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翁偶虹文集·回忆录卷》:李少春演艺生涯的新巅峰

《翁偶虹文集·回忆录卷》:李少春演艺生涯的新巅峰

时间:2023-07-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李少春在《闹龙宫》连演《闹地府》一举成名之后,奇峰突起地又演出了《十八罗汉斗悟空》,蝉联着《智激美猴王》、《擒魔荡寇》等,层出不穷。这种做法,如同给各剧团立了一个规矩,有衅即挑,各不相让。旧时代的戏班,对于长幼之序,非常重视,由重视而涉及戏谑。不出半月,《十二堑》的剧本已转到贺玉钦手中。

《翁偶虹文集·回忆录卷》:李少春演艺生涯的新巅峰

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一出《琥珀珠》,我已断断续续地编写了三分之二,本想再接再厉,早些杀青,投入排演,不想事与愿违,五行山下跳出个猴子,打乱了我的计划。

因为客观舆论的反射,促使戏校学生中的有心人,羡慕李玉茹、王金璐、储金鹏、李玉芝、王玉让、李金泉、张金梁、张玉英、赵金年等由于我编排的新戏而逐渐驰名,他们也想问鼎分脔,鸿飞鹊起。

有一个唱武生的学生贺玉钦,他很用功,但在长靠戏傅德威、王金璐,短打戏陆德忠,绝技戏(如《乾坤圈》、《火云洞》、《劈山救母》)袁金凯的相形之下,他总不能自标一帜,出人头地。当时,社会上“猴戏”走红,而在戏校则是一个死角,除了《安天会》、《水帘洞》、《金钱豹》、《泗州城》几出传统猴戏外,新猴戏却一直默默无闻。贺玉钦想爆这个冷门,确也有一定的见识。但他知道学校当局绝不肯放弃我编写生旦群戏的风格而给他编排一出猴戏,他在自知之明的制约下,却憋出一个自荐之策。在丁永利任教期间,贺玉钦常向丁先生请教李少春一派的猴戏,无意中,他了解到我为酬少春以师叔敬我之情而给少春编写过一出《十二堑》,时隔半年,尚未排演。他便试探着向丁永利询问这个剧本的有关情况,永利是爽快人,便把李少春迟迟未排《十二堑》的底蕴告诉了他。

