少山把腿一拍:“痛快!痛快!一言为定!还要立个军令状?”我说:“这回该我立了。”大家哈哈一笑,皆大欢喜。
可以说,我与金少山别有夙缘,他的请求,无不衷心接受。几句话引起我的兴趣,一周左右,即把剧本写好,剧名就叫《金大力》。我在青年时代,对于旗下人的一套生活,耳濡目染,并不陌生,闻鼻烟、喝酽茶、提笼架鸟、踢球打尜、摔私跤、熬鹰、驯狗,等等,虽未一一实践,也略知个中门道。而创作金大力这个典型人物,必须从这种生活里撷取细节,提炼性格。遣词应取白描,不能过多地舞文弄墨,炫耀文采。所以,这个剧本,写起来比较便捷。少山接到剧本,比看《钟馗传》更感兴趣,两个晚上就看完了。从此,逢人便说,他得到一个“绝剧本”《金大力》。消息传出,报刊上登出了“金少山排演《金大力》”的剧讯,闹得满城风雨,轰动剧坛,有些人居然登门访问何时露演此剧。事实证明,此时不但一般喜听金少山的观众把对《钟馗传》的期望转移到《金大力》,就是金少山本人也把全副心神集中在《金大力》了。这却引起我的懊恼,暗悔不该一时多口,说出这个材料,更不该一时冲动,短短时间就编出这个剧本。众意如此,看来钟馗有被金大力赶下舞台的可能。亡羊补牢,我只得釜底抽薪,暗催孙焕如,定期排练《钟馗传》。
就在这个时期,北平剧坛,合作戏逐渐实现,金少山是个炙手可热的演员,都想在他身上打主意。而金少山又不是容易受人驱使、任人摆布的人,有些与我相识的举办者,知道我与他有编排新戏的关系,纷纷问计于我,我先后帮助他们组织了几场,一场是与谭富英、李洪春合作的全部《捉放曹》带《温酒斩华雄》,他演全部曹操。两场是与李玉芝、白玉薇、张玉英、秦玉梅、孙毓堃等合作的《四五花洞》,他演包公,前面分别加演二本《草桥关》与二本《忠孝全》。最使他满意的,一次是把开场的《大回朝》列为大轴,由他主演闻太师,前面蝉联着马德成、李洪春等的《反五关》。一次是尚和玉演《金沙滩》(饰杨七郎),奚啸伯演《碰碑》,他在后面演《五台山》的杨五郎。大轴又合作了一出《蜡庙》,加演金大力。这两个角色,在北平都是首演,观众耳目一新,欢迎之狂,不下津门。此后,合作戏蔚为风气,争奇斗胜,竞态极妍。有几位朋友也怂恿我翻新花样,举办两场,癖戏如予,自然是见猎心喜。于是,左牵黄而右擎苍,加入了搜之场。我举办合作戏,有一个标准:以戏为中心,视戏所需而邀请演员;不以演员为中心,免致搭桌之非议。
一次是在开明戏院,我举办了一台“旗装大会”。所有剧目,主角都着旗装。剧目是:《幽界关》、《探亲家》、《八郎坐宫》、《梅玉配》(只演“识破”一场),大轴是《畅春园》。《畅春园》即是杨香武头盗九龙杯的故事,武丑的正戏。为什么把这出戏列为大轴呢?因为一般观众的欣赏习惯,都爱看攒底戏(就是把前面的主角再荟萃于一出戏里)。《畅春园》的剧情是康熙皇帝在畅春园赏《八骏图》,饮九龙杯,杨香武乘机盗杯。康熙的出场,是由六位梳“两把头”、摇纱团扇的旗装妃子陪侍而上,这六位妃子在康熙赏图之际各献歌舞,这就可以使前面演出《幽界关》之尤春风、《探亲家》之李亲家、《八郎坐宫》之青莲公主、《梅玉配》之韩翠珠和苏玉莲的演员,在这里分饰六妃,聚于一台,姹紫嫣红,争妍斗艳。邀请的演员是:梁小鸾、李玉芝、白玉薇、张玉英、李金鸿、谷玉兰。康熙皇帝由李世璋扮演,杨香武由高德仲扮演。另外还请叶盛兰扮演《八郎坐宫》的杨八郎。《畅春园》在北平的剧坛上没有演过,是我从上海赵如泉演出的《杨香武与欧阳德》的连台本戏里摘出来重新排演的。为了此戏,我还请人画了一张《八骏图》,并请砌末刘制作了一件九龙杯。
