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暮春,我退出了“如意社”,初夏,经周和桐来往斡旋,我为宋德珠整顿他的“颖光社”。
宋德珠是中华戏校的优秀高才生,天资颖异,身手矫捷。戏校第一任校长焦菊隐为了培养这样一个颇有前途的武旦人才,把当时所有的著名武旦、刀马都先后延聘至校,为其传授绝技。德珠在戏校的八年中,最初由武旦名宿十阵风(即张善亭)开蒙,以后陆续得到余玉琴(余庄儿,内廷供奉)、郭际湘(老水仙花,久与谭鑫培合作的著名花旦兼刀马)、阎岚秋(九阵风,阎派武旦的创始人)、朱桂芳(久与梅兰芳合作的著名武旦)、朱玉康(熟谙于武旦下手技术)的传授,勤学苦练,不遗余力。三伏溽暑,腊尾严寒,夏日的灼热,北风的凛冽,都阻挡不住他的练功。冰天雪地上的“跷功”,风旋雨淋中的“出手”,打下了他那坚若磐石的一切武旦基础。他在校实习演出时已负盛名,每每戏列大轴,终场而观众犹伫视台上。一九三八年毕业以后,他又得到王瑶卿的赏识,厕身于“古瑁轩”中弟子行列。王瑶卿为他加工了学过的《十三妹》、《探母》、《穆柯寨》等戏,并亲授他《忠烈鸳鸯》(即《孤鸾阵》)。他与张君秋、李世芳、毛世来,成为观众公认的“四小名旦”。在“四小名旦”中,宋德珠首先组织了剧团——“颖光社”。由王瑶卿、陈墨香和我共同给他攒了一出全部《杨排风》,从“青龙棍”起,接“天波府打孟良”、“演火棍打焦赞”、“夺宗保打韩昌”、“小扫北打耶律”,合称“五打”。首演于新新戏院(即今天的首都电影院),狂热地倾倒了北平观众,一致誉之为“剧坛红珠”。
一九三九年,遂由上海黄金大戏院约聘去沪,阵容相当硬整。宋德珠领衔主演,随行的老生是后来自成杨派的杨宝森,武生是吴彦衡,“铜锤”是后来自成裘派的裘盛戎,“架子花”是现在自成袁派的袁世海。第一天“打炮”《金山寺》,前面是杨、裘、袁的《失空斩》,随后陆续演出了《杨排风》、《取金陵》、《夺太仓》、《扈家庄》、《虹桥赠珠》、《忠烈鸳鸯》。并与杨宝森演出了《探母回令》,与吴彦衡演出了《翠屏山》。当时最受欢迎的是《金山寺》,翻来覆去,演出十几场之多。说也难怪,在这出戏里,不但他那“五杆枪”的出手功夫,被观众公认为出神入化,就是他那绣刀下场,在撒花盖顶、盘臂缠腰的解数之后,抽出腰巾子脆率地亮相,两只绑着硬跷的脚尖纹丝不动地站在台上,长达四五分钟,观众的喝彩鼓掌甚至口哨(当时上海观众为京剧艺术魅力所惑,必吹口哨而自豪)也伴随着长达四五分钟,有人竟大声疾呼:“瞧哇!钉在台板上了!”仅此一端,足以说明宋德珠的武旦戏,震撼上海的观众到了什么程度。同业之中,也都心悦诚服地赞许他的功夫。老一辈的演员如周信芳、林树森、赵如泉、盖叫天、赵桐珊等,也为之吹嘘揄扬,推崇备至。在一次堂会戏里,林树森(饰关羽)、周信芳(饰黄忠)、袁世海(饰魏延)合演《战长沙》,竟退居压轴,而席大轴于德珠的《金山寺》,奖掖之诚,可以想见。当时给德珠管事的朱玉康,生怕红珠红了,有人妒而伤之,每晚就在德珠的床前,席地而睡,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
宋德珠载誉回平,那时李世芳、毛世来、张君秋也都先后组织了剧团,竞相演出。四旦相较,德珠以武旦挑梁,已输一筹:第一,武旦戏少,偶演大轴,耳目一新,久则雷同,渐伤胃口。第二,武旦戏剧情一般,非闹妖即殉战。第三,武旦戏技巧虽繁,而“出手”之外,最重头的戏如《泗州城》,也不过是担子功夫、扑水功夫,见悟空打“刀、棍”,“刀下场”;见灵官、玄坛打“对鞭”,“鞭下场”;见青龙、白虎打“双刀、枪”,“枪下场”;见木吒打“天罡棍”,“棍下场”;见哪吒打“哪吒枪”,“枪下场”;见金吒打“大刀、枪”,“刀下场”;见伽蓝走“抄包”、“转包”、“蹬加官”;上高台走“拿顶”、“左右汉水”,翻“张半儿”或“两张半儿”而已。老例循传,司空见惯。笔无新意,何以辟境?剧目上不能出新,营业上自然见绌。为了巩固他的挑班地位,必要未雨而绸缪。这时,他的同学周和桐因嗓未恢复,不克登台,闲居在家。和桐为人机警异常,见闻亦富,毕业后曾留校任职,教戏派戏,颇具经纶。他很爱护德珠师兄的才能和地位,因而做了“颖光社”的“陈平”,出谋献策,匡扶德珠的王霸之业。他抓住了我退出“如意社”的机会,请我来整顿“颖光社”,这也是他在“颖光社”里初出茅庐的第一功。
整顿“颖光社”,当务之急是要有新剧出演。我给德珠编写的第一本戏是《蝶恋花》,写的是一个“叛逆”的巾帼英雄万香友,为了争取婚姻自由,与她那身为武职大员的父亲万鸿飞口角反目,抛家立寨,邂逅了意中人何玉郎,杀了他的仇家父子,万鸿飞奉命剿山,万香友改容战父。戏的前部,采用了《通天犀》的“罗圈椅”,特请专工此剧的武净大师范宝亭传授了椅子功夫;中部使用双戟,化用《战宛城》的武打,创出武旦的路数;后部戴着面具“起霸”、“对枪”,也很别致。一九四一年秋,德珠首演此剧于三庆戏院,观众刮目以待,成绩斐然。那时,德珠家住西城后王公厂胡同,我住在西直门内黑塔寺胡同,相距甚远。为了排戏,每天中午德珠命他的包月车夫小白接我至宋寓。当时我还为其他演员编戏,不能不“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所以《蝶恋花》的排演方案,绝大部分是在我来往德珠家的途中,坐在黄包车里构思的。
和桐请我整顿“颖光社”,还有一层用意,就是借用我的名义,号召戏校的同学参加“颖光社”,与德珠合作演出,形成“戏校化新剧”的“一棵菜”。当时,“颖光社”的阵容面目一新,老生请了李和曾,武生请了王金璐、齐和昌,小生请了储金鹏,花脸请了王玉让,二路旦角是田玉林,二路老生是郭和涌,都是德珠的同学师弟。头天在吉祥戏院公演,和桐参考上海的路子,想在大轴《金山寺》之前,把几位才能出色的师弟拴在一出长幅戏中,以示硬整。我和他研究结果,按高庆奎、郝寿臣合作的楷模,派了一出《魏蜀吴》,包括了《单刀会》、《战合肥》、《逍遥津》三剧,由王金璐演《单刀会》的关羽,郭和涌演鲁肃,齐和昌演《战合肥》的张辽,李和曾演《逍遥津》的汉献帝,王玉让演曹操,郭和涌加演穆顺。整个演出,均宗高、郝,虽然是小巫之见大巫,然具体而微,衬托大轴,颇能生色增辉。但是,这时的北平戏园,已流行着《纺棉花》一类的闹剧和连台的彩头戏,传统节目就是能派出“一朵花”来,也只上座平平。“颖光社”的这场戏,只卖了半堂座,由我赔垫了五十元钱。这五十元的支付,意在保全“颖光社”的声誉,不想这小小的经济问题,竟牵涉到“颖光社”的组织问题,从此,德珠、和桐便把“颖光社”的命运强推在我的身上,这也无形中巩固了我为德珠编排新剧的情绪。所以,继《蝶恋花》之后,我又写了一本《百鸟朝凤》。