原来,那时的北京剧坛,“猴王”逐鹿,十分激烈。李少春在《闹龙宫》连演《闹地府》一举成名之后,奇峰突起地又演出了《十八罗汉斗悟空》,蝉联着《智激美猴王》、《擒魔荡寇》等,层出不穷。李万春对垒相峙,在演出《花轿娶悟空》、《真假美猴王》、《五百年后孙悟空》大红之后,又挑战式地演出了《十八罗汉收大鹏》。而叶盛章也不甘雌伏,以最大的毅力、巨大的本钱、庞大的组织,演出连台《西游记》,只一个头本《石猴出世》的立体砌末,就摆满了新新大戏院后门之外的胡同之中。三位“猴王”,大显神通,燕函越镈,各有专长。我在未能免俗之中又想脱俗,便采取了《后西游》中的三段故事,编写了这出《小行者力跳十二堑》,不想却犯了一个“大忌”,致使少春迟迟未排。那是由于旧社会的剧团有一个自我阋墙的坏风气——在剧名上不能“吃亏”。这个风气,从程长庚二次邀请徐小香合作,在“打炮”剧目上的《镇潭州》(程饰岳飞,徐饰杨再兴,表示程收服了徐)与《借赵云》(徐饰赵云,程饰刘备,表示程借重徐)之争,直到谭鑫培与夏月润。一次,谭鑫培在上海“打炮”,第一天的剧目,内定为《定军山》带《斩渊》,身为老谭门婿的夏月润知道了,倒也视若无睹。可是他的弟兄夏月珊、夏月恒等,以为老谭有意触他们的霉头,理由是“斩渊”即是“斩夏侯渊”,第一天就斩了个姓夏的,岂不与夏家不利?其实,“夏”自为“夏”,“夏侯”自是“夏侯”,毫不相干。而当时的剧团,却认为事关重大,出于报复心理,就在老谭“打炮”演出“斩渊”之日,他们竟把传统戏《百草山》改名为“土地捉老坛”,以坛代缸,而以“坛”谐“谭”,造成“你斩姓夏的,我捉姓谭的”打擂局面。这种做法,如同给各剧团立了一个规矩,有衅即挑,各不相让。以致后来李万春到上海演出《十八罗汉收大鹏》,无意中触犯了当时上海“猴王”张翼鹏的名讳,张剧团便连夜赶排了《孙悟空棒打万年春》一剧,以“你收大鹏,我打万春”来回敬。此风荡及全国,北京自不例外。我给李少春编写的《十二堑》,演的是孙悟空的后代小行者孙履真,与猪八戒的后代猪一戒、沙悟净的后代沙致和,协助唐三藏的后代唐半偈,再到西天取经的故事,对立面的魔障精灵,也多是《西游记》里一般老魔的子孙,像什么黑孩儿之与红孩儿、解脱大王之与辟尘大王,等等。假若排演此剧,无形中就比其他剧团里的猴戏人物晚了几辈。旧时代的戏班,对于长幼之序,非常重视,由重视而涉及戏谑。例如,黄天霸之称“黄天梗儿”,朱光祖之称“朱光腿儿”,就是因为“霸”与“爸”同音,“祖”与“祖”同义,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总怕被别人捡了“便宜”。以此类推,小行者与孙悟空的关系,自然是明而又显的后辈子孙了。李少春胸怀开阔,思想进步,并不以此为耻,怎奈他的剧团里的诸位中坚分子,总是有些忌讳,不肯开排此剧。少春虽然认识到《十二堑》的剧本别开生面,有戏可演,然而团基初奠,有待众志成城,毕竟也难违众意。

贺玉钦得知此中底蕴,便婉转地央求丁永利索回《十二堑》剧本,自己情愿做一个“晚辈的小行者”尝试一番。丁永利为他的诚意所感动,提携后进之心油然而生,同时也为此剧迟迟不排似乎对不住我,就毅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不出半月,《十二堑》的剧本已转到贺玉钦手中。在这之前,贺玉钦也曾以“重文轻武”的自造舆论,善意地激刺于我,请我给他编写一出“猴子戏”,我由于实在太忙,一再推托,最后他提到《十二堑》的剧本,我便顺水推舟地应付道:“只要你能把这个剧本从丁先生手里要回来,我就给你排。”如今,剧本果然到了他手里,有约在先,岂能食言?而此时丁永利兄恰恰因故离校,谁与我合作导演此剧?也亏贺玉钦想得周到,他推荐了新聘到校的花脸教师陈富瑞先生。

陈富瑞是昆曲世家,“富连成”社第三科“富”字班毕业,能戏极博,文武俱精。这时期,他正搭李万春班,以其肥硕的身躯,专利于猪八戒一席,所以他对于猴戏的戏路子懂得深,吃得透。他看了《十二堑》的剧本,也心悦诚服地愿意与我合作。

