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给李玉茹组织“如意社”的时候,她的同学吴素秋已然以主角的地位组班演戏。吴素秋最初也是中华戏校“玉”字班的学生,原名吴玉蕴,中途退学,请师学艺。她具有冰雪聪明的才华、珠圆玉润的嗓音,学什么像什么,尤其是擅演喜剧。在戏校的同学行列中,她最佩服李玉茹的艺术,视为畏友。她看到玉茹得到我编写的新戏而成名,便婉转地请我也给她编剧。我因为笔墨耕耘,春秋不辍,直延迟到一九四二年,才在百忙之中,挤出一些时间,给她编写了一本《比翼舌》。
《比翼舌》是一出家庭悲剧。我编写这个剧本的动机有两点:一点是吴素秋擅演喜剧,她很希望演一出像《鸳鸯泪》那样的悲剧,以展示她那全面的才能,而我生平写作,亦最喜欢有人出题作文,在制约中反能创出新境。另一点是我生于清末,长于民初。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畸形社会形态影响到每个家庭,从而形成了畸形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中突出的是婆与媳之间、媳与小姑之间的矛盾。辛亥革命以后,旧民主的思想只是模糊地浮动在一般人的头脑里,加以文化落后,妇女界仍受禁锢,不能接受新的知识;但是,个性解放的意识,在部分妇女身上已起了一些作用。有些女性,就在一知半解的认识下,天真而又草率地自由恋爱,偷偷摸摸地盲目进行,既不敢明告于父母,又不敢曲述于友朋。这固然是家庭的封建围墙还在严密地维护礼教,而主要是在家庭里掌握实权的父母,为了维护旧礼教而往往把她们视为俎上之肉。然而,母与女之间,毕竟有一种先天的慈爱情感,在个性解放朦胧萌芽的气候里,做母亲的一方面要维护礼教,一方面又偏爱女儿而欲成全女儿的自由婚姻,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并不是慷慨的施与,而是吝啬的从权。水激石撞,砰訇而鸣,因而母女之间也造成了一种特殊的矛盾。一家之中,婆与媳、媳与小姑、母与女之间的矛盾,无时无刻不在发展而冲突,这就很容易影响到母与子、夫与妻、兄与妹之间的关系,甚至更波及亲戚、朋友之间的关系,也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矛盾。如此互相影响,就像一块大石子投在水中,荡晕出层层波澜。而这些波澜又都是围绕着石子而产生出来的没有缺口的圆圈,愈泛愈大,荡及水的堤岸,冲挤磕撞而趋于覆灭,因而产生了许多不可挽救的悲剧后果。这些悲剧,在我的亲戚朋友的家庭中,目睹耳闻,层出不穷;在自己的生活中,也程度不同地尝到过这种苦果的味道。年经月纬,郁积于怀,感触日深,便想诉诸笔墨。我参考了许多世界名剧之后,把自己体验到的种种现象,结构了一个故事,不敢说是典型,自信还有生活的依据,用“舌底波澜折比翼”的内涵之意,定剧名为《比翼舌》。戏当然是个悲剧。今天看来,我在当时的时代局限和思想局限之下,未能作出正确的结论;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只是一出“问题剧”——“社会问题剧”。