《百鸟朝凤》是根据明人传奇《钵中莲》的故事重新编写的。京剧传统武旦戏《百草山》带《锔大缸》,就是《钵中莲》的最后部分。历来对于《锔大缸》里的王大娘和她那护身法宝的缸,不甚了了。一般传说,认为王大娘是个旱魃,缸是她蓄水的邪器。实则这个缸的来历,关系着王大娘的一桩肮脏公案:王大娘本名殷凤珠,嫁夫王合瑞,故称王大娘。王合瑞是江西湖口县的烧缸工匠,迫于生计,少年别离,远至奉化西乡立窑为业。殷凤珠貌美性荡,结识了班头韩成,秽名四溢。这一年,韩成到奉化公干,殷凤珠于送行时赠其一支金钗,寓睹物思人之情。中秋之夜,韩成投宿于奉化缸窑,此窑恰是王合瑞开的,杯叙之时,王合瑞以同乡之谊,询及故土的风物和殷凤珠的近况,韩成酒醉,炫其艳遇,倾诉了他与凤珠之私,并出示金钗于王前,合瑞愤而杀之,留其头而齑其尸,烧制成缸,急归故里,面质凤珠,出钗为证。凤珠语塞,恳恕其过,合瑞不允,出盐卤、刀、索,迫之死,凤珠抱韩头而饮盐卤。合瑞草殓于棺,拟厝寄而远扬。恰同里有纨绔子弟祝痴生,素涎凤珠之美,曾献痴情而遭凤唾,闻凤死,愿厝其棺于后园。合瑞遁隐为僧,以避杀人之罪。祝痴生每夜拜祷于凤珠棺前,祈其复生。在一个风雨之夜,凤珠显魂,扼死痴生。“家堂六神”——钟馗、井泉童子、东厕司、灶王、门丞、户尉——格斗凤珠鬼魂。凤鬼用韩成尸骨合成的那口缸强拒六神,六神不敌,搬请了“石敢当”,“石敢当”撞碎了缸。凤鬼愤而为厉,乡里均遭其扰,群叩观音解难。观音命土地神化作补锅匠,二次击碎其缸。凤鬼追逐土地神至百草山,以凤凰为首的百鸟王率群鸟大战凤鬼,鳞啄其魂,鬼患遂绝。整个剧情,奸杀、迷信,兼而有之,内容是不健康的。我编此剧,旨在说明《锔大缸》的来龙去脉,发挥德珠全才(包括“刺杀旦”、“魂子旦”、“武旦”)的各种技巧和技术。最初定名为《美人魂》,不想因为这个剧名,几乎断送了《百鸟朝凤》的演出。
自一九三七年,日伪政权统治北平之后,剧社凡编演新剧,必须呈报警察局,待审阅批准后才能上演。所谓“审阅批准”,只是虚名,其实是借机讹诈勒索,递给他们一个不大不小的门包,就会把“许可证”发给编剧者了。我最初编写的《火烧红莲寺》,就是通过中华戏校里一位训育员,打通了警察局某科员的关节,由校方送了二十元的“冰敬”(旧社会夏天送钱,在红封套上写“冰敬”,冬天则写“炭敬”),臭豆腐块似的一张“许可证”,便毕恭毕敬地送到我手。有阶可循,以后编剧,准此为例。这一次编写了《百鸟朝凤》,照例由周和桐去某科员家中“呈报”,哪知他的胃口与日俱增,二十元已难餍其口,他借着《美人魂》的“美人”两字大做文章,批驳禁演,理由是那时的日本当局正在仇视英美,他把“美人”剖解为“美国人”,美国人还魂,是不利于大日本皇军的。我们接到批驳的“公文”,一时难以转圜,只得暂时辍排。“颖光社”在北平的号召力,只依靠新剧《蝶恋花》,难免岌岌可危。在此期间,我把传统武旦戏《夺太仓》重加首尾,改名为《碧血桃花》,又把《湘江会》充实内容,改名为《英烈春秋》,维持了艰苦的演出岁月。
一九四二年暮春时节,上海更新舞台经理董兆斌来京约聘“颖光社”赴沪演出,七月成行,正值上海的夏季。上海的戏曲界,从农历六月起延至七月(即公历的七、八两个月),素称淡季,正如北平剧坛冬腊两月的“偎冬洞”(冬腊严寒,上座极衰,各戏班勉强维持,称为“偎冬洞”)。到了九月菊黄,秋高气爽,上座大盛,称之为“金九银十”(意谓九、十两月为剧业鼎盛季节,如金银之可贵)。所以上海剧坛在七、八两个月里,漫说京角旅沪视为畏途,就是演彩头连台本戏的剧院,都以时装戏、清装戏如《阎瑞生》、《家》、《年羹尧》、《张汶祥刺马》等或外国戏如《新茶花》、《就是我》等为过渡,不图赚钱,只求保本;而演员无大蟒、大靠、勾脸、挂髯之苦,劳资双方,一举两得,以至菊圃梨坛,顿呈寂寥。偏在这时,我们应约赴沪,苗胜春到站来接,未知何宠若此。车至市中,黄桂秋已伫路相迓,我才想起前番游沪,曾应桂秋之请,给他编一本新剧。时桂秋定居上海,尝以黄派“嗲腔”挑班,他演出的《孙夫人》(《甘露寺》起,至《祭江》)和全部《春秋配》等,亦能颉颃程、荀。他自从看了我编导的《鸳鸯泪》之后,即托苗二哥介绍,识我于万寿山餐厅,酒酣之际,提出请求,我当时囫囵答应,回平后却健忘了。车到其寓,盛宴接风,我才想起前约,只好说了一次谎话,佯告他剧本已写成一半,全部尚待杀青。问剧何名,姑指夙构之《泪还珠》以应之。苗二哥恭敬地先向我一揖,又向桂秋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就看你怎样能催翁先生早日脱稿。”桂秋含笑不语,心中有数,不再词费。
第二天,我去看望老友刘斌昆。斌昆爽直,不及寒暄,便皱起眉头埋怨我不该在这酷夏季节带“颖光社”来。他凭多年的经验,详细地介绍了上海三伏天的剧业情况,很惋惜地泼了一瓢冷水:“恐怕你们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我们的友谊之间太厮熟了,所以也毫无顾忌地回敬了他一记冷拳:“我是要在‘热门’下注,押一个‘冷门’。”他解嘲地说:“你以为酷热的上海,没戏可听,就想在这个‘热门’上押个‘冷门’?只怕上海的火炉销熔了你那一片冰心!”我哈哈一笑,不再置辩,这一幕小小的“舌战”,结束在共进百合避暑汤之中。