这出《十二堑》,是采取《后西游记》中比较精彩的三段故事组缀而成。第一个单元是黑孩儿巧摆五魔堂,幻化老五圣,骗擒小行者;第二个单元是小行者识破了黑孩儿的诡计,捣毁五魔堂,黑孩儿投奔不老婆婆央求报仇,不老婆婆与小行者会阵,一见倾心,招赘小行者,小行者虚与委蛇,在“猴子闹洞房”的喜剧中击败了不老婆婆,打死了她手下的四妖——春不老、天不老、人不老、心不老;第三个单元是不老婆婆请来她的师兄解脱大王,捉拿小行者,解脱大王认为小行者虽能克制色欲,而不能逃过一切烦恼,便摆下了“酒、色、财、气、贪、嗔、痴、爱、喜、怒、哀、乐”十二堑,考验小行者,最后,小行者跳过了十二堑,消灭了解脱大王。当我和陈富瑞开始研究排戏计划时,就“对火字”似的共同顾虑到最后的“十二堑”与传统戏的《造化山·小天宫》有些合掌。实则《造化山》就是小行者的故事,也见于《后西游记》,我是有意触犯传统的《造化山》而编写《十二堑》的。《造化山·小天宫》是“富连成”社常常演出的开场戏,当年李盛斌就曾因在此剧中少翻了一排“旋子”而受到社长叶春善的惩罚。《造化山》中只有“酒、色、财、气”四堑,以圈象征,小行者每跳一圈,代表跳过一堑。我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又夸张了,由“酒、色、财、气”四堑,增广为“酒、色、财、气、贪、嗔、痴、爱、喜、怒、哀、乐”十二堑,最后要求演员蹿过横贯一起的十二个圈子。《造化山》中每跳一堑,就出现一个幻形,而这些幻形却是采用有“时代感”的时装扮相。我觉得长袍、马褂、礼帽、剪发的形象,有损于猴戏的风格,因此,在编写《十二堑》时,便想幻出十二个古人,以一个古人象征一堑,渲染出规定的气氛。但这十二位古人必须是先于小行者的,否则就要闹出“翻场”的笑话,因而对于这十二个幻形的选择,也煞费苦心地做了一番考据工作,最后选定:“酒堑”幻出李太白,“色堑”幻出纣王,“财堑”幻出邓通,“气堑”幻出周瑜,“贪堑”幻出伯嚭,“嗔堑”幻出李元霸,“痴堑”幻出张君瑞,“爱堑”幻出杨玉环,“喜堑”幻出刘海蟾,“怒堑”幻出霸王项羽,“哀堑”幻出孟姜女,“乐堑”幻出布袋僧。每出一幻,还要与小行者有一场载歌载舞的小开打,而这些舞蹈和开打又必须涵纳于曲子和锣鼓之内,在节奏中演出感情,在音容中增强声乐。我搜索枯肠地安排了十支曲子:“酒堑”的李太白唱《彩毫记·脱靴》的[节节高]:“纶音下九霄,赏才豪,词场结得君王好,金樽倒,玉烛消,琼筵耀,矜才竟把黄门傲。”“色堑”的纣王唱《连环计·掷戟》的[画眉序]:“雨尤云一梦回,日转瑶阶。”“财堑”的邓通唱《拾金》的[耍孩儿]:“世间人爱的是钱,阴司鬼爱的是宝,邓通神交道,只要钱和钞。”“气堑”上周瑜,却由小行者唱《西川图·芦花荡》的[调笑令]:“奉军师令,咱!奉军师令,咱!将人马掩在芦花。”“贪堑”的伯嚭唱《浣纱记·回营》的[玉山颓]:“谢你君王不弃,远相投,金帛礼仪,况累累数对璠玙,更纤纤一双花蕊。”“嗔堑”的李元霸唱《宵光剑·功宴》的[幺篇]:“呵哦激!激得俺眸开竖!恼!恼得俺气转呆!”“痴堑”的张君瑞唱《西厢记·佳期》的[临镜序]:“彩云开,明月如水浸楼台,原来是风弄竹声,只道是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爱堑”上杨玉环,却由小行者唱《长生殿·弹词》的[四转货郎儿]:“宵偎昼傍,直弄得那官家丢不得、舍不得,在半刻心儿上。守住情场,占断柔乡,美甘甘写不尽那风流账。”“喜堑”出刘海蟾,不用曲子,用“插锅”[抽头]锣鼓烘托欢快嬉闹的舞蹈。“怒堑”的霸王项羽唱《单刀会》的[雁儿落带得胜令]:“恁道有三寸不烂舌,休怪俺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了上将头,渴饮那仇人血。”“哀堑”的孟姜女唱《青冢记·出塞》的[牧羊关]:“喂呀爹娘呵,孩儿今日别了你,又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得见我的爹娘啊!我只得转眼、转眼望家乡。”“乐堑”出布袋僧(即大肚子弥勒佛),也不用曲子,布袋僧穿露肚黄僧衣,拿大铙上,拍铙大笑,以助气氛。