为了迎合观众看戏的习惯,我把故事发生的背景假托于明代社会,我熟知明代的《三言》、《两拍》及《绿野仙踪》等小说里有关家庭悲剧的题材是不少的。并以传统戏《忠孝全》里的两个人物王振、秦纪龙为引线,借用王振的太监性格,作为悲剧组成的重要环节。我编写的《比翼舌》故事是这样的:秦纪龙从军为将,击败海寇金鳌之后,得到王振的赏识,旨封为忠孝王。在又一次战役里,秦纪龙保荐他的盟友葛嵘和周河、周洛两兄弟同襄戎机,分投两信,送与葛、周。当书信送到葛嵘家时,葛嵘正纠缠在家庭纠纷里。葛嵘的父亲原是个有名的猎户,家道小康,不幸早逝。葛嵘的母亲,粗通武艺,是个典型的封建恶婆婆。葛嵘的妹妹葛小香,聪明乖巧,天天看着自己的母亲虐待葛嵘的妻子云三碧,不是心怀不平,而是想到自己将来出嫁以后也逃不出恶婆婆的魔掌;她想摆脱这种女儿必经的苦境,便私向葛嵘的结义兄弟周洛暗吐情苗,两人一见倾心,花前月下,时常幽会。葛嵘是个精通武艺而思想单纯性格暴躁的莽汉,他从朋友之间听到妹妹与周洛的私情,便当着母亲面前愤怒地质问小香。葛小香在遁词之下,以嫂嫂云三碧也曾与周洛之兄周河私谈而开脱自己;葛母偏袒女儿,仇视儿媳,便转移目标,也一口诬陷云三碧与周河有私。云三碧是个典型的贤妻孝妇,在玷污自己节操的关键问题上,不得不剖析她与周河私谈的目的,原是为了改变丈夫的鲁莽性格,请求周河以同盟之义暗中规劝。葛母不听儿媳的辩诉,定诬其私,而葛嵘也不因葛母的转诬而放过小香。正在纠缠不清的时候,恰巧秦纪龙推荐葛嵘的书信到来,粗鲁的葛嵘逼迫小香发誓不再与周洛来往,而葛母也针锋相对地逼迫云三碧发誓不再与周河交谈。小香怀着鬼胎,托词不誓而去,葛母却代小香发誓:假若小香与周洛有私,自己无颜为母,有个地缝也要钻进去。葛嵘负气走后,小香去找周洛,催促他早日婚娶,同时提出条件,婚后不与婆母同居。这时周洛也接到了秦纪龙保荐为官的书信,欲行而难舍小香,爱情之火,占据了他的心灵,隐藏书信,不与周河说知。哪想周河恰遇葛嵘起程,周河原是个书呆子,他认为葛嵘信守当年结拜誓共富贵的诺言,必请他们兄弟同去应召为官,而得到的回答,却是葛嵘对于他们兄弟不守礼教、私会妻妹的斥责,画地绝交而去。当周河愤愤不平地把这个情况说与周洛时,恰被隐藏在书房内的葛小香偷听到了,小香为了开脱她与周洛所谓的“不轨行为”,竟想把嫂嫂云三碧与周河的莫须有的暧昧关系弄假成真。便与周洛定下一计,假说葛嵘悔出恶言,去而复返,约定夜间与周河相会,同去应召为官,骗取周河夜入云三碧房中,玷三碧之节,塞葛嵘之口。周河信以为真,果然中了圈套,云三碧羞愧欲死,周河也要自裁明志;云三碧却想到这样同殉一室,反落得诬而难明。最后与周河商定同走,寻到葛嵘,辩诉清白。葛小香与周洛发现他们逃去,四处寻觅,被媒婆吕五娘撞见,密告于周母、葛母,两个做母亲的都想用一条锦被遮盖儿女的“不轨行为”,即托吕五娘为媒下聘,定日迎娶。洞房之夜,小香、周洛终成眷属,正在侥幸之际,葛嵘一手提剑,一手提着两颗人头,闯入洞房“贺喜”。原来葛嵘应召来见王振,由于粗鲁失礼,触犯了王振的自尊,又见葛嵘单身应召而来并反说周氏兄弟行为不正,认为葛嵘是嫉贤妒能,私藏了书信,一怒之下,斥退葛嵘不用。葛嵘一腔怒怨,在回途的旅店中,恰遇云三碧与周河也来投店,他以为奸情是真,携手潜逃,不容分说,杀了周河,而云三碧也在辩明冤诬、说明小香诡计之后,夺剑自刎。葛嵘既已怨怼于失官,继又迁怒于妻友,最后洞悉真相,证实了小香与周洛的私情,发展到不择手段、自陷陷人的地步,愤怒已极,赶回家乡,闯入洞房,把云三碧和周河的人头分投于小香和周洛之前,声称“贺礼”。小香愧悸欲绝,夺身逃到长河,意欲殉身赎罪。葛母也闻讯赶到,葛嵘说明一切经过,葛母瞠目无言。岁暮酷寒,河水结冰,葛嵘以剑破冰,逼视小香。葛母至此,彻底悔悟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该歧视儿媳,袒护女儿;不该诬玷三碧,刺激葛嵘;更不该维护礼教的面纱,扼杀了青春儿女的生机,为了实践那“有个地缝我也钻进去”的誓言,她只得指冰沟为地缝,投水而死。葛嵘认为母亲之死,是自己做儿子的逼死的,既格于礼教的责难,又激于失官的怨恨,更悔于杀妻戮友的鲁莽,也随着母亲葬身水下。小香目睹一家骨肉都做了礼教的刍灵,自疚而又怨人地精神分裂;周洛也在这复杂激烈的事变之中,癫痫失常。这一对在礼教与爱情不可调和的矛盾中的牺牲者,永远疯癫地看着其他家庭中所演出的各式各样的悲剧,再也不能清醒了。