过了三天,“颖光社”在更新舞台演出了“打炮”戏《金山寺》。这正是一个溽热的夜晚,却出乎意料,座客狂满,宋德珠首次来沪的盛况又重现眼前。接着演出了他的代表作《杨排风·五打》、《虹桥赠珠》(即全部《泗州城》)、《湘江会》、《扈家庄》、《碧血桃花》、《青石山》,场场满座。十天以后,又翻演了《金山寺五杆枪》和新剧《蝶恋花》,不论是酷热之夜,还是大雨之夕,场内都是座无虚席。院方为攫暴利,立刻露出了贪婪的嘴脸。那时,何海生正在该院担任宣传工作,他的爱人孙剑秋搭长班唱青衣,每天在中轴以前,与李慧芳唱生旦对儿戏《武家坡》、《桑园会》、《宝莲灯》等。李慧芳当时名叫李叔棠,正唱老生,不但嗓音甜润,余派风范,扮相也落落大方,颇具男儿本色。我在后台照料,时常攀谈,因而与海生、剑秋、慧芳相处甚得。院方看我与海生订交,便请海生天天于午饭之后陪我在永安公司三楼吃茶,并转述院方期我再排新戏之意。我明知这是资本家大耍“花手心”,然难拂海生之请,只得耐着溽暑,将德珠的代表作《杨排风》增加头尾,前面加上杨宗保私下三关,杨宗登戏耍韩昌的女儿韩翠屏,后面则在杨排风打韩昌和打耶律的胜利高潮中,增加了大破“五花阵”,全剧定名为《杨排风小扫北带花猫戏翠屏》。上海观众喜欢在“骨子老戏”之中能看到新颖的情节和传统的技巧,这个戏的锦上添花,正起了花香引蝶的作用,首演之日,又是狂满。更新舞台有一位做广告的杨先生,和我也说得来,他郑重地表示:“这次‘颖光社’来沪,不但红了宋德珠,而且红了翁偶虹。”此语一传,和之者众。在这样的刺激下,又引起了我的兴致,继《花猫戏翠屏》之后,我又在《金山寺》的尾部加了一个余波——《花断桥》。“花断桥”是遥拟川剧的《断桥》而想象结构的。我久闻川剧“断桥变脸”之名,但未寓目,想象中的花脸青蛇,一定是骨腾肉飞、大展身手,而衬托中的白娘子、许仙,也一定是有许多扑跌身段。这样的白蛇,正适合于武旦表演,宋德珠是颇能胜任的。我在编写这场戏时,已把一切身段、一切扑跌和三次变脸想了个轮廓,由宋德珠演白蛇,王玉让演青蛇,储金鹏演许仙。每天夜戏结束,我们就在台上排练,他们根据自己的特长,又把剧本充实升华了许多,演出之日,又是一番盛况。这时,赵桐珊(芙蓉草)仍在黄金戏院坐包,特来观看此剧,在后台遇到了我,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真能造魔,我不解什么叫‘花断桥’,原来是花脸演青蛇,卖了个三变脸!”当时,斌昆兄也同来凑趣,想起半月前的“舌战”,立刻回敬我说:“怪不得你要在‘热门’上押‘冷门’!原来你养着一只花蝶,揣着一只花猫,攥着一条花蛇,来个‘三花’闹上海!黄浦江的水,都被你搅浑了!”
旅行演出的剧团,最难得的是“财神月”。“财神月”是戏班的一句术语。主角叫座能力强,营业有保障,出于迷信心理,认为是“财神”保佑。遇到这种机会,前后台一团和气,笑口常开。宋德珠的“颖光社”演出半月之后,虽然暑热虐人,营业依然鼎盛,同业艳羡,都说“颖光社”碰到了“财神月”。在这个过程中,我个人也是分其余润的。只是在“打炮”的头一天晚上,碰到了一个颇不愉快而又愉快终身的“喜剧”:当时更新舞台的后台总管是刘全魁,唱花脸的,文武全才,颇有经验。他从“颖光社”同人的口中,了解到我是一个票友出身的“羊毛”,居然带班闯到上海滩来。他有意试试我的“膂力如何”,当《金山寺》上场的前一小时,我正在楼上周旋沪友,听到全魁响着喉咙叫嚷道:“角儿都派齐了,就是缺个伽蓝,没办法,请你们社长翁先生上场吧!”我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告便友人,下到后台,与全魁相视一笑,便叫德珠的容装人员给我找一双合脚的薄底儿、一条青彩裤,我扎了胖袄,穿了靴裤,到彩匣子旁边,把镜勾脸,伽蓝脸勾好了,正待勒头,全魁却笑着过来说道:“翁先生成啊!脸儿勾得漂亮!您是客位,哪能劳动?北平、上海都是一家。我来吧!”我当然还要客气,可是他已甩去外衣,扮戏勾脸去了,我只好道声“辛苦”,草纸沾香油,又卸了脸。其实,我心中有数,即使我真个扮上伽蓝上场,也不过是领着神将两边上,来一声“遵法旨”,耍个棍花下场,就交代了。因为老路子的《金山寺》白蛇不打出手,武打场子,伽蓝吃重;宋德珠的《金山寺》,大打出手,伽蓝不再越俎代庖,至多与龟帅打一套“天罡棍”,垫垫场子。这时,我倒涌起了好奇之心,要看看刘全魁这个伽蓝,究竟有什么别开花样的打头。原来他也是卖相儿的,和我估计的一样,一声“遵法旨”,棍花下场而已。这个插曲,当时虽感不快,而事隔多年,想起我这个“羊毛”出身的带班人,居然没有“栽”在上海滩的后台,也足以快慰平生。
“饕风虐雨都经过,次第春风到吾庐。”斌昆兄善意的冷嘲热讽,全魁君恶意的抻斤掂两,虽然算不得什么风雨,但究竟是心潮上的意外波澜。波平浪静之后,我才写意地度过了这个“财神月”。每天午后,除海生常陪我在永安公司三楼品茶外,黄桂秋也常约我到跳舞场吃咖啡,座间还有他的弟子曹慧麟(慧麟是当时大舞台的女主角)。每当舞曲声扬,舞池中翩翩起舞之际,桂秋总是示意慧麟伴我跳舞,可是我这个不识相的“瘟生”,未尝娴此,敬谢不敏。桂秋并不失望,只拣我爱听的话儿,与慧麟一递一搭地伴我闲谈。所谈无非是上海剧坛的趣闻逸事,有时月旦剧艺。桂秋极有见地,慧麟侈谈心得,丰富了我对于上海演员艺术的常识。当然,我也就我所知,把京角中王、陈、梅、程、荀、尚,以及徐碧云、朱琴心、小翠花等表演艺术的特点,介绍给他们。在一般舞侣的心目中,以为我们是无聊的“摆卦摊”(舞场中对于旁坐不舞的来客,讥之为“摆卦摊”),但是他们又久仰桂秋的大名,熟睹慧麟的芳容,绝不相信他和她是“羊公之鹤”,所以时常用诧异的眼光瞥一瞥我们这个奇怪的角落,哪知这一幕“哑谜剧”的组成者,竟是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书呆子。
有时,我与桂秋谈得酣畅,慧麟有戏,赶赴大舞台,告辞先行,桂秋就约我到新雅吃一顿广东菜或老正兴吃一顿上海菜。饭后,他问我做何消遣,我直言不讳地请他自便,我要到很远的一家小戏院去听“仙霓社”“传”字辈的昆曲。出乎我的意料,桂秋竟也欣然陪我同往。有两三次,我们同坐一部双座的黄包车,看了朱传茗、郑传鉴、王传淞等演出的《活捉》、《法场》、《痴梦》、《跪池》、《评话》、《搜山打车》、《下山》、《芦林》、《别母乱箭》、《十字坡》、《乾元山》、《嫁妹》、《出门》、《渔家乐》、《占花魁》等剧。桂秋如此地意诚谊重,我想一定是为催促我早日写成他需要的《泪还珠》剧本,但是他却只字不提。直到我们又续演半期之后,回平的前夕,桂秋又设宴为我饯行,还是不谈此事。我为他的盛情所感,在车站临别之顷,告诉他说,估计我们明年还会来沪,我一定把《泪还珠》剧本带来,共同商订。他很爽快地说:“明年您会带德珠来的。珠来!珠来!我将以翠盘迎珠,光照寒舍。”这一番短暂的盘旋,使我想到了传统戏《张松献地图》,我扮演了戏中的张松,桂秋扮演了戏中的诸葛亮。