当时在戏校排戏,场面先生(即乐队人员)是不到排练场的,同时也不授曲,只有在学生学会唱曲子之后,要上笛了,笛师为了场上演出的契合,才能给你指点指点。所以我在编戏时,设计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曲牌,我必须先会唱,教给学生,才能实现排演。这十支曲子中,有三支是我所陌生的,因为我唱花脸,“七红八黑”的曲子学得多,对于昆生戏只会唱《单刀会》、《弹词》、《宁武关》,昆旦戏只会唱一出《思凡》,昆丑戏只会唱一出《回营》,冠生戏只会唱一出《十面》。《掷戟》的[画眉序]是董卓唱的,董卓是配角,我没学过;《佳期》的[临镜序]和《出塞》的[牧羊关],虽然熟听其腔,却未能上口,我只得找我的老师胡子钧先生学这三支曲子。胡先生很奇怪:为什么不吃全席而择鸡供膳?我以“即兴学唱”为由,瞒哄过去。学成之后,我便教给了在剧中演纣王的邓金昆,演张君瑞的储金鹏,演孟姜女的陈金彪。其他七支曲子都是我会唱的,也一并教给了扮演相应角色的学生。

陈富瑞按曲施舞,很费心机。在一个星期天里,我于午睡之后,想起了“气堑”中的周瑜,表演得不够火爆;又想到“贪堑”的伯嚭,曲子唱得很僵,不够灵活,一时心血来潮,立刻赶到戏校。恰好贺玉钦等人没有白天戏,正在校内练习舞蹈和开打,我找来了演周瑜的张玉禅和演伯嚭的何金宽,与贺玉钦重排两堑。我发觉“气堑”中的[调笑令]唱得太多了,所以表现周瑜“气”的气氛温汆了些,我便当场改为小行者只唱到“……将人马掩在芦花”,接着在“哎呀”的时候就起[抽头]锣鼓,在[抽头]中周瑜掏翎子,抖靠旗,再两手交错地颤翎子,与小行者走一个大“圆场”,然后起打。试排一遍之后,果然愤怒之气从翎子的颤动上,靠旗的抖动上,面部肌肉的抽搐上,交织地表现出来,学生们都很满意。我却嘱咐玉禅和玉钦:“明天陈富瑞先生到校,不要说是我改的,只说是你们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又为“贪堑”的伯嚭设计了一个大铜钱的砌末,铜钱的孔中,可以由小行者蹿过来蹿过去。这样,在伯嚭唱那支[玉山颓]曲子时,小行者则好奇地捉摸大铜钱,试探般地从钱孔中蹿来蹿去,曲既不僵,“贪堑”的气氛和意义也略收渲染之功、点题之效。后来,贺玉钦又在蹿钱孔的技巧上发展了许多繁难的功夫,演出时获得了强烈的效果。

在猴戏争逐的剧坛上,《十二堑》的演出是冒着风险的。珠玉在前,怎敢以千金而视敝帚?不料事出意外,这出《十二堑》公演之后,不但赢得观众的欢迎,也惊动了当时北京的几位“猴王”。以观众的看法,仿佛是吃惯了东兴楼、致美斋、西来顺、“谭家菜”而忽然尝到带有火燎气的“松木枝子烤羊肉”,换了胃口。在几位“猴王”的心目中,则认为小行者的扮相新鲜,故事别致,既新耳目,又辟新壤。这是因为小行者的扮相,为了区别于孙悟空,改穿白色绣桃子的猴衣,勾粉红色脸谱。其他如不老婆婆、解脱大王、黑孩儿的扮相,也是一般猴戏中所未见的。最后的“力跳十二堑”,幻出十二个古人,又发挥了一般猴戏中所未涉及的舞蹈和开打。所以,李少春回到北京后,听到《十二堑》演出的成绩和盛况,深悔当初不能自主,放弃了这个出奇制胜的猴戏。这时,报刊上对于《十二堑》的评论也是一致揄扬:遵守传统,发挥古曲,不以噱头哗众,不以彩头炫人。有一位剧评家刘步堂,连篇累牍地赞赏这十支曲子想得好,安排得恰当巧妙。这使我回想起三年前编排《火烧红莲寺》时所受到的攻击,不禁哑然失笑地默念一句:“返璞还真回头岸,解铃还是系铃人。”