还有一次,我从拓画专家杨晓梦先生给我画的拓临汉瓦十二生肖扇面上得到启发,办了一场“十二生肖”的合作戏。剧目是:“子鼠”的“鼠”字戏为《访鼠测字》,“丑牛”的“牛”字戏为《小放牛》,“寅虎”的“虎”字戏为《武松打虎》,“卯兔”的“兔”字戏为《白兔记》,“辰龙”的“龙”字戏为《拿飞龙》,“巳蛇”的“蛇”字戏为《青蛇盗库》,“午马”的“马”字戏为《敬德洗马》(即《御果园》),“未羊”的“羊”字戏为《苏武牧羊》,“申猴”的“猴”字戏为《白猿盗盒》,“酉鸡”的“鸡”字戏为《时迁偷鸡》,“戌狗”的“狗”字戏为《闹朝扑犬》,“亥猪”的“猪”字戏为《猪八戒盗魂铃》。剧目想好,问题来了,在这十二出戏中,《访鼠测字》、《拿飞龙》、《白猿盗盒》已多年不见于京剧舞台。冥思之余,想到《拿飞龙》是全部《混元盒》中第五本的《莲花寺》,孙毓堃在他舅父俞振庭成立的“斌庆”科班时,曾在广德楼演出,颇有当年老俞(俞菊笙)风范,可以请他出山;《访鼠测字》只有昆曲,没有京剧,恰巧我曾给徐东明改编了《十五贯》,可以摘出现排;《白猿盗盒》是全部《五雷阵》中的一场,我曾看梆子武生张喜广演过,可以重写重排;只有《闹朝扑犬》,唐韵笙独擅此剧,可是他远在东北,怎能约请?只能按照从前“梆子二黄两下锅”(即梆子与京剧同台演出)的办法,改为梆子戏《杀狗劝妻》。剧目问题虽然解决了,在约请演员的过程中又出问题:本想约请叶盛章演《时迁偷鸡》,却因他当时自己挑班,此剧久负盛名,例演大轴,不肯屈居倒数第三,结果吃了一杯很客气、很有道理的闭门羹,使得“鸡”字戏不得不改为《买雄鸡》(即《拾玉镯》)。其他演员,约请倒也顺利。当日演出的角色是:雷振华(饰况钟)、高德仲(饰娄阿鼠)合演《访鼠测字》,李金鸿(饰村姑)、慈少泉(饰牧童)合演《小放牛》,姚世茹(饰武松)演《武松打虎》,叶盛兰(饰咬脐郎)、张玉英(饰李三娘)合演《白兔记》,孙毓堃(饰金头大仙)演《拿飞龙》,李金鸿(饰小青)演《青蛇盗库》,李春恒(饰尉迟敬德)演《敬德洗马》,李盛藻(饰苏武)、言慧珠(饰胡阿云)合演《苏武牧羊》,王金璐(饰白猿)演《白猿盗盒》,张菊仙(饰孙玉姣)、高维廉(饰傅朋)、贾多才(饰刘媒婆)合演《买雄鸡》,特约梆子老生二宝红(饰曹庄)演《杀狗劝妻》,大轴是李盛藻(反串猪八戒)、言慧珠(饰金铃大仙)合演《猪八戒盗魂铃》。演出后,前台后台皆大欢喜。有位戏友致函于我,赞为“云蒸霞蔚,珠辉玉朗”。有些同业,还请我再办一次,我认为一时游戏之作,初举欣然,再则厌矣。后来,有人萧规曹随,模仿再办,演员多非本来面目,剧目亦因而改动,号召力大受影响。原因是:我办的这台合作戏,演员之中如孙毓堃、叶盛兰、李盛藻等,与我都是夙交,王金璐、李金鸿、高德仲等,又是我的学生,大家凑趣,自娱娱人,非牟利也。