“财神月”的后半期,已到旧历七月。这时著名的绍兴大班从七月初一日起,开始在闸北戏院上演“平安大戏”。广告上高标什么“飞吊大王”、“七十二吊”,以广招徕。我在幼年时,读过张岱《陶庵梦忆》中记载的“目连戏”,后来从事戏剧,时常听到关于“平安大戏”的演出情况,印证了“平安大戏”即从“目连戏”演变而来,久想亲睹,难得时地凑巧。今逢其盛,恰又值“颖光社”的业务是一帆风顺地“保啃”演出,既无须我再动笔墨,也无须我天天把场,我便以“难得浮生半日闲”的豪兴,不辞路远地疏,每晚坐黄包车到“老闸”看戏。
“平安大戏”为期半月,自七月初一至七月十五,我虽非每场必到,至少也看了半数以上。原来,“平安大戏”并不是一花独秀的《目连救母》,每日节目轮流换演,如《玉麒麟》、《倭袍记》、《夔龙镯》、《落帽风》等。在这些节目中,必然有一个被害或自杀的人物,从事件矛盾中合情合理地归结到人死为鬼,从这个鬼魂的出现,展开了所谓“平安大戏”的特殊排场:“走无常”、“男吊”、“女吊”、“鬼王捉鬼”、“阎罗坐殿”、“驱邪除孽”。“走无常”是男女无常和小无常,组成了戏谑性的喜剧,诚如鲁迅先生的《社戏》所谈,无常虽鬼,却是善良的、和睦的。“女吊”是一个被摧残殒命的妓女鬼魂,戴女蓬头,搭鬼发,穿红褶子,套黑背心,通场走“魂步”,随着节奏,用头部的动作点出一个“心”字来,先向左边一点,回转来迤逦一钩,再向中间一点,最后是向右边一点——很明显地勾画出一个“心”字。走过一个“圆场”,在独唱中倾诉自己饮恨而亡的遭遇,每一节段,司鼓人应声帮腔。声调虽简,而朴实凄厉,感人至深。“男吊”就是广告上大肆宣传的“飞吊大王”、“七十二吊”,台上的天井子里预先结了个丈余帛索,“男吊”赤膊跣足,无冠无发,勾个狰狞鬼脸,跳踔上场,不唱不念,跃攀吊索,施展浑身解数,几个式子做完,两脚直踹帛索,箕坐帛上,以手遮目做遥瞰状。这时场上站着两位特约的乐师,每人一支“招军”,气充力沛地吹出“嘟嘟嘟嘟……”的鬼号之音,调门愈吹愈高,愈高愈显凄厉,造出了“男吊”空中远眺、遍野怨鬼哀号的气氛。据说在乡间演社戏的时候,遍野空阔,星月无光,万千观众,屏息凝视,阒寂如死,加上“招军”摹鬼之声,彻人肺腑,不寒而栗。此说并非夸张,因为我在这灯红酒绿之夜的上海滩,满园汗气蒸人的小戏院里,耳接目与,也觉毛骨悚然。“男吊”演后,上来一群带彩的鬼魂,鸩缢刀索,各异其状,也是在“招军”声中群走“圆场”。最后上个鬼王,勾七色花脸,戴金花纱帽,扎软靠,披虎皮短甲,束紧腰小玉带,手举“鬼牌”,身背“公文”,带着四个横叉执钺的鬼卒,赶逐群鬼。紧接着便是“阎罗坐殿”、“驱邪除孽”。阎罗扮相,与京剧大同小异,只是左右的牛头马面、文武判官,都戴着彩纸扎成的面具或帽子,这四个面具和帽子,在开戏以前就悬挂在上场门的边壁,作为“平安大戏”的标志。鬼王押群鬼上殿,阎王在“牌子”声中,写意地做些简单舞蹈,发放众鬼,大放爆竹而剧终。这个攒底的场子,并无恐怖气氛,但是听人传说:在乡间演社戏时,台中放一个大瓦盆,盆中满贮烧酒,酒中加盐,群鬼上场后,检场人一把火彩,火彩恰落盆中,酒与盐溶,腾起尺把高的绿色火焰,将台上人的面孔映成惨绿颜色,两旁再响起“招军”,又是一个令人瑟缩颤抖的场面。
这些排场,虽说是叹为观止,但是还不及《目连救母》中五花八门。《目连救母》在“平安大戏”中,于七月初一、初八和十五分演三场,有人特烦,酌情加演。在《目连救母》里,除了“走无常”、“男吊”、“女吊”、“鬼王捉鬼”、“阎罗坐殿”应有尽有之外,还穿插着似与剧情无关而又不离剧脉的插曲,如“王婆骂鸡”、“张三打父”、“哑子背疯”。这些穿插,在清宫四大传奇之一的《劝善金科》中有迹可寻,并非率尔臆造。最聪明的调度,是把班中的所有好角都能罗致一堂,各展所能。这出戏是以老旦刘清提为主的,当家生、旦,用武无地,于是派戏人大显身手,派当家旦角串演“女吊”,又派所有生、净都扮乞丐花郎,在傅员外“施舍结缘”一场戏里,乞丐们得到财物,喜而欢踊,兴之所至,串起戏来。这样,那些当家的生、净就能把各人拿手的好戏不化装地唱起来,饱餍观众之望。我那次听到的是:当家老生陆长胜和陈鹤皋串演《五龙会》,陆长胜唱高行周,陈鹤皋唱郭彦威;陈鹤皋又和当家大净筱扬松串演了《龙虎斗》,陈鹤皋唱赵匡胤,筱扬松唱呼延赞;还有一个当家老生筱芳锦和陆长胜串演了《后朱砂》;而当家旦角筱玲珑的“女吊”,走起那“心”字魂步,唱起那凄婉曲子,更是出色当行,卓尔不群。
我饱看了八九场“平安大戏”之后,“颖光社”的营业已近尾声。更新舞台下期的角色是“三李”合作——老生李宗义、花衫李玉芝、老旦李多奎。李多奎已到更新,宗义、玉芝姗姗未至,眼看“颖光社”已贴出临别纪念演出广告,三李不能蝉联演出,院方和我婉商,请“颖光社”续演半期。德珠等人认为余勇可贾,凭他的《金山寺》,李和曾的《逍遥津》,新剧“三花”——《蝶恋花》、《花猫戏翠屏》、《花断桥》,还能煊赫半月。但是这年的季节不大正常,上海秋早,暑气已消,黄金戏院已从北平约来叶盛章、吴素秋,与上海盖叫天合作,标为“三大头牌”。他们的戏码,我有所估计,单凭盖叫天、叶盛章的《三岔口》,吴素秋、刘斌昆的《大劈棺》这一台,就能连演十天,再加上盖、叶、吴合演的《武松与潘金莲》,又是三绝之作,十天满堂,也没问题。而宋德珠的“三花”,花期已过,春光无几,何况盖、叶、吴都是地地道道的三名头牌,德珠以一抗三,未免吃力,这样的对峙演出,胜算难操,不能不考虑周详。(www.daowen.com)
我与德珠、和曾、金璐、德勋等商议,他们都同意我的意见——没有充足的准备,不能盲目“作战”。德珠聪明,他向大家说:“老师考虑及此,必有出手的王牌。”而金璐更机灵,他打着哑谜说:“只要百鸟齐鸣,凤凰出世,足抗‘松莲棉岔’(即指《武松与潘金莲》、《纺棉花》、《三岔口》)!”当下师生们会心一笑,悠然备战。院方看我迟未应允,有些焦急,特宴一席,开门见山地提出“续演半期、继排新剧”的请求,我为了大家的福利,相应地提出“演员辛苦,赶排尤劳”。院方只得“自抹刀儿”地增加演员包银,排戏外加餐费,最后又答应了新剧中所用的一切道具砌末均由院方出资制作,物归“颖光社”所有。我当时也颇觉奇怪:院方还不知道我们的新剧有无把握,竟然满应满许。直到我提出了《百鸟朝凤》的剧名时,院方才抖搂了包袱底儿,原来他们早从“颖光社”同人口中了解到我带来了《百鸟朝凤》的剧本。