我还是照例地为《十二堑》把场。有一天,在广和楼白天演出,“尾声”起了,戏演完了,我正想从台上到后台绕出剧场,忽听在未走完的观众行列中有人高喊:“麟声!麟声!”我很奇怪:麟声是我的学名,也是我演戏时的名字,现在已改用偶虹为名,知道我叫麟声的人很少了。我仔细一看,一位白胡子老人边走向台前边说:“好啊!麟声,你把我教你的曲子都用上了!”原来正是胡子钧先生。我以兴奋而又羞赧的心理,不暇再绕后台,一下子从台上蹦下来,恰好老师已到台下,扶住了我:“留神,别摔着!”我笑了笑:“不要紧,腿脚功夫还没搁下!”没等我说完,老师便拍着我的肩膀说道:“你真成!曲子活用,掐得好,是地方。胡家曲子,得人而传,我请你吃都一处!”我出于诚意谢师的心情,忙说:“不!您爱吃‘三做鲤鱼’,我请您吃致美斋。”老师也不客气,出了戏园,推起自行车(胡先生时已六旬,仍然骑车),迤逦地直奔煤市街而去。

师徒俩一边吃着“三做鲤鱼”,一边谈着《十二堑》。我诚恳地请老师指教,老师说道:“曲子安得都好,锣鼓也合适。可是有两个地方,一处是太慌,一处是不对。”在我急问之下,老师捋须一笑,说:“李元霸见小行者时唱的那支[幺篇],太赶落了,你安排的是[急急风]上场,[四击头]亮住,就开唱,没给观众‘肩膀’,太慌了!最好是[急急风]上场后,‘崩登仓’亮住,李元霸双锤与小行者铁棒一磕,转身起[帽儿头],亮高矮相,再开唱,这就舒服了。”我连忙说:“是,是。”老师又哈哈大笑,说:“再一处就是你们不懂了。孟姜女唱的那段[牧羊关],在中间‘我只得转眼、转眼望家乡’唱完之后,你们就起[急急风],既生硬,也不合规矩。可能是你们不懂,这个地方应起‘一答答答台仓切仓切仓切仓仓令仓’,这个锣鼓就是二黄里最老的[望家乡]锣鼓,越打越紧,再归[急急风],岂不自然?同时身段也有个准备,岂不款式?你们不懂二黄的[望家乡]锣鼓就是由这出《出塞》里化来的,所以没有准确地用上。”老师的话,一针见血,使我惊服,立雪之心,更加坚定。第二天,我以老师的提议,说与鼓师松文明、笛师霍文元,他们也很惊服。霍文元问道:“这是哪位先生指点的?”当我说出子钧老师的姓名时,霍文元不住地点着头说:“那就是了。胡先生六场通透,昆乱不挡,内外行谁不佩服?论辈分,还是我的师叔呢。”(www.daowen.com)

旧社会剧团的营业有一个规律:一出叫座的新戏往往能够带动其他的戏。所以那时“四大名旦”每排出一个新的剧目,只演三四场便珍袭而藏,再换演以前演过的新节目,使观众如逢故人,执手言欢,如此乘风迭进,上座纪录总能保持在相当的水平上。戏校的《十二堑》的演出,一方面使观众耳目一新,另一方面又使观众想到以前的叫座节目《鸳鸯泪》、《三妇艳》、《美人鱼》、《凤双飞》等,这几个节目与《十二堑》交错演出,反呈五色缤纷之致。这一时期,戏校的营业状况,甲于其他班社,校内校外,红火一团,称得起是戏校的鼎盛时期。哪知福兮祸所伏,泰极而否来,就在这蓬蓬勃勃、郁郁葱葱的大好气象中,正酝酿着解散戏校的罡风恶雨。

