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校为了增加营业收入,又聘请了孙小华、方玉珍等几位先生给学生排演了《独占花魁》、《劈山救母》等戏,但上座率仍然不甚理想。每到月尾,开支仍是拮据。为了节省开销,便把外院的一排五间南房,拆通三间,隔出两间,集各办公室为一处。名为办公室,实际上只是办公桌:从西边起,右边一个办公桌,就算是校长金仲荪的“办公室”——校长室仍在里院三间北房,冬天为了节省煤炭,所以,校长也移尊而来;左边一个办公桌,算是“实习处”——沈三玉是实习主任,教戏、派戏,手握实权;再往前,右边一个办公桌,算是“训育处”——丁怡仲是训育主任;左边一个办公桌,算是“教务处”——张体道是教务主任,牛博田、关楚材是教务员;再往前,右边一个办公桌,算是“音乐科”——郝荫棠是音乐科主任,史玉珊是抄写员;左边一个办公桌,算是“戏曲改良委员会”——我是主任,焦积光、洪厚田是抄写员。这六个办公桌分排在连通的三间屋内。再往前,间隔的一间是“会计处”——胡玉生是会计主任。毗邻的又一间,也就是东边最后一间,是“事务处”——李显庭是事务主任(他就是李维康的祖父)。全校事无巨细,都到这里来接洽,教员、学生也时常来,他们把这个联合办公室称为“八大处”。联合办公也有好处,各处各科都能互通消息,休息时间还能聚谈。
有一次月末的午餐后,会计主任胡玉生谈到开支薪金,面有难色,大家由开支而谈到收入,由收入而谈到营业,由营业而谈到剧目。他们问计于我,我随便打趣地说:“要想上座儿,除非出奇制胜,排一出《火烧红莲寺》。”胡玉生首先赞成,说道:“现在叶盛章的《酒丐》正以空中飞人走红,《红莲寺》中也可以搞空中飞人嘛!”我仍然打趣地说:“岂止空中飞人,这出戏的故事以斗剑的剑客为主,红姑、吕宣良等人还能驾鹰驭剑,空中飞人、空中飞剑、空中飞鹰,大可以此‘三飞’招徕观众。”我不过是随便笑谈,谁知沈三玉却一本正经地说:“您来吧!这出戏保险满堂。道兄以为如何?”道兄指的是教务主任张体道,我们都称之为“道兄”。体道为人憨厚正直,向来是沉默寡言的,这时,他郑重其事地问道:“这出戏,是否有色情成分?”我说:“这个故事出自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上海明星公司早已拍了电影,连台本戏接踵排演,上座率极盛。若论剧情,怪诞有之,色情未也。”道兄尚未表态,胡、沈二君却不谋而合地怂恿道兄:赶快争取校长同意,早日实现此剧,以救营业危机。我知道仲荪校长是最讲古典文学的,他绝不会允许排演这样“离经叛道”的节目。
事出意外,过了一天,道兄兴致致地把我请到会计室里,悄悄地对我说:“编排《火烧红莲寺》,校长同意了,他说:‘未能免俗,姑试为之。’你快点编写剧本,但还要暂时保密,不要过早地把消息传出去。”我却犹豫起来,涨红了脸说:“我不过说了句笑谈。若成事实,恐碍校誉,程砚秋先生能够允许吗?”他说道:“都已说通。为顾经济大局,你就勉为其难吧。一切责任由我担负。”道兄是位小心谨慎、敏于行而讷于言的法律学者,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明朗爽快。我默应而思:“左券在操,想当然矣。”只得接受了这个任务。我把编写提纲打好,与仲荪校长商量了一回,他了解我是用传统剧的写法,有唱有念、有舞有打,只是穿插着一些彩头,他对此不但没有异议,反而鼓励我开几晚“夜车”,早出剧本,并谕有关人员,着手准备服装道具、大小彩头。