新戏是要在盖、叶、吴“打炮”的当天对垒公演,时间紧迫,只得赶排,兼及制作砌末道具,也熬了几个通宵。当时的人选是:宋德珠一人到底的殷凤珠(即王大娘),王金璐前部演王合瑞,后部演凤凰王,慈少泉前部演韩成,后部演土地变锔缸匠,储金鹏演祝痴生,王玉让演钟馗,程玉焕演山神,李盛佐演东厕司(茅厕神),许盛奎演灶王,殷金振、程玉焕演门丞、户尉,赵德勋、萧德寅、何金海、宋金声分演金翅大鹏、锦羽孔雀、绿鹦鹉、白鹦鹉。首演之日,恰值盖、叶、吴的“岔、棉”双出,两院都上了大满堂。一时上海报刊诧为奇迹,他们认为黄金之局,三雄鼎峙,又是新来的生力军,宋德珠以久战之师,势必难以招架,而峙演结果,居然平分秋色,已觉事非偶然,及至《百鸟朝凤》连演七日不衰,报刊上更大标惊叹号,公认为“险胜棋局”。
历史是自己写下的,回忆记录,不允夸张。当日宋德珠以孤军而抗三旅,演出了《百鸟朝凤》,战了个平局,客观存在,有目共睹,并非侥幸。在这个戏里,德珠演前部殷凤珠,以他那惯演《翠屏山》、《战宛城》的底子,发挥了“花旦”与“刺杀旦”的功夫,绰绰有余。中部演殷凤珠的鬼魂,斗六神各有技巧,运用了“圆场”功夫、水袖功夫、硬跷功夫,做出许多繁难的身段舞蹈,可以说轻如落叶,疾似旋风。接演“锔大缸”的王大娘,嬉笑而又凝净,妩媚而又泼辣,别是一番风韵。最后再演“战百鸟”的王大娘,“出手”技巧,熟极而流,豹尾击石,震动全剧。王金璐不只精工杨派武生,于做工老生也相当出色,他师从李洪春,真挚老练的做表神气,如虎贲之与中郎,酷肖无遗。他前演王合瑞,初遇韩成,几番对话,絮问而惊,睹钗而愤,愤极而怒,怒极而杀,春云三展,展开了层层直上的矛盾,使观众屏息静听,唯恐漏掉半丝戏文。后部又饰凤凰王,戴凤凰盔,簪雉尾,搭彩球,背锦羽大翅膀,光华照人,气象万千,用《青石山》“勾刀”的路数,与德珠扮演的王大娘干净矫捷地一套武打,如压卷虬石,凝重有致。慈少泉前部演韩成,后部演锔缸匠,他是丑行三大士之一慈瑞泉的哲嗣,做表明爽,嗓亮而清,不炫趣而趣自来,不求俏而俏自至。储金鹏演祝痴生,虽然只有两场戏,却能起到戏眼的作用。小生风格,原分两派,一派以英俊飒爽取胜,一派以敦厚冷隽见长。金鹏的代表作,自以《鸳鸯泪》的周仁为第一,属于“穷生”专工。这戏里的祝痴生,更演出一个好色“瘟生”式的纨绔子弟形象,涎色而痴,单思成病,许多浑成的笑柄,都从生活中来。金鹏独擅此种表演,演得淋漓尽致而绝无火气,可惜他功力不是太深,假若勤奋力进,直可上追冷隽小生王楞仙之席。王玉让演钟馗,程玉焕演山神,工架均好。赵德勋、萧德寅、何金海、宋金声分演孔雀、金翅、白绿鹦鹉四个大鸟,一律是蓬头彩球,身背锦翅,而打起“出手”,依然干净利落,异趣盎然,观众刮目相待,报以鼓励性的雷鸣般的彩声。还有两位似乎不甚重要而必须一提的角色,一个是许盛奎扮演的灶王,一个是李盛佐扮演的茅厕神。许盛奎初学铜锤花脸于“富连成”,嗓败后,以身广体胖,形容憨厚,专演别具一格的花脸配角,有“怪才大老黑”之称。他在叶盛章主演的《巧连环》里饰草鸡大王,在毛世来主演的《双沙河》里饰人才驸马张天龙,京沪两地,有口皆碑。在这出戏里,他扮演的灶王,不勾脸,只在嘴巴上面抹两撇小胡须,穿海青,系绦子,戴朝天翅的相纱,对衬彩球,手握笏板,蹒跚而舞,与殷凤珠鬼魂似斗不斗地斗了几合,似谑不谑地耍了几下,逸趣横生,堪称神品。李盛佐也是“富连成”的优秀演员,虽属二路武丑,而“矮子”功夫之好,即令盛章亦有逊色,他搭宋德珠的“颖光社”,助演《扈家庄》的王英、《打瓜园》的丑丫头、《花猫戏翠屏》的杨宗登,辅弼相得,极为出色。这个戏里的茅厕神,必须通场走矮,我早已属意于他。首演之日,我下后台遍看个个角色的扮相穿戴、脸谱道具,只是没有发现这位东厕司,我问文管事许盛奎,盛奎说:“您放心,他憋了个特别扮相,想叫您出其不意地满意!”果然,在跳六神一场,五神报名之后,盛佐在幕内用他那尖锐的嗓子大喊一声“我乃——”箭也似的疾驰而上,钟馗一抬右腿,他从腿下钻出,一个雪团似的小白人,堆在台中。原来我设计的茅厕神的扮相是勾粉团丑脸,倒戴圆纱,穿女官衣,斜背玉带。盛佐却剃了个光头,把整个脑袋涂个粉白,不冠不帽,眉眼用墨色加重,卡了个短短“鼻卡儿”(即小黑髭须),穿一件自制的淡米黄色素官衣,前后两个补子上各写一个“臭”字,撒着腰,不挂玉带,手捧牙笏,靴一足而跣一足,走到前台,翘起跣足,眉眼一耸,带动“鼻卡儿”上下翻颤,真是一个别开生面的奇异扮相。观众为奇所摄,凝视无声,待他报一声“我乃东厕司茅厕神是也”,观众才从他官衣上的“臭”字了解他就是上海通称的“马桶神”(北人多登厕,惯称茅厕,南人多坐马桶,故不解茅厕神之名),这时,观众由惊奇而笑哗,喝彩之声全场雷动。这个扮相,已然先声夺人,等他与殷凤珠鬼魂格斗之际,又使出“矮子”解数,蛙纵蚓盘,兔起鹘落,最后五神下场,台上只留下他一人,全场灯暗,灯光人员将一条晶莹莹的光柱随着他的舞蹈动作追集在他的身上,好似一团柳絮,风旋毵径,把“矮子”的各种花样技巧,踊跳了十余分钟之久,台下的鼓掌声、喝彩声、口哨声交织一团,响彻了更新戏院的各个角落。从此,李盛佐的“矮子”,夺得了上海滩的状元筹。“颖光社”回平之日,盛佐已被更新舞台留坐长班,从此他定居上海,包银累年递增,同业中因而传开了一句笑谚:“财神月肥了茅厕神。”
《百鸟朝凤》在续演期中,连演了十二场,载誉回平。到了冬月腊尾,更新舞台又派约角人杨厨子来平,约“颖光社”再赴上海,演出春节一期。
“似曾相识燕归来。”上海观众对于暑夏六月的“颖光社”演出盛况,尚未冷却,而宋德珠又在雨雪霏霏的腊尾再演于更新舞台,那种故友相逢的热情,不言而喻,何况春节期间,上座更占优势,演出的成绩,恰是寒暑异序而同此凉热。这一期中,老生一席,因和曾已被邀赴津,改约谭富英的师弟王琴生。其余人选依然,只临时约了六十高龄的范宝亭,助演焦赞、郑子明等摔打花脸角色。那几出历经考验的叫座剧目《金山寺》、《杨排风》、《蝶恋花》、《美人鱼》、《百鸟朝凤》、《花猫戏翠屏》等,余勇犹在,每贴必满。在演过半期之后,我又把准备好了的新编剧目《紫塞香云》酝酿上演。这出戏,是我在“颖光社”秋季回平之后间隙编成的,取材于传奇《龙凤衫》,演的是司马师逼宫,铁笼山大战,米当的女儿腊奇公主和张缉的儿子张玥邂逅相逢,因误会而交锋,由交锋而爱慕,终于敌忾同仇,结缡紫塞,大败司马师,为张缉复仇的故事。宋德珠饰演腊奇公主,以刀马旦的风格,加武旦的“出手”,在“出手”中试创了用靠旗杆子搕枪、传枪、飞枪的技术,这也是我在写剧本时浮想联翩,记在剧本上,提醒德珠,创造性地发展这些新技,只不过初具雏形,还没有像现在流行的那样骨腾肉飞而已。王金璐饰演张玥,前几场戴新式将巾,穿褶子,挎剑,后部也扎靠簪翎。王玉让饰演司马师,《红逼宫》全遵传统,他在戏校时没有学过这出戏,还是我临时给他排练的。