《十二堑》公演的四个月之后,也就是一九四〇年深秋的一个上午,戏校当局突然宣布:戏校解散!“德”字班、“和”字班、“金”字班的学生都已结业;“玉”字班的学生如王玉让等,只有四年的学龄,也算毕业了;只苦了新招考的“永”字班学生如高永倩、陈永玲、曹永清、景永成、冀永琏等数十人,上课未及半年,即遭失学之厄。后来,这些“永”字班学生,有的转入其他科班学艺,有的拜师深造,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如曹永清、冀永琏转入“富连成”,改名曹韵清、冀韵兰;景永成转入“荣春社”,改名景荣庆;高永倩、陈永玲已具备一定的基础,再拜师深造,终成为著名的演员。

戏校解散前夕,还在广德楼夜场演出《十二堑》,当日虽然大雨倾盆,照例还是上了个满堂,通场掌声不绝,观众十分兴奋。岂知翌日晨晴,天空上的郁热积云,冉冉扫去;而戏校里的阴森冷雾,却阵阵袭来。

那真是一幅不忍卒睹的凄凉画图:教戏的内行先生们照例乘坐汽车,有兴而来,此时已败兴而返;一般职员、训育员、工友,都嗒然若丧;年事稍长的学生,三五成群,窃窃私议;新入校年纪小的学生,反而像出了笼子的小鸟,欢蹦乱跳地等待家长来接,再不受“压腿”、“耗顶”之苦;大厨房收拾盘碗炉灶;总务科清点家具图书……惶惶然没有声息,寂寂然如闻饮泣。戏校解散的消息不胫而走,濒午时刻,戏校的前门、后门,聚集了许多素日爱护戏校的观众,纷纷打听为什么那样红火的营业却突然解散?有些观众甚至说道:“戏校若在经济方面有困难,我们可以集资相助,希望戏校永葆青春。”盛意虽可铭心,隐情却难出口,我们只好以“物价飞腾,入不敷出,恐误学生前途,只得忍痛结束”为由,支吾热情的观众。其实,促使戏校解散的隐情,直到现在,恐怕对有些观众还是个不解之谜。

其实戏校解散的计划,早在我与陈富瑞导演《十二堑》的时候,我已然知道了。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金仲荪校长差人送来一纸便条,上面只写着“有事面商,即来敝庐”八个字。我应约来到绒线胡同六十七号,径入仲荪先生的“听秋吟馆”书房深室。窗外一片竹荫,惨绿清凄。座上只有程砚秋先生和张体道兄两位。仲荪校长煞住与程、张二公交谈的话锋,笑对我说:“偶虹,你为学校辛苦了五年,仗着你的新剧,维持得不错。我本希望将戏校继续办下去,尽量展现你的才华,我已老病,不能常到校中视事,已定在今年年底,把学校的大计托付给你与道兄,道兄经管教务和事务,你主管剧务,校长一席,我已与御霜(程砚秋字)决定:请你担任。”我听到这里,实感意外,如坐针毡,正待表态,而仲荪校长却凄然地摇了摇头,严肃说道:“可是——一切愿望,现在已成泡影。我告诉你一个请你保密的消息:戏校就要停办解散了!”这真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何先热而后冷者若此?及至我听到仲荪校长讲明解散的原因,反如醍醐灌顶,凉彻心脾,疑团顿消,越发冷静下来。

原来,敌伪的魔爪,早已把持了文教部门,伪广播电台已有攫夺中华戏校的阴谋。敌伪接办戏校的后果是可以想象的:演出的节目,一定是做敌伪的宣传品,我们搞具体事务的,便会自觉或不自觉地陷入泥潭,如同纱帽上插上一支翎子,一变而为汉奸,屈身事敌。因此,当仲荪校长征求我的意见时,我还是那样的少年气盛,不暇顾及自己的“锦绣前程”,毅然决然地说道:“解散得好!”