我虽不再办“十二生肖”的合作戏,而豪兴未减,又想了一台“巾帼十艳”,是以剧中女主角的排行,从一到十,排列演出。角色是:王大娘(《锯大缸》)、孙二娘(《十字坡》)、李三娘(《白兔记》)、张四姐(《摇钱树》)、虞五凤(《霸王别姬》)、崔七娘(《梅花剑》)、杨八姐(《黄花国》)、巴九奶奶(《刺巴杰·搜店》)、杜十娘(《百宝箱》)。十艳之中,单单想不出“六”字的剧目,只得用“双三为六”的办法,原想双演王三姐(《武家坡》带“进窑”),又顾虑到戏幅过长,遂改为评剧《珍珠衫》双演王三巧。这十出戏,预定由荀慧生演杜十娘,李玉芝与刘连荣合演《霸王别姬》的“别姬”一场。其他剧目都篇幅不大,唯有“崔七娘”一剧,多年失传,只得重写重排。而《黄花国》的杨八姐又无甚剧情,一打一散,只好与《太君辞朝》蝉联演出,作为老旦正戏,也算老、中、青的女主角都齐全了。演出仍在开明戏院,演员是:谷玉兰演王大娘(《锔大缸》),阎世善演孙二娘(《十字坡》),张玉英演李三娘(《白兔记》,特请叶盛兰演咬脐郎),李金鸿演张四姐(《摇钱树》),李玉芝演虞五凤(《霸王别姬》,特请刘连荣演项羽),鸿巧兰、花砚雯双演王三巧(评剧《珍珠衫》),张玉英加演崔七娘(《梅花剑》,特请王金璐演陆浩),李金鸿加演杨八姐(《黄花国》,特请李多奎演佘太君),白玉薇演巴九奶奶(《刺巴杰·搜店》,特请王金璐反串胡理),荀慧生演杜十娘(荀剧团原班人马助演)。广告刊登之后,许多朋友公认为“花团锦簇,妙手巧裁”,上座之盛,当然不在话下。可惜,千虑一失,戏幅仍然过长,因为时间关系,后台的经励科各个维护自己的角色,前挤后错,致使李玉芝的虞五凤未能循序演出,挤在倒数第二。那时,虞姬已然化好了装,项羽也勾好了脸,万没想到,《杜十娘》又抢先登场,后起之秀的李玉芝怎敢在前辈名家荀慧生之后再演,只得怏怏卸装。幸而时间已晚,观众并没有因为少看一出“虞五凤”而提出意见。有人说:“这台戏办绝了!不圆满的圆满,也是意料中事。”
这个颇为败兴的打击,使我意兴索然,便拒绝了所有敦请举办合作戏的朋友,因而金少山演合作戏的局面也逐渐阒寂。我正好趁此时机督促他排演《钟馗传》。但是,少山始终举棋不定,一再延宕。原因是他在津、平两地演出了《蜡庙》的金大力之后,观众认为他塑造的这个人物谐趣盎然、别致可喜,欢迎的程度超过了他那成名的代表作《草桥关》、《御果园》、《铡美案》、《连环套》、《断密涧》、《打龙袍》。可是金大力终究是个配角,怎能承当正戏?一时,围绕在他身旁的帮闲清客,卖弄聪明,都怂恿他先排全部《金大力》,事半功倍,演来轻松。与《钟馗传》对比之下,少山也觉得一曲《嫁妹》,唱工已够繁重,何况前后还有许多新场子。此时此际,捷径的侥幸心与创业的攻坚心,使他产生了思想上的很大矛盾。我看破了他的心理,只得从创业的角度鼓励他坚持先排《钟馗传》,继往开来,垂功后世,《金大力》不过是谐意小品,出以余绪,咄嗟立办。他对我是十分信任而尊重的,因而毅然力排众议,定期开排《钟馗传》。哪知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偏偏此时上海皇后戏院的张镜寿、董兆斌又来约金少山赴沪公演,行期迫切。在紫竹林一席素宴上,张、董盛赞我给少山安排的那两场合作戏——《大回朝》与《五台山》,并知我给少山写了两个新剧本——《钟馗传》与《金大力》,即席约我同赴上海,擘画少山演出的戏码,希望能再出现像《大回朝》、《五台山》那样事半功倍的局面;同时还可以为少山连续排出《钟》、《金》两剧,卖三个月(一百天)的满堂,可操左券。少山自然是力敲边鼓,我料到这就是他的提议,为了排出《钟馗传》,只得初步应允。