我学《红逼宫》,得自胡子钧先生,胡先生得自叶中定,有几个身段,地道的叶派风范,与郝寿臣演出的不同。玉让非常聪明,三朝五夕,即已学成,扮相又帅,颇得好评。《红逼宫》之后,仍接《铁笼山》,由铁笼山才能过渡到“紫塞结缡”。“逼宫”既按传统演出,《铁笼山》当不例外,但是姜维这个角色颇费斟酌,按道理应归金璐上演,而张玥这个舞台上未曾树立过的人物又必须金璐来创新、塑造,势难两跨。幸好我早有准备,临行时以四千五百元的包银约请了范宝亭。宝亭的武净《铁笼山》,别具风格,仅次于钱金福,迥异杨、尚两派。当我提出这个要求时,宝亭初有难色,理由是多年不演,马齿又增,体力不支,难孚众望。不过,我与宝亭交谊素厚,他的表演艺术及扮相脸谱,我时常形诸笔墨,以志景慕;而他的《铁笼山》姜维,我亦盼一饱眼福,我就开门见山地把上海此行原为此剧而约,以了我平生之愿的原委说给他听。老一辈的演员素重知遇之情,他见我说得恳切,伏枥之鸣,振鬣而嘶,毅然应诺,连演了五六场,再接再厉,愈演愈精神,观众也揄扬备至。他的《铁笼山》,的确不凡,只那“观星”一场,有个背剑的姿势,工架凝重,亮相峻峭,跨腿盖步,矫捷玲珑,与杨、尚两派的《铁笼山》,可称鼎足三立,毫无逊色。前文我曾说过,上海观众的胃口,向来是两个极端,既欢迎具有传统色彩的骨子老戏,也欢迎富有创造光芒的别致新剧。我编写《紫塞香云》的动机,却是前者而非后者。这个戏既包括了《红逼宫》和《铁笼山》,无异看到了杨小楼、郝寿臣合作的《九伐中原》,连缀前后的“紫塞结缡”、“对阵复仇”,都是在传统风格之下重新编写的,期待的演出效果,只求浑然一体,不求棱角突出,能使观众看出来像一个演之有夙的保留节目,就很满意了。经过宋德珠、王金璐、范宝亭、王玉让等的协力合作,从他们满意于剧本,到观众满意于演出,这种满意的情绪自然像一股暖流似的熨帖着我的心头。这种享受,也算是剧作者苦尽甜来的唯一安慰。这唯一的安慰,在我的编剧生涯中,虽非粲若列星,却也甘如时雨地点点滴滴敲击着我奋发的心情,鼓励我前进的步伐。
在这一期的演出里,为满足观众的热望,宋德珠还演出了对他来说极不对工的《鸳鸯泪》,他饰演冯素蕙。冯素蕙是青衣“刺杀旦”,有些像《一捧雪》里的雪艳,德珠从未学过这种风格的角色。上海许多热情的观众,看到“颖光社”的四梁四柱,都是“如意社”的股肱——王金璐、储金鹏、王玉让——便联想到几年前“如意社”演出的《鸳鸯泪》,因而特烦“颖光社”再演此剧。我估计德珠演此角色,虽不对工,而“刺杀”一场,凭他那饶有根底的武工必能别呈异彩,便毅然排之。结果,德珠演来,不但在“刺杀”一场获得了预期的效果,而且在“激妻”、“义代”、“分别”几段戏中的做、表,也能胜任裕如,只是嗓音欠润,声腔上难饫众口而已。
“颖光社”在一年之中两红于更新舞台,载誉双归。次年七夕前后,又应青岛之约,演短期于光明戏院。初冬则应济南之约,演短期于北洋戏院。两期之间,都没有上演什么新剧,使我有暇看了青岛梨园公会会长杨寿山的几出花脸戏《通天犀》、《审七长亭》、《落巢山》和刘文魁的几出麒派戏《六国封相》、《鸿门宴》、《赵五娘》,还有济南五人班鲜樱桃的几出代表作《宝莲灯》、《小磨房》、《双赶脚》等。回平已近旧历年尾,正喜外埠无人约演,可以在家度过春节,哪知“祭灶”(旧俗腊月二十三为“祭灶”之期)才过,上海又约德珠赴沪。这时,更新舞台已改名“中国戏院”,由黄金戏院经理孙兰亭、汪其俊等接办。他们已约定马连良的“扶风社”演于春节,鉴于宋德珠在更新舞台是个红底子,为了加强阵容,约请宋德珠与马连良双挂头牌,马演大轴,宋演压轴。宋于马为弟子行,为马“跨刀”(术语谓助演为“跨刀”),不掩颖光,欣然应允。我与连良交谊有夙,当襄其成。旅期虽迫,然德珠此行只演本工武旦,无须多带配角,轻骑简从,十数人而已。
中国戏院门前,上首高标“马连良”,下首高标“宋德珠”,字体相同,平分春色。不过马连良的剧目,篇幅较长,宋德珠的武旦戏,开场两三出后即当上演,我更感到轻松,每晚只在德珠贴片子、绑跷之间商议一下戏码,即在后台饱看了马派的所有剧目。有时马剧重演,我便借此时光,遍看越剧、沪剧、滑稽戏,还有我每来必看的昆曲和绍兴大班。更有幸的是还听了王少堂的扬州评话《宋十回》,那是斌昆兄约我同饱耳福的。
马、宋合作,营业自然鼎盛。一期演完,又续半期。就在半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在南京经营国际剧场的常玉卿遣人来约宋德珠。我久从沪友口中领教过这位“常大爷”的大名,知道他是青帮头子,在南京夫子庙一带根深蒂固地有一股恶势力,是个名副其实的地头蛇,演员应约,无不面有难色。但是德珠总以“那里又没拴着老虎”的朴直豪言,表示无畏的魄力,我却不能不与其婉转相商,总以为不去为妙。德珠与我相处既深,相知亦切,自耍聪明地向我卖了一个小关子,他说:“您不是很久就想买雨花台石子吗?咱们到了南京,总得盘旋半月左右,您大可尽兴一游,饱载而归。”当然,他并不是单纯地以痂嗜而啖我,他还分析了历来演员所以受常玉卿剥削的原因,提出了此去应付的方式方法。我当时也少年气盛,不顾朋友们的好心劝阻,接了定银,先期回平,重组“颖光社”人选,与德珠定期在南京会面。
“颖光社”的老搭档,因德珠单人赴沪,不能不各自搭班,此时王金璐、慈少泉已被邀外出,在平的只有老生王琴生、小生储金鹏、花脸王玉让。武生人选只得改约钟鸣岐,丑角改约张金梁,并加约高庆奎的次子高世寿,担任《夺太仓》张虬、《扈家庄》林冲等角色,武丑殷金振,老生林金培,二旦谷玉兰。尽二十日之力,奔走周折,才得成行。而德珠已偕赵德勋、何金海等莅宁半月了。
三月的南京,已是草长莺飞,杂花满树,暖于北平的四五月。我们下榻秦淮河畔的国际饭店,面对嘈杂的夫子庙集,背临污浊的秦淮河水,颇为这六朝胜境而惋惜。第一天,常玉卿设宴洗尘,陪同我们的是他的账房先生赵某,候了半小时的光景,才听到一声高喝:“常大爷到!”闪进了一个年近花甲紫糙面皮的彪形汉子,臃肿得像一堆肥肉,蹒跚得像一只蛤蟆。他把手里那把画着青帮故事“欺兄霸嫂”的桑皮纸大扇子一撒,高举过顶,随着是阴森森的双眼一扫四周,迈着台步似的踱了过来。这时,赵某低声对我说:“您看,我们常大爷像不像《蜡庙》里的费德功?”骤闻此语,忍俊不置:他把常玉卿捧作费德功,无疑,他是甘心做那费兴儿了。常玉卿见我之后,似恭似傲地紧握我手:“哎呀!你的名字是威震华夏呀!”我又为此语而忍俊不置:子何人也,威震何来?华夏岂敢?
