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比翼舌》演出的得失,提供我一个经验——写悲剧也要适量地穿插喜剧手法——恰巧此时,黄玉华也请我编剧,我正好试笔一番。
黄玉华曾拜尚小云为师,素质聪明,艺有根底。她能以尚派名剧《汉明妃》屡告客满,还拍过《花田错》、《红线盗盒》等影片,在当时挑班的女演员中,算得一路诸侯。她的母亲黄竹君,精明干练,待人处世,非常热诚,为她组班,煞费苦心。我的学生储金鹏,就在她的剧团里演小生,经金鹏屡次介绍,情不可却,在旅行演出的间隙中,我给黄玉华写了一出《玉壶冰》。
《玉壶冰》的故事本来不太复杂,我鉴于《比翼舌》之曲高和寡,唯恐步其后尘,只得在情节上重新结构,意非斗榫连环,卖弄巧思;旨在增益机趣,引人入胜。但我仍然掌握了剧中的主题,要在这个故事中,从一对牺牲于旧礼教之下的男女主人公的遭遇,反映出鱼肉乡里的恶豪劣绅,如何地凭财纵欲、草菅人命;穷苦孤零的弱女子,如何大胆地摆脱了恶父的图财卖婚,如何在女寨主的威胁下委曲求全,如何为拯救自己的未婚夫冒刃而死;迂阔酸腐的书呆子,如何恪守旧礼教而冷对知心的鸳侣,如何迷惘于程朱道学而送死于索命的虎穴;阴毒卑鄙的社会渣滓,如何地逢迎他的衣食父母,翻云覆雨地施展鬼蜮伎俩,拆散了一对青年爱侣的婚姻,断送了无辜的两家老幼性命,用比较浓重的笔墨,暴露封建社会的阴暗角落,揭穿礼教道学的残酷遗毒。我把这些想法,都组织在比较曲折的情节之中。定名为《玉壶冰》,并不是歌颂女主人公蒋秋云和男主人公崔澥的清白高雅,而是从侧面反映他们服贴于封建礼教道学的网罟之中,遭遇到像冰一样的冷酷无情的制裁。
黄玉华的母亲黄竹君,交往颇广,座上客也有些饱学之士,他们看到我的剧本,都一致推崇“有戏”,促进了黄玉华急于排戏的信心,敦请我来导演。可喜的是,她家对于同业,热情资助,时有所闻,人选定后,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准时排戏。由黄玉华自演蒋秋云,储金鹏演崔澥,苏维明演恶绅陈彦,贾多才演女寨主赛无盐,李金泉演赛无盐的乳娘顾四娘,王盛如演蒋秋云的恶父蒋安明,朱金琴演崔澥的老父崔敬,李盛芳演篾片马绝义,周益瑞演豪奴马绝尘。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戏已排好,首演定于长安戏院,预售即告满堂。
首演之日,我照例在后台把场。复杂曲折的情节层层进展,果然抓住了观众。有几场戏,效果极好。如:蒋秋云发觉她的父亲蒋安明为了偿还赌债酒债,悍然撕毁崔家的婚约,把她转卖与陈彦为妾,秋云旁敲侧击地诱出了实情,矢志反抗。蒋安明动以富贵,把陈彦迎娶的凤冠霞帔,自己穿戴起来以诱惑女儿。蒋秋云既卑恶父之无耻,复愤陈彦之利诱,借水行舟,佯做欢喜,将恶父灌醉,给他搭上了新娘的盖头,自己掩门而逃。陈彦花轿来娶,恶奴发现“新娘”竟是醉鬼蒋安明,为了倾轧谄上骄下的篾片马绝义,明知故犯地把蒋安明抬入洞房,闹了一场丑剧。这一场情节上的机趣,颇得些廉价的彩声,浅薄轻佻,无善可陈;而后台演员都为这场戏的效果所征服,异口同声地赞为“好戏”。虽然溢美之词喧于耳际,但是并没有坚定我预卜成功的念头。