人事的变化,往往是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在我答应与少山同赴上海的第三天,上海更新舞台又来约请宋德珠的“颖光社”。鉴于数月前我未参加东北之行,此番再不同往,师生之谊岂不涣然而没?何况更新之局,成于萧何,于公于私,怎能袖手?所喜者,少山演于皇后,德珠演于更新,同在上海一隅,我可以与德珠同行,兼为少山派戏排戏。我把道理和方法与少山说明之后,少山也认为德珠是我最喜爱的学生,上海之行,不同于东北短期,理应监护他的生活,燮理他的业务。德珠知我宁屏皇后的大包银而终始于师生之情,讷于言而喜于心,感激得流下热泪。
然而人事的变化总是有矛盾的,当你解决了一个矛盾,新的矛盾又会从人事的不断变化中涌现出来。我满以为这次赴沪,安排了德珠的业务之后,即促少山开排《钟馗传》。哪知我到少山的旅馆去了几次,都是满坑满谷的新雨旧雨,天南地北,彻夜杂谈,容不得你讲上几句正话,排戏之议,根本无法提起。最初我很气懑,继而又原谅少山:他已有五六年没回上海了,今夕何夕,共此烛光,雨窗话旧,人生一乐。既不能埋怨少山,更不能迁怒众友。光阴似箭,在金、宋两方的业务均呈鼎盛的进展中,演期已近尾声。少山此次旅沪公演,刘宗杨同行,他们终于合演了《连环套》,我顿时想起:在平时节,刘砚芳慷慨赠送康熙五彩的“钟馗嫁妹”烟壶与少山,不只是支持少山排演《钟馗传》,亦为结少山之欢心,望其子之成名。演期结束,少山余勇可贾,又续一期。德珠转受南京国际剧场之约,便道赴宁。演期满后,少山又继德珠在宁演出。恶霸兼戏霸常玉卿,又暴露出地头蛇的狰狞面目,百般刁难金少山。少山是久走江湖的里手,怎能屈就,双方展开了斗争,演而又停,停而又演,演而又续,续而又停,短短的十二天演期,竟纠缠了两个半月之久。好容易得返北平,不想在廊坊地界突遭车祸,炸毁了两节客车,随少山同行的老生札金奎、武净杨春龙均死于难。少山素重义气,回平之后,风尘未卸,便忙于抚恤死者家属,从此心灰意冷,闭门谢客。
我先期回平之后,即应“富连成”社长叶龙章、叶荫章之请,整顿该社业务,每早到富社排戏,每晚到大光明戏院监督演出。琉璃厂路北小巷内八十三号韩姓古玩商租与金少山的住宅,花径蓬门,渐疏予迹。直到一九四八年,我在上海协助梅兰芳拍摄京剧彩色影片《生死恨》的时候,惊闻少山在平逝世,死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恸悼之余,默想我为他写的《钟馗传》和《金大力》剧本,恐怕是“高呼蛮素鬼排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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