不要小看了彩头戏。在孕育、成长着这种戏的上海滩,外行观众看彩头戏,认为是“别有门槛”,内行演员演彩头戏,也认为是“大有学问”。真是“时势造英雄”,因戏而人,一批彩头师傅便应运而生。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俞独手。他曾因病肢解了一条胳膊,只剩下了一只手,还能挥洒自如地绘制布景。他思想敏捷,别出心裁,创造的彩头,在观众的喝彩声中,为资方赢得了大量利润。所以,资方每排一出彩头戏,总要先摆下一桌丰盛的酒席,把彩头师傅高延席首,编剧、演员反而列座其次。资方的第一杯酒献与彩头师傅后,便动问在这出新戏里想了些什么出奇制胜的彩头点子,当彩头师傅把他的设计方案兴高采烈地摆出来,资方只有啧啧称是,并严嘱编剧者要按彩头出现的层次而编造情节,写成剧本。上海连台戏的彩头,是有规律的:戏的开场,必须有一个大彩头,抓住观众,再有小彩头,穿插其间,这叫“开门辣子”。戏的中间部分,必须是一大段情节戏,剧情或属于家庭纠纷,或属于离奇公案,或属于爱情波折,演员可以在显示唱、念、做、表的区域内尽情做戏,使观众看到一个情节曲折、矛盾激烈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并不杀青,只是在似乎进入结尾而尚未结束的时候,再用一个大彩头来吸引观众,这叫“巧卖关子”。而这个“关子”又必须结合到这本戏的大脉络上,比如说,本戏演的是《济公活佛》,剧里中间的这段故事,可以不出现济公,在欲结未结之际,却必须与济公紧密地联系起来。而后再出现济公,但济公又必须结束上一本的最后的未了情节,而这个未了的情节的了结,又总是穿插武打。在那为时很长的武打大比赛之尾,再用一个带有机关性质的大彩头,在铜网铁罩、剑树刀山、毒蛇猛兽、洪波烈火等惊险的场面中结束全剧,这样牢牢地吸引观众。正如同讲评书的“要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样,不由你不看下去,这叫“敲人崭子”。“崭子”是表明高妙新奇的自诩之词,“敲人”是使观众不得不看的自豪之语。如此编剧,如此演戏,完全视彩头师傅所创新的彩头而定。编者演者,缘木以求,虽非如求鱼之难,而有时也确有难似求鱼者,这就是此中人语的“大有学问”了。
在戏校编排《火烧红莲寺》的时候,北京的舞台上,除了三麻子(王鸿寿)、麒麟童(周信芳)等一度来京演出彩头戏外,平日没有这种戏的演出团体,因而也就没有彩头师傅这一行的产生。当时唯一的布景租赁者是一位颇善经营的吴保安,他组织了一些职下,绘制些“软片”,如山林、战场、金殿、花园、书房、街市之类,另外还有些似彩头而非彩头的高楼、危柱、将台、庙宇之属,一般剧团均可租赁,管装管卸,名为“保安公司”。叶盛章排演《酒丐》、《藏珍楼》等剧,就是租赁吴保安的布景。戏校排此戏,自然也要租赁于“保安公司”。但是,《火烧红莲寺》中,剑客空中来往,可用《酒丐》中的飞人,吕宣良的飞鹰,可用清宫演戏中的“天井下降”的传统办法,唯有“斗剑”难以解决,因陋就简,只好也在天井子里想办法:用两条细绳,缚着两口短剑,耍彩头的师傅藏在天井里,垂剑而下,抨击冲撞,聊以示意。“保安公司”的职工都不懂戏,要求他们耍出“青霜蛇矫,紫电龙蟠”的意境是不可能的,以致演出之日,初试哗然,再试嚣然,观众屡次叫起“倒好”。但是,“倒好”尽管“倒好’,满堂依然满堂。沈三玉兄为了维持这出戏的叫座声誉,亲自到天井里耍剑,虽无精彩可言,倒也敷衍得过。后来几经研究,请来一位懂得电学的专家,用玻璃管做出“剑路”,利用电光的开关明暗,表现出“斗剑”的起落冲击,总算“名副其实”,使观众看清怎样“斗剑”了。其实,观众对于这出《火烧红莲寺》的兴趣,并不在此。