吴素秋很喜爱这个剧本,兴奋地告诉她的管事孙焕如,攒角排戏,并要求我担任导演。那时她住在烂漫胡同,距离我住的黑塔寺很远,坐三轮车需要一个半小时,每天到了她家,已是午后两点,而她的剧团晚间又时常演出,所以排戏的时间只有两三个钟头,进度很慢。幸而她的剧团骨干,多是我的学生,排练认真,不负所望。人选是:吴素秋饰演葛小香,李德彬饰演周洛,高德松饰演葛嵘,关德咸饰演周河,贾多才饰演葛母,张蝶芬饰演云三碧,张菊舫饰演周母,周益瑞饰演王振,罗世铭饰演秦纪龙。(www.daowen.com)
《比翼舌》首演于广德楼,预售只有八成。我很早到了后台,还未开戏,忽降大雨,上座只在九成左右,未能客满。我一边在后台把场,一边注意台下的效果。从第二场“骨肉乖离”起,一部分观众静静地看戏,时有反应,而另一部分观众却是心不在焉地顾盼左右。第四场“补裘设陷”,虽然是突出唱工的场子,而穿插着葛小香心怀鬼胎地侦候周河落阱,悬念显明,并不瘟冷,可是那一部分观众仍无反应;演到周河落网,葛小香以花脸的做、念,摹肖葛嵘的声容时,反倒有些似乎满意的掌声。第六场葛嵘在旅店中错杀了周河、云三碧,剧情紧张起来;接着是葛小香、周洛花烛联姻,葛嵘闯入洞房,抛人头做贺礼,葛小香仓皇逃到长河,葛嵘剑袭冰沟,怒胁小香,葛母悔悟而跳水,葛嵘殉母而投河,小香、周洛惊悔成疯,这些蝉联而下的激情场子,素秋、德彬、德松、贾多才等演得丝丝入扣,台下不时爆起掌声。而报以掌声的,仍只是一部分观众;另一部分观众虽然也是屏声静气地看戏,却是毫无反应。演出结束,雨势犹豪,我怀着灰溜溜的心情,只想回家自省,素秋早已准备了汽车和消夜,请我住在她家。本来雨狂路远,回家甚苦,又兼素秋盛情难却,只好与她同车而回。大家谈兴甚浓,我却静默无语。素秋以为我太疲乏了,夜宵用后,便引我到外院南屋客厅(也就是经常排戏的地方)休息。夜雨淅沥不停,我的心潮也起伏不定。
我以怀疑与窥测的心情,鹄候第二次的公演。这天我正在午睡,素秋派一个经励科坐着汽车来接我,声称:“今天预售,已然八成,天气又好,满堂无疑。可是贾多才临时被约赴津,戏不能回,葛母一角只得约李盛芳承乏,请您赶紧给他仔细说说。”演员“钻锅”,临时说戏,这对当时担任导演的人来说,是义不容辞的。在我已是司空见惯。于是立刻赶到吴家,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反复地给李盛芳说了三四遍,最后他似乎已能上口,台上的“地方”也娴熟了,恰已到了开戏时刻。我更不能掉以轻心,亲自给他“看场子”。一切“盖口”,虽然没捅什么娄子,而处处“拿贼”,许多有“戏”的地方都没有做出来。演戏本来是“一棵菜”,何况葛母这个角色,又是全剧中一片重要的“绿叶”,因此,《比翼舌》第二次演出的效果,反逊于第一次。
我认为《比翼舌》是失败了。第三次公演,已无心再看。但却有一班好心的朋友专诚来访,都说《比翼舌》确是一出好戏,剧本的矛盾,组织得太细致了,可能愈演愈熟,效果就会愈好。朋友的鼓励,才打消了我的消极念头。后来我又应吴素秋之请,给她写了一本五代宫闱喜剧《鹦鹉舌》,由她演玉燕公主石凝香,并拟定由贾多才演玉莺公主石凝碧,李德彬演驸马刘颖,王玉让演南唐太子李璟,张蝶芬演雪奴,李盛芳演冯道,张菊舫演刘后,关德咸演石重贵,殷金振演凌飞。剧本还没有抄好给素秋,恰巧我又随“颖光社”外出公演。演毕回平,素秋已与金少山合作赴津演出,如此参商,《鹦鹉舌》剧本始终未能付诸排练。直到今天,《鹦鹉舌》连同《比翼舌》的剧本均已遗失,二舌俱喑,终成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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