倒是“洞房冷遇”一场,借鉴晋剧《少华山》“烤火”的技巧,重新加以组织,以“火盆”象征青春男女的火热爱情,通过蒋秋云、崔澥的“独烤”、“睡烤”、“招烤”、“避烤”、“挤烤”、“窃烤”、“愤烤”、“夺烤”等动作,表现热情如火的蒋秋云痴心希望未婚夫崔澥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在患难相共中结为交颈鸳鸯;而迷惑于礼教道学的崔澥,只从父子之伦、朋友之义衡量婚姻的突变,把未婚妻蒋秋云那火一般的诚挚之爱,视若无睹,冷冷相对。在表演的进行中,展现了两个主要人物心情上的矛盾、性格上的矛盾、思想上的矛盾、认识上的矛盾。这些矛盾,都用身段动作、面部表情穿插在大段[南梆子]之内,通过唱、做、表,叩开观众的心扉。观众似轻松而又紧张地欣赏这一场戏,虽然时泛笑声,而笑声过后,即归阒寂。演到矛盾高潮,全场气氛忽如“八月钱塘碧浪飞”,“排云驭电轰如雷”。我伫立在后台下场门内,屏声静气地看完了这场戏,成功之苗,始茁于心田之上。
这场戏是这样演的:(www.daowen.com)
剧情是前七场的一个结穴,也就是全剧中的“猪肚”部分。崔澥和他的父亲崔敬到陈彦家里借贷,准备迎娶蒋秋云,陈彦慷慨解囊,资助妆奁。恰巧陈彦的父亲陈宏(也是崔敬的盟兄)岁暮进香,被劫于孤鸾山,女寨主赛无盐索银五百两,赎取陈宏。陈彦的篾片马绝义,知崔澥之未婚妻即陈彦素涎之蒋秋云,设计命崔澥押银赴孤鸾山赎取陈宏,乘机利诱蒋安明卖女于陈彦。崔澥入山,赛无盐欲以身许,崔澥不从。恰巧此时,蒋秋云巧赚恶父而仓皇逃至孤鸾山下,又为赛无盐所劫,询知为崔澥的未婚妻,一意成全,辟洞房为之成礼。崔澥初闻蒋秋云而甚喜,继闻秋云已被卖于陈彦,在礼教道学的束缚下,展开了剧烈的思想斗争,既惧老父身在陈府而受害,贻不孝之名,复念夺陈彦之爱而负其资助深情,蒙不义之诮,虽然面对热情如火的未婚妻,他却冷漠相待,白眼相加,结果是鸳侣成虚话,鹊桥涌笑潮。
这一场的做、表、身段,我在写剧本时作了比较细致的安排,可以说一蹴而就,一演而红。我感觉这一场戏确是奠定了全剧成功的基础。下面展开的新矛盾,悬念又多,更能征服观众。果然,一直演到最后一场,陈彦残杀崔敬、蒋安明,崔澥以死殉父,蒋秋云刎颈明志,赛无盐刀劈陈彦,顾四娘剑刺马绝义,完成了一个喜剧性的悲剧,观众始终是屏息静听,戏终而不忍离去,总结性地报以诚挚的掌声。
黄玉华的母亲为了酬谢我导演之劳,票价“加钱”一角,归我所得。第一场满堂,“加钱”百元有余。第二场仍定于长安戏院,预售依然踊跃。
恰巧这时,孟小冬请万子和组班,在西来顺宴请各报刊记者和剧评家。小冬请我也是为了给她编写新剧。我虽口头应诺,却认为余派传人应当精拓兰亭,贻范后学,楷模奠定,才能别出心裁。而小冬壮志赫赫,侈谈她青年时期曾排过多少新剧,在汉口时,居然演过《宣统招亲》,她颇想以余派风格创两出别致的剧目,即便是老戏重排,也愿一试。我为她的热诚所感,灵感式地想到谭鑫培当年曾演过《马鞍山》,只是“摔琴”一折,何不增写“钟子期听琴”,缀为全剧,改名《高山流水》。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小冬兴奋地说:“我曾学过《马鞍山》,记忆犹新,请前辈再给熟一熟,事半功倍。前面加上‘听琴’,场子也不会太多,我还是能够演好的。”万子和以助人为乐之怀,大敲边鼓。我们正说得投机,隔桌的几位记者似乎是大发雷霆地拍起桌子来,一个个怒形于色,慷慨陈词。我们打断话头,倾听所以,原来是当时一位颇有名气的剧评家刘步堂因房东胁迫,突患脑溢血而亡。刘步堂毕业于北京大学,与当时另一位剧评家徐凌霄(凌霄汉阁主)同班,生平嗜剧,不治生产,笔墨耕耘,卖文为生,与昆曲名家韩世昌等相友善,笔健文华,学博识卓,评骘剧目,揄扬演员,语多中肯。