《火烧红莲寺》之所以受到观众的普遍欢迎,每演必满,首先是剧中人物都按传统戏的演法,有唱、有念、有做、有打,侯玉兰扮演的红姑、王金璐扮演的杨天池、李和曾扮演的卜公、赵德钰扮演的柳迟、李金鸿扮演的甘联珠、萧德寅扮演的常德庆、周和桐扮演的智圆和尚,都发挥了他们的表演特长。而在彩头方面,以最后一段的“卜公私访红莲寺”较为自然,这是我在编写剧本时就安排好了的。这一场,李和曾扮演的卜公唱大段“二黄导、碰、原”,随唱随走“圆场”,最后上句“留腿”(唱到上句暂止,术语叫“留一句腿”),步上大殿之侧,向里窥望,这时,帷幕拉开,台上出现一尊巨佛,佛座下是一个高大莲台,乐队奏起细乐,莲台自动分开,露出里面的智圆和尚,他高坐蒲团之上,两旁由戏校音乐科的八个学生,个个化装,梳古装头,穿古装衣,外飘云带,各持笙箫笛管、琴瑟琵琶,当场吹弹拨奏。这时乐队演奏的细乐已停,只听到剧中人在莲台中的乐声,表现出智圆和尚掠藏民女、荒淫霸道的罪孽生活。这是一般戏中少见的场面,观众视为新奇,便爆起彩声。紧接着是智圆和尚发现卜公私探,把卜公扣在大钟之内,等候处死。大钟是用铁条圈成,外糊细纱,卜公在钟里还有一大段唱腔,声从钟出,观众也引为新颖。最后是谭金曾扮演的吕宣良乘坐“金鹰”从空而降,“金鹰”攫起大钟,恰巧红姑也赶来了,她飞出一剑,吓倒智圆和尚,用红色云帚,缘引而下,救出了卜公,三人腾空而起,所谓空中飞人、空中飞鹰、空中飞剑的“三飞”,集中在此一场,观众满意而去。经济收入虽每场源源,但校长的情绪却是每场悻悻。
引起仲荪校长悻悻不快的原因,主要是当时小报上的攻讦毁谤,有的说:戏校不同于一般科班,堂堂学府不该演出这样的彩头戏;有的说:戏校当局为营利而走入歧途,殊贻戏校之耻。仲荪先生是戏校之长,责无旁贷,受此攻讦,愤懑迁怒,想亦当然。我与仲荪先生翰墨相交、诗文同道,由于我失慎而编此剧,使他代我受过,心实不安。我便提议停演此剧,而校方的大多数同人都不同意停演,并且还催促我接编第二本,我只得釜底抽薪,敷衍因循。当时,戏校的“玉”字班学生中,出现了几位很有前途的女高才生,她们是:侯玉兰、李玉茹、李玉芝、白玉薇、王玉芹、张玉英。报纸上曾大力揄扬“兰、茹、芝、薇”为戏校的“四块玉”。后来,侯玉兰毕业离校,又补上了张玉英,仍保持了“四块玉”的令名。我就利用人才,取道捷径,把传统戏中的《马上缘》、《樊江关》、《芦花河》等连贯起来,在《马上缘》后新写了一段“三休三请樊梨花”,在《樊江关》后新写了一段“薛应龙招亲”,全剧以樊梨花、薛金莲为主,定名为《姑嫂英雄》,由王玉芹演“马上缘”的樊梨花,李玉茹演“三休、三请”和“樊江关”的樊梨花,白玉薇演“芦花河”(即“女斩子”)的樊梨花,李玉芝演全部薛金莲,徐和才演前部薛丁山,李和曾演后部薛丁山,储金鹏演薛应龙。此剧公演,居然也大卖满堂。后来,有许多班社也用这个本子演出,甚至单演《樊江关》时,也沿用了《姑嫂英雄》这个剧名。一箭中鹄,再接再厉,我又把《穆柯寨》、《穆天王》、《辕门斩子》、《破洪州》攒为一剧,取名《穆桂英》,由李玉茹主演,上座也相当可观。校长看到“玉”字班的旦角颇能叫座,便想排中华戏曲音乐院研究所编写的《三妇艳》,请我先看看剧本。
《三妇艳》原是乐府古词,末段有“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之语,故名《三妇艳》。剧本借用这个题目,描写三个不同类型女性的婚姻离合,揭示出男女平等的主题。当时妇女的思想,处于半开放的状态,有的恪守封建礼教,有的过度浪漫,有的保持平衡。剧中塑造了一个只知吃斋念佛、不为丈夫所喜、终被遗弃的戈静懿,一个误解了自由平等的真谛、把“大男子主义”变为“大女子主义”、奴役丈夫的尚蔓蘅,一个具有中华民族传统道德而又思想开放的魏慈苹。为了展现主题,台词过多地运用了现代语言。我建议用时装演出,做一番现代戏的尝试。但校长却有所顾虑,恐怕观众不能接受,坚持仍用古装。我只得硬着头皮拆改了原本,重新编写。而与此同时,校方却又催促我继写第二本《火烧红莲寺》。