我当时错误地估计了他,以为他只是个盛气凌人而胸无城府的高级流氓。哪知过了两天,我的学生林金培告诉了我:常玉卿向我所约来的演员每人都要了个包银收据,签字盖章。我顿时明白:他是被一般的经励科用什么“戴帽儿”、“挖肚儿”等克扣包银的手段蒙骗过,所以要对证一番我付给他的那个包银数目清单。我既哑然失笑而又悚然生惕,包银任他核实,保险十指漏缝,但我认为他胸无城府的估计,却完全是书痴之见。从此,我对他的言行举止也就不得不以小人之量度小人之怀。奇怪的是他在“颖光社”上演之后,对于戏码的安排、上演的场数,一概由我决定,毫无意见,又常设宴湖滨,表示好感。那时,常玉卿不但经营国际剧场,同时也经营国际饭店,饭店下层又开设游艺厅,昼夜演唱什锦杂耍,主演的有白云鹏的白派京韵大鼓、谢芮芝的单弦、马三立的相声、联幼茹的刘派京韵大鼓,这几位演员与宋德珠等,都时常应邀聚宴。
十二天演期即将结束,账房先生赵某要求“颖光社”给前后台演一场搭桌戏,我毅然应允了。剧目初张,他们又借用一个名义要求再演一场义务戏,贪婪的欲望,引起“颖光社”全体演员的厌恶。我只得暗地里釜底抽薪,以“敬酒罚酒”为戒,以“饥虎得肉”为喻,劝同人们勉强应付这个“湖水已平风莫惹”的局面,落一个“以理迎理,好离好散”的结果。我分析了对方的态度:十二天营业奇好,常玉卿个人已赢利丰腴,又兼他核对了包银无讹,看到了剧目硬整,“颖光社”的诚实作风,无懈可击;任他是再凶恶的饥虎,得肉已餍其欲,也要扯一扯他那江湖面纱,摆一摆他那“义气”骨架,不会再撕破狰狞面孔,拔出那无理的羞刀。然而上吃肉而下喝汤,那些假虎威的狐狗们还是想捞些油水的,这两场搭桌戏与义务戏,无疑是严侠的“大礼三百二,小礼二百四”、贾贵的“不堪与君谋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在戏论戏,我们不能唱《开山府》的邹应龙,只能唱《法门寺》的郿坞县了。大家认为我分析得有些道理,也就耐着性子甘受两场剥削。虽然风平浪静,最后还是一律三等硬席车票送回北平,并把《蝶恋花》中那只朱漆描金的罗圈椅和两张二十四寸的《蝶恋花》剧照以“查无下落”为名扣留不与。德珠的妻子怨不绝口地悻悻不平,我安慰她说:“我们是虎口内逃出的羊,虎的爪牙总会沾些羊毛的。”
究竟这个恶迹昭彰的常玉卿凶到什么程度?我们在演出期内虽未亲身感受,可是目睹过这样一件惊心动魄的事,说来颇似戏文。那是宋德珠演出的第一天,剧目是《杨排风五打》带《花猫戏翠屏》,正待开锣,忽然看见常玉卿的一个亲信保镖名叫宋占甫的摔跤汉子,面色惊慌地从前台跑到后台,跃墙而去。他是在北平西单商场的“跤场”里被常玉卿约来的,跤技很好,得到常的信赖,横行于夫子庙一带。每日三餐,饭馆推门就进,餐而不费,绰号叫“一指天门开”,其凶狂可知。就在“颖光社”首演之夕,汉奸汪精卫豢养的卫官学校里的几个军人想白听戏,直闯国际剧场,宋占甫本是坐镇票房的拦路虎,当然拒其入场,双方由争执而动武,宋以跤技护身,摔打了几个军人,军人愤而求援,顷刻间开来两连士兵,包围剧场,宋以“光棍不吃眼前亏”的经验,跃墙而逃。当时秩序大乱,观众也裹足不前。我在后台正与曾占上海的名武生张桂轩坐谈往事,闻得此讯,桂轩挑着眉毛说:“找常大爷去!他有办法!”我在他的指点下,步上一座小楼。推开楼门,于烟气弥漫的室内看到桌棱椅角斜跨箕踞地坐着十来个横眉立目的“白相人”,一个个歪扛着帽子,斜叼着纸烟,脸上肌肉都是那么一跳一跳地颤动着,眼光齐集在当中的太师椅。常玉卿的痴肥身躯塞在椅子里,面前桌上放着两把手枪,他眯缝着眼睛,拧着眉毛,两臂同时在腹部搂圆圈,肚子是一凸一凸的,牙咬得咯吱吱的响,口吐着咈吁咈吁的气,喉咙里迸出低沉嘶哑的声音,将手掌立起来向下劈斫,衬托那一连串的“我要杀!我要杀几个!”这个场面,简直把我惊得呆了,不敢久停,撤身回到后台,请教张桂轩。桂轩得意地大笑说:“怎么样!大爷会有办法,他要杀人!他正在运蛤蟆气呢!”我下意识地问:“运蛤蟆气?可是要打架?假若打起来,您这个大字辈的怎样?”桂轩轻蔑地淡淡一笑:“我哪能动手?我是朱砂掌!动一动就是几条人命啊!”这时的后台,整个沉浸在寂静之中。直待半小时后,才见那帮打手簇拥着常玉卿迭笑连声地来到后台。常玉卿高扬着那张杀气未退的紫黑肥脸,得意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按辈分说,闹事的都是我的学(念成“萧”字的阳平声)生!开戏,开戏,放心,放心。南京有我常玉卿,孙猴子就跳不出如来的手心去!”他虽然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安慰演员,而在安慰的同时却也故意地显示了他那胜利者的威胁,音拨弦外,语夹冰霜。
剧场小楼里的魍魉“水陆”和匪魁的魑魅狂狺,更使我坚定了“以理克理,以正压邪”的信念,此念既定,心里反倒踏实了。在演出的十四天中,我旅游南京的夙愿得偿——雨花台买雨花石。
雨花台在聚宝门外,离国际饭店很近。少年步健,七时起床,七时半即可走到雨花台。那时的雨花台还是牛山濯濯的几堆土阜,毫无林泉点缀,却有日寇刑场的铁网石桩玷污了这座名胜古迹。差强人意者,是从山麓直到山顶,俯拾皆石,石必有色,色必成纹。不过石质粗糙,着水始显其色,贩卖花石的童叟妇妪,都是攒石一篮,盛水一盂,以备浸水看色而益其值。他们都是随手在泥土里拾掇而来,正像《穆柯寨》里焦赞所说:“搂把搂把一大堆,捡把捡把一大捆。”有经验的顾客,都不屑于买这等凡品。若想备以馈友,则任他漫天要价,我自落地还钱,当时一篮石子只需十元就可买到。偶游夫子庙,有一个卖石子的摊贩,以十二碗蓄水供石为一副,每副要价亦十元,则精致多了。我买过几副之后,逐渐厮熟,曾到他住的竹楼上看他珍藏的佳品:一块是“喜鹊登梅”,一块是“花点苍苔”,一块是“什样锦”,一块是“虎头盔”。每块竟索价二百元,爱而又吝,迟不还价。他为褒其石而阐其道,向我述说了养石子的四项标准:形、质、色、文。上品的石子,一必须圆扁平妥,斯谓得“形”;二必须光滑明润,斯谓得“质”;三必须七彩真着,斯谓得“色”;四必须神肖形似,斯谓得“文”。有“文”而凹凸欹斜者,有“色”而粗糙沙麻者,有“质”而“色”、“文”不真者,有“形”而空洞无相者,都是下驷之品。我觉得他的阐述,颇有道理,准此买石,渐有收获。第三天,我在雨花台又被卖石者包围了,一再遴选,都不称意。有位老大娘从竹裙里取出一块扁平圆润的花石,声也不响地放在水盂里,送到我的面前。我看到水盂里的花石,红白两色,交织如云蒸霞蔚,云缺处有朱红龙头,昂然矫立,龙体则隐约地微现于白云赤霞之间。诧为异品,亟询售价,老大娘瞠目对我,骈两指代表二百元钱,我不假思索地还以半价,老大娘微笑地掉头而去。异品在迩,失之交臂,当然惆怅,我正想招呼增价,同游的金鹏、金培讽笑地曳我而行,边走边说:“一块石头,一百块钱还不卖!您干吗花这冤钱?”我们走到“明方孝孺尽节处”的石碑附近,看到一位正患癣疥的老人袒坐在碑前曝太阳,他似询似述地说:“买石头?我有好的。”说着,向身后的草屋里唤出他的孙儿,孙儿平端着两个细瓷白盂,每个盂中浸着五六块晶莹透明的花石,玛瑙般的五光十色,璀璨夺目。我注视半晌,“哎呀”一声,半向老人半向金鹏、金培说:“不买了!不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言语,不但迷惘了老人,也惶惑了金鹏、金培。在回路上,他们问我:“这样的好花石,怎么不买?”我呆呆地答以“价钱一定高昂,何必花冤钱”而结束此游。其实这两盂花石,几度来游,从未见过,我何尝不想买?只怕索价果高,金鹏、金培一定又会善意地阻我狂兴,只好缄默地割爱了。但是这一天的下午和夜间,我心里都是不平静的,晚间演出,在后台看到各色各样的戏装,就仿佛看到了那两盂花石;夜间梦境,也仍然是那两盂花石。翌日,六时即起,只身独往,直奔石碑后面的草屋。恰巧那位老人正在屋前漱口,他看到我,就很诚挚地说:“我料到您今天必来买我这两盂花石。”他把我让到那简陋湫隘的草屋里,一张破台子上,摆着七八盂同样的花石,各呈异彩。老人似乎是曾经沧海的鬻石老手,又似乎是玩石者的知心朋友,索价不高不低,使你在“痒痒筋儿”上,不得不买。我以每盂三十元的代价,买了四盂。他见我玩兴甚豪,似乎很神秘地告诉我:这些花石,不是雨花台上的产物,是从六合县灵岩山玛瑙涧中贩来的。灵岩石与雨花石根本不同。灵岩山在六合县东十五里,高二百一十丈,周围大约二十里,山里有个玛瑙涧,盛产五色文石。石子经年在涧水里浸润着,年代愈久,石质愈润,花色愈显分明。但是玛瑙涧没有旱路可通,只可撑船而入,水路又长,一日不能往返,何况采集文石,还须费些工夫,采石的人必须在船上度过几天,饱受风霜之苦,才能有所获而归,前些年常有人来往采贩,运到这里来卖,索价虽高于雨花石,而顾客仍争趋之,逐渐地认为聚处即是产处,就把这些灵岩文石当作雨花石子了。这些年,日寇横行,动辄杀人,无人敢去撑船再到玛瑙涧了。老人最后说:“我这些文石,还是往年积存的,因价高于雨花石而滞销于此。先生既喜养石,何不罄我所有,都买了去?”我被这晶莹灿烂的异品、闻所未闻的奇迹所征服,不到十天,真个地尽我所有而罄其所有。癖好的程度,往往伴随着偶得异品而增进。在我买到这些灵岩文石之后,聚兴更浓,晨起即至雨花台,买石后才在六朝居吃些松枝汤包、鸡汤干丝,聊进早点。六朝居楼堂宽阔,座客寥寥,据座独餐,大可玩石,习以为常,服务员不待招呼,就把一个精致的白盂送来,注满清水,供我浸石赏鉴。十几天的收获,除那几盂灵岩文石之外,还买到雨花台出产的几块形、质、色、文兼备的石子,一块是纯黑色而又浓淡有致的“米家山水”,一块是黄质夹晶的“蜡梅迎雪”,一块是青质红章的“朱砂判儿”(红文肖似钟馗),一块是骊黄驳杂而又夹晶如瀑的“水帘洞”(黄文肖似猴王)。只是没有那块索价二百元的“绮霞朱龙”,引为憾事。回北平的那天,下午五时开车,金鹏、金培凑趣地说:“老师,今天就要离开南京了,您不想再看一看雨花台?也许别有奇遇。”我也正眷念着那块梦寐以思的“龙石”,正拟再访,于是又登雨花台,从熟识的卖石人口中,得知那位老大娘所住的草屋,径直找去,恰好在家,索看其石,爱不释手。她仍坚守前价,毫无转圜余地。看看天色近午,不敢再多流连,我声也不响地掏出二百元,塞在老大娘手中,捧石而去。金鹏、金培笑而不语,我仿佛听到他们在心里说:“老师真与石子结了孽缘,不冤不乐!”事隔数十年,此石犹在,有时把石赏玩,想起当年痴景,亦不觉哑然失笑。
南京之行的收获,倒不在这几块顽石,而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一个书痴,竟能在大恶霸常玉卿的魔掌之下,带领“颖光社”剧团平平安安地演了十四天戏,顺利而归,那“将军破了单于阵,才把兵书仔细看”的心情,在听到金少山的剧团蝉联“颖光社”而颠踬于常玉卿之手,竟至于十二天的营业戏延宕耽搁到两月左右,还穿插着手枪压包银的悚人奇闻,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证实了我那“以理克理,以正压邪”的朴素看法是正当的,同时也算体验了一次很不寻常的魔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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