时正赁居于西城丰盛胡同,因为手中拮据,两三个月付不了房租,房东便把他的住室别赁于茶商囤货,逼迫他立即腾房,一时未得居停,延宕了时日。恰巧这天,房东与茶商纠众而至,把他仅有的生活家具乱抛于道,赶出他与老妻稚子,踯躅街头。他既愤鬼蜮社会之咄咄逼人,复感文人末路之凄凉难诉,悲愤交集,怒盛血冲,痰蹶而死,暴尸通衢,含冤待殓。消息传来,各报记者气愤填膺,纷纷电告报刊,立即发出消息,抨击房东、茶商的迫害行为,同时也提出刘步堂遗下的孤孀稚子何以为生的问题。有人提议解囊相助,而在座的笔墨之士,也只是勉获温饱而已,有心无力。我与步堂曾有一面之雅,面对他如此下场,既念逝者,行自念也,便出于义愤地当众提出:把黄玉华第二场演出《玉壶冰》的“加钱”,全部助与步堂家属,可能得百元左右。万子和、孟小冬颇义此举。当时在座的《天风报》主笔沙大风凑趣说:“偶虹此举,真不愧是玉壶冰了!”不意这句凑趣的戏言,触动了在座的剧评家景孤血,他红着脖子说:“偶虹有玉壶冰,我们没有;他能以百元相助,我们百元何来?都和刘步堂是朋友,岂不落一个此厚彼薄!我看,偶虹收回成命,还是大家共襄其事!”既然提出“共襄其事”,很容易就想到办“搭桌戏”,于是纷纷研究戏码,遴选演员。大家正说得热闹,万子和笑眯眯地向大家拱手插言:“我有个主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我想诸位长年为演员宣传揄扬,也听了不少他们演唱的节目,再请他们合作义演,筹款绝无问题,可是有些不新鲜了。诸位也都能唱两口,何不诸位凑一场戏,把戏票销与演员,易位而试,凑个热闹。我想票价卖一块二,前三十排和包厢都分销与演员,临时再卖点散票,除去前后台一切开销,至少也能剩个三四百元。这个数目,赡补刘先生的家属,虽不能安度春秋,差可解燃眉之急。”大家听了,不免兴奋与谦逊的心情交错地喧议起来,其意若有憾焉,其心乃深喜之。倒是沙大风快人快语,首先表态,愿演《群英会》的鲁肃。“群英会”三个字,似乎很适应这一天的场面,孟小冬也拊掌称善。经过几番磋商,拟定沙大风(《天风报》主笔)演鲁肃,吴幻荪(编剧家)演前部孔明,吴宗祜(《三六九画刊》编辑)演《借东风》的孔明,张珏生(《新北平报》记者)演前部周瑜,白洁如(《现代日报》记者)演后部周瑜,景孤血(《新民报》编辑)演前部蒋干,徐春羽(小说作者)演后部蒋干,陈重光(《新民报》记者)演曹操,徐鸿昌(《立言画刊》记者)演赵云,我演黄盖。剧场定于长安戏院,由万子和主办,将高价的戏票销与在平的各位名演员。
演出之夕,孟小冬、马连良、程砚秋、金少山、李少春、叶盛章、叶盛兰、叶盛长、李世芳、毛世来、吴素秋、童芷苓、言慧珠、黄玉华、宋德珠等均携眷往观,他们都坐在包厢里,谈笑风生地注视台上。当然,这一台的非正式演员,瑕瑜互见,在所难免,而终场皆大欢喜,等于开了一次联欢晚会。事后,我遇到金少山,少山说:“戏者戏也,游戏之戏。诸位游戏游戏,有何不可!”
演出结果,后台净余四百余元,全部付与刘步堂家属。我仍践前言,在第二场《玉壶冰》演后,把所得的“加钱”一百零四元,悄悄地送与步堂老妻手里,她感激地给我磕了一个头,使我惶怍不安者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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