说也奇怪,头本《火烧红莲寺》的演出,不但连演连满,还惊动了天津中国大戏院,也为此剧而来约请戏校到天津公演“两期”,共二十四天。原来天津方面早已盛演彩头戏了,当时设立在劝业场的“稽古社”科班(即著名武丑演员张春华幼年学艺的科班)正在长年累月地连演大型彩头戏《西游记》等,什么“真马上台”、“戏中加电影”等彩头,对于天津观众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了。戏校的《火烧红莲寺》,若论彩头,与之相较,真如小巫之见大巫。因此,我对于天津中国大戏院情诚意殷的约请,感到莫名其妙。为了实地调查,我也参与了这次旅行演出。《火烧红莲寺》在津首演,天津观众却不以彩头戏视之,而是从欣赏新剧的角度来看戏校的艺术成就,他们对于剧中穿插的一些彩头,只认为是助兴的余事。因此,这出戏在天津的演出反而受到好评。消息传到北平,仲荪校长也改变了态度,于“红莲”垂以青眼,这样,继写“二本”的呼声,又从北平传到天津。我们回到北平,仲荪校长设宴洗尘,席间谈起编写“二本红莲寺”的问题,我很犯难。我的本意是不愿再写了,可是戏校同人甚至仲荪校长却催促我在一周之内赶写出来。我意识到这将是违心之作,为了有所安慰,我决定拼些精神,双管齐下,在编写二本《火烧红莲寺》的同时,对《三妇艳》的剧本再精心润色。最后,我便把这两个剧本一并交与了仲荪校长。
仲荪校长很喜欢我重新编写的《三妇艳》,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这个剧本好啊!剧名古雅,剧情新颖,三个女主角,明显地写出了三种性格。我已想好了人选,由玉兰演魏慈苹,玉茹演尚蔓蘅,玉薇演戈静懿,储金鹏演时纪轮,你看怎样?”这个人选名单正与我不谋而合,我又把其他配角人选拟定:由张金梁演时母,关德咸演魏素明,于金骅演妙慈。第二天,通知了实习主任沈三玉,就此拍板定局。但是,仲荪先生又为导演犯难,他知道头本《火烧红莲寺》是我和丁永利共同排出的,再排“二本”,当然是萧规曹随;而《三妇艳》是新编的剧本,一般排戏先生恐怕不肯接受,要是由我导演,便又顾不了二本《火烧红莲寺》。我却胸有成竹地为他献计,《三妇艳》可由仲荪校长亲自导演,我从旁协助;二本《火烧红莲寺》可由丁永利和新聘请来的李洪春先生共同导演,也由我从旁协助,这样,我就可以分顾两剧。仲荪校长同意这个办法,他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偶虹啊,你既有豪兴于一马双跨,我也助兴地做一回并辔驰骋!”那时,戏校正是一片兴旺气象,除增聘李洪春先生为王金璐排授红生戏《走麦城》、《单刀会》,拨子戏《扫松下书》、《徐策跑城》外,还增聘了高庆奎先生专为李和曾排授高派名剧《逍遥津》、《马陵道》、《赠绨袍》、《哭秦庭》,加上我新编的剧本,剧目非常丰富,营业演出,上座之盛,甲于他班。全校师生,兴致勃勃,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三妇艳》和二本《火烧红莲寺》就已同时排成。(www.daowen.com)
四月初夏,花香昼永。在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三妇艳》首演于广和楼,同日晚场,二本《火烧红莲寺》也首次公演。这时的戏校,已在广和楼长期演出日场戏,有时还在长安、新新、吉祥、哈尔飞、广德楼等处加演夜戏。广和楼是北京最古老的一座剧场,当时的“富连成”社曾长期以日场戏公演于此,已达二十余年之久。当戏校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的时候,广和楼的主人因与富社意见不合,便酝酿着聘请戏校在此长期演出,而“富连成”社则移尊于鲜鱼口的华乐园。当时往来平津之间接洽此事的是广和楼的“经励科”卢胡子。我记得是从一九三九年春节起,戏校开始履新,正月初一、初二两天的戏码,是我参与安排的:初一日大轴子是傅德威、宋德珠、洪德佑合演的《青石山(带“斩狐”)》,初二日大轴子是傅德威、宋德珠合演的《湘江会》。因为戏校在广和楼长期公演,风雨无阻,观众习以为常,所以,上座率总保持在八成左右的纪录,遇有新戏首演,必卖满堂。从此,当时仅有八年历史的戏校竟与已有三十多年历史的“富连成”社,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富连成”演出的华乐园在鲜鱼口,戏校演出的广和楼在肉市,鲜鱼口在南,肉市在北,仅隔一巷,所以当时剧界流行着一句谚语:“南社北校,鱼肉相争。”如此对峙竞演,一直到戏校解散为止。
《三妇艳》由“三块玉”分饰主角,广告一露,轰动观众,演出前夕,即告客满。丁永利先生热心校务,是日白天,他也到了后台,检查夜场二本《火烧红莲寺》的服装道具。他是武戏里手,似乎不敢相信《三妇艳》一出文戏能卖满堂,他面对现实,撩开台帘一隙,看了看台下的满座,板起面孔对王金璐、赵德钰等学生说道:“看见没有?人家‘三妇’就卖满堂!晚上可要瞧你们这几十号人的啦!”当时,我正为《三妇艳》把场,便低声安慰他道:“您放心,我看了票板,晚上戏票的预售,也是‘天罗网’(“天罗网”是卖座预兆的术语,从剧场的最后一排直至四围座位都已预售一空,中间的好座位自然就会一拥而满,故曰“天罗网”),准能满堂。”永利先生乖觉地挑起拇指,说道:“您算吃透了这一行了,‘天罗网’您也懂得?!”此时场上正是侯玉兰扮演的魏慈苹的静场独唱,我们不能高声谈话,只得会心地一笑。哪知四月的气候无常,白天还是晴朗的天空,薄暮之际,阴云四合,竟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丁先生先自回家了。仲荪校长为《三妇艳》的圆满成绩而兴奋,特在广和楼北隔壁的鼎瑞居饭庄设宴慰劳。我冷眼看到丁永利已然回家,便提醒沈三玉兄说:“晚上首演二本《红莲寺》,丁先生必来把场,而且丁、李二位又对此戏费了许多心血,理应团聚一席,预为庆慰。”三玉兄说道:“亏您提醒!丁、李二位最讲这个过节儿,疏忽过去,那就僵了。”随即用校长的包月车,冒雨去接丁、李二公。当晚,李洪春在李万春的剧团里有演出,他已到后台化装,谢绝了,只接来丁永利。永利先生先向校长道了谢,并盛口夸赞《三妇艳》的成绩,随后坐在我的身旁,低声问道:“天不作美,晚上的座儿怎么样?”我向他端起酒杯,低声回答:“满了,满了。”永利先生哈哈大笑,一饮而尽。席间,沈三玉兄向丁永利频致临时接请之歉,永利先生以“师弟”称呼三玉而回慰他。接着,永利先生又低声对我说:“是您想到了我这个‘老棒槌’(“老棒槌”是戏行中自谦无才之语)吧?戏,还不知是爹是娘,先往我嘴里送虾仁!”我凑趣地说:“虾仁总是要往嘴里蹦的,这只是个开端!”不想他豪爽地说:“咱哥儿俩就是对劲儿!干脆,结一盟吧!”我也趁着酒兴说:“蒙您抬爱,我早有意请洪爷(指李洪春)赏脸,咱们来个新桃园!”他说:“您这识文断字的,就爱转文,拜把子就是拜把子,什么新桃园、旧桃园的?!”