这时,程砚秋先生才微笑开口:“好,我们四人意见一致。戏校绝不允许他们接办,一定要解散!敌寇入侵,我们不能远离北平,还不时地以演出为掩护,这已然对不起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再若看到我们的戏校、我们的学生,以及你我折腰事敌,那真是生不如死了。所以,我们决议解散戏校。可是,解散也不那么容易,还要做个烟幕,以便安全顺利地进行。”当即,我们拟定了解散计划。其中的一项,就是由我一如既往地安心为学生们排戏,丝毫不动声色,以防风吹草动,转而偾事。我深知此中用意,衷心地应诺下来。张体道兄又补充说:“为了更好地粉饰一下,《十二堑》的演出,每张戏票加价一角,作为你和陈富瑞的额外酬劳。”道兄的用意我也明白。最后,程砚秋先生站起来郑重地说道:“偶虹先生,咱们不能灰心,戏校解散之后,你的写作时间更加充裕,请你也为我多储备一些编剧材料,我们的剧学仓库还应当多多地积蓄财富。冷眼观蟹,横行几时!他们是不会长久的!我们都在壮年,还要为京剧事业多作贡献,进行改革。出国公演的志愿,我一定要实现的!”我深感程先生知遇之情和宏伟之志,对于戏校的解散,更加坚定地视为正义之举,势在必行。

在我们密谈的三天之后,我在办公室内,隔窗看见当时的伪教育局局长王坦,由仲荪校长陪同,视察戏校的各个角落。我知道这就是戏校解散的准备程序。我看见仲荪校长和王坦说话时,先是指着学生穿用的靴子和把子,摇头叹气地用手指比划价目,又摊开两手;后又遥指后面的厨房,更表示出食口日繁,不能维持的苦衷。这样的“做戏”,我见到过五六次,也就是王坦到过戏校五六次。之后,戏校准备解散的消息,逐步透露给戏校内部手握实权的人士,一个是实习主任沈三玉,一个是会计主任胡玉生。当沈三玉兄为了他将来的出路,请我继续帮忙而告诉我戏校即行解散的消息时,我已明白:戏校解散的最后步骤实行了——即已由伪教育局办好了“光明正大”的合理手续。戏校当局有据在手,不能不在事先透露于沈、胡二君,以便早些安排善后,结清一切账目。

沈三玉兄不止一次地请我吃饭,殷诚地与我说出知心话。他说,他从焦菊隐初创戏校时起,即脱离了舞台生活,如今恰好十年,台上的功夫,荒疏已久,戏校解散后,再搭班唱戏是无望了,只得攒聚那些学生,重找股东,继续办所科班。而科班也须有新戏演出,才能维持营业。鉴于我给戏校编排新戏的成绩,他自疚地向我道歉,谈起五六年前我初到戏校时,他认为我是外行,冷眼相待,时出难题。此时他恐怕我芥蒂于心,牢记前嫌,不肯相助。我向三玉兄解释了我的感受,认为他是我的畏友,没有畏友的盘根错节,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三玉兄颇为我的由衷之言所感动,率直地说道:“戏校解散,办的是真绝!怎么事先也不和大家伙儿商量商量?多红火的营业,怎说是入不敷出呢?假如校长事先要和咱们商量,我弟兄一定会劝阻他的计划,把一切开销包在我弟兄的身上,绝不能这样灰溜溜地散了摊子!可不是我挑拨离间,您给戏校卖了这么大的力气,先和您商量一下,那也是真正应当的!”

沈三玉兄这几句不知底蕴的话,确是他的衷心之言。但是他哪里知道,戏校解散的决议,原就是程砚秋、金仲荪、张体道和我四人同意而作出的——四弦一声,才响起这个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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