我说:“不然,我说这个新桃园,有它的来历,假若承您和洪爷不弃,自然您是大哥刘备,洪爷也比我大,又唱红脸,当然是二哥云长,我是唱花脸的,配个张飞,也算不辱桃园。”永利先生把腿一拍,说:“洪春没说的,他背地里也很佩服您,过两天,咱们就到关帝庙举香!”我们的谈话,惊动了仲荪校长和三玉、道兄、玉生诸君,三玉凑趣道:“怎么?要结一盟?还要烧香行礼?”我知道仲荪校长是不讲迷信的,便红着脸说:“口盟,口盟,不行礼,不烧香,同心相应,同气相求。”哪知仲荪校长听罢,笑着举起酒杯说道:“好!我就借花献佛,在今天这个不成敬意的菲酌席上,庆祝二位结为口盟!”话音才落,全席都站起敬酒,表示庆贺,这不期然而然的既定事实,使我与丁永利不得不同时举杯回谢。于是,我郑重地向丁永利叫了一声:“大哥!”永利兄回敬我一声:“二弟!”全席一起干杯。酒兴正浓,后台的文管事陈少武、武管事朱玉康已命人连催两遍,二本《火烧红莲寺》就要开演了。
二本《火烧红莲寺》的演出,更无新奇彩头可言,但上座纪录,仍不低于“头本”,这主要是丁永利、李洪春二位先生以传统的技巧,为这个戏中的某些情节,增添了许多精彩的表演。例如,开场第一幕的“笑道人传艺”,十二弟子雁列两行,按我剧本的安排,每个弟子都戴“笑字巾”,扎各色箭衣,按十二生肖——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各持特制的兵器。这些兵器的命名和使法,是由程砚秋的武术老师高紫云先生设计的,如“鼠首两端锤”、“牛头镏金镋”、“虎尾三截棍”、“兔耳分心叉”、“龙须剑”、“蛇尾鞭”等,把子是生铁铸成,使法是高老传授,又由丁、李二公用京剧传统的武打程式加以融化,既是武术化的,又是京剧化的。这十二套技术打法,不知曾经演过此剧的学生,至今还能记忆否?假若遗忘,真是可惜。还有,这出戏里有一个重要人物飞虎寨主,由小生行的学生李德彬扮演。李德彬的嗓子好,翎子功夫也好,武功更好,李洪春先生为他设计了一套技巧繁难的集体“走边”,穿插着许多翎子功夫,他演得干净利落,脆率敏捷,置身于武生行中,不辨楮叶(实则最早的许多武生戏,都是由武小生演的,只是后来出现了武生专行,演小生的就不太重视武工了)。其他角色,仍是王金璐演杨天池,赵德钰演柳迟,李和曾演卜公,侯玉兰演红姑。戏接“头本”,情节进展而人物依然,由于李洪春先生在每个角色的表演中都赋予了新的技巧,所以又形成了新的姿态。
李洪春先生导演了二本《火烧红莲寺》以后,又为王金璐等排演了“全部薛家将”,用的是乃师三麻子(王鸿寿)的剧本,名为《九焰山》,里面包括“闹花灯”、“打太庙”、“阳和摘印”、“法场换子”、“举鼎观画”、“韩山招亲”、“徐策跑城”等传统节目。我非常敬佩洪春先生的剧学渊博、技艺精湛,所以,桃园之盟,渴望弥切。不料人事变化无常,洪春先生与校方为了剧目上的一点小意见而发生矛盾,他竟负气辞职,而丁永利兄从义气出发,认为“李洪春是我请来的,他辞职而校方并不挽留,也等于辞了我”,于是,丁永利兄也相继辞职离校。继任杨派武戏的教师,改聘迟月亭先生。丁、李二公既然离校它去,我又忙于为戏校编戏、排戏,人事倥偬,与他们二位相见日疏,所以,桃园之盟,终成泡影。
从我在戏校开始编剧、排戏起,直到与丁永利、李洪春二位合作,无形中划了一个阶段。我虽因编排《火烧红莲寺》而认为是平生之玷,但是观众的舆论却是相对矛盾,有攻讦的一面,也有揄扬的一面。揄扬之词,未能免俗,我早已忘得干净。只有一个有趣的插曲,为这出平庸的剧目平添了些雅兴逸情。
我在第一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位喜爱文学的同窗金受申,我与他志同道合,时常切磋诗文,我曾用一部《御纂七经》,换过他一本《袖珍诗韵》。后来,一中因学潮而停课,我考入了京兆高中,他考入北大夜校,我们不再聚首谈文者数年。金受申毕业以后,在求实中学和崇实中学任国文教员,我已荒芜笔墨,投身于京剧事业。当我编排《火烧红莲寺》的时期,他于授课之暇,应《立言报》之请,每天写一段“谈北京”的文章,古往今来,包罗万象。他虽不爱好京剧,却也注意剧坛动态,他发现轰动京津两地的《火烧红莲寺》是我编排的,顿发逸兴,便作了一条上联:“红藕生红莲,藕红导演红莲寺。”因为我最初的笔名是“藕红”两字,后因年事日增,避免轻佻,才用原来的字音,改为“偶虹”。金受申用“红藕生红莲”,却也贴切浑成。他把这个上联刊登在他的文章之内,大加宣传,掀起一个征求下联的活动,还准备了奖品。《立言报》的编者知道我曾研究过戏曲脸谱,并发表过不少关于脸谱的论述,便请我也以脸谱画帧,作为特别赠品。时当初夏,我画就了三帧脸谱扇面,预备分赠应征入选的前三名。揭晓之后,应征第一名的获得者,恰恰是与我结为忘年之交的庾词专家张郁庭先生。郁庭先生写作的下联,也颇具巧思:当时,编剧前辈名家陈墨香,正为荀慧生编写新剧《香菱》,郁庭公撷以为对,成一下联,是:“香墨写香菱,墨香巧撰香菱词。”本色风光,对仗工稳,令人叫绝!为酬郁庭公的雅意,我改画了一帧《桃花扇》脸谱扇面,送交报社,转致郁庭公。因为郁庭公不但专擅谜语,编纂过《庾词丛书》、《铁柱轩隐语》,他还喜写骈文、词曲,曾为上海明星公司摄制的《美人计》影片,应征写过一套北曲,词雅律工,使人心折。既对雅人,当屏俗物,所以我才改画了失传已久的《桃花扇》全剧脸谱,以酬知己,并缀小文,以资纪念。《立言报》制版刊出,竟招惹出许多旧雨新交,纷纷请我为他们绘制脸谱扇面。
这也可以算作一个“佳话”吧!征联的结果传到王瑶卿先生的“古瑁轩”中,经常为座上客的陈墨香先生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副对联,默不作声。瑶卿先生也低诵着这副对联,流露出赞赏之语。忽然,墨香前辈慨然说道:“天玉成之,非人力也!怎就这么巧?红莲盛开,香菱同茁。墨香、藕红,棋局定矣!”瑶老明白了墨香先生的意思,直爽地说道:“自从我看了偶虹给老四(指程砚秋)编写的《锁麟囊》以后(那时我已给程砚秋先生写成了《锁麟囊》剧本,程先生曾就此剧的唱腔聆教于乃师瑶公),就发现他那支笔,与您是一时瑜亮。这副对联,巧就巧在把你们二位的名字和戏,巧嵌成文。”墨香前辈说:“我不同意把偶虹和我比作瑜亮,周瑜、诸葛亮是对头冤家,我与偶虹却是好友,我们在戏曲研究所时常晤谈,他虽小我几岁,而知识丰富,谈得投机。今天从这副对联看来,我和他倒是戏台上的孟良、焦赞,黑红二将。”瑶公颔首,墨老继续说:“他叫藕红,自然是红儿孟良,我叫墨香,自然是黑儿焦赞。”一席话招引得满座宾客哄堂大笑,墨老性好诙谐,大家都以为他这是即兴笑谈。
孰知墨香前辈此语并非诙谐,后来我们常在宴会上相见,他总是郑重其事地以此为喻,并把“古瑁轩”中他与瑶公的对话说给我听,我非常不安地敬谢不敢,他却十分严肃地说:“我是好文不好酸的,所以用咱们行中的本色语作此比喻。若讲撰文,我有一句成诗赠予阁下,那就是‘映日荷花别样红’!”我更不敢承此过分的夸奖,一时想不出现成的诗句回奉前辈,只急就章地说了一句:“